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行舟”四十载:中国外交理念的传承创新与中美关系历程

2018-02-11 22:25严双伍
关键词:中美关系大国外交

严双伍, 巩 辰

(1.武汉大学 国际问题研究院, 湖北 武汉 430072;2.武汉大学 国家领土主权与海洋权益协同创新中心, 湖北 武汉 430072)

2018年是改革开放四十周年。过往的四十年,不仅是中国国内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大发展的四十年,也是中国外交不断经历调整和变革、中国外交理念传承和创新发展的四十年。中国外交理念指导中国外交实践,是中国共产党和国家领导人原创的、党的领导集体智慧的结晶;自尼克松访华、中美关系正常化和中美正式建交以来,中美关系也将走过四十年历程。因此,可以说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外交理念的传承创新指引着中国外交实践尤其是中美关系的同步发展;也可以说中美关系近四十年来的曲折变化,从认识论上反映了中国外交理念的不断发展和完善。即便是当前美国外交及其国内政治进入特朗普时期,考察中美关系的新动向也仍然离不开知己知彼。也就是说,我们既需要冷静观察和审慎应对国际社会民粹主义与所谓的“黑天鹅”现象,又需要继续坚持从历史中学习,以史为鉴,在对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外交理念的梳理和再认识中总结经验,为应对当前国际关系尤其是中美关系的新变化提供理论参考。

一、邓小平时代:“韬光养晦、有所作为”

1978年是改革开放元年。这一年,100多个国家与中国建交,“一个中国”原则成为国际社会的重要共识,中国的国家主权得到国际社会的普遍尊重。同年年底,《中美建交公报》发表,美国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是中国唯一合法政府,标志着中美关系开始正常化。1979年1月1日,《中美建交公报》正式生效,双方正式建交。可以说,中美关系的正常化,是中国外交理念和实践一次带有转折点意义的飞跃式发展,因为它意味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尤其是冷战时期以意识形态划线的外交理念和行动告一段落。自此,中国外交开始向更为务实的方向发展。

同时,1979年也是真正意义上的美苏争霸时代开启之元年,勃列日涅夫时期的苏联,在同美国争霸的阶段中处于攻势,这一年更是实施南下战略,开启了长达十年的阿富汗战争。由此,整个20世纪80年代,中国外交仍处于美苏两极的全球冷战、局部热战的阴霾之下,地缘政治安全和国际形势较为严峻,尤其是到了80年代末90年代初,东欧剧变、苏联解体,国际政治风云突变,中国作为社会主义大国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在这紧要的历史关头,邓小平高瞻远瞩,提出了“韬光养晦、有所作为”的战略方针。需要指出的是,近年来学界围绕“韬光养晦”战略延续或调整的一些争论,主要焦点似乎总在纠结于是否仍要继续坚持“决不当头”这一核心要义。因此,不少学者(甚至包括中国学者)对邓小平的国际战略和中国外交理念存在一定程度的误解,或多或少对“韬光养晦”战略中的“有所作为”这一核心理念抱以选择性“遗忘”或淡化的态度。

回顾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历史不难发现,世界社会主义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跌入低潮,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开始沉浸于“历史终结”[1]的“胜利”喧嚣之中。国际政治由二战后雅尔塔体系基础上建立的两极格局进入所谓“一超多强”时代,不少西方人士尤其是美国学人和政客甚至为“单极时刻”的到来而摇旗呐喊[2]。面对复杂艰难的形势,邓小平同志一直冷静客观地看待中国外交和中美关系的发展趋势。1989年12月10日,邓小平在会见美国总统特使、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斯考克罗夫特时,对“破冰之旅”即1972年尼克松访华以来的中美关系进行了回顾和点评,谈到“世界局势总的比较稳定,中美关系的发展是形成这样好的局势的一个原因,占的分量不轻。中美不能打架,我说的打架不是打仗,而是笔头上和口头上打架,不要提倡这些。我多次讲过,美国的制度中国不能搬,美国制度究竟好不好,美国人自己说,我们不干预。两国相处,要彼此尊重对方,尽可能照顾对方,这样来解决纠葛。只照顾一方是不行的。双方都让点步,总能找到好的都可以接受的办法。恢复中美关系要双方努力,不要拖久了,拖久了对双方都不利”[3]350-351。1990年12月24日,邓小平进一步指出:“现在国际形势不可测的因素多得很,矛盾越来越突出。过去两霸争夺世界,现在比那个时候要复杂得多,乱得多。怎样收拾,谁也没有个好主张。第三世界有一些国家希望中国当头。但是我们千万不要当头,这是一个根本国策。这个头我们当不起,自己力量也不够。当了绝无好处,许多主动都失掉了。中国永远站在第三世界一边,中国永远不称霸,中国也永远不当头。但在国际问题上无所作为不可能,还是要有所作为。作什么?我看要积极推动建立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我们谁也不怕,但谁也不得罪,按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办事,在原则立场上把握住。”[3]363

邓小平认为,不管国际形势如何变化,我们都要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基础上从容发展与所有国家的友好关系;我们要保持警惕,谁也不怕,谁也不得罪,朋友要交,心中有数;要韬光养晦,埋头苦干,不扛大旗不当头,过头的话不说,过头的事不做;要真正扎扎实实地抓好经济建设,不要耽搁;中国在国际舞台上不是无足轻重,是能够而且应该有所作为[4]6-7。

可见,邓小平时代的中国外交理念,不仅在于指导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中国外交实践,还对理解21世纪乃至当前的中国外交和中美关系具有深远的启发意义。作为时代伟人,邓小平和毛泽东一样,具有高瞻远瞩的领袖气质和战略智慧,且经历过革命战争血与火的洗礼,因而对国际关系的现实主义乃至战争与和平能够做出全面深刻理解。也正因如此,“韬光养晦、有所作为”实则对理解和应对当前中美关系更具启发意义和当代感。换句话说,“韬光养晦、有所作为”正当其时。特朗普时期的美国外交,或许仍不乏武断甚至荒诞,但考虑到美国政治和外交战略行为的延续性,我们对其“冷静观察、沉着应对”更显必要。当前面临东亚地区安全的复杂博弈,中美之间的竞争合作具有较强的互补性。因此,中国外交理应“有所作为”,利用现有的经济外交能力、必要的政治军事建设保障、灵活务实的外交协调来坚决维护中国的国家利益。

二、从世纪之交到党的十八大:“战略机遇期”与“和谐世界”

由于美国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联盟大使馆以及中美南海撞机事件等,世纪之交的中美关系一度陷入紧张冲突的悲剧循环。彼时,对中国外交战略智慧和定力而言,可以说是巨大的挑战。所幸的是,邓小平时代的“韬光养晦”让中国外交在困难和挑战面前保持审慎。可以肯定的是,21世纪初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中国外交仍应像1990年邓小平所指出的那样,“我们对外政策还是两条,第一条是反对霸权主义、强权政治,维护世界和平;第二条是建立国际政治新秩序和经济新秩序”[3]353。而且,坚信“现在出现的新的霸权主义、强权政治,是不能长久维持的。少数国家垄断一切,这种形式过去多少年没有解决任何问题,今后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3]360。

于是,邓小平的中国外交和国际关系理念为后来的中共领导集体所继承发展。并且,邓小平时代的务实、审时度势、与时俱进的外交风格也得以传承。例如,1993年7月12日,江泽民同志指出,“美国在当今世界的地位和作用决定了它是我们国际上打交道的主要对手”,而“我国外交工作的根本目标是,进一步巩固和发展有利于我国的和平国际环境特别是和平周边环境,为我国改革开放和经济建设服务,为祖国统一大业服务。其实,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外交工作要坚定不移地维护国家和民族的最高利益”[5]312-314。值得一提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一直非常重视与发展中国家的团结合作,其最直接的依据是毛泽东提出的关于三个世界划分的战略思想。“第三世界国家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具有巨大的发展潜力。他们占联合国成员国的绝大多数,是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不公正不合理的国际政治经济旧秩序的最大受害者,是反对霸权主义、维护世界和平、推动建立公正合理的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的主力军。我们必须从战略高度,从我国外交全局和国家整体利益出发,思考怎样加强同第三世界国家的合作问题,进一步提高对第三世界国家工作重要性的认识。”[6]373对冷战后的中国外交而言,中美关系是最重要的一对双边关系,但中国的国际立场始终是立足于发展中国家,并努力寻求与第三世界国家的团结合作,相信“得道多助”,以有效捍卫中国的国家利益,维护中国的国际形象。2000年1月20日,江泽民同志在《通报中央政治局常委“三讲”情况的讲话》中进一步提到,世纪之交的中国外交,“积极致力于发展以不结盟、不对抗、不针对第三方为主要特征的新型大国关系,先后同美国、俄罗斯、法国、英国、加拿大、日本建立了发展面向二十一世纪双边关系的基本框架”[6]546。这是中国外交“新型大国关系”理念的最早阐述。

2001年,“9·11事件”爆发后,美国全力进行反恐战争,中美关系有所改善。以江泽民同志为核心的中共第三代领导集体提出了“战略机遇期”的重要论断,即21世纪头20年是中国大有作为且必须把握的战略机遇期[7]583。同时倡导“和而不同”的外交理念:维护世界多样性、促进国际关系民主化、强调世界的相互依存、主张世界各国共同发展。也就是说,无论是打击恐怖主义、促进全球经济稳定增长,还是消除贫困、保护环境,都需要世界各国人民在互相尊重、平等互利的基础上,通过对话、协商、合作来解决有关问题。中国哲学强调“君子和而不同”,世界各种文明和社会制度应该而且可以长期共存,在竞争比较中取长补短,在求同存异中共同发展,各国应当在政治上互相尊重,经济上互相促进,文化上互相借鉴[7]523-524。

进而,以胡锦涛同志为核心的领导集体在科学发展观的指导下,既坚持韬光养晦又争取更大作为,积极参与国际维和行动,倡导朝核问题六方会谈,并推动建设持久和平与共同繁荣的和谐世界。可见,自邓小平时代以来,中国外交在坚持“韬光养晦”方面作出了持久的努力,为中国外交缔造了一个较为和平的周边国际环境,为中国的和平发展赢得了宝贵的战略机遇期;并且开始意识到外交工作需要正确处理韬光养晦和有所作为的关系——我们的中心任务是集中精力加快发展,不要因陷入一些国际矛盾的漩涡而耽误了这个大局,同时又要为促进世界和平和共同发展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努力为我国现代化建设争取和平良好的国际环境和周边环境;有些国家看好我们,希望我们发挥更大作用,承担更多责任,也有人给我们戴高帽子,有意夸大我们的国力和发展水平,向我们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对此,我们必须保持清醒头脑,不能日子好过一点,头脑就热起来,必须坚持不说过头话、不做过头事,即使将来我国进一步发展了,也还要坚持这一点[8]97,518。可见,韬光养晦和有所作为不是对立的,而是辩证统一的:韬光养晦,并不是妄自菲薄、消极无为,而是要力避成为国际主要矛盾的焦点、陷入冲突对抗的漩涡,尽可能减少外部对我国发展造成的压力和阻力;有所作为,也不是锋芒毕露、无所不为,而是要积极利用我国日益增长的综合国力和国际影响力,更好维护我国利益、促进世界和平与发展[9]236。在此时期,将“新型大国关系”理念用于指导中美关系实践,认为发展中美新型大国关系需要创新思维、相互信任、平等互谅、积极行动、厚植友谊,以探索相互尊重、合作共赢的新型大国关系之路[9]584-586。

三、十八大以来的中国外交新理念:“新型国际关系”与“人类命运共同体”

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总书记的党中央以积极进取、奋发有为的姿态开展中国特色大国外交,将继承与创新、坚持与发展有机结合,中国特色大国外交理论与实践创新得以深入推进。针对中美关系发展的历史与现实,在新型大国关系理念的基础上,习近平进一步提出了新型国际关系理念,推动建立以合作共赢为核心的新型国际关系,打造人类命运共同体。以合作共赢为核心的新型国际关系理念,是对当代中国国际秩序观的继承和创新[10]36。需要指出的是,包括“中国梦”、新型国际关系理念、正确义利观、人类命运共同体、“一带一路”倡仪、新亚洲安全观、“亲、诚、惠、容”周边外交理念等在内的中国外交新理念,反映了中国外交理念的创新,即增强战略定力、夯实走和平发展道路的基础,打造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以合作共赢为核心的新型国际关系,积极推动全球治理体系变革,深入推进“一带一路”建设,深化拓展中国外交战略布局[11]。中国外交的特色发端于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如民胞物与、仁者爱人的人本精神,为政以德、执两用中的政治思想,兼爱非攻、亲仁善邻的和平志向,以和为贵、和而不同的和谐理念,推己及人、立己达人的待人之道等等,这些独具特色的东方传统价值观,源源不断地为中国外交提供着宝贵的精神财富。新时期的中国外交更具全球视野、更有进取意识和开创精神,当代中国正在积极探索走出一条有中国特色的大国外交之路[12]。

十八大以来的中国外交新理念基本实现了中国外交理念的传承发展,进一步融合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更多具备了体现自身文化传统的战略空间和条件,增强了中国外交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中国文化“底色”成为当前中国外交最显著的中国特色和中国风格之一。十八大以来的中国外交新理念与时俱进,体现出连续、稳定和发展的有机统一,如倡导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表达了务实担当精神,加强外交工作顶层设计,突出周边外交、发展中国家间关系、大国关系和多边外交,又使得中国外交布局更加立体[13]12-14。其中,周边外交在中国整体外交中的地位显著提升,“一带一路”、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等倡议或政策,使周边外交获得了与大国关系同等重要的位置[14]。可见,中国外交在保持改革开放以来的连续性和大政方针稳定性的基础上实现了理念创新,呈现出日益明显的中国特色、中国风格和中国气派[15]。

2017年,党的十九大胜利召开,标志着新时代中国外交的发展目标已清晰定位。习近平总书记明确了中国特色大国外交是要推动构建新型国际关系和人类命运共同体。其中,新型国际关系的内涵在于“相互尊重,公平正义,合作共赢”;人类命运共同体则是建设“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荣、开放包容、清洁美丽”的世界[16]。十九大报告明确指出,“中国将高举和平、发展、合作、共赢的旗帜,恪守维护世界和平、促进共同发展的外交政策宗旨,坚定不移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基础上发展同各国的友好合作,推动建设相互尊重、公平正义、合作共赢的新型国际关系”;呼吁各国人民同心协力,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要相互尊重、平等协商,坚决摒弃冷战思维和强权政治,走对话而不对抗、结伴而不结盟的国与国交往新路。要坚持以对话解决争端、以协商化解分歧,统筹应对传统和非传统安全威胁,反对一切形式的恐怖主义。要同舟共济,促进贸易和投资自由化、便利化,推动经济全球化朝着更加开放、包容、普惠、平衡、共赢的方向发展。要尊重世界文明多样性,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阂、文明互鉴超越文明冲突、文明共存超越文明优越。要坚持环境友好,合作应对气候变化,保护好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家园”[17]58-59。

基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这一全新历史方位,十九大报告有关新时代中国特色大国外交的新思想、新理念,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外交理念传承创新的最新发展阶段,对于指引中国外交和中美关系航向,无疑具有现实价值。对当代国际关系与外交实践而言,始终无法绕开世界政治与全球安全关切,即包含传统安全与非传统安全议题领域,国际关系和外交自然亦围绕地区、全球安全来展开,希冀在诸如空间/领土(地缘)、经贸安排、生态环保等方面捍卫主权民族国家利益。显然,新时代中国外交理念对传统国际关系理论的扬弃,无论是新型国际关系建构,还是建设人类命运共同体,其理想愿景并非止步于“国家利益实现”(尽管捍卫国家利益自然是首要前提),而更在乎这种自主外交和国际关系实践进程能实现“合作共赢”和“共同繁荣”。换言之,推动构建新型国际关系和人类命运共同体,与传统现实主义和公共问题治理逻辑存在本质差别——诸如“修昔底德陷阱”“金德尔伯格陷阱”等预言,完全可能避免成为悲剧现实,抑或根本就难以实现逻辑自洽*“修昔底德陷阱”,来自修昔底德所著《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但其并非修昔底德本人之论断,而更多为当代国际关系理论学者借用甚至“滥用”,旨在强调或说明现状国/霸权国面对崛起国挑战时的“恐惧”,以及随后爆发的大规模冲突后果。同理,“金德尔伯格陷阱”,亦出自某些国际关系学者(如约瑟夫·奈)的臆想,意指霸权国衰落之际,后起的新兴大国未能跟进提供必要的全球公共产品,因而出现全球治理的真空,由此可能引发全球失序。。以“一带一路”为例,该倡议实则成为引领全球化的一大实践载体,从布局和模式来看,的确体现了全球治理进程的中国方案和中国智慧,而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则从哲学价值观高度反映了“一带一路”倡议的“天下胸怀”和“大国担当”,有望助力形成一套新的更为公正合理的国际规范[18]。可见,为更好地服务于改革开放及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中国外交同样需要与时俱进。中国外交理念的传承创新,反映了四十载“逆水行舟”之艰苦探索,内蕴着中国与世界和谐相处之道,是一种连续和变革的协同进程。换言之,不论是构建新型国际关系,还是建设人类命运共同体,都不可能是孤立进程,而务必有赖于中国与世界之间的良性互动。

四、中美关系的现实难题及中国外交应对

与中国改革开放进程几近同步,当代中美关系自双方关系正常化以来的四十载历程,亦可谓“逆水行舟”。由于意识形态和文化差异以及经济政治社会制度之别,中美双边关系显然无法用传统的“崛起国-霸权国”的互动框架进行简化分析或理解。只不过,作为国际政治舞台上最引人关注的一对双边关系,中美竞合的全球性无疑具有鲜明的时代环境和国内政治烙印。鉴于此,当前特朗普时期的中美关系新变化同样也反映了这种国际政治与国内政治之间新的复杂互动进程。同时,构建新型国际关系和人类命运共同体也离不开中美关系的良性发展,尽管这种双边关系的走向注定不可能一帆风顺——当前及可见将来的中美关系发展态势,或可能直接为构建新型国际关系和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极具考验的试验场。这里,需要分析践行新时代中国特色大国外交理念时,中美关系发展可能面临的现实阻力和困难。

第一,全球战略布局中的中美竞争。2017年12月18日,特朗普政府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发布,作为美国外交和对外战略的顶层设计,其核心理念契合特朗普所谓“美国优先”(America First)原则,旨在复苏美国经济、提升贸易地位。长达68页的战略报告中,更是33次提及中国,并明确将中俄视为美国的“三大挑战”之一(另外两大挑战分别是伊朗/朝鲜问题、恐怖主义)。可见,美国的全球战略布局仍然是将中国视作其主要的竞争对手。事实上,自后冷战时代以来,美国外交哲学始终在“寻找对手/敌人”的过程中徘徊,以期维系美国的全球霸权地位,构筑以美国为主导的所谓全球/地区安全体系,实现美国的战略目标和国家利益。可以想见,中美两国今后会在经贸等问题上产生更多矛盾甚至冲突,中国外交应就此做好充分准备,将可能的负效应降到最低[19]24。

第二,美国“印太”战略。虽然“印太”(Indo-Pacific)并非由美国首创,自2012年以来频繁为印度、日本和澳大利亚等国所提及,但显然美国对这一概念的积极回应(尤其体现在2017年特朗普政府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无疑会让人联想到其地缘战略考量,即重构同盟体系,在地理范围上扩大美国的影响力,并将印度囊括其中,以形成战略对冲,阻滞中国崛起[20]41。从中国外交的角度看,需要审慎应对美国所谓“印太”新战略。考虑到美国、日本、印度和澳大利亚对“印太”战略本身存在立场分歧,四国安全对话未必会向“美国优先”方向如愿展开,中国需要关注“印太”战略的进一步动向,同时也要塑造自身在相关地区的影响力,探索自主方案,综合运用双边、多边外交,以及经济外交等手段来化解可能的安全困境[21]。

第三,朝核危机、美朝接洽对中国外交的考验。朝核危机是近年来始终困扰亚太地区尤其东北亚安全的一大难题。朝核危机背后始终带有“大国政治”色彩,即并不局限于半岛局势本身,且往往还关乎中美、中俄、中日等双边关系的走向。就中美关系而言,早在习近平主席访美期间,特朗普曾就朝鲜问题试图了解中国的立场和态度。可以肯定的是,中国一贯坚持半岛无核化,并支持和平解决朝核问题,中国的国家安全利益不容侵犯。特朗普频繁运用其独具个性特征的“推特外交”,展示其个人对待朝核问题的“强硬立场”。然而,2018年3月,朝美双方表示即将在5月前完成最高领导人会面,朝核问题的不确定性因素增加。不过,作为联合国集体安全机制的创始国之一,以及当前举足轻重的新兴大国,同时又身处东亚,朝核危机的妥善解决,无论如何都无法绕开中国——美朝首脑会晤前,金正恩先后两次访华,并就朝鲜半岛问题征求习近平主席的意见,半岛形势新变化显然再度证明了中国的地位举足轻重。有关东北亚地区安全格局,中美双方需要就缓解朝韩对抗、抵消大国博弈的不利影响等方面积极开展对话,夯实合作机制。中国所提出的亚洲新安全观,寻求共同、综合、合作、可持续的安全,方可能实现朝鲜半岛长治久安[22]。

应对当前中美关系可能存在的如上难题,不能忽视相关历史经验与外交现实之间的智识关联。2017年4月,习近平主席应邀访美,这是特朗普胜选以来首次中美元首会晤,2017年11月,特朗普访华,继续释放对华善意(尽管这仍不排除特朗普曾作为商人的“伪善”成分)。然而可以肯定的是,自中美建交以来,彼此之间始终并将长期维持一种“非敌非友”的竞争合作互动双边关系。也就是说,一方面,中美双方在全球、地区(尤其亚太)存在多方面的竞争关系,这种竞争早在2001年来伴随着“中国威胁论”的鼓噪,变化态势或一度恶化,直到2008年美国深陷国际金融经济大危机,而2010年中国跃升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美国不得不重新思考对华关系;另一方面,尽管当前中美双方在台湾问题、朝核问题、南海问题上仍存在不同立场,但就遵循不冲突不对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赢原则来妥善处理敏感议题而言,至少当前得到特朗普政府的认可 ——尽管这种认可有可能是美国出于当前全球尤其是亚太安全形势新变化的权宜之计,一定程度上释放出了某种关系缓和信号,其根本考虑在于实现甚或维系美国在全球和地区安全中的战略主导地位。

特朗普胜选以来,与其个人经历和性格心理相关,在外交政策和战略思维方面存在较强的“不确定性”。他热衷于武力,却又往往如美剧剧本一般而习惯吊足世人胃口,企图借此隐藏美国的真实战略意图。事实上,只要我们稍微回顾一下美国外交史就不难发现,特朗普新政其实游离于保守主义和新保守主义之间,因此美国外交可能向所谓先发制人、单边主义和“仁慈”霸权政策回归。历史上,尤其是共和党政府执政时期,美国霸权较为倾向于实施单边主义,2018年4月,美国纠集英国和法国,绕开联合国集体安全机制,对叙利亚实施所谓“精准打击”,这无疑是美国采取先发制人、单边主义的又一现实明证。

不过也应看到,自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以来,美国始终处于增长恢复期,其所谓全球霸权的控制力也难免大打折扣,对全球和地区事务的掌控能力也难以避免地出现下滑。可以预见的是,美国将不得不借助再平衡、均势手段来维系其国际政治影响力。那么,在这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进程当中,美国不得不寻求与包括中国在内的新兴大国之间的协调与合作。何况,中美双方在全球和亚太地区安全等众多议题领域还存在较高程度的互补性,不少国家同时面临着“经济上依赖中国,安全上依赖美国”的双重选择[23]29-30。如此一来,中美双方完全有可能而且也理应实现某种程度上的“大国共治”,为全球和亚太地区提供必要的国际公共产品和服务,从而共同致力于维护世界和平与发展,为国际社会谋福利。毕竟,在类似霍布斯丛林、战火频仍而且尚无核威慑的时代,霸权国与崛起国之间尚且能实现“利益交换”甚或寻找“利益共容”,那么我们似乎更没有理由怀疑现时代大国间共存共容,并且为国际社会福祉而“共生共治”的可能情境[24]39。

身处当今世界存在最大安全变数的亚太尤其是东亚地区,中国外交没有理由不珍惜眼下难能可贵的战略机遇期,并且这种战略机遇到2020年以后仍可能而且很有必要延续。可以说,“韬光养晦、有所作为”是时代伟人邓小平同志为我们留下的宝贵战略遗产,其蕴含丰富且意义深远的中国智慧,不仅可以继续启迪当前乃至可见将来的中美关系发展动态,而且也为崛起中的中国与世界之间的良性互动指引了航向。换句话说,邓小平时代以后的历届领导集体,对改革开放以来形成的中国外交理念进行了传承创新,其中一以贯之的是坚持和平发展、尊重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捍卫国家核心利益、缔造周边安全平稳的国际社会环境,并且还进一步追求建立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促进国际关系民主化、构建和谐世界、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等战略蓝图和国家理想。

五、结语

通过对中国外交理念传承创新的历程回顾与总结,并结合中美关系的历史现实案例思考,有望深化对中国外交理念的理解,同时也为可见将来中美关系的发展提供较有针对性的理论及战略参考。四十年的改革开放实践探索进程中逐步形成和发展的中国外交理念,是中国国家领导人与中国共产党人集体智慧的结晶,而党的十八大更是中国特色大国外交理念和总体国家安全观形成的标志。本文将中国外交理念传承创新及中美关系发展四十年历程总结为“韬光养晦、有所作为”“川普新政、不足为惧”“以史为鉴、以我为主”“立足亚太、和谐周边”“和平发展、放眼未来”。以“韬光养晦、有所作为”为核心要义的中国外交理念,为邓小平时代以后的历届领导集体所传承,并根据改革开放和中国外交的新动态进行了必要的创新发展和再诠释。当前发展中美关系,或应对21世纪全球问题的主要挑战,仍需要坚持“韬光养晦、有所作为”,甚至可以说,随着崛起中的中国成长为举世瞩目的新兴大国,“韬光养晦、有所作为”恰当其时。

逆水行舟四十载,作为崛起大国或者新兴大国,对内改革、对外开放仍是中国应长期坚持的基本国策,因而谋求发展仍是当前乃至可见将来的第一要务。同时,作为新兴大国,在综合国力和国际战略利益需求允许的前提下,应广泛参与国际政治经济建设,比如当前备受瞩目的“一带一路”倡议。不过,需要指出的是,我们理应谢绝承担超出国家能力许可的所谓“大国义务”,避免陷入“成本强加”陷阱而引发战略透支,更应避免国家的核心利益受损[25]。换言之,对于新兴大国而言,仍应坚守本国的核心利益,同时寻求在国际社会当中适当拓展“相容利益”,从而避免游离于体系秩序之外而徒增崛起压力或阻力,但这不等于想当然以为中国等新兴大国需要因此承担过多的大国责任或国际义务,因而尤其需要警惕新的“中国责任论”陷阱[24]40。这一点,不论是对中美关系互动,还是新型国际关系建构,甚至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设而言,同样适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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