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戴震考据学思想对皖派朴学的引领
——以其弟子段玉裁为例

2018-02-24 01:38郭雅馨徐玲英
新乡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段玉裁戴震六书

郭雅馨,徐玲英

(安徽大学a.文典学院;b.学报编辑部,安徽 合肥 230039)

梁启超于《清代学术概论》中指出:“其在我国,自秦以后,确能成为时代思潮者,则汉之经学,隋唐之佛学,宋及明之理学,清之考证学,四者而已。”[1]他将清代考据学与汉代经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相提并论,可见清代考据学之鼎盛。有感于宋明理学空谈“心性”的空疏流弊,清代考据学家承继明末清初顾炎武经学即理学的实学精神,主张以朴实的学风研究经典,注重实证、朴实考据。清代考据学以其质朴的学风而又被名为清代朴学。

清代朴学以吴、皖两派为主。吴、皖学派的得名源于两派主要领袖人物的籍贯。“乾嘉学派,惠戴齐名。因惠栋为江苏苏州人,戴震为安徽休宁人,所以又有吴、皖二派之分”[2]。惠栋、戴震同从事于考据,却表现出不同的学术特色。如戴震自己所言:“定宇求古,吾求是。”[3]戴震认为吴派学者以古为尚。后代学者也基本认同戴震区别吴、皖两派的观点。例如章炳麟论清代学术时说:“(清)其成学著系统者,自乾隆朝始,一自吴,一自皖南。吴始惠栋,其学好博而尊闻。皖南始江永、戴震,综形名,任裁断。此其所异也。”[4]

皖派朴学发轫于明末清初的黄生、江永。他们一改前明空谈陋习,主张由音韵、训诂以求义理。黄生之学的发明创造之处在于其由古音以求古义。清人刘文淇曰:“声音训诂之学,于今日称极盛,而先生实发之。”[5]黄生所著《字诂》《义府》因声以求义,对字义多有发明,而又言而有据。江永治学则于“古今制度及钟律声韵,无不探颐索引,尤深于三礼及天文地理之学”[6]。凡实用之学他多有涉猎。江永执教不疏园,好学之士纷至沓来。著名者有戴震、郑牧、江肇龙、汪梧凤、程瑶田、方矩、金榜,即江门七子。江门七子或传其师三礼之学,或传小学、典制之学,但都秉承了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和严以考据的治学方法。治学宗旨、治学态度和治学方法等要素的确立,标志着皖派朴学的形成。及戴震避仇入都,学者或信服而交友之,如王鸣盛、纪昀、卢文昭、王昶、朱筠等;或师侍之,如王念孙、段玉裁、任大椿等;或私淑之,如凌廷堪、焦循、阮元等。在戴震的引领下,皖派朴学突破了地域限制,成为有清一代显赫的学派。限于篇幅,本文以戴震弟子段玉裁为例,从文字、音韵和训诂三方面详述戴震考据学对皖派朴学的影响。

一、戴震“四体二用”文字学思想及其对段玉裁的影响

“六书”说是对文字构型的系统性归纳。长久以来,较常见的“六书”说主要有以下三种说法:第一,班固于《汉书·艺文志》中将“六书”归纳为象形、象事、象意、象声、转注、假借六类。第二,郑众于《周礼·保氏》注中将“六书”归纳为象形、会意、转注、处事、假借、谐声。第三,许慎将“六书”归纳为指事、象形、形声、会意、转注和假借。三家对六书归纳各有千秋,而以许慎的影响力最大。许慎在提出分类之后列举实例加以说明。许慎的《说文解字》被小学家视为文字学的奠基之作。更有学者认为,许慎《说文解字》的完成即是“六书”学的创立。

两汉时期的三种“六书”说的共性在于,将“六书”认定为“造字之本”,这个观点也成为古代文字学领域的一个共识,直至清代戴震提出“四体二用”说。戴震在对自汉以来的“六书”说进行梳理后认为,“班、郑二家,虽可广异闻,而纲领之正,宜从许氏”[7]。戴震虽然赞同许慎的分类,但他并不盲从,认为许慎《说文》创作于小学废失之后,也有不足为据的地方。在长期的小学研究和长久思考之后,戴震写下了《答江慎修先生论小学》,重新阐释了“六书”,创造性地提出了“四体二用”学说:

大致造字之始,无所凭依。宇宙间事与形两大端而已。指其事之实曰指事,一二、上下是也;象其形之大体曰象形,日月、水火是也。文字既立,则声寄于字,而字有可调之声;意寄于事,而字有可通之意;是又文字之两大端也。因而博衍之,取乎声谐,曰谐声;声不谐,则会合其意曰会意。四者,书之体止此矣。由是之为用,数字共一用者,如初、哉、首、基之皆为始;卬、吾、台、予之皆为我,其义转相为注,曰转注。一字具数用者,依于义以引申,依于声而旁寄,假此以施于彼,曰假借。所以用文字者,斯其两大端也。六者之次第出于自然,立法归于易简。[8]

戴震“六书”论的创新之处在于,他将传统上认为是造字之法的六书解释成造字之法与用字之法的合称。二者区分的标尺就是是否创造了新的汉字形体。戴震从字形角度出发,认为字形的产生无外乎象形、指事、会意、谐声,“书之体止此类”。由于汉字的形体不可能一直被创造,但汉字作为表意文字需要表达的对象却是无穷的,所以出现了“数字一用”和“一字数用”的情况。“数字共一用者”是为转注;“一字具数用者”是为假借。假借和转注并不能提供新的汉字形体,只是汉字的使用,“用文字者,斯其两大端也”。

戴震“假借”和“转注”为用字之法的提法意义重大,它一方面清晰地释读了许慎“转注者,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的含义,另一方面扩大了假借的范围。假借不仅包含“依于声而旁寄,假此而施于彼”的假借,还包含“依于义以引申”的字义引申。“依于义以引申”的提出,开启了清代文字学区分本义和引申义、探索文字字源的大门,扩展了文字学的研究领域,促进了清代文字学的昌盛。

在戴震文字学思想的影响下,清代学者掀起了《说文》研究的高峰,其中以段玉裁、桂馥、王筠、朱骏声四位学者最为突出,而又以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为首。段玉裁完全认可其师戴震的“四体二用”说,他于《说文解字注·序》中说:“六书者,文字声音义理之总汇也。有指事、象形、形声、会意,而字形尽于此矣。字各有音,而声音尽于此矣。有转注、假借,而字义尽于此矣。异字同义曰转注,异义同字曰假借。有转注而百字可一义也,有假借而一字可数义也。”[9]363又于《释能》中说:“六书之体,指事、象形、谐声、会意;六书之用转注、假借也。……《说文》因字之体以言字之用,故只言字之本义,不言假借。如‘能’是兽名,其本义也,下文云能兽中坚,故称贤能,而强壮称能杰,此是许之说假借处,与‘韦’下云故借以为皮韦,‘乌’下云故以为乌呼……全书中发明假借,只此数条而已。”[9]363这样的例子尽管数量不多,但是《说文解字》中已有戴震所言的“依于义以引申”的假借了。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就是在戴震“四体二用”思想的指导下完成的。例如 《说文·至部》的“至,鸟飞从高下至地也”,段玉裁注曰:“凡云来至者,皆于此义引申假借。引申之为‘恳至’,为‘极至’。许云‘到,至也’,‘臻,至也’,此本义之引申也。 又云‘亲,至也’‘寴,至也’,此余义之引申也。”区分了“至”字的本义和引申义。段玉裁又于《享饗二字释例》中指出:“凡字,有本义,有引申之义,有假借之义。《说文解字》曰:‘享者,献也。从高省。曰像进熟物形。’引《孝经》‘祭则鬼享之。’是则祭祀曰享,其本义也。故经典祭祀用此字。引申之,凡下献其上,亦用此字。而宴享用此字者,则同音假借也。”[10]

裘锡圭先生认为,戴震《答江慎修先生论小学》中对于转注的理解可分为两类:一是数字一用;二是“转相为注,互相为训”,互训也是转注[11]。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广泛运用互训原理解释字义。例如《说文解字·第一篇上·二部》:“下,底也。”段玉裁注曰:“《广部》曰:底者,山凥也。一曰下也。许氏解字多用转注。转注者,互训也。底云下也,故下云底也,此之谓转注。全书皆当以此求之。”《说文解字注》中指出互训的例子比比皆是,此处摘取一二。例如《说文解字·第一篇上·艸部》:“蓱,苹也。”段玉裁注曰:“此与前苹字互训。而不类厕者,以字体篆籀别之也。”《说文解字·第二篇上·小部》:“少,不多也。”段玉裁注曰:“不多则小。故古少小互训通用。”《说文解字·第二篇上·止部》:“歭,也。”段玉裁注曰:“足部曰:者,歭不前也。歭为双声字,此以释歭者,双声互训也。”

二、戴震“音转”等音韵学思想及其对段玉裁的影响

最早注意到音转现象的是汉代扬雄。他在《方言》中提到了6条方言音转现象。《方言·卷三》:“庸谓之倯,转语也。 ”《方言·卷十》:“,火也。 楚转语也。 ”音转与方言本来就渊源有自。中国地大物博,各地方物名称千差万别,由于时空的交错,有音转关系的方言词语在文献和实际语言中大量存在。郭璞深明此理,他注释《方言》继承了扬雄转语之说,从声音上去考察语词相互间的关系,并用“声转”“语转”“语声转”等术语来说明古今语及方俗语之变迁。在郭璞的注释中,明确说明“声转”的有11处,“语转”的3处,“声之转”的有1处,共15处。经过一千多年的发展,元代戴侗将“音转”独立为一种训诂方法,运用于同源字词研究。但是真正从理论高度提出音转规律的是清代戴震。

戴震利用自顾炎武以来的古音研究成果,从理论高度提出音转原理,著《声类表》和《声韵考》二书,从发音部位和发音方法两个角度探讨声转的规律。其《转语二十章序》曰:

人之语言万变,而声气之微,有自然之节限。是故六书依声托事,假借相禅,其用至博,操之至约也。学士茫然,莫究所以。今别为二十章,各从乎声,以原其义……人口始喉下底唇末,按位以谱之,其为声之大限五,小限各四,于是互相参伍,而声之用盖备矣……用是听五方之音及少儿学语未清者,其展转讹溷,必各如其位。斯足证声之节限位次,自然而成,不假人意厝设也。[12]304-305

戴震指出,语音虽然千差万别,但是都受到发音部位和发音方法的制约。戴震《声类表》将声纽按发音部位分成“喉音”“牙音”“舌音”“齿音”“唇音”五大类,每一大类,又按发音方法分成“发”“送”“内收”“外收”四小类。发音部位和发音方法对音转的制约有两条规律,即“同位”和“位同”。 “凡同位则同声,同声则可以通乎其义。位同则声变而同,声变而同则其义亦可以比之而通”。 “凡同位为正转,位同为变转”[12]305。

在戴震看来,音转不限于声转,韵部也可发生转化。他在《答段若膺论韵》中指出三种正转之法:

正转之法有三:一为转而不出其类,脂转皆,支转佳,是也;一为相配互转,真、文、魂、先转脂、微、灰、齐,换转泰,海转登、等,侯转东,厚转讲,模转歌,是也;一为联贯递转,蒸、登转东,之、转尤,职、德转屋,东、冬转江,尤、幽转萧,屋、烛转觉,阳、唐转庚,药转锡,真转先,侵转覃,是也。[13]

具体而言,就是以下三种情况:第一,九类中的每类内部可以相互转变。第二,邻类阴、阳、入三声中的同声可相互转化。第三,二十五部的任一部内部各韵可以相互转变。戴震将他的音转理论广泛运用于字书、训诂专著研究。例如他的《方言疏证》运用音转规律分析方音的流变、用字的假借、同源词的孳乳和连绵词的形变。音转方法的运用使《方言疏证》成为不朽之作。

戴震在音韵学研究上每有所得便寄予段玉裁,与其斟酌商讨。例如戴震《答段若膺论韵》总结了韵转规律,段玉裁传抄戴震《声韵考》并刊刻之,戴震临终前为段玉裁校订《六书音韵表》。段玉裁《答丁小山书》详列戴震校改内容。正如魏建功所言:“大约谐声系统分部之法,段氏当有相当影响得之戴氏。”[14]在戴震的引领下,段玉裁完成了《六书音韵表》的创作,详考古今韵部的演变,并将其音转理论运用于字书研究。例如《说文解字·第五卷上·乃部》“乃,曳词之难也”,段注曰:“《玉篇》词作离,非也。上当有者字。曳有矫拂之意。曳其言而转之。若而、若乃皆是也。乃则其曳之难者也。春秋宣八年,日中而克葬。定十五年,日下昃乃克葬。《公羊传》曰:‘而者何,难也。乃者何,难也。曷为或言而,或言乃?乃难乎而也。’何注:‘言乃者內而深,言而者外而浅。’按:乃、然、而、汝、若,一语之转。故乃又训汝也。”“乃”训为“曳词之难”令人费解,段玉裁指出乃、然、而、汝、若,意思相同,皆是一语之转,只是乃的语转幅度较大。段玉裁特别注意用音转理论解释虫兽、花草异名现象。例如《说文解字·第十三卷上·虫部》“螾,侧行者”,段注曰:“《考工记》:‘却行,仄行。 ’郑曰:‘却行,螾属。仄行,蟹属。’与许异。今观丘蚓实却行,非侧行。郑说长也。丘蚓俗曰曲蟮。汉巴郡有朐忍县,以此虫得名。丘、朐、曲一语之转也。或讹朐忍为朐,读如蠢润二音,远失之矣。”又如《说文解字·第一卷下·艸部》“芍,凫茈也”,段注曰:“今人谓之贡脐。即凫茈之转语。”

三、戴震“形音义互求”的训诂方法及其对段玉裁的影响

戴震认为六经为道义之府,为了探寻六经中的微言大义,必须走“由词通道”之路,所以戴震重视词义训诂以及训诂方法的探讨,并以文字校勘为训诂前提。戴震“形音义互求”的训诂方法对段玉裁等弟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一)以文字校勘为训诂前提

戴震明确表示文字训诂当以校勘为前提,因为“自有书契以来,科斗而篆籀,篆籀而徒隶,字画俯仰,浸失本真”[15]278。 字体的屡次变化,传抄的颠倒讹脱,使得精准的训诂也难求原文本意。加上小学废失,即使如《说文》《尔雅》这样的字书韵书也不足为据。所以戴震指出训诂之始应校订谬误。戴震少年时期就精研 《说文解字》,又取《尔雅》及汉儒传、注、笺之存者,参伍考究,打下了坚实的小学功底,加之戴震精通古音,故其能将文字、音韵、训诂知识运用于古籍校勘,发现典籍讹误。例如《方言·卷十》:“誺,不知也。沅澧之间凡相问而不知,答曰誺;使之而不肯,答曰吂。”戴震疏证校勘《方言》时指出:“‘’各本讹作‘誺’,今订正。 《玉篇》云:‘,不知也。丑脂、丑利二切。誺,同上,又力代切,误也。’《广韵》作‘誺’,以入脂、至韵者为‘不知’,入代韵者为‘误’。此注云‘音痴眩’,与丑脂切合。‘痴’多讹作‘瘢’,曹毅之本不误。以六书谐声考之,‘’从言桼声,可入脂、至二韵。‘誺’从言来声,应入代韵,不得入脂、至韵。《玉篇》《广韵》因字形相近讹舛遂混合为一,非也。 ”[16]戴震利用形声字声旁分析,并参考韵书注音释义,得出“誺”乃是“”字之讹。又如他利用语法分析“休、求、泳、方各为韵,思皆句末辞注”,得出《诗经·汉广》中“南有乔木,不可休息”中“息”应为“思”,作句末语气词。

戴震重视校勘的思想对皖派朴学产生了深远影响。段玉裁更是将其师的校勘实践理论化,将校勘分为“订底本之是非”和“订立说之是非”,云:

校书之难,非照本改字不讹不漏之难也,定其是非之难。是非有二:曰底本之是非,曰立说之是非。必先定其底本之是非,而后可断其立说之是非。二者不分,轇轕如丝而棼,如算之淆其法实而瞀乱乃至不可理。何谓底本?著书者之稿本是也。何谓立说?著书者所言之义理是也……故校经之法必以贾还贾,以孔还孔,以陆还陆,以杜还杜,以郑还郑,各得其底本而后判其义理之是非,而后经之底本可定,而后经之义理可以徐定。不先正注疏释文之底本,则多诬古人;不断其立说之是非,则多误今人。[17]

段玉裁注释《说文》也多有校勘之例。例如《说文解字·第三篇上·言部》:“读,籀书也。”段注曰:“籀各本作诵,此浅人改也,今正。《竹部》曰:籀,读书也。读与籀叠韵而互训。 《庸风传》曰:‘读,抽也。 ’《方言》曰:‘抽,读也。’盖籀、抽古通用。《史记》:‘虠史记石室金匮之书。’字亦作虠。抽绎其义蕴至于无穷,是之谓读。故卜筮之辞曰籀,谓抽绎易义而为之也。”现在看来“诵”和“籀”二者并非叠韵,所以浅识之人改“籀”为“诵”。段玉裁考证古音,指出“读”和“籀”二者叠韵而互训。他再从字义角度指出,“读”有抽绎义蕴、梳理意义以至无穷的意思。“籀”为卜筮之辞,作用就是理卜筮现象之端绪,由卜筮现象演绎出结论。段玉裁从字音、字义两个角度考证了“籀各本作诵”的错误。又如校对脱文之例。《说文解字·第十卷下·心部》:“愚,戇也,从心禺。禺,母猴属。兽之愚者。”段注:“母字旧夺,今补。《许书》‘夔’下、‘为’下、‘玱’下皆曰母猴,即沐猴、弥猴一语之转。而畨部‘禺’下曰‘母猴属’,此即用彼语。浅人删母,非也。”

(二)“形声义互求”的训诂方法

诚如许慎在 《说文解字》开篇所说:“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文字是人们发明出来用于记录语言的符号,每个字都有字形、字音、字义三个基本属性。那么,文字训诂主要是对文字进行造字之初所要表达的意图——“字义”以及在语言应用时产生的“词义”进行训释。既然文字是“形声义三位一体”的符号体系,那么文字学、音韵学研究皆可服务于文字训诂。

戴震已清楚地认识到“载籍极博,统之不外文字,文字虽广,统之不越六书”[7]295。 六书是文字的纲领,纲举则目张。因为字与形的关系,指事、象形、形声、会意字可以因形求义。至于文字的运用,有数字一用者,如初、哉、首、基之皆为始,它们相互为注,叫做转注。转注字字义可以依据古注相互发明。有一字数用者,或由本义引申,或依于声而旁借,叫做假借。假借在文献中广泛存在,“六书依声托事,假借相禅,其用至博,操之至约也”[12]304。假借字字义需要因声求义。“夫六经字多假借,音声失而假借之意何以得?训诂音声,相为表里”[19]。 为寻求通假的法则,戴震作《转语二十章》以发明古音通转的规律,方便学者推求假借字字义。

戴震深谙文字与语言的关系,他在传统训诂方法的基础上,系统地提出了“因声求义”的训诂方法,使其系统化、理论化,成为清代训诂学一大钤键。段玉裁传承其师戴震的思想,摆脱传统训诂受文字形体限制的窠臼,以声音为纽带,贯通汉字形、音、义三者之间的关系,曰:“音生于义,义著于形。圣人之造字,有义以有音,有音以有形。 ”[18]754“形音义”三者由一而得其二,可互求之:“小学有形、有音、有义。三者互相求,举一可得其二。有古形,今形;古音,今音;古义,今义。六者互相求,举一可得其五。”[19]《说文解字注》中形音义互求的例子不胜枚举。例如,《说文解字·第八篇下·舟部》:“朕,我也。阙。”段注:“按,朕在舟部,其解当曰舟缝也。从舟,灷声。何以知为舟缝也。《考工记》函人曰:视其朕,欲其直也。戴先生曰:‘舟之缝理曰朕,故札续之缝亦谓之朕。’所以补许书之佚文也。本训舟缝。引申为凡缝之称……《释诂》曰:朕,我也。此如卬吾台余之为我,皆取其音,不取其义。赵高之于二世,乃曰天子所以贵者但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故号曰朕。比傅朕字本义而言之,遂以亡国,凡说文字不得其理者,害必及于天下,赵高、王安石是也……凡‘胜’‘腾’‘滕’‘逕’‘黱’皆以朕为声。则朕古音当在六部矣。今音直禁切。六部与七部合韵最近也。”《说文》中“舟部”的朕字与该部其他字都以“舟”为偏旁不同,许慎因为不明“朕”的字形和表达“第一人称”的字义之间的关系,于是留阙。段玉裁对此从形音义的角度探寻出本义应为 “舟缝”,后来人们最常用的第一人称的用法是假借,这样就解决了此处的疑惑。

科学的训诂方法无外乎依据文字形音义三位一体的本质,或读破假借,探求同源,或辨别字形,搜考异文,或征之古训,核证文献。戴震形音义三者互求,特别是因声求义方法的运用,使得皖派朴学取得了登峰造极的地位。正如许威汉所言:“戴震提到训诂音声相为表里,表明了语言与意义的关系,即现代说的声音是语言的物质外壳。这就纠正了一千七百年来文字直接表达概念的错觉,成为现代训诂学的精论。”[20]可见戴震对于清代训诂学的发展功不可没。

四、结语

梁启超说:“戴东原先生为前清学者第一人,其考证学集一代大成,其哲学发二千年所未发。”[21]戴震一生充满坎坷,但他以其先进的学术思想和考据学成就著称于世。他的《声类表》《孟子字义疏证》《答彭进士允初书》等都是文字学方面的卓越佳作。作为小学巨擘,他创新地提出了“四体二用”的文字学观点,将古韵定为九类二十五部,确立“因声求义”和“形声义”三位一体的训诂学方法。这些开拓性思想极大地拓宽了学术研究的视域,提高了学术自觉性;同时也影响了他的弟子,成就了有如段玉裁、王念孙等一代思维活跃、成就斐然的学术大师。在戴震的引领下,皖派朴学突破了地域限制,成为有清一代显赫的学派。黄侃甚至认为,“清代及今人的小学,其实质就是戴学”[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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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魏建功.古音系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1996: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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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戴震.六书音均表序[G]//张岱年.戴震全书:第六册.合肥:黄山书社,1995.

[19] 王念孙.广雅疏证[M].北京:中华书局,20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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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黄侃.文字声韵训诂笔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19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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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学者王育《说文解字六书论正》六书说初探
与党旗合影
評述清代段玉裁古音學研究
汉字构形系统的发展与六书“转注”
独寻真知启后人:戴震后裔的学术使命
文人知县段玉裁
浅评戴震的义理之学
朱熹不一定靠谱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一曰”训诂内容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