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
——读安琪诗集《美学诊所》

2017-11-16 01:09
星星·散文诗 2017年20期
关键词:西川庞德杜拉斯

胡 亮

陈振波

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
——读安琪诗集《美学诊所》

胡 亮

在我的诗学小辞典——如果真有这样的小辞典——里面,“生命”,“文化”,可能是一对反义词。所以如此,不能说无涉道家思想。生命归真,天道也,文化趋伪,人道也,真伪殊途,天人交战。当然,任何话都不能说得太绝对,冤家,不妨又是亲家,——这是我近来习得的“骑墙术”。仍以生命和文化而论,即便体现为诗,“安能辨我是雌雄”,亦颇有难分难解的时候。如此说来自是圆融,然则,为了讨论的方便,甚至,为了讨论的清晰度,我们只得暂时把生命和文化作为一对反义词,——可见,所谓理论,确乎偏灰。生命也罢,文化也罢,大,无当,无不当,适于讨论任何人类现象。往我们关心的方向说,往小里说,这两把卷尺,可以丈量任何文学作品。故而,就有所谓生命诗学,所谓文化诗学。这两种诗学,定要让可怜的文学来做选择题:从发生学的角度来看,文学的内驱力是生命还是文化呢?或者说,文学是一种生命现象还是文化现象呢?这道选择题,很傻,很天真,左右为难,又有那么一点儿值得去做。夹缝里面求生存,既是危机,亦是宿命,逃不脱,这是批评和批评家势必陷入的危机与宿命。

生命诗学,文化诗学,乃是两个常常失灵的工具。尤其是文化诗学,在一定程度上,或者说,在一定范围内,很难用以解读女性诗。即以福建而论,自冰心,而郑敏,而舒婷,性别从来不是局限,即便是局限,也是一种成全性的局限。这个话的意思是,她们的写作,总的来看,乃是安于性别的情感本体论写作,——当然,郑敏治哲学,诗里边不免夹带着一点儿无性别的思辨力量。情感,思辨,乃是生命之两翼。自情感,而思辨,再往前走,就容易碰上无垠的文化:作为外部世界的文化。仍以福建而论,自冰心,而郑敏,而舒婷,再往前走,很容易就碰上安琪。那时候,安琪还非常年轻,她对跃跃欲试的生命诗学说:累了?那就暂时在这里打个盹吧。她转身走开,转而接受庞德(Ezra Pound)的引领,凭其长诗,要去给文化诗学提供用武之地。

安琪的写作史,可暂分为前期和近期。前期,亦即漳州时期,近期,亦即北京时期。前期安琪,尤以长诗引人瞩目。不是一部,两部,而是很多部,尤以《轮回碑》最为著名,细读可知其对庞德《比萨诗章》的应从。连瞎子也看得出来,安琪的抱负——这是多么阳性的词啊——乃在修辞上的发威,乃在材料上的失控。对,就是发威,就是失控,就是修辞和材料。争雄,而非守雌。《轮回碑》这样的作品,具有很强的装饰性,炫技性,诗内却似乎只有一个“浅我”,——这是我杜撰的术语。已经说过了,安琪还非常年轻,世界就是外部世界。她失败了吗?愈是邻于创造,愈是邻于失败。有时候,这个话,也可以反过来说:愈是邻于失败,愈是邻于创造。我的骑墙术——或谓诗学天枰——将再次派上用场:安琪既面临着失败的极大可能,也面临着创造的极大可能。另有一点却可以说得更加肯定:前期安琪凭借无性别写作,尤其是长诗写作,扬鞭策马,洋溢着某种英雄主义,中断了——当然也更新了——福建乃至整个中国的女性诗传统。

诗人王家新曾对我说,“西川喜欢安琪诗”,语毕,可能还眨了眨眼睛。那么,西川为什么喜欢安琪诗?解读王家新,须拈出政治诗学;解读前期安琪和近期西川,则有赖文化诗学。西川曾有言,写作,可望单凭一座图书馆。他试图通过诗歌,展现出文化的综合能力,或者说综合的文化能力。其迩来所作《鉴史》,还有《词语层》,还没有最后完竣,从目前可以见到的篇章来看,诗人之诗,才人之诗,已慢慢转变为学人之诗。就在安琪快要唤醒生命诗学的时候,西川却再现了庞德式文体和跨文体:雄辩,斑驳,繁复,披沙拣金,非诗之处强求诗。西川,安琪,相互逆生长。近期西川,前期安琪,自有共同点,那就是庞德,——在《轮回碑》里面,多么有趣,安琪写到个白日梦:她要任命庞德为文化部长。“被豹子选中的,一定是豹子”,安琪和西川,都曾经——或正当——听命于这个空头文化部长。而王家新,我们知道,他另有渊源,不是美国或意大利,而是俄罗斯白银时代的撄犯美学。

这些都是当代诗的常识,絮烦无益;还是接着说安琪。自去漳州,赴北京,她终于卷入了动荡而刺痛的生活。诗人慢慢意识到,某种外部的甲胄——庞德式甲胄——已非自己所需,可能要将写作导向对内在生命——以及内在生活——的逼视。生命如泰山,生活亦如泰山。如果不写出生命和生活,如其所言,她就会被这两座泰山“压死”。终于,她写出了令人吃惊的《像杜拉斯一样生活》,一个“深我”,退回到前文曾有言及的情感本体论写作。自此后,长诗渐寡,而短诗渐夥,风格归于直接、逼窄而紧张。

前文不得不费了许多笔墨,交待因果;现在可以作个小结:前期安琪,漳州安琪,亦是长诗安琪,她就读于埃兹拉·庞德学院;近期安琪,北京安琪,亦是短诗安琪,她改读于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学院。我个人甚至认为,杜拉斯比庞德更接近伟大。此种观点,在小说家,自然没有问题,却很难唤起诗人——比如西川——的认同。这个花式小结,有点饶,有点扯,其实还可以说得更简单更明白:漳州交给我们一个炫目的安琪,而北京,则交给我们一个锥心的安琪。我愿意相信,北京安琪更加靠拢了诗神。不管怎么样,不是修辞,材料,文化的抱负,而是生命和生活,让安琪渐变为一个越来越刻骨的抒情诗人,是的,抒情诗人,——鲜有论者如是说,那也没关系,且让我率先如是说。

我们的诗人,安琪,自赴北京,转眼已有十五年。由动荡,而安闲,由刺痛,而幽欣,屡经世事,足迹愈来愈广,眼界亦愈来愈宽。也许可以这样来表述,安琪拥有过好几个北京,或者说,北京也会交给我们好几个安琪。一个锥心的安琪?不,还有一个狠心的安琪,一个闹心的安琪,一个违心的安琪,一个动心的安琪,一个舒心的安琪,乃至,一个安心的安琪。这个诗人,曾经流着泪,尖叫,看如今,不妨红着脸,低吟浅酌,得暇就画几幅黑白线条画,——题外补句话:这些画充满了南方的神秘感,植物的超现实主义。就在这至关重要的十五年,安琪的几部诗集,从《像杜拉斯一样生活》,到《极地之境》,到《父母国》,再到这部《美学诊所》,细细地见证了她的“我和我”,——此语借自西川,不敢掠美,谨此注明。《美学诊所》乃是最近四年的成果,尖叫更是无形,山水的教育,精神的漫游,伴随着年龄的陡增,让诗人逐渐——当然还没有最终——归于从容而平静。《美学诊所》所收作品,半数以上,与诗人的履痕有关,可以称为山水诗,或更宽泛地,可以称为地理诗,乃是近期安琪全部写作中的大宗。山水也是学院啊。从尖叫的心,到无言的山水,对诗,很难说是坏事还是好事,对人,怎么说呢,当然是一件并非唾手可得的美事。

每个人——包括诗人——都会以某种成本迎来自己的中年。尖叫、热泪、庞德和杜拉斯,以及与之互动的青春,都是利润,也都是成本。安琪已然置身于自己的中年,在故乡与异乡之间,在亲人与爱人之间,尤其是,在青春与暮晚之间,她发现自己习得了频频瞻顾,——瞻者,前瞻也,顾者,回顾也。来读《苏格拉底的麦穗》,“我推开青春的麦穗/我推开暮晚的麦穗/恰恰这一株正当其时的麦穗顶到了我的额头”。不推也推开,推也推不开,这就是时间——永恒母题——发动的飓风,必将把每个诗人都卷入关于追忆和预感的写作。是的,青春的追忆!是的,死亡的预感!整部《美学诊所》,最好的作品,比如《拴马桩》,比如《第九夜》,再如《无从驯服的斑马》,恰恰都与这个母题相关。地理诗固是大宗,却并非这部诗集的高地。什么样的作品领着我们入云端?来读《拴马桩》,“青春就是惊涛骇浪/每一匹青春的马,都想带着拴马桩飞跑/每一匹青春的马,都想站在青春的中心,骇浪惊涛”。此诗只有三行,想象,有大跳跃,形式,有小回旋,粗读来,乃是青春的赞诗,细读去,却是青春的悼诗。什么是张力?想来,这就是张力。我为读到此诗,生发了罕见的狂喜,并乐于冒着可能的高风险,将此诗与《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和《像杜拉斯一样生活》并置,推荐为安琪——乃至整个儿当代诗——的杰作。

说到《拴马桩》,说到马,就要说到安琪的速度。很显然,安琪——尤其是近期安琪——的作品,大都是快诗,即兴诗,好比鞭炮点燃,好比石榴突然炸裂。字,词,句,忙不迭,似乎急于追赶一只眼看就要跑丢的红尾巴狐狸。“呼——哧——”,这样的气喘,不仅发自《像杜拉斯一样生活》,还发自她的很多作品的肺部。别人是人去找诗,而安琪,似乎是诗来找人,——这也许就是写作上的迷狂之境。此种神灵附体般的写作,利弊都显而易见,可以说,飒爽有余,而精细不足。安琪每每不避重字重句,乃是速度的成果,有时候,不免还是速度的后果,——连《拴马桩》也不得不如此。安琪的马诗,除了《拴马桩》,除了《无从驯服的斑马》,还有《牧马庄园》,给我印象甚为深刻;说到安琪的速度,当然还要拈出另外一首马诗,亦即《立春笑》,“快扶我上马,马蹄踢踏,快带我奔驰在这辽阔的大地”。诗人别无所求,求快,非求骏马之快,实求灵感之快,文字之快。故而这首马诗,乃是关于写作本身的元诗(metapoem)。安琪这首《立春笑》,可与陆忆敏《墨马》并读,前者以诗为马,后者以墨为马,前者急迫,后者迂缓,“连辔入龙楼”,那才真个叫“徐疾风扬”,——这是陆忆敏自造的新词。从安琪的以诗为马,到陆忆敏的以墨为马,还要说到海子的“以梦为马”,——这是海子自造的新词。这可并非随随便便的联想,安琪与陆忆敏,隔得很远,与海子,却挨得很近呢。安琪的骏马一般的速度和激动,以及伴生的奇迹感,挥霍感,复沓感,骈句与民谣味儿,与海子何其相似乃尔!《油菜花开》,《邮差柿》,都是海子风,——海子也是学院啊。“我有过你的激情,你的狠/我也曾像你奋不顾身”,这是安琪的自供,出自《德令哈归来重读海子》,——此诗已收入其诗集《极地之境》。所以说,算是个秘密,安琪必曾深刻地承芬于海子,——前年,还是上前年,她就对我说过:海子才是真正的全集诗人!何以使然?我想,还是缘于生命的起伏伴随了写作的始终。

任何锃亮的批评工具,包括生命诗学,文化诗学,政治诗学,乃至语言诗学,不管批评家用得多么趁手,最终都会显得如此蹩脚。对安琪——还有海子——来说,这些批评工具,都是盲人摸象,而非曹冲称象。安琪不是一个安琪儿(angel),长不大的天使),而是一个苦人儿,她最终必将以自己的摇曳生姿,变化莫测,以艰难而永远的不成熟,给批评和批评家带来各种各样的新颖的挑衅。她已经迈过了海子之坎,大步流星,奔向那写作的天涯。我们的诗人,安琪,谁知道呢,她会不会再转学去姜白石学院,或是杜工部学院?谁知道呢,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

胡亮,生于1975年,蜀人,文论和随笔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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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怎样言说“沉默”

陈振波

诗歌就其最直观的形态而言,主要由文字符号构成,以获致表情达意的效果,但情与意、理与思如此幽深绵长、复杂而不确定,一经说出,便觉无力、苍白而萎蔫。因此,古人对言说始终心存审慎与怀疑。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孔子说诗无达诂,庄子说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陆机说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刘勰说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皆如此类。张隆溪在《道与逻各斯》一书中创造性地将这种现象归结为无言诗学:“诗人可以用负面的表达,用富于暗示性的沉默来更好地传达。”甚至,诗歌只是表达言说的困难,以此证明沉默比言说更有力量,更富表现力,由此,诗歌在言说沉默及其精微的维度上展开。

一进入表达层面,便觉言语之困难的母题,亲情、命运和时间,无疑较具代表性。亲情深恩深如海,恩情所得到的报答总是比它应该得到的要少得多,爱在心口难开,无法言表。命运神秘而不可抗拒,笃定却不可更改,就像不断下沉的漩涡,使人无法自拔,无力呼喊。时间,时间有一张黑夜中蒙面的脸,不可辨认,不断流逝。诗歌以其内在的路径,不断抵达这些母题的内核,无限接近,却总还有进一步发掘的空间。一首诗的丰富性,同时也表现在内涵的无限延展,在看似无边界之中维系着中心。黍不语《我的母亲坐在那里》、风荷《桔子》、毛子《那些配得上不说的事物》,三首诗各有侧重地从亲情、命运和时间的维度上,通过暗示性的语言,言说不可言说的思绪与情感,这些母题在短短的一首诗中多元混杂地呈现,不断扩大着诗的外延。

黍不语《我的母亲坐在那里》一诗以排比、重复的句式,像一个安静的旁观者,描写着不同时间段的母亲,坐在那里的形态,像土豆落在敞开的地里,像被摘除果子的枝蔓,像石头,在秋风中的寺庙前打盹。这些意象或者场景,显得孤独、落寞而苍凉。在这种苍凉背后,是诗人内心的体谅、爱惜、悲悯和深切的关怀。亲情,是理解,是对母亲处境的感同身受。母亲在不同时段的形态,其实主要也是由叙述主体的出生和成长的不同时段构成,在此,他们的命运显得息息相关,彼此构成。既然经历着出生,总得面对消亡,无论是否情愿,或怀着怎样的不舍。“有一会儿我们一起,走在黑暗处/像我们同时/经历了某种消失。”诗人悲剧式地察觉到母亲的日益苍老,好像就要走入消失的过程一样,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而陪伴,即是深情,即是默默地报答与幸福。

风荷《桔子》一诗描写桔子的命运。时间将它吹黄,成熟而被摘下,放入果盘,集体做梦。梦中所见,是对往事的回忆和对既定命运的体认。时间是一种无形的力量,一架永不停息的机器,它的巨齿嚼碎一切,吞噬一切,身陷其中,也只能听自己被咬碎的声音,然后将之称为命运。但命运也有出人意表的时候,在被吃掉的命运之外,也有几只桔子,不得不面对自己“被人拿走,供在墓碑前”的命运,与其说是对别人的祭奠,毋宁说是对自己的祭奠。这使人想起庄子不愿“死为留骨而贵,宁其生而曳尾涂中”的自由向往。

毛子《那些配得上不说的事物》以一种几近反讽的手法,将事物成对地放在一起,增强了对比效果。那些配得上不说的事物,其实就是配得上沉默的事物。里尔克说,“沉默吧。谁在内心保持沉默,谁就触到了言说之根。”那些配得上沉默的,是抽屉、电报大楼和过期的邮戳,而不是保险柜、快递公司和有效的公章。配得上不说的,似乎在时间的维度上逐渐走向消亡,显得过期而陈旧,但也正是这些,唤起曾经的记忆,构成我们的生命,尤似追忆似水年华。

亲情、时间和命运,一经说出,便显轻佻。毛子在诗中说,“介于两难,我视写作为切割/我把说出的,重新放入/沉默之中”,无形中契合着法国诗人维尼说的“唯沉默伟大,其余都是贫弱”,还有托马斯·卡莱尔说的“言语不过一时,沉默属于永恒”和麦克利希说的“诗当无言,如众鸟翩翩”。沉默在此显得积极、开阔,富有无限而永恒的意味。

(作者单位:广西中华文化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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