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情感哲学研究

2018-02-21 23:36李红丽
西部学刊 2018年3期
关键词:中和天命天道

李红丽

一、《中庸》的思想背景和核心问题

关于《中庸》一书的作者,学界看法不同,但大都认为是子思及其门人所作。徐复观认为:“实则今日之中庸,原系分为两篇。上篇可以推定是出于子思,其中或也杂有他们的门人的话。下篇则是上篇思想的发展,它系出于子思之门人,即将现中庸编订成书之人。如后所述,此人仍在孟子之前”[1]103。《中庸》所要解决的主要问题是“性与天道”的问题,“从思想上来看,中庸上篇之所以出现,主要是解决孔子的实践性的伦常之教和性与天道的关系”[1]110。在《论语》中,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2]184(《论语·公冶长》)。可见,对于子贡和其他孔门弟子来说,夫子关于“性与天道”的关系问题,是很难被理解的。而这一问题对于儒家来说又非常重要,所以,《中庸》上承孔子,开篇就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3]17,并以此为总纲,综合论述了人性与天命,人道与教化的关系。

《中庸》的核心理论是如何“尽性”。“中庸由率性修道,而言成己成物之尽性之教,乃尽己性即尽人性,尽物性,以合内外为一率性修道之教。尽性自必待乎心知之明之合乎智,与感物之情之合乎仁。中庸未尝言心,亦不重论情,唯皆摄之于一率性、修道、尽性之教之中”[4]68。唐君毅先生认为,《中庸》以“尽性”为中心,不重情。从《中庸》文本来看,确实如此。在全篇中,“性”字出现了11处。但是“情”字却一处也没有。讨论《中庸》中“情”的问题,似乎比较困难。既然在《中庸》中“性”的地位如此重要,那么,对于“情”的讨论只有在“尽性”的范围内来讨论。因此,本文的“情”,主要是在与“性”的关系中来探讨。

二、情的缘起

在《中庸》中,直接论述到情感的只有一句:“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3]18。朱熹注曰:“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则性也,无所偏倚,故谓之中。发皆中节,情之正也,无所乖戾,故谓之和。大本者,天命之性,天下之理皆由此出,道之体也。达道者,循性之谓,天下古今之所共由,道之用也。此言性情之德,以明道不可离之意。”[3]18朱熹把“喜怒哀乐”解释为“情”,这具有合理性,喜怒哀乐是人的基本情感,这在先秦时代也是普遍被认可的。《中庸》认为“喜怒哀乐之未发”是“中”,而朱熹将其解释为“性”,并认为未发之性无所偏倚,所以称之为“中”。朱熹基本上把“性”等同于“中”。何以如此解释?这涉及到《中庸》一书对于“性”的理解。

以上一段话可以视作《中庸》一书对情感的基本认识:情是性之所发,也就是情源于性。这是从性情关系上说明了情的缘起。既然“性”如此重要,同时它又是“情”的根源,所以,要理解“情”,就先要探讨“性”。

《中庸》首章开篇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3],历来被认为是此篇的总纲。这句话的核心就是“性”。

“天命之谓性”,朱熹注曰:“ 命,犹令也。性,即理也。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犹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健顺五常之德,所谓性也”[3]。“性”由“天”所“命”,“命”作为动词,即命令、赋予。既然性是由天所命,那么,我们可以对“性”至少有两种认识:第一,人性的超越性。人性来源于天,“天”在中国古代哲学中是最高的范畴,是创化之原,是一种超越性的存在。《中庸》一开始就把人性的根源追溯到了天,从而找到了人性的超越性根据。 第二,人性的普遍性。天既然作为一种普遍化的存在,涵盖万物,那么,作为天之所命的性,也是每一个生命体所共有的,人人皆有相同的人性,因为人性的根源都来自天。“天的本身即是普遍的具体化,因此,由天所命之性,也是人我及人物所共有的,而成为具体的普遍。作为道德根源之性,既系内在于每一个人的生命之中,而有其主宰性,有其必然性;同时又超越于个人生命之上,而有其共同性,有其普遍性。人性因为具备这两重性格,才可以作道德的根源”[5]79。徐复观认为《中庸》指出了儒家道德内在而超越的品格。

“率性之谓道”。朱熹注曰:“率,循也。道,犹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则其日用事物之间,莫不各有当行之路,是则所谓道也”[3]。“率”,是遵循、依照的意思。反之,违背了“性”就不能称之为“率”。同时,“率”也不是任意妄为或者放任自流,若是这样就是遵从了人的本能欲望,也不符合儒家思想。所“率”之“性”,必然是“天”之所命的“性”,也就是同时具有普遍性和超越性的人性。“率性之谓道”,这句话是说遵循本性而行为,就是道,即道存在于人性当中。“道”要“率性”而行,而顺应人之本性而行的道就是“中庸之道”。《中庸》把道纳入了人性的范围内,道以人性为内在根基。这是对孔子“道不远人”的继承和更进一步的发挥。由此可见,儒家的道是建立在人性的基础之上的,儒家的道并不是外在地强加人,而是人性本身需要。这样的道,自然是符合人性的。后面的“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就是接着“率性之谓道”来说的,道不能离开人就像人性离不开人一样,道内在于人性当中、在人心里生了根。

由此看来,“率性之谓道”的“道”就是“中和之道”,可见,朱熹把喜怒哀乐之未发的“中”解释为“性”也是有其必然性的。“率性之谓道”的“道”落实在人身上,就是所谓的人道,而此人道也要符合中和之道,两者是合一的。

三、情的善恶

由以上对“性”的分析来看,性是由天所命,既内在又超越,这样的性就是普遍的人性。这样的人性,虽然《中庸》未明言其是善的,但它一定不是恶的。它来自于天,不掺杂一丝物欲,是喜怒哀乐未发之中,因而,它还没有善恶之区分,是无善无恶,或者说是纯善、至善。 唐君毅认为:“中庸之尽性之教,如必连心而说,即尽此能自诚之性以尽心之教。此性之尽,包涵人之去除不善、择善固执等于其内。故其善,即无不善之可能之必然定然的绝对善。……在中庸能自诚之性之外,则更无不善之心、不善之性与之相对。因此性,即以去除一切不善者为其性也”[4]。可见,《中庸》认为人性至善。

既然性是纯善的,那么,作为性之所发的情是不是也是纯善的?根据《中庸》的解释,性之未发是中,发而皆中节的情才是善的,反之,发而不合中节的情就是恶的。由此可知,《中庸》认为:情有善有恶,情的善恶与否要看情是否合于中节,也就是当喜则喜、当怒则怒,这样的情才是正确的和恰当的。

问题是:既然性是纯善的,为什么情却有善有恶?情生于性之所发,由性之所发而为喜怒哀乐之后,才有了情。情由于接物应物而产生,人情在接物的时候,难免产生私欲、物欲,这时,产生的情就会有偏私,这样的情就是偏而暗的。反之,如果时时刻刻都能够“率性”而行,这样的“情”才符合“中道”。

《中庸》作者认为:性是纯善的、情有善有恶,欲是恶的。情生于性,性中含情,所以情可以为善。欲是恶的,欲不来源于性。《中庸》讲的“性”不是告子“生之谓性”的“性”,也不是荀子“不事而自然谓之性”的“性”,而是超越于一切生理、心理欲望之上的纯善无恶的“天性”。孟子的“四心”就是沿着《中庸》一路而来,侧重人本有的良知,并由此发展出了性善论的思想。

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情之所以有成为恶的可能是因为人有欲。《中庸》又认为欲不属于性,那么,欲从何而来?欲为什么能够导致情的恶?人既然在接物的时候就会产生情,而情的善恶又同时受到性和欲的影响,那么,在探讨情之善恶的时候,首先要知道什么是欲?同时,欲又是如何影响情的?《中庸》对这一问题没有明确的回答。朱熹对此的解释是“气禀”。朱熹注“修道之谓教”曰:“性道虽同,而气禀或异,故不能无过不及之差,圣人因人之所当行者而品节之,以为法于天下,则谓之教,若礼、乐、刑、政之属是也。”[3]因为气禀的不同,才会有过或者不及等不合中庸之道的情的产生。这是朱熹的解释,但《中庸》中无一处言气。所以,情为何会不当始终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首章第一句话作为《中庸》的总纲:性、道、教三者的共同之处是“本于天而备于我”,朱熹所谓“盖人之所以为人,道之所以为道,圣人之所以为教,原其所自,无一不本于天而备于我”[3],这也应和了前面的论断:《中庸》的主要问题是“性”与“天道”的问题。说到底,“尽性”是根本。

四、如何让情合于中和之道

情既然有善有恶,那么,如何让情合于中和之道?这就需要“诚”。“诚”是《中庸》的一个核心概念。纵观《中庸》全篇, “诚”的概念有以下几个内涵:第一,“诚”是“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3]31,朱熹注曰:“诚者,真实无妄之谓,天理之本然也。诚之者,未能真实无妄,而欲其真实无妄之谓,人事之当然也”[3]31。这个所谓的真实无妄者,有两个内涵:一是宇宙之本性;二是宇宙赋予万物之性。就天而言,是指创生万物的太极之理。就人而言,是指未经后天习染的本然之性。所以,“诚”是“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

第二,“诚”是本体与工夫的合一。“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3]31,诚者是圣人之道,只有圣人才有完满的人格,能安然从容,自然合于天道。诚之者是常人之道,需要经过一番“择善固执”的功夫才能达到“诚”的境界。什么是“择善固执”?朱熹曰:“择善,学知以下之事。固执,厉行以下之事也”[3]31。“择善”是“知”的事,“固执”是“行”的事。可见,“择善固执”是“明诚”的功夫。再进一步而言,如何“择善固执”?《中庸》接着说“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3]31,这五个是“择善固执”的具体方法。前四者主要是从“择善”方面而言,后一者主要从“固执”方面言。

“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3]32,这句话更清楚地表明了“诚”是本体与功夫的合一。朱熹曰:“自,由也。德无不实而明无不照者,圣人之德。所性而有者也,天道也。先明乎善,而后能实其善者,贤人之学。由教而入者也,人道也。诚则无不明矣,明则可以至于诚矣”[3]32。“自诚明”是“性”,即先天的赋予。“自明诚”是“教”,即后天的学习与教化。“性”是本体,“教”是功夫。所谓“诚则明矣,明则诚矣”是说二者相须为用,才能达到“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所以“诚”即功夫即本体,体用不二。

第三、“诚”与“尽性”。“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3]32。朱熹曰:“天下至诚,谓圣人之德之实,天下莫能加也。尽其性者德无不实,故无人欲之私,而天命之在我者,察之由之,巨细精粗,无毫发之不尽也。人物之性,亦我之性,但以所赋形气不同而有异耳。能尽之者,谓知之无不明而处之无不当也。赞,犹助也。与天地参,谓与天地并立为三也。此自诚而明者之事也”[3]32。这里的“至诚”是指圣人之全德,只有圣人才能“自诚而明”。至诚者也就是能尽性者。“诚”为万物之本,但“诚”始终存在于人性当中。所以,尽性先从自己出发,再由近及远,推而致之。由尽己之性到尽人之性,再到尽物之性,最后达到“赞天地之化育”的至高境界。

第四,“诚”与“致曲”。如果说前面是从圣人的方面来论述如何“尽性”,讲的是“自诚明,谓之性”。那么接下来的“致曲”是从常人角度来论述如何“尽性”。“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3]33。为什么要“致曲”?朱熹曰:“其次,通大贤以下凡诚有未至者而言也。致,推致也。曲,一偏也”[3]33。唐君毅的解释是:“另一形态为人之未达至诚,而其性之表现,乃只能通过间杂之不善者,而更超化之,以去杂成纯,以由思而中、勉而得。此即吾人于原性篇,所谓由择乎正反两端,以反反而正正之功夫。人在此功夫之中,乃以心知之光明开其先,而历曲折细密之修养历程,以至于诚。即所谓‘自明诚,谓之教’。‘致曲’以‘有诚’也”[4]64。可见,“致曲”是修养功夫,也就是所谓的“自明诚,谓之教”。

从“情”的方面来说,在现实当中,人们的情或多或少都有些过或不及。这种过或不及的偏,也可以称之为“曲”。但过或者不及只是就程度上而言,不能一概而论是恶。为了让情合于中道,就要通过后天性情的培育,不断调整人们的情感,“从大过与大不及到小过与小不及,最后达到无过与不及的中道,这就是和。所以这种调整的功夫,从目的上来说是‘致中和’,就实际方法来说,即是‘致曲’。”[6]87

第五,《中庸》对“至诚”大加赞叹,曰“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3]34。《中庸》又曰“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3]38-39?可见,在《中庸》看来,“诚”的地位如此重要,它相当于《论语》中的“仁”,《孟子》当中的“四心”,《易传》中的“太极”。“诚”是类似于一种宗教的境界,“博厚高明悠远”,存于天地之间,生养万物,悠远而恒久。

总之,为了让人们的情合于中和之道,为了使人们的人格达到理想境界,作为常人必须有“明诚”的功夫。就方法而言,要“择善固执”和“致曲”。 从“情”的方面来说,在现实当中,我们的情或多或少都有些过或不及。但过或者不及只是就程度上而言,不能一概而论是恶。通过后天性情的培育,不断调整我们的情感,使其符合于中和之道。

综上所述,《中庸》一篇虽未提及“情”字,但它对“尽性”“诚”的论述对理解先秦儒家的情感哲学大有益处。“天命之谓性”,人性具有内在而超越的品格,所以,性是纯善无恶的“天性”。而情却有善有恶,情的善恶与否要看情是否“发而皆中节”,当喜则喜、当怒则怒,这样的“情”才是正确的和恰当的。人情接物之时,都能“率性”而行,这样的“情”才符合中和之道。

参考文献:

[1]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M].台中:中央书局,1963.

[2](清)刘宝楠.论语正义(上)[M].北京:中华书局,1990.

[3](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原性篇[M].香港:新亚研究所,1968.

[5]徐复观.中国思想史论集[M].台中:中央书局,1959.

[6]吴仪.中庸诚的哲学[M].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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