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学文体学角度看《半生缘》的翻译

2018-03-07 11:11郑雅妮
武夷学院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叠音拟声词音韵

郑雅妮

(泉州医学高等专科学校 社科公共部,福建 泉州 362000)

张爱玲的小说在中国现代小说占据重要地位,其小说多以“弱者的爱与生命力的挣扎”为主题,描绘了荒凉的世界,弥漫着苍凉的气息。与张爱玲同时代的女作家苏青中肯地对她作了评价:“我读张爱玲的作品,觉得自有一种魅力,非急切地吞读下去不可。读下去像听凄幽的音乐,即使是片断也会感动起来。”[1]《半生缘》原名《十八春》,是张爱玲的长篇小说。小说以1920-30年代的上海为背景,讲述了男女主人公沈世钧和顾曼桢的悲欢离合,半生情缘。小说继承了张爱玲前期小说的荒凉基调,体现了张爱玲的语言特色。张爱玲在作品中广泛地运用叠音词和拟声词,使语言具有音韵美。同时,丰富的颜色词的使用,使小说语言兼具色彩美。作品中有大量的比喻修辞,且设喻巧妙,含蓄细腻,增添了作品语言的灵动之美。《半生缘》英译本由美国汉学家金凯筠历时6年翻译而成,2014年由企鹅出版社出版。译本是否能如实地传递原作的语言风格直接影响了西方读者对张爱玲作品的理解和欣赏。本文主要以文学文体学为视角,从词汇和修辞方面进行文体分析,旨在探讨金凯筠的译作《半生缘》是否保留了原作中作者具有文体意义和美学效果的语言选择,是否传达了相似的文体效果。同时,进一步证明文学文体学运用于文学翻译和翻译批评的可行性和必要性。

一、文学文体学与文学翻译

文学作品包含内容和形式两个方面。形式对内容的表现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形式即文体或风格[2]。申丹认为它即指作者具有主题意义和美学效果的语言选择[3]。翻译不仅要忠实于原作的内容,同时也要努力传递原文的文体风格。能否重现原文文体风格成为译者的翻译目标和评价文学翻译质量的标准。英国翻译家泰特勒提出优秀翻译的三原则之一就是译作的写作风格和手法应该与原作具有相同的特征[4]。著名翻译家林语堂认为作家字里行间的寓意往往是通过原文的文体特点而体现的。因此翻译时译者必先把其作者之风度神韵预先认出,才是尽翻译之义务[5]。可见文学翻译必须尽可能再现原作的文体特征,使译作的读者感受到的是作者其人,而不是译者其人。文学文体学为客观、具体地理解作品文体特征提供了一个视角。它以文学文本为研究对象,以语言学为分析工具,研究语言形式与文学功能之间的关系[6]。对文本的文体分析主要从词汇、语法、修辞及语境和衔接等层面进行,着重分析作者传达美学效果和强化主题意义的语言选择。通过文体分析,译者可加强对文体的敏感性,在翻译中尽力保留原文的文体特征,避免翻译的假象等值,同时也为文学翻译批评提供了客观依据。

二、词汇

词汇的选择体现了作者的语言喜好和审美追求。张爱玲小说具有色彩感和音韵性的词汇形成了她独特的语言风格。译者对这些词汇的关注和重现,是衡量译作是否切近原作语言特征的重要标准之一。

(一)颜色词

对于色彩语言,张爱玲具有高超的驾驭能力。她通过灵活运用色彩词汇勾画人物形象,表达主观情感。

例1.她穿着一件苹果绿软缎长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际有一个黑隐隐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时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头发乱蓬蓬的还没梳过,脸上却已经是全部舞台化妆,红的鲜红,黑的墨黑,眼圈上抹着蓝色的油膏……[7]

Her apple-green silk cheongsam was fairly new,but there was a darkened area at the waistline,a sweat stain left by a dance partner’s hand … Her hair was rumpled,still undone,but she’d put on that stage make-up of hers:blocks of bright red and solid black,with blue eyeshadow.[8]

张爱玲的小说用华丽的色彩勾画出来一个居家舞女的形象,对曼璐的穿着打扮依次用了一系列绚丽的色彩词进行描绘,“苹果绿”“黑隐隐”“鲜红”和“蓝色”,全方位地展现了曼璐浓妆艳抹,具有风尘气息。金凯筠在译作中将这些颜色词依次译为 “applegreen”“darkened”“bright red”“blue”,并加译“blocks of”强调曼璐的浓妆。“墨黑”译者并未使用“inkiness”,而选用“solid black”(纯黑),与“bright red”形成了并列。译者虽未对颜色词的翻译完全对应,但大体完整地还原了原作色彩词对人物形象的刻画,传递了人物职业特征。

(二)拟声词

朱光潜认为“文学须表现情趣,而情趣就大半要靠声音节奏来表现”[9]。张爱玲擅长用模拟声音的叠音词来描绘生活中的各种声音,勾画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的市井生活画面,使表达有声有色。小说拟声词的形式有:双叠型 (AABB;ABAB)、部分重叠型(ABB;AAB)。

例1.同时又听见一台无线电哇啦哇啦唱得非常响……[7]

…judging from the crackly tune wafting into the kitchen from her radio.[8]

例2.……胡琴咿咿呀呀拉着[7]

…the scraping melody of a huqin…[8]

例3.随即听见里面煤屑路上咔嚓咔嚓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7]

Then came the scraping sound of footsteps on a cinder drive,receding into the distance.[8]

例4.摇曳的车灯吱吱轧轧响着……[7]

…its hanging lamp creaking rustily…[8]

《半生缘》张爱玲多处使用了叠音的拟声词,烘托环境气氛,表达人物的心理状态。拟声词的英译“需要保持原文的意义和音韵,既要达意,又要传神,使人不但身临其境,而且耳闻其声”[10]。英语的拟声词结构比较简单,大多采用单一的词汇表示,因此对于原作的拟声词,金凯筠大体采用英语对应或类似的拟声词直接翻译,并在句法功能上进行调整,以再现原作风貌。在原作中叠音拟声词“哇啦哇啦”“咿咿呀呀”“咔嚓咔嚓”“吱吱轧轧”主要充当状语,而译作主要采用拟声动词加 “-ing”为分词或者其形容词作定语来修饰声音。

例5.……堂里有一家人家的无线电,叮叮咚咚正弹着琵琶,一个中年男子在那里唱着,略带点妇人腔的呢喃的歌声,却听得不甚分明。那琵琶的声音本来就像雨声,再在这阴雨的天气,隔着雨遥遥听着,更透出那一种凄凉的意味。[7]

It was a tune played on a four-stringed lute,with a middle-aged crooner singing in a soft,smooth,almost feminine voice;the words themselves were indistinct.The pluck-pluck of the lute sounded like falling rain;listening to it through a window,with the pattering rain,made it even sadder,more lonely.[8]

张爱玲通过琵琶声来表现主人公凄凉的内心世界。这雨夜“叮叮咚咚”的琵琶声传递了曼桢内心的悲凉和哀伤。对于原作中模拟琵琶声的叠音拟声词“叮叮咚咚”金凯筠稍微做了调整,叠音拟声词并未在首句直接呈现,而是意译为 “a lute”。但在第二句加译“pluck-pluck”,用两个表示拨弄、弹奏的“pluck”相叠,来修饰琵琶声,以弥补原作“叮叮咚咚”在文字上给读者营造的听觉效果。同时,又增译了拟声词“pattering”来描绘雨声,使读者如临其境,再现了原作愁苦苍凉的气氛。

例6.忽然听见里面呛啷啷一阵响……其实还是那一扇砸破的玻璃窗,在寒风中自己开阖着。每次砰的一关,就有一些碎玻璃纷纷落到楼下去,呛啷啷跌在地上。[7]

She heard,through the door,a sudden long moaning sound…In fact it was the casement of the broken window creaking back and forth in the wintry wind.Every time it crashed shut,pieces of broken glass fell down the side of the house,with a sharp tinkling sound.[8]

曼桢被姐姐囚禁,窗户的一关一合都伴随着玻璃的震碎,渲染了苍凉的意境,突出曼桢的精神上的创伤。张爱玲用了“呛啷啷”“砰”等拟声词来描绘窗户开合及窗玻璃震碎的声音。在翻译时,两个“呛啷啷”金凯筠用了不同的拟声词来描绘不同的声音。第一个“呛啷啷”译者虽意译为“moaning sound”,但说明声音来源的第二句,她增译拟声词“creaking”,弥补了原作的听觉效果。第二个“呛啷啷”为窗玻璃破碎的声音,她用“tinkling”作定语来修饰“sound”,同时用“crash”来模拟窗户关合碰撞传出的“砰”的声音。在译文中,译者保留了原作拟声词营造的听觉刺激,留给读者深刻的印象。

(三)叠音词

汉语叠音词是用重叠语素或音节构成的词。它的基本功能都是描写性的,读起来朗朗上口、绘声绘色。在《半生缘》中张爱玲较多地使用了叠音形容词和叠音动词。

例1.……只在房间里坐坐,靠靠,看看报纸,又看看指甲。[7]

She mooched around inside,glancing at the paper,glancing at her fingernails.[8]

张爱玲连续使用了4个叠音动词 “坐坐”,“靠靠”,“看看”,“看看”,形象地表现了曼桢与世钧争吵后,心烦意乱,百无聊赖地心理。金凯筠翻译时将前两个叠音词直接意译为表示闲逛的词组 “mooch around”,虽然简洁明了,但缺少了原文动作的一起一落和形象性,对后面的两个重复的“看看”,她在译文中做了保留,用了两个并列的“glancing at”,做伴随状语,中间省略了连词,读起来连贯紧凑,朗朗上口,体现了动作的短暂性,较好地保留了原作的风格。

例2.……西北风呼呼的吹进来,那冷风吹到发烧的身体上,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又是寒飕飕的,又是热烘烘干敷敷的,非常难受。[7]

The buffeting of the northwestern wind on her feverish body made for a bizarre sensation indeed.Blustering cold,burning heat,churning back and forth—it was dreadful.[8]

被姐姐囚禁的曼桢生病发烧,张爱玲连续用了3个叠音词“寒飕飕”、“热烘烘”、“干敷敷”来描写她生病的状态。 “寒飕飕”金凯筠使用了风狂吹的“blustering”修饰“cold”,“热烘烘”用“burning”修饰“heat”,“blustering”和“burning”两者既形成了头韵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再现原作冷风吹到身上身体冷暖交错的感觉。最后一个叠音词“干敷敷”金凯筠略译,而增译“churning back and forth”(猛烈翻腾)完整地呈现曼桢身体发热畏寒的痛苦。此外,译者省略了连词“and”,三个动词ing形式并列“blustering,burning,churning”具有强烈的节奏感,加强了语气,再现了原作的音韵特点。

例3.那种八成旧的钞票,摸上去是温软的,又是那么厚墩墩的方方的一大叠。[7]

Those worn,warm notes in a big,thick wad.[8]

张爱玲用了两个叠音词“厚墩墩”“方方”,并使用了“温软”来描写顾太太摸到兜里钱的感觉,形象地勾画出顾太太见钱眼开,不惜牺牲自己女儿的幸福。金凯筠在译作中也使用了音韵手法,重现原作的音韵效果。译者将“温软”译成“warm ”,与“worn,wad”形成头韵。此外,“worn;warm ”既是头韵,又有共同的元音/ɔ:/。两个“厚墩墩”和“方方”,译者分别用了“big”,“thick”,形成半谐音。为了音韵的连贯,译者使用省略句,使语言流畅,语气贯通。音韵的使用,使得语言音义一体,节奏明快,富有音乐美,再现了原作的音韵效果。

三、修辞

修辞手法的运用使语言准确、鲜明和生动。译者对原作修辞手法的理解,才能在翻译中保留或再现原作修辞的美学效果。比喻是最常见的修辞手法,是“语言的信息功能和美学功能的有机结合”[11]。其在张爱玲的作品中多次出现,精妙的比喻已成张爱玲语言风格的重要一方面。张爱玲运用比喻细腻形象地表达和突出人物情绪,还将其运用于意象的勾勒和营造,渲染氛围,推动小说情节的发展。

例1.但是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再也找不出一句话来,脑子里空得像洗过了一样,两人默默相对,只觉得那似水流年在那里滔滔地流着。[7]

But he still didn’t know what to say,and his head felt as empty as a clean bowl,devoid of words.The two of them stood there silently,letting time wash by;it rippled through them like water.[8]

豫瑾和曼璐这对昔日恋人,多年之后再次见面。张爱玲此处采用比喻,来描绘两人错愕尴尬和往事不堪回首的心境。为了达到形象生动的效果,金凯筠把“脑子里空得像洗过了一样”翻译为 “his head felt as empty as a clean bowl”,增译喻体 “clean bowl”,形象生动地呈现了大脑放空的状态。原文中的“似水流年”“滔滔”,比喻时间如流水一般,两人过去的美好时光已逝。金凯筠连续用两个表示水流“冲洗”“波动”的动词“wash”,“ripple”,生动地再现了时间如水,保留了原作的美学效果。

例2.新秋的风吹到脸上,特别感到那股子凉意,久违了的,像盲人的手指在他脸上摸着,想知道他是不是变了,老了多少。[7]

The air,at long last,was cool;it felt like a blind man’s fingers touching him to find out how much he had aged,whether he had changed.[8]

这个比喻形象地描绘了世钧的矛盾心情,既渴望与曼桢相见,又担心多年后已物是人非。张爱玲并未用视觉描写表现人物的变化,而是别出心裁地把“秋风抚脸”比喻为“盲人的手指摸脸”,用“摸”去细致体会人物的变化。译者对原作的比喻进行直译“felt like a blind man’s fingers touching him”,保留喻体和比喻词,并且用了两个并列从句,“how much he had aged,whether he had changed”来描述人的变化。从句中的“aged”与“changed”形成押韵,且中间省去连词,不仅再现了原作比喻的形象感,又增加了音韵感和节奏感。

例3.这时候灯下相对,晚风吹着米黄色厚呢窗帘,像个女人的裙子在风中鼓荡着,亭亭地,姗姗地,像要进来又没进来。[7]

They looked at each other in the lamplight,the night breeze blowing the light yellow woolen curtain like a girl’s skirt billowing in the wind,puffed up high then swinging to the side,about to drop down again,but then not quite.[8]

《半生缘》里的人物塑造很含蓄,用张爱玲话说“像玻璃窗上涂上一层白漆”[12]。而这些人物的爱情也同样含蓄,扑朔迷离。小说以十年后叔惠归国,他与翠芝在灯下回忆往昔,晚风吹着米黄色的窗帘结尾。这无声的景致、象征性的比喻来暗示双方此生爱情失之交臂。张爱玲使用动态比喻,将风吹动窗帘比喻为女人的裙子在风中鼓荡,并用了两个形容女性仪态的叠音词“亭亭”“姗姗”,增加了比喻的形象性和生动性。金凯筠在译文中保留原文的比喻词和比喻意象,译为“like a girl’s skirt billowing in the wind”,对于形容窗帘在风中的姿态叠音词“亭亭地,姗姗地”,译者连续用了两个动词词组“puff up high;swing to the side”,且“high”“side”形成押韵,词义虽未与原作完全对应,但读起来朗朗上口,提高了表意效果,耐人寻味。

四、结语

张爱玲擅于运用语言的音韵特点来拟声写貌,抒情造景。运用丰富的色彩词汇,强调人物的形象。她作品中的比喻精致巧妙,将抽象复杂的人物情感和心理形象化,渲染氛围,描绘了一部苍凉哀伤的爱情故事《半生缘》。因此,对于《半生缘》的英译,译者不仅要忠实原作的内容,也要忠实地再现张爱玲个人鲜明的语言风格。以文学文体学为视角,从词汇、修辞方面对《半生缘》译本进行分析,金凯筠的翻译虽然有时候牺牲了对原文内容的忠实,但较大限度保留了原作的语言特征,尽力再现原作的文体效果。对原作中张爱玲普遍使用的拟声词,金凯筠尽量找出英语的拟声词进行直译,并对其进行句法功能的调整,大体保留它们所营造的听觉效果。关于原作中的叠音词,她充分运用头韵、尾韵等音韵手法来重现原作的音韵效果。对原作的比喻,金凯筠在保留原文喻体的基础上,使用增译或运用音韵节奏等方式,力求增加比喻的形象性和生动感。因而,西方读者能有机会领略张爱玲的语言特色,体会其作品的苍凉内涵。可见将文学文体学应用于文学作品的翻译,既有利于更系统客观地进行译文的评价,也有助于提高译者的文体意识,深入地理解和欣赏原文,更好地指导其翻译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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