阿赫玛托娃诗选境(10首)

2017-11-16 01:09晴朗李寒
星星·散文诗 2017年20期
关键词:诗人

晴朗李寒 译

沈 奇

阿赫玛托娃诗选境(10首)

晴朗李寒 译

哦,不要说!这些激动热情的话语……

哦,不要说!这些激动热情的话语

让我在火焰中都会战栗。

我无从你的身上慌乱地转移。

哦,不要说!在我年轻的心里,

你好像唤醒了某种奇妙的东西。

觉得生活恰似美好而神秘的梦幻,

那里有鲜花般的亲吻。

你为何向我这样低地俯下腰身,

从我的眼神里你读到了什么,

为什么我在发抖?为什么我身处火焰?

快走开!啊,你何必来到我的身边。

1904-1905年

还是祝酒词

为你的信仰干杯,也为了我的忠诚,

为了我们二人同处万恶的边缘,

让我们永远都被施以魔法,

但世间没有比冬天更美的季节,

天上没有比十字架更美的图案,

没什么比项链更轻盈,比大桥更漫长,

干杯!为了那无声掠过的,飘浮的一切,

为了我们不能相见,

为了至今我还在梦见你,

尽管通向那里的大门牢牢关严。

1963年7月6日(晨)

诗人不是人……

诗人不是人,他仅仅是灵魂——

即便他是盲者,如荷马,

或者,他耳聋,像贝多芬——

他依然能看见,能听见,能引领所有人……

1962年

故 土

世上那些不流泪的人

没有谁比我们更傲慢,更纯朴。

1922年

我们没有把她装进珍贵的香囊佩在胸前,

也没有痛哭流涕地为她谱写诗篇,

她从不触及我们痛苦的梦境,

也不让我们觉得她像上帝恩赐的乐园。

在内心我们不会把她当作

可以买来卖去的商品,

我们在她之上生病,穷困,沉默无言,——

甚至对她从来都不会思念。

是啊,对于我们,她是套鞋上的泥泞,

是啊,对于我们,她是牙齿间沙子的碎裂声。

我们把她磨成粉,揉为团,碾作尘,

她也不会和其他东西相混。

当我们躺进她的怀中,和她融为一体,

称她为自己的故土——如此自由轻松。

1961年12月1日

列宁格勒,医院,港湾

我们真没有白白地一起过穷日子……

我们真没有白白地一起过穷日子,

甚至没有希望作一次喘息,——

我们一起发誓——一起投票表决

平静地继续走自己的路。

不是因为,我纯洁地留了下来,

如同上帝面前的蜡烛,

我和他们都曾跪倒在刽子手的

血淋淋的僵偶前哀求。

不,既没有在异国的天空下,

也没有他人护佑的羽翼,——

那时我和我的人民在一起。

多么不幸,我的人民也在那里。

1961年(6月21日)

最后之诗

有首诗,像让人紧张不安的惊雷,

饱含生活的气息在房中炸响,

它大笑,喉咙里颤抖着,

旋转,鼓掌。

另外一首,诞生于半夜的寂静时分,

不知道从哪里溜到我的身边,

从空荡荡的镜子里看着我

冷酷地喃喃低语。

有些诗是这样的:在白天,

仿佛对我视而不见,

它沿着白纸流淌,

如同山谷间纯净的泉水。

还有这样的:神秘,在周围徘徊——

无声,无色,无色,无声,——

它游荡,变换,盘旋,

却无法在手中存活,

但是这首!……鲜血般点点滴落,

像青春时粗野的少女——这是爱情,

没有对我说一句话,

重又变得默不作声。

我不知道还有比灾难更残酷的——

它离去了,它的足迹延伸

伸向未知的边际,

而我没有它……会死去。

1959年12月1日

列宁格勒,红色骑兵大街

不必恐吓我,用残酷的命运……

不必恐吓我,用残酷的命运,

和北方强大的孤寂。

现在是我和你的第一个节日,

这个节日名叫——别离。

我们不能在一起迎接霞光,无所谓,

月亮不在我们的头顶上徘徊,没关系。

我今天要送给你的

是世界上从未有过的一份厚礼:

那是我水中的倒影

它映在黄昏不眠的溪水里,

那是我的目光,仿佛陨落的星辰

无法返回到天宇。

那是我说话的回声,有气无力,

而当初它是多么清新,充满了盛夏的气息,——

为了让你不是浑身战栗地听到

莫斯科郊外鸦群的流言蜚语,

为了让十月的潮湿

变得比五月的爱抚还要甜蜜……

我的天使,想着我吧,

哪怕一直想我到初雪落满大地。

1959年10月15日

奥尔登卡,雅罗斯拉夫公路

诗 人

你思考一下,也说成工作,——

这无忧无虑的生活:

从音乐中偷听到些什么

就轻易地据为己有。

把不知谁的快活谐谑曲

插入某些诗句,

对天发誓,可怜的心灵

就是这样在闪光的田野里叹息。

而随后在森林边窃听,

在一棵缄默的女人般的松树旁窃听,

趁着浓雾的烟幕

正四处弥漫。

我不加选择地采集,

甚至,没有丝毫的罪恶感,

从魔鬼般的生活取来少许,

而全部都来自——深夜的静寂。

1959年7月11日

科马罗沃

你虚构了我……

你虚构了我。世上没有这样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不可能在世上出现。

医生无法救治,诗人不能消除,——

幽灵般的影子让你昼夜不安。

我和你在不可思议的年代相遇,

那时,世界的力量已然消耗殆尽,

一切都在哀悼,一切都因苦难凋残,

只有一座座坟墓无比新鲜。

涅瓦河上的壁垒,没有灯火,黑暗如漆,

沉寂的夜晚仿佛被城墙围起……

就在那时,我的声音呼唤着你!

这是在干什么——我自己也不能明白。

你来到我的面前,像是指路的星辰,

紧随悲惨的秋日,

走进那栋永远空空荡荡的房子,

从那里,刮飞了我那一页页焚毁的诗篇。

1956年8月18日

斯塔尔基

你啊,亚洲,故乡之故乡……

你啊,亚洲,故乡之故乡!

群山高耸,沙漠漫漫……

你的空气,不似先前的任何地方,

它炽热而蔚蓝。

像童话中的屏风,

相邻的国境线隐约可见,

在缅甸上空的鸽群

飞向牢不可破的中国。

伟大的亚洲久久沉默,

笼罩在火焰般的酷热里,

把永恒的青春隐藏进

自己威严的白发里。

然而,光明的时代在迫近,

正抵达这神圣的地域。

你在那里歌颂过格萨尔,

那里的所有人都成为了格萨尔。

在世界面前

你手中高举起橄榄枝——

用你们古老的语言

重又说出崭新的真理。

1944年(5月14日前)

塔什干

(选自晴朗李寒译《阿赫玛托娃诗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4月)

百家诗论

读诗三序

沈 奇

沈奇,诗人,诗评人,西安财经学院文学院教授,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

流一溪:有源,靠谱,得自在——吕刚《诗说》散序

1

吕刚新书《诗说》要出版了,于情于理,我都要说几句话的。

这些年写大小文章,总是习惯了先琢磨琢磨,咋样能得意个可得意的好题目,方能感发而就。说要给吕刚写序,脑子里没怎么折腾,就顺顺溜溜地,蹦出来这一个意象加三个关键词的题目,欣然!乃至觉着有了这个题目的提示,对知己方家而言,似乎已足以了然于心,无须我再嗦的了。

当然还得嗦几句才合体。

2

万斛(“门户”亦或“名家”)浊浪,一溪清流,吕刚是在时代背面发光的一位诗人和学人。

记得二十年前,“长安”城里,我一直敬为尊师的王仲生先生,特意介绍那时的青年诗人吕刚与我认识,见面一搭气脉,就了然这是位骨子里有古意的主,遂一握如故,如故至今。

古意的源头在“君子不器”,在人生“得二三知己足矣”。有这一汪汪清水在根骨里流转,便不会“枉道”以“趋势”,或新贵不识旧知己。妙在吕刚古正之外,还加上一些些懒散,故而,即或置身“翻天覆地”而不断“新颜”换“旧貌”的“大时代”,也能于片刻的顾盼之后,又安心于闲庭散步的自若,不会变了另一种人去。是以与吕刚二十余年君子之交,清清亮亮,如两条溪流的汇合,由最初的欣然,到自然而然的修远偕行了。

这是“清流一溪”的于情之说,还得交代于理之说的三个关键词。

3

南宋诗人哲人朱熹诗曰:“半亩方塘一鉴开, 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哪得清如许? 为有源头活水来! ”

读吕刚,读其人,读其诗文,一时便想到拿朱熹的这首诗作判语,真是再合适不过。“有源”,源头还有活水,是以“靠谱”,靠古往今来变不得的那份“谱”,是以一溪清流如鉴开,半亩方塘“得自在”。关键是,这话说起来悦耳动容拽古人为掩护不费劲,但实际里要达至这点境界,确然要有些根由才是的。

这根由在吕刚:一则根自情性,尚趣味,薄功利;二则根自心性,天生一份现代版的传统文人气。

不妨先分开说来。

4

正值此序构思中,逛书店得刘绪源先生新著《今文渊源——近百年中国文章之变》(青岛出版社2016年版),读到其评价周作人散文时所说:“只是为使同道者,能会心一笑者,在孤寂苦楚中得到一种相互的慰藉。”(79页)及引述周作人在谈翻译时曾概分三种:一是职务的,二是事业的,三是趣味的。并指认“趣味的翻译乃是文人的自由工作”,而且是“一种爱情的工作”。(81页)

如此两厢妙论,借来印证吕刚为诗为文的趣味情性,不但可“会心一笑”,且莞尔得意呢。

随之油然心会,吕刚新近创制的一行诗《向一派落红的致敬》组诗中第35首,那个镜像般主体精神之写照——

墙角一簇黄花之喜悦之寂然之有无

5

二十年与吕刚诗路学道同行,深知其情性使然,于诗于文,大都即兴生成,非缘题“赋得”,更非“学术产业”或时尚新潮的附势趋流。感发于情,缘情生趣,“一种爱情的工作”,或有所得,也是如“一树玉兰的自白”(《向一派落红的致敬》第4首),别无他求的。

——且得注意,这诗句中的“自白”可是双关语:一是说季节里心意得趣,一时便自言自语自道白开出花来;一是暗自提示这虽得趣而无关炫耀的纯真之白,确然生来“基因编码”所致,不是故作清高染白起来的。

七个字一首一行诗,见得情性之幽微,也见得功夫之深致。

6

还得回到知堂先生那句“趣味的翻译乃是文人的自由工作”,来说吕刚于诗于文的心性所在。

知堂先生这句话反过来理解,或可解为:凡以趣味出发而求自由工作者,方是文人本色。

在现代社会,真要有这样本色,得具备两个基础:一是有份入世的稳定工作,二是有份出世的懒散情性;不稳定何来懒散,不懒散何来自由,不自由何来趣味?恰好,这些弯弯绕的“基因”元素,在吕刚这树如玉之花身上,一时都差不多凑齐了,方能以“现代版”而扬“传统文人范”。——本性圆明,冲谦自牧,纯然“自白”中,“我只想与一棵树保持高度一致”,更陶然于“俯下身子向一派落红的致敬”。(同上,第1首、第16首)

7

故,读吕刚其人本与文本,在在可见,一种久违了的,自我放牧不受制的,自由心性与自然情性,得以在权势 ( 主流话语的宰制 )、钱势 ( 商业文化的困扰 )、时势 ( 变革思潮的裹挟 ) 之大势所趋中“飘然思不群”,独乐于一己自在的小宇宙,外见矜持,内见诚朴,宁弱而不滥,而风范固存。

其实身处“与时俱进”的“大时代”,是个人都想“进步”的。只是这“进步”,有人够得着,有人够不着;有人够不着就不够了,一种聪明的懒;有人死活都要够着才行,最后人却够没了。

吕刚天生就不缺那份聪明的懒,是以早早就逸出“与时俱进”的道,返回自我放牧的小路上,去散自得而乐的步。

以归隐,以及懒散,而逃出桎梏,找回原本的自由——古人是有远见的;

以“自己的园地”,以及“趣味”,而跳出时潮,找回初心的所然——知堂先生是有深意的。

——这点理,学文学又教文学且为诗为文大半辈子始终没失“古意”没丢“文人范”的吕刚,他晓得!

8

如此饶舌半天,一直主要在说吕刚这个人。作为一篇序文,依循体例,总还得说几句有关“作品”的话。只是吕刚的诗文,还真不能也不好去细说什么。或者换句话说,面对“吕氏文本”,最好是细读而不宜细论。好比面对一棵玉兰,净心欣赏就是,论不好反而有损那一份“自白”。

所谓:有效的欣赏,无效的批评——这个理,我晓得。

当然作为知己,总得知几句才是的,不妨概而言之:其诗,有自己的语感,有独在的形式追求,并注重从日常生活、寻常景致中生发、深化诗意,平实中出清峭,温润中见骨力;其文,有学养,讲学理,不乏问题意识,不失人文情怀,加上长期诗歌创作经验为底背,或评或论或散议小品,都本色当行,清澄醇厚,有汉语文章的味道。

这味道,源自自由之精神,自在之趣味,“一种爱情的工作”之所得,或许再加上一点文字功夫的“调味品”,读了,都晓得……

9

回头还得感念王老师仲生先生结了这份“善缘”,害得“奔七”的老书生,一篇散序小文都写了近三千字。不过,此前二十年间,屡屡得吕刚激赏,谬赞也好,诚肯也好,前后也为我鼓舞过好几篇正经评论,知己如此,于情于理,也都该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的了。

好在桃李都是水果,不犯事的——且得打住,读《诗说》为是。

2016年冬月于终南印若居

清晨的出发,亦或学者诗人—— 宋宁刚诗集《你的光》散序

1

这是宁刚正经出版的第一部诗集,也是我正经熟悉宁刚的第三个年头。两厢“正经”合力,说是散序,也得正经写来,不正经都不行。

是以连题目都正经八百起来,又是正题又是副题,正题还一虚一实:一虚,是想意象性地“命名”宁刚这部首次亮相的诗集气象;一实,是想实实在在地指认宁刚作为诗人的学者型底背之所在。刚想到这样命题时还有点犹豫,觉着似乎有些语感上的生冷,后来却舍不得起来,觉着这样一搭,反生出些内里的鲜活张力,所谓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这个“脉象”之于宁刚,好像蛮对症,有说头,不多说些都不行。

那就这样说说看。

2

说起宁刚,一下就想起“初识”的情景。

那是2009年的暑假,快进“花甲”之年的我,正窝在西安东郊的一个小书房里,编辑校勘我的诗选书稿,听见有人敲门,一时诧异——这房子是我在自家住房之外,专门向学校借来的一套小间作书房用,很少有人知道或来访的。开门一看,赫然一陌生小伙,自报家门,说是之前写信寄诗给我过,这次专门来见。这样的事情以前常遇到,心性所致,多以“敷衍了事”,但眼前的小伙有些不容置疑的笃诚和热切,两眼中的小火苗,不带半点世故地忽闪着,让我感念起自个年轻时求学访师的那股子劲,随即一握便成忘年之友。

待得坐下详聊,方记起宁刚还是咱陕西“老乡”,那时正在南京大学读“研二”,学哲学却一直爱诗歌,所以知道我这么个写诗评诗的老“老乡”,趁暑假专门来西安见我叙叙。叙了些啥,现在全记不得了,只记得对“小伙”印象很深:一脸朝气,两眼火苗,三分耿介,十分自信,憨笑中有自我的信念如晨星般闪烁——套句陕西关中人的话说:憨灵憨灵的。

这一见,憨灵憨灵的宁刚,四年后便成了我的“同事”,方才再握如故。

3

宁刚是陕西宝鸡周原故里的农家子弟,地道的北方人。高中毕业后,十余年的时间里,却都在南方求学,从南疆广西,到六朝古都的南京,北人南游,游神于学,游心于山水人物,越发憨灵憨灵的了。

宁刚本科读新闻专业,想来原本是为就业而学的,硕士却转而这时代憨人才专的了心的德国哲学,专攻海德格尔。海德格尔养心不养人,亏得远在周原故里的父亲母亲解得这“憨娃”的志向,勤劳致小富,支撑其继续读博。有趣的是,这“憨娃”一边“憨”着哲学,一边却又留些“灵”心于文学,尤其是诗歌,“脚踩两只船”。本科时在新闻系,却顾盼于中文系,终而“辗转”至哲学系。身在哲学系多年,从德国现代哲学(硕士时专业方向)深入到德国古典哲学(博士专业方向),却又一直对诗念念耿耿。妙在西方的“诗学”,实际上是艺文之学;文艺学的核心是诗,故常用诗学指代广义的艺文之学,从这一点上来说,宁刚似乎并没有转行,而是一直走在同一条路上的。如他诗中所写,“很多人一生走很多路 / 也有人,只走一条 / 独自深入幽暗的黑底 / 捉住笔尖闪动的亮光”(《在一个诗人的叙述中停留》。

如此北方“憨”,南方“灵”;哲学“憨”,诗学“灵”,憨灵憨灵的宁刚南方游学一圈,终于博士毕业,在我的“撺掇”之下,得以回返故乡省城,来我所在的西安财经学院文学院任教,随之正经交往起来,也便有了为他的这第一部诗集的正经问世,而作序鼓吹的佳话。

4

学哲学,要“读书破万卷”,得有一股子憨劲;写诗,要“下笔如有神”,得有一些些灵气。恰好,这两样宁刚都不缺,由此双栖并重,一路走了过来。

这部题为《你的光》的诗集,说是“首次亮相”,其实是宁刚从新世纪初写诗至今十六年的一个总结。加上此前抄诗、改诗,浸淫其中,算来已有二十年了。十六年创作了不到二百首诗,不算多,当然也不算少,关键是态度认真,且有一股子清晨出发时的纯然朝气贯穿始终,最为难得。结集之前,部分诗作曾散见于海内外一些报刊和诗歌选本,少数诗作被译成英文和德文,也曾得到一些学者诗人如臧棣、黄梵、马永波等的赞许。尤其臧棣新近有一段评语,堪称到位:

宁刚的诗写得很纯粹,这种纯粹又不同于纯诗的纯粹,它践行的是诗的一种古老的功能,通过言述内心的志向,来完成一种生命的自我教育。在写作态度上,他的技艺偏向一种语言的耐心,诗人努力把生存的感受沉淀在词语的安静之中。于是,诗的安静成就了内心的风景。

在臧棣的这番知己之评中,我特别看重“完成一种生命的自我教育”这句判语。试想,若将这句判语置于整个浮躁功利之时代语境下去量度,该是何等难得而凝重的“点赞”!

5

汉语古典美学讲“质有余而不受饰”,学哲学的宁刚写起诗来,也是底背硬而无须“炫”,大多就近取材,接地气也接心气,以简白的语言书写生活中的点滴,以及种种微妙的生命经验,轻易不做高蹈之念,更不会随了时潮做”跟班“,没了自个的“憨灵”本色。这本色,有如他《暑中至花杨村》一诗中写的那样,“和玉米一起,一天天长高,长大”。让人油然想到木心的那句妙语:“如植物生长般不露痕迹”。

这样的诗的成长,真的让人既放心,又喜欢。

说老实话,仅就个人语感癖好而言,原本我一般不爱读絮絮叨叨一根筋地纯叙述性诗的,尤其这些年更读怕了,随生出些先入为主的拒斥。刚开始读宁刚的诗,也难免有些怕,待得认真读了下去,方有小小的惊喜,原来此叙事非彼叙事也。尤其是他有些诗的“结”,结得特别老到,不显山不显水,细读进去,蓦然会心,那山高水远的景深所在。再就是潜隐于许多诗中的互文技法,得法而不炫技,颇见少年老成的心境与功力。

整部《你的光》读下来,直觉上的印象,打个比喻,像咱陕西人平常爱吃的手擀面,爽滑中有嚼劲,且煮得软硬刚好。关键是那面粉是从自己地里收的,不是从超市买的。是以那面吃来不靠调料逗引舌头,全靠自个的本味香香着你。

而,若要换过常规学理性说法,仅以我个人偏见,则可用语感沉静、语态宁静、语词纯净、语境明净,而诗心敬重、诗意幽远概言之。加之下接“地气”(日常经验)、上接“心气”(形上运思),整体感觉,套句“潮话”,可谓“土洋土洋”的。

6

回头还得补充点“学者诗人”的说头。

以学者诗人定位宁刚,不仅在于他以学术为重的原本身份,以及由主业延展开来的诗学论评和文艺批评(已有批评随笔集《语言与思想之间》出版。积十余年之功写成的现代诗细读专著《沙与世界:二十首现代诗的细读》也即将杀青),关键是这位青年学者写得最好的诗,在我看来,大都是那些化学问之思入诗性运思的作品,如《读福楼拜书信》、《与瓦尔特·本雅明》、《灵魂的陶醉者》、《翻译者,或诠释者》、《你曾经如何使用你的青春?》等,尤其这首《一本多年前未读完的书》——

一本多年前的书

书签夹在某一页

像一杯隔夜的茶

多么希望书签夹在另外某一页

如果多年前就有此胃口和觉悟

书签又该夹在哪一页

也许能够丢开 拿起另一本

还是起身

向我南望已久的大山行进

读这样的诗,自当欣然会意:既哲学,又诗,唯学者诗人本色当行之作!

不过,话说回来,我这样下判语,或许不免有失全面和客观,或许还带着些期许性的主观——好在一篇散序已经正经得有些嗦了,不妨就此打住,留真正可能的全面和客观于读者诗友们为是。

2016年岁末于大雁塔印若居

黎明的呼吸——冯错诗集《何事惊慌》散序

年时丙申,春日闲云,终南印若居发呆中,无意间脑子里闪过一句话:“错过古典,便是错过黎明的呼吸。”欣然,顺手记在日记本上。

丁酉春日,读冯错诗集《何事惊慌》,掩卷虑思,一时便想起这句话,直觉中,裁得“黎明的呼吸”作题,合适,遂有了开门见山的惬意。

1

题目中的“黎明”,在这里有两层意思:一是指作为年轻诗人的首部结集出版,处处弥散的黎明气息,堪可激赏;二是指作为现代诗人的冯错,作品中潜移默化的古典呼吸,尤其难能可贵。

错过黎明的现代人,大体而言,无论人本还是文本,多以刚刚“入世”,还没来得及调整好时空感,睁眼就是黄昏了。是以怎么折腾,也顶多一点模仿性创新或创新性模仿,到底都归了类的平均数,处处郁闷着。

而诗人,尤其是现代诗人,其存在的根本意义,便是给这郁闷的文本与人本之语境之心境,打开一扇窗户,换一种呼吸。而,这扇窗户,一定得“错”开一下方位才是。不唯西,也不唯东;不唯现代,也不唯古典。至于具体“错法”,自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所以,先得说“冯错”这个笔名起得好。

然后说到具体,首先,这诗集的名起得更好,一个疑问句“何事惊慌”,只是没打问号,那底里的意思是说:何须惊慌?“错开”不就得了!

冯错原本就是个“错”。

2

说起来,冯错算是我的学生。

当年,本名叫冯晓龙的“冯错”,大学没考理想,“错”进了我任职的一所以经济类专业为主的“高等院校”。这学校虽一般,却也因几位文学人的坚持,撑持起一个年年招生的文学院,以供如冯错这样的“落难才子”,好歹有个寄身安心张望前程之处。有意思的是,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之文学院,偏偏总能隔三差五地,招来几个“错”进了门的奇才、怪才、鬼才,在校时不显山不露水,待得“大笑一声出门去”,说不定就生出些响动来,让同样“落难”的为师,也多少得些些安慰。

这安慰便穿越八年的时空,轮着笔名叫“冯错”的年轻诗人兼书法家,来以一部处女诗集的“首秀”,欣然于愧为老诗人的为师之心了。

3

冯错写现代诗,同时又一直以传统书法为志业,出大学校门八年,现已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江苏省青年书法家协会理事,并随著名书法家李双阳先生,居南京古都开创逸庐书院,成为一位全职书法工作者。

冯错其书,按其发小书友杨晓辉博士题为《初心不忘,错又何妨》评文所言:“初钟情于宋人法帖,后追溯晋唐之风,尤以孙过庭《书谱》、褚遂良、二王诸帖为宗,潜心良久,临池不辍,已初现自由之境。近年来又纵横于历代经典翰墨碑帖之间,广博约取,旁通曲引,由此方才见其今日之腕底传情、笔下生风。”文章结尾处更深言之:“晓龙易名‘冯错‘,我认为那是他对自我人生与书法道路的审视,是初心不忘的自我告诫。相信其“错”因梦而存,而梦终会因初心不忘而必得回响。”

好一个“初心不忘,错又何妨”?还是同辈知己见地独到!

如此借道而行,绕开了说来,是想特别指认:正是因了传统书法的滋养,写现代诗的冯错,才得以错开极言现代而只活在当下的当代诗歌之主流趋向,找到了汲古润今、别出一格的自在身位,复得以自得而适。

4

汉字、汉诗、中国书画,可谓华夏文化的三个核心元素。是以自古便有诗书画同源之说,且在传统文化谱系中,在在相生相济,偕行并举,而发扬光大——要说传统,这可是我们最根本的传统。

及至新诗百年,移洋开新,与时俱进,与传统书画渐行渐远,各自孤行,乃至渐渐背离汉字编程以“字思维”为根本的表意方式,惯于依赖引进西方文法语法改造过的现代汉语,是以总是难以摆脱“洋门出洋腔”的尴尬,或汉语诗性的匮乏及汉语气质的阙如。

故,近年我总在学界诗界反复强调自个反思琢磨出来的一个理念,即:内化现代,外师古典,融会中西,重构传统。这一理念,虽因人微言轻,反响些微,但几年反复强调下来,却也渐渐为知己同道者认同,不乏并肩而行者。这不,山不转水转,又并肩来一位书法家诗人,或可谓诗人书法家的冯错!

绕了一大圈,现在可以绕回来说说,何以如此“错爱”冯错了。

5

当代新诗界,以诗成名后转而拾遗或复爱书法,且不乏专业风度与水准者,近年多有所闻所见,感佩每每。然而,以书法为志业成名成家,而兼济现代诗之沉潜偕行者,似乎还不多见,一时见得冯错,又有师生之谊,便难免特别稀罕起来。及至细读其诗,释然“错爱”有底,兜得住。

细读《为何惊慌》,首先“稀罕”其少年老成,兴发下笔,控制有度,而不失形式感,有诗体意识。这说起来是个常识,实则大多稀里糊涂,关键没有“古典的呼吸”之底气提神醒脑。

而汉字书法,那可是,将形式转换为内容并和内容一起成为审美本体的有机组成部分(这是我对所谓“现代艺术”的个人定义)的“一根线”的艺术,没有形式感,永远只是个“写字的”。这道理,冯错自然懂得,也便将其自然“代入”现代诗的写作,从而不管诗意深浅、诗味浓淡,总是得体而立,且动了不少心思,比如对老诗人洛夫创生的“隐题诗”的“临帖”式借鉴等。

再就是《为何惊慌》的语感,显然已“错”成“冯家语”。概而言之,古今穿越,互文混搭,有“汉语的湿意”(《隐题诗:音尘绝,西风斜照汉家陵阙》句),更不乏现代意识。尤其对口语、时语、古语、禅语、人语、物语、星语、世语等等当下复合语境的解构与重构,颇有灵气。

比如《坐饮栖霞》一诗中,将王维《入若耶溪》诗中“鸟鸣山更幽”,和《阙题二首》中“空翠湿人衣”的诗句,以现代诗的分行形式和节奏,直接拆分入诗,形成古今对话中的诗性对质,平添一份现代感。

如此便生出另一点我特别珍视之处,即葆有汉语“字思维”的意识,不妨举《此刻》一诗说明,即可窥得全豹:

抽烟

是一场意外的

错雾

南京的梧桐树

把时光看老了

也一言不发

此刻只有

一月

喃喃自雨

短短三节九行一首小诗,却已见得功夫,见得灵活,见得汉语诗人的韵致与根骨所在。

6

由此,现在,我们可以正式称书法家冯错为诗人书法家冯错了。

诗人与写诗的人的分别,在于真正的诗人是生命中自来就有诗的人,即或不写诗也是诗人,而一旦进入诗的写作,必有好诗真诗存焉。而一般写诗的人,大多生命中原本就没有诗,只是一时爱好,偶尔与诗为伍,走了那么一段诗歌作者的路而已。

无疑,冯错是生命中自来就有诗的诗人,他也一直在如此定位并默默守望着这样的初心与梦想。诚然,因了“黎明的呼吸”所然,冯错的诗写,还不免有些松、有些碎、有些薄、有些多余的顾盼和线性的单调,且多以偶得,似乎尚未进入“专业”状态,但整体气象与语感,毕竟已“错”出身位,自得而适,且得诗书相济之利,所谓“厚望可期”,大概再不会出错。

就此打住,是为序。

2017年惊蛰春日于西安大雁塔印若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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