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小镇文学中隐逸思想表现之探究

2018-02-24 01:38陈忠猛戴红霞
新乡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小镇文学心理

陈忠猛,戴红霞

(1.南昌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南昌 330032;2.南昌工学院 民族分院,南昌 330108)

论及“隐逸”,人们一般会想起中国古代士人退出官场、归隐乡村、不问世事的生活状态。事实上,“隐逸”是一种较为普遍的脱离社会主流的心理或行为,古今中外都存在。作为一种“集体的文化心理”的映射,小镇文学就很好地展现了此种隐逸的社会或心理现象。在此提及的小镇也包含村庄,是一个人能徒步行走,并且都熟悉所发生事情的范围[1]。小镇文学中的“隐逸”思想包含着“退”“隔”“小”和“静”。其中,“退”是时间的表征,退回原本自我;“小”是小我,是欲望主体的收缩;“静”是隐逸的真谛;“隔”是隐逸的保障。隐逸的“隔”与时间上的“退”相联系,拒绝时间的流逝,与现实相抵触,相隔膜;“隔”护卫着原本的“小我”,抵御外在物质的诱惑。“隔”的重要功能是实现隐逸中“静”的真谛,表现在地理空间与心理空间上,同时这两者又互为条件,相互交融。

一、空间之“隔”

小镇文学中的 “隔”主要体现在地理空间和人物心理空间上。老子在描述 “小国”(也可以解释为小城镇)时,便体现了这一隐逸特征:“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2]290老子的想象当然是原始氏族社会的隐逸情形。这种乌托邦设想也影响着后来文人的隐逸思想。在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这种隐逸乌托邦就出现了。尽管武陵的渔人沿路做了标记,但世人再也找不到曾经误入的村落:“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3]402陶渊明在此构想远离现世政治染指的情景,以幻想的隔绝保持先秦时期乡村的淳朴。后世的小镇文学虽然没有这样的“与世隔绝”,但也有不同程度的隔绝表现。中国现代文学描写的湘西“边城”与外界隔着一条小河,却没修桥:“小溪既为川湘来往孔道,水常有涨落,限于财力不能搭桥,就安排了一只方头渡船。这渡船一次连人带马,约可以载二十位搭客过河,人数多时则反复来去。”[4]13以人力代替现代交通意义上的桥,更彰显了地域偏僻、物质匮乏之隔。然而,在废名的笔下,桥充满着象征的意义,它连接着此岸与彼岸,象征着入世与出世、此世与彼世之“隔”:“我的灵魂还永远是站在这一个地方,——看你们过桥。是忽然超度到那一岸去了。”[5]对于现世的超脱,是作者所向往的“出世”境界的表现。这空间上“隔”的意义已经上升到禅的蕴意了,因此他笔下的黄梅乡村的人物依然保留着“出世”超然的精神贵族的遗风。在喧闹的现代生活中,李杭育所描述的福奎的“房子”更像是坟墓:“他的船棚搭在堤岸下一条小水沟上,远远望去像座坟墓……福奎的船棚是茅草苫的,他穷得恐怕死后也住不上那样的屋子,只配缩在草窝里升天。 ”[6]福奎选择远离群居,拒绝“外出打工”,死守在葛川江上,自我隔离与封闭使他处于经济生活的贫穷之中,但也让他“享受”了精神生活的隐逸自由与独立:“他情愿死在船上,死在这条像个娇媚的小荡妇似的迷住了他的大江里。”[6]现代生活也诱惑不了隐逸者隔绝的心态。在当代科幻小说中,刘维佳在《高塔下的小镇》中虚构了高塔的电磁大炮,以此阻止外来人的闯入,从而成了小镇与外界“隔离”隐逸的科技条件。总之,隐逸之“隔”不止停留在思想上,在生活方式与行为上也表露出强烈的倾向。

作为一种普遍的文化心态或行为模式,隐逸无国界,国外小镇文学中也不乏隐逸之“隔”的主题。英国的浪漫派诗人华兹华斯构想了他的露丝远离世俗的生活境界,哈代也在小说中描绘了威塞克斯村落的地理与精神地图。隐逸的精神超越了文学的派系,成为文学家与思想家的一种境界追求。在美国,作为超验主义的代表之一,梭罗不仅在思想上崇尚自然的农耕生活,而且有所践行。他选择一个人生活在瓦尔登湖两年多,基本不求外界的物质资料,单靠自己的双手来生活,在思想与行为上都保持了与外界一定程度的“隔离”状态:“我是在孤独地生活着,在森林中,在马萨诸塞州的康科德城,瓦尔登湖的湖岸上,在我亲手建筑的木屋里,距离任何邻居一英里。”[7]空间的“隔”维系着梭罗独立的生活圈子,造就了他隐逸人格的独立性。福克纳不仅塑造了他那邮票大小的小镇王国,也塑造了像爱米丽这么典型的现代女隐士。爱米丽的房子在杰斐逊镇也基本上是处于“隔”的状态,“只有爱米丽小姐的屋子岿然独存,四周簇拥着棉花车和汽油泵”[8]。除了一个黑仆人和收税官员,很少有人光顾。这种“隔绝”更凸显了爱米丽独立而又固执的“老南方”传统人物的特征。在美国当代典型的小镇小说中,马伦想象了康芒·威尔斯这个地处于美国西北部偏远山区的小镇。在二战流感爆发期间,为避免感染流感,镇民开会决定小镇进入与外界隔离的状态,并以义务岗哨来阻止外来人员的进入,从此进入了隐逸的“隔绝”状态。虽然这种隔离并没有保障小镇逃过流感的侵袭,但独立隐逸的状态却是小镇生活的一个特征。综上所述,小镇文学中空间意义上物质的“隔”突出了“隐逸”思想的排外性,排除了外来异质的进入,尽力保障了小镇本真传统的纯净性与不变性。现实之中,外在物质的“隔”容易被冲破,心理上的“隔”则跨越了时间与空间,护卫着思想上的隐逸。

二、心理之“隔”

隐逸是脱离社会主流思想或行为的一种生活或思维方式,其目的是要固守原本的生活或思维方式。在小镇文学中,隐逸的“隔”还表现在时间上要“退回”以前的生活状态中。老子的构想是要退回原始的结绳时代:“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2]209表明了作者拒绝社会文明的发展、时代的更替,在思想上与当下产生了“隔膜”。陶渊明的桃花源村也处于一种“静止重复”的生活状态:“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 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3]402理想的生活抵制了时间的流逝,行为或心理与当下社会脱离了关系,仍然保留着先秦时平静的传统农耕生活。陶渊明自己也认为心理的“隔”是隐逸的关键条件:“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3]321“心远”才是实现隐逸“隔”的重要条件,才能确保心灵上的“静”。现代文坛上的废名在行文当中突出内心的“禅”的重要性,其代表作《竹林的故事》和《桥》就弥漫着佛教禅的意味,注重人心纯净、朴实的对话。不论是乡野的质朴话语,还是文人古朴的诗意,都脱离了尘世的功利,彰显着人内心“禅”的“隔”。人行为的“隔”是隐逸心理的重要表现。例如,对于人物行为上对于功利诱惑的拒绝,在《边城》中有所表述:“但不成,凡事求个心安理得,出气力不受酬谁好意思,不管如何还是有人把钱的。管船人却情不过,为了心安起见,便把这些钱托人到茶峒去买茶叶和草烟,将茶峒出产的上等草烟,一扎一扎挂在自己腰带边,过渡的谁需要这东西必慷慨奉送。 ”[4]14心安理得是道德本真“小我”的突出特征,是对于外来非分物质诱惑的摒弃,它充分表明了小镇镇民内心“隔”的防线的建立,而这一防线护卫着纯朴的道德心灵之“静”。何立伟展现的无名小城也似乎远离了尘嚣:“护城河绕那棋盘似的小小古城一周,静静蜿蜒。即或是夜黑风紧,也不惊乍一叠浪响,因此就同古城中人的日子一样,平平淡淡流逝,没有故事。”[9]重复、平静的生活抵制了外来人的侵扰。这种普遍的文化心态也跨越了国界,心理的“隔”也在国外小镇文学中有所体现。英国的乡土文学家哈代、美国乡土小说家福克纳都具有浓厚的乡土情结,他们在各自文学的国度里建起了独立的隐逸乡村王国,不管是威塞克斯郡的乡村还是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小镇,都是作者所创造的“与世隔绝”的隐逸世界,这充分表现了乡土作家对故土传统的一种“迷恋”。此外,隐逸思想也跨时代、跨越国界互相影响。美国的梭罗深受中国道教思想的影响,不仅在心理上,而且在行动上都树立起一道抵制现代物质侵袭的防线,坚持从我手到我口的最简朴的独立生活,在华腾湖度过了一年多的隐逸生活。华盛顿·欧文也是传统生活方式的向往者,他在小说中以浪漫的想象设计了瑞普(Rip)这个“游侠”: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睡过了美国的独立战争,醒来后仍然保持着独立散漫的游侠般的生活方式,与现实的现代美国生活不能很好地融合在一起。与现代生活的“隔阂”很好地表现了瑞普的隐逸性格。杰斐逊小镇的爱米丽同样也具有固执的性格,她拒绝缴纳政府的税,坚持相信沙多里斯上校所编造的话,说自己的父亲曾贷款给政府,政府免去了爱米丽家族的税务。爱米丽固执不变的个性让她成为美国老南方传统的一个象征,成为小镇镇民心中所追忆的一个标志性人物。在当代,文学的寻根派韩少功、阿城、贾平凹、王安忆等在20世纪80年代兴起,主张回到乡村去探寻民族文化的根,以原始的传统抵制现代化时代的全球化浪潮。这种在文化上追根溯源的思想也影响了中国唯一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他建构了高密乡的乡土王国。这股违逆时代的文学思潮在当代的美国文坛也风起云涌,各个族裔的作家如华裔作家汤婷婷,黑人作家爱丽丝·沃克、托尼·莫妮森,印第安作家路易斯·厄德里克等也纷纷将笔触去追溯各自的族裔历史,以确认自己的文化身份。这种“退回”历史的文化思潮表明了作家坚守文化传统的立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也是与现代化相背而行的一种“隔”的隐逸思潮。从单个作家思想到集体思潮的形成,隐逸心理的“隔”在心理上与行为上表现为拒绝时代的变迁,坚守着原本的“小”我,退回自然与传统,体现隐逸“静”的真谛。

三、结语

小镇文学中的“隔”在空间上或心理上为隐逸创造了物质或精神上的条件。地域空间上,作者构想或建构小镇中“隔”的障碍,以防外来者的闯入。这“隔”的障碍可能是政治的决策:老死不相往来,哨兵守卫;也可能是幻想的乌托邦:遂迷,不复得路;也可能是个人的隐逸生活的决定:美国的梭罗、艾米莉的隐逸生活——它们都阻隔着外来的侵扰,维护着小镇或乡村的安静。“隔”抵制了外来的诱惑,确保了“小”我的本真性,捍卫着隐逸的“静”。地理空间上的“隔”呼应着人内心的“隔”。在心理层面上,人物内心的“隔膜”拒绝时间的改变,与“退”相联系,“退”回原初的自我——原始的结绳时代、循环往复的没有变化的桃源生活、不求功利的乡村生活、独立散漫的侠士或渔民生活,以此维护着隐逸的“小”我。“隔”摒弃了物质欲望的膨胀,回归重复而平淡的生活,实现了隐逸中“静”的真谛。

[1] 陈忠猛.中国小镇文学概览[J].南昌师范学院学报,2016(6):120-122.

[2] 老子.老子[M].饶尚宽,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7.

[3] 陶渊明.陶渊明集[M].逯钦立,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

[4] 沈从文.边城[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5] 废名.桥[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0:16.

[6] 李杭育.最后一个渔佬儿[J].小说月报,1983(6):12-13.

[7] 亨利·戴维·梭罗.瓦尔登湖[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82.

[8] 威廉·福克纳.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M].李文俊,陶洁,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46.

[9] 何立伟.小城无故事[M].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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