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意识与国家动员
——甲午战败的另类解读

2018-02-09 20:55王艳芝西安科技大学附属中学
中学历史教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民族意识李鸿章战争

◎ 王艳芝 西安科技大学附属中学

甲午战败,蒋廷黻认为是战略和技术的失误。[1]徐中约先生则强调说“日本当时已是一个现代国家,民族主义意识使政府和人民团结成一个统一的整体。中国在战争中所面对的是日本民族团结一致的力量。在中国,政体基本上仍处于中世纪式的,政府与人民各行其是。战争压根儿没有影响到普通民众,这场战争几乎全是李鸿章的北洋水师与淮军在作战。西方观察家就精辟地将这场战争称为李鸿章一人舆日本一国的战争。”[2]

徐先生提出了现代国家一个重要的核心竞争力——民族意识。概括起来有如下要点:一是日本当时是一个现代化国家,而中国不是。二是区分日本和中国是不是现代化国家的标准不是表现为军事工业的水平、现代海军的发达程度等硬实力。三是一个现代化国家需要在软实力方面表现出使政府和人民团结成一个统一的整体的“民族意识”。四是这种民族意识所形成的国家凝聚力是日本取胜的重要原因。

这种解释固然新颖,但核心问题没有说透。我们需要追问的是,作为现代化国家最重要的标志“民族意识”,日本是如何形成的?中国为什么在近代转型中未能形成?这样的民族意识在战争动员中究竟起着怎样的作用?

一、有宗族观念而无民族意识的大清民众

民族是一个现代概念,在中国古代虽有“民族”一词,但大都是“民之宗族”、“民之族类”之意,[3]而且出现频率也较低。古代中国是一个以宗法血缘为纽带的社会。在文献中更多使用“家族”、“氏族”等概念。先秦文献中出现了“华夏”的概念。秦汉以后,随着中央集权帝国的建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共同的语言、习俗和文化认同日益增强,这一概念才日益成为最重要和最具韧性的民族联结纽带。范文澜曾提出,在西方,民族和民族国家固然是随着资本主义兴起而形成的,但在中国,“自秦汉起,汉族已经是一个相当稳定的人们的共同体,自北宋起,全国范围内经济联系性加强了,这个共同体也更趋于稳定。”当然,这并不是近代意义上的民族,“而是在独特的社会条件下形成的独特民族”。[4]

范文澜先生着眼于中西对比,本文探讨的是中日对比。其实日本民族意识的形成与西方具有高度一致性。那么与日本相比,中国所谓的独特民族又独特在哪儿?

第一,华夏族与近代日本民族在身份认同上存在明显差异。这种差异植根于中日民族形成过程中经济生活的联系紧密度的差异。日本民族意识在明治维新时期以资本商品市场作为“共同经济生活”的舞台为基础形成。日本民族经济交往的密切程度极高,加上传统的等级意识、权威意识,基于国土面积狭小的危机意识,日本形成以效忠天皇积极扩张为核心特点的民族意识。日本民众上下在对外扩张主张上高度一致。中国古代境内各地之间虽也存在着相当的经济联系,但总体上仍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占主导地位,小农经济分散性的特点,使得“华夏族”内在联结度与前者相比,仍存在相当差距,共同的经济利益诉求程度低,对统一市场的期待也低,没有共同的利益认同,很难形成强烈的身份认同。因此,与近代日本相比较,华夏族更多呈现出一盘散沙的局面。

第二,华夏族与日本民族在国家认同上也存在明显差异。日本脱亚入欧,近代民族国家形成于西方“天赋人权”和自由、平等、法治日渐成为普世价值的时代,故至少在法理上,现代国家不仅赋予每个公民,也主张给每个民族以平等的权利。明治维新之后,日本人的公共生活参与度较同一时期的中国要高得多。而在中国,作为入主中原、陷于汉民族汪洋大海中的满族权贵,始终在防止并镇压汉民族的反抗。从天地会提出“反清复明”,到孙中山提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整体而言,自满族入关以后,汉族对满族朝廷的国家认同上存在问题。

基于这两点,我们可以说,中华民族虽然已经形成,但作为“命运共同体”的整体意识淡薄,对国家的认同感和基于这种认同的责任感也比较淡薄,这恰恰是中日近代转型中最重要的差别之一,也是造成近代中日竞争过程中中国落后的重要因素。

全球一体化背景下应对民族竞争,能不能凝聚民族共识,是国家软实力的重要体现。对此,梁启超在《新民说》中说:

“自十六世纪以来,欧洲所以发达,世界所以进步,皆由民族主义(Nationalism)所磅礴冲激而成。民族主义者何?各地同种族、同语言、同宗教、同习俗之人,相视如同胞,务独立自治,组织完备之政府,以谋公益而御他族是也。此主义发达既极,驯至十九世纪之末,乃更进而为民族帝国主义(National Imperialism)。民族帝国主义者何?其国民之实力,充于其内而不得不溢于外,于是汲汲焉求扩张权力于他地,以为我尾阊。其下手也,或以兵力,或以商务,或以工业,或以教会,而一用政策以指挥调护之是也。”[5]

近代,日本已经进入到“民族帝国主义”阶段,而中国在辛亥革命期间,民族革命依然立足于“夷夏之防”的传统民族观念。民族革命强调的“排满兴汉”,依然与现代民族意识背道而驰。孙中山直到1912年元旦,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才意识到:“国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汉、满、蒙、回、藏诸地为一国,即合汉、满、蒙、回、藏诸族为一人,是曰民族之统一。”[6]至此“五族共和”正式确定为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基本方针,在此基础上,自1919年起,孙中山依据形势的发展,开始更为强调树立大“中华民族”的观念。在他看来:“这五族的名词很不切当,我们国内何止五族呢?我的意见,应该把我们中国所有各民族融为一个中华民族。”[7]

综上,在日本已经形成民族国家的十九世纪中后期,清朝百姓还没有现代意义上的民族意识。民众对清政府的国家认同没有形成。这种现实无疑影响了战争中国家的动员能力。

二、基于宗族观念与民族观念的国家应战动员

甲午战争期间,中国基于血缘宗族联结的社会关系本质上是一种身份认同。其认同的标准可以是血缘宗族,比如“上阵父子兵”的说法;也可以是地缘关系,比如清朝中后期有战斗力的军队其班底均是依靠地缘组织起来的淮军、湘军;还可能是同学、师生、甚至同一年进入官场的“同年”相互之间称为“同年之好”,在官场均有相互照顾的义务。远的不说,试看参加甲午战争的几个主要将领,丁汝昌、叶志超、卫汝贵、聂士成等均为淮军旧部。

在当时清朝官员意识里,判断自己要不要和日本人打仗的关键,不是有没有爱国的热情,民族大义,而是基于“宗族观念”延伸出来的“身份认同”。于是要不要参与战争的问题被异化为“要不要帮李鸿章”的问题,考虑这一问题的出发点当然是,我和李鸿章的“关系”如何。比如当时的山东巡抚李秉衡,在整个战争中就是按兵不动,不仅如此,还处处掣肘李鸿章,不远万里奔袭来的云贵援军也被牵制不能参加战斗,原因很简单,李秉衡是张之洞的班底,张之洞和李鸿章虽说不上水火不容,但毕竟有“清流”和“浊流”的差别。张之洞对李鸿章的求援都是阳奉阴违,李秉衡就更不可能主动帮助。恰恰相反,很多敌视李鸿章的官员恨不得李鸿章打败,恨不得北洋军打光,没有了北洋水师作为资本的李鸿章政治实力减弱,恰是他们在政治斗争中翻盘的机会。掌握财政大权的翁同龢与李鸿章素有嫌隙,于是不顾中日双方的实力对比,鼓吹战争,但在拨款上却处处刁难。翁同龢鼓吹战争当然是貌似“爱国”,但真实目的并不是抵抗日本,而是“正好借此机会让他(李鸿章)到战场上试试,看他到底怎么样?将来就会有整顿他的余地了。”[8]1894年9月平壤溃败不久,有官员诉李鸿章六大罪状,说他此次战事一起,就胸存求和成见,并无战志。这虽然是事实,但是这种事实基于李鸿章对于中日真实实力的了解,在中日开战前,李首先请求俄国驻华公使,请俄国帮助调停,把希望寄托在列强调停上。但奏告李鸿章的目的不是解决对日战争问题,而是解决对李鸿章的战争问题。官场中完全不顾民族安危,只为一己私利、私愤,同僚倾轧、落井下石,战争过程中的官场圈子文化表现得淋漓尽致,令人唏嘘!

官场如是,民间更是觉得中日之战,与我何干!甲午期间清国兵民处于四分五裂状态,海陆军队更是支离破碎之极,其利害隔绝而脉络不能贯通。直隶兵败而两湖之兵可以恬然不顾;北洋水师大败而南洋水师不仅坐视不救,反而暗自嘲笑。正所谓“上下相暌,内外隔阂,官不知所以保民,民不知所以卫国。”[9]

而战争的另一端日本则截然不同。

在明治维新过程中,日本最大的转变是完成了国家政治经济教育等全方位的结构性变革。结构变革的过程本身也是社会动员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日本逐步消除了前现代社会的压抑机制和内耗效应,最大限度地增强民族认同、国家认同,发挥每个社会成员的潜能,把散漫的社会个体整合成统一的社会整体。

明治政府成立后,大力提倡以忠于天皇为中心的爱国主义,充分利用儒家思想长期培养出来的重权威、守纪律的日本原有价值观。在处理革新和传统这两个容易发生对抗冲突的方面,日本表现出非凡的能力。日本始终把发扬全体国民的国家意识和民族至上的思想,放到最重要的位置上,在精神上使日本凝聚成一体化社会,从而成功地消除了大量输入西方文化所带来的腐蚀性的副作用。通过国家的指导和协调作用,做到新旧并存、和魂洋才,创造出一种每个社会成员积极性得以发挥的氛围。

参加过甲午战争的龟井兹明在日记中记录了民众送其出征时的情景:旷野点起篝火,挂起灯笼,包括小学生在内的民众蚁集,一起高呼万岁,自然流露出一片爱国的热情,而且山村水乡所到之处,俱皆相同。[10]

三、结语

马基雅维利有句名言:“造就最强大国家的首要条件不在于造枪炮,而在于能够造就其国民的坚定信仰。”中日之间的差距,说到底是大清没有立足于“民族意识”之上,建立起来一套“国民调动体系”。清政府的战争动员体系发挥作用是基于长官身份的认同,而非民族利益的认同。同时日本则相反,民族认同在日本的实现既是近代公民教育兴起的结果,也是政府主动变革,还政于民,还利于民的结果。相较于日本,清政府在资源整合,国民调动方面表现出的狭隘与落后是其在甲午战争中失败的重要原因。

【注释】

[1]蒋廷黻:《中国近代史》,长沙:岳麓书社,2010年,第93页。

[2]徐中约:《中国近代史》,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8年,第273页。

[3]郝时远:《中文“民族”一词源流考辨》,《民族研究》2004年第6期。

[4]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绪言。

[5]梁启超:《新民说》,《新民丛报》第1号,1902年。

[6]孙中山:《临时大总统宣言书》,《孙中山全集》第二卷,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页。

[7]孙中山:《在上海中国国民党本部会议的演说》,《孙中山全集》第五卷,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94页。

[8]陈秀芹:《论翁同龢与李鸿章的恩恩怨怨》,《文教资料》2006年第23期。

[9]朱英:《评清末民初有关政治改良与商业发展关系的论说》,《史学月刊》2000年第5期。

[10](日)龟井兹明著,高永学等译:《血证——甲午战争亲历记》,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页。

猜你喜欢
民族意识李鸿章战争
李鸿章
未来战争我们最强
被风吹“偏”的战争
他们的战争
论当前少数民族的民族意识日益强烈对我国族际政治整合的影响
中华民族追逐“复兴之路”的历史足迹
李鸿章集外文补遗
论老舍文学创作中民族意识的多重性表现
李鸿章挨一枪,中国少赔一亿两
少数民族的民族意识与宪法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