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统论视域下四书学体系的创立
——以“《大学》为曾子所作”为线索

2018-03-07 11:11蒋开天
武夷学院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子思道统四书

蒋开天

(安庆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安庆 246133)

道统思想,由来已久。朱熹在《中庸章句序》中就说:“道统之传,有自来矣。”[1]今人蔡方鹿还曾将中国道统思想的历史发展和演变分为四期:(1)从伏羲到周公,以文王仁政和周公之礼为代表;(2)从孔子到汉儒,以孔孟仁义之道为代表;(3)从韩愈到程朱陆王,以超越时代的心传说和天理论为代表;(4)20世纪20年代以来的现代新儒家,以由内圣心性之学开出科学民主新外王说为代表。[2]一般认为,道统论的实际提出者是韩愈,“道统”一词的最早使用者是朱熹。可以说,“道统”作为一种理论学说与概念的出现远远晚于它的实际存在。

一、“道统”为何?

学界有关道统论的研究表明,一直有两种观点并存:一是认为道统即儒家之道的历时性传承谱系,这是学界多数学人的观点;一是认为道统与道学以孔子为界分立为两段,孔子之前为道统阶段,孔子之后为道学阶段。此一观点以余英时为代表。

余英时通过考察,得出一个基本结论:“即朱熹有意将‘道统’与‘道学’划分为两个历史阶段:自‘上古圣神’至周公是‘道统’的时代,其最显著的特征为内圣与外王合而为一。……周公以后,内圣与外王已分裂为二,历史进入另一阶段,这便是孔子开创‘道学’的阶段。宋代周、张、二程所直接承续的是孔子以下的‘道学’,而不是上古圣王代代相传的‘道统’。”[3]此论一出,认同余先生之说者不乏其人。然而,近几年,反对之声也时而见诸文字。美国学者田浩、德国学者苏费翔、赖区平等为代表。主要集中在四个方面:第一,余先生对于“道统”一词在朱熹论著中首次出现的问题认识有误。余先生考证得出“道统”在朱熹论著中第一次出现于淳熙八年(1181)的《书濂溪光风霁月亭》中,而实际上,朱熹于淳熙六年(1179)的《又牒》中已用“道统”一词,这一铁一般的事实证明了余先生有关此一问题的考证明显有误。第二,余先生对于载有朱熹道统问题的《又牒》《答陆子静》《邵州州学濂溪先生祠记》三篇重要文献未给予关注。第三,以反例驳斥余先生之观点,朱熹论著中多次把“道统”一词用在孔子没后的贤人如颜回、曾子、周敦颐身上。第四,余英时先生对于“统”与“宗”的理解尚待商榷。例如,德国学者苏费翔就得出结论:“余先生将朱熹的 ‘道统’‘道学’分开论述为‘内圣外王兼得’与‘内圣独存’,是颇有条理的,其言甚为详尽。虽然朱熹把儒家的传统很清楚地分为此两项,然而‘道统’一词恐怕并未有很清楚的定义”,又指出:“余英时发掘‘治统’与‘学统’之间的界限,一定是朱熹的核心思想,但他不一定用‘道统’‘道学’两个词来划分。”[4]赖区平通过考察也得出结论:“道学与道统在时间、人物两方面之界限相互重合,决无前后分别”,“决非如余英时先生所言有两阶段之分别”。[5]基于如上考察与梳理可见,余先生在时间阶段、代表人物等形式上分别道统与道学为两个历史阶段,的确有进一步商榷之处。

葛兆光对“统”与“道统”曾作过概念式的表述:“所谓‘统’,其实只是一种虚构的历史系谱,怀有某种可能很崇高的意图的思想家们,把在‘过去’曾经出现过的,又经过他们精心挑选的一些经典、人物或思想凸显出来,按时间线索连缀起来,写成一种有某种暗示性意味的‘历史’,并给这种‘历史’以神圣的意义,来表达某种思想的合理性与永久性,于是,就构成所谓的‘统’。……而‘道统’,则是指思想史中承担着真理传续的圣贤的连续性系谱。”[6]鉴于此,本文所述“道统”,非余英时所论述之“道统”,而是从一般意义上来讲的,道统是圣人史观视域下的儒家之道传承的历时性谱系。这里的“时间”,不限于孔子之前。因此,有宋一代所强调的孔子→曾子→子思→孟子的传承谱系,也就理所当然的属于儒家道统的范畴了。

二、孟子、韩愈:道统论与四书学联结之先声

陈荣捷曾指出,朱熹集新儒家哲学之大成,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即:“新儒家哲学之发展与完成,新儒学传受道统之建立,以及《论》《孟》《学》《庸》之集合为四子书。”[7]仔细观之,这三大贡献又彼此交叉,相互影响。现在,就让我们来探究一下陈先生所述的后二大贡献即朱熹四书学体系与道统论的关系问题。二者是否存在关系?有什么关系?针对前一问题,不证自明。关键是后一问题。早有学者如陈逢源在《朱熹与四书章句集注》中指出,朱熹将《学》《庸》《论》《孟》编为一帙,创立四书学体系,其目的在于强化孔曾思孟的道统传承。而笔者认为,孔曾思孟道统论的提出明显早于朱熹四书学体系的建立,因此道统论的逐步确立也深深影响了朱熹四书学体系的形成。二者相互作用,同向并行。众所周知,孔曾思孟的道统谱系始自二程,朱熹继之,而考察道统论,必先溯及孟子、韩愈。

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8]

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9]

前一条中,孟子提出了这样一种儒家圣人谱系:尧→舜→禹→汤→文王→孔子。朱熹对此处的“按语”说孟子“序群圣之统”[1]。当然,这里需要强调的是,此段所述的“见而知之”与“闻而知之”,“之”虽为儒家所传之“道”无疑,而“见”“闻”未必有“传”道的意思。在时间上,“见”“闻”应为由后而先,“传”应为从先至后。蒋伯潜就指出:“朱注云云,谓孟子以道统之传自任,……此后学者,遂谓此章为道统之说之所由起。此则宋儒之言,非孟子之本旨也。”[10]这里的“朱”即为朱熹。而笔者认为,也许孟子真的无意于创建一个儒家“道统”或“师系”,然而在道统思想进展的客观历史上,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自此之后,后世所有道统谱系,都一定大体包含了《尽心下》中的谱系传承。甚或可以说,孟子是事实上建立了儒家道统谱系的早期雏形。所以,韩愈作为道统论的真正提出者,其所建构的道统谱系也大体与《尽心下》所述相类: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子。孟子之时,尚无外族文化入侵,其任务至多为“辟杨墨”,然迄及唐宋之世,佛教文化渐成夺主之势,因此,出于文化自卫的儒家立场,唐宋儒者奋力复兴儒家正统、辟佛排老,当然可能还有以“道统”超越“政统”的理想成分,道统谱系的建立已成时势之内在要求。孟子、韩愈的道统谱系都是上起尧舜,下隐自身,然而,都未给予孔孟之间贤人以道统地位。当然,韩愈曾关注到孔子的部分弟子,在《送王秀才序》中曾载:“吾常以为孔子之道大而能传,门弟子不能遍观而尽识也,故学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孟轲师子思,子思之学盖出曾子,自孔子没,群弟子莫不有书,独孟轲氏之传得其宗。”[9]此处,韩愈所述的孔子→曾子→子思→孟子实为后世朱熹所认为的四书著者的道统谱系,然而细观韩愈之意,他是不承认曾子、子思的道统地位的。至此,道统论与四书学还未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联结,将四书学与道统真正联结起来的是二程。

三、道统论与四书学联结之进展与完成

北宋二程,大大推动了道统论的发展,概言之,有两大重要突破或贡献,其一是程颐一反孟子、韩愈以含蓄的方式表达自己是道统承续者的方式,明确将程颢确立为直接接续孟子道统的人,在《明道先生墓表》中,程颐即说:“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先生生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志将以斯道觉新民。”[11]其二是建立起了孔子至孟子之间的道统谱系,并极为重视四书,试图将道统与四书相联结:

孔子没,曾子之道日益光大。孔子没,传孔子之道者,曾子而已。曾子传之子思,子思传之孟子,孟子死,不得其传,至孟子而圣人之道益尊。[11]

仁宗明道初年,程颢及弟颐实生,及长,受业周氏,已乃扩大其所闻,表章《大学》《中庸》二篇,与《语》《孟》并行,于是上自帝王傅心之奥,下至初学入德之门。融会贯通,无复余蕴。[12]

这里,前一条中,二程用“传”字,可见其真正确立了孔子→曾子→子思→孟子的道统谱系。后一条中,二程重视四书,并四书并提。而且,二程认为“《大学》乃孔氏遗书”[11],“《中庸》之书,决是传圣人之学不杂,子思恐传授渐失,故著此一卷书”[11]。可见,二程是试图将道统与四书联系起来的,但遗憾的是,明显没有完成。一方面,认为《中庸》为子思作,并非二程原创,这是自汉唐以来的传统观点。《史记·孔子世家》中即载:“子思作《中庸》。”[13]韩愈弟子李翱在《复性书》中也持相同观点。另一方面,二程以《大学》为孔子作,在道统谱系中没有给曾子以文献上的地位。

朱熹私淑二程,在道统论的建立与四书学的形成过程中居功至伟,都为集大成者。朱熹创立了上至“上古圣神”,下隐自身的道统谱系:伏羲、神农、皇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颜子、曾子→子思→孟子→程颢、程颐,直至朱熹本人。这里且不论朱熹超越之前诸道统谱系将儒学正统溯源于伏羲、神农、皇帝的重大理论贡献,仅就其与四书学的关系来看,朱熹指出:

右经一章,盖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传十章,则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也。[1]

《中庸》何为而作也?子思子忧道学之失其传而作也。[1]

可见,朱熹认为《中庸》为子思所作,更重要者,他以《大学》为曾子及其弟子所作,这在道统思想发展史上还是第一次。这样,《论语》《大学》《中庸》《孟子》便与道统中的孔子→曾子→子思→孟子一一对应,在形式上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道统论与四书学的统一。我们再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的安排做进一步论证。仔细观察《四书章句集注》的结构安排,可以发见,《大学章句序》与《中庸章句序》开篇便讲“继天立极”之道统,《论语集注》与《孟子集注》结尾也都以论道统而终。这是偶然成之,还是刻意为之。笔者认为当然是后者。可以说,朱熹四书学的宗旨就是要匡立儒学道统,而道统论中圣贤的至高地位又巩固、提升了四书学的地位。

具体到《大学》而言,以曾子为《大学》作者,《大学》亦可称之为圣经贤传,这对于《大学》经典地位的确立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到底《大学》是否为曾子所作?自朱熹提出这一观点后,后世学人特别是近代学人各有论述,在学术史上已然成为一桩公案。有关《大学》的著者,认为非曾子者,较有代表性的观点有:郭沫若认为是“乐正氏之儒的典籍”[14],郭沂认为是出自“子思门人之手”[15],冯友兰认为是出于荀学[16],赵泽厚认为董仲舒“作《大学》似极有可能矣”[17]。当然,我们还可以从一些未考证《大学》作者,而考证《大学》成书年代的研究中反观《大学》非曾子作,如徐复观认为《大学》是“秦统一天下以后,西汉政权成立以前的作品”[18],傅斯年认为“应该作于孔伋、桑弘羊登用之后,轮台下诏之前”[19],诸如此类。当然,也有一些学者通过考证,认为《大学》确为曾子及其弟子所作,以梁涛为代表,并列举了三条证据:(1)《大学》一文中明引曾子之言,一为“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一为“孝者,所以事君也”与《礼记·祭义》中“曾子曰”内容相同,说明其与曾子学派有密切关系。(2)《大学》的“忠恕”思想与曾子有一致之处。(3)从学术传承上看,《大学》一定早于《中庸》,《中庸》为子思所作,因此《大学》出于曾子或其弟子的可能性就很大。[20]当然,学界对《大学》作者的讨论迄今依然没有达成一种共识。但是,不论后世对《大学》的著者做何种考证或研究,朱熹在当时给出的答案是成书于曾子及其弟子之手的。而且,在我看来,也一定不是朱熹简单的要将《大学》与道统相符合所使然。仔细观察朱熹所塑道统谱系,当论及孔孟之间的儒家道统时,朱熹一般是以颜子、曾子并称,例如:

……又何足以为孔子乎?颜、曾所以独得圣学之传,正为其博文约礼,足目俱到,亦不是只如此空疏杜撰也。[21]

恭惟道统,远自羲、轩。集厥大成,允属元圣。述古垂训,万世作程。三千其徒,化若时雨。维颜曾氏,传得其宗。逮思及舆,益以光大。[21]

可见,朱熹在孔孟之间道统中以颜、曾并举为惯常,而最后,朱子是选择《大学》为曾子作,而非颜子作,朱熹自言一生于《大学》着力最多,这应该是朱熹深思熟虑的结果。《大学或问》中载有朱熹以《大学》为曾子所作的理由:

正经辞约而理备,言近而指远,非圣人不能及也,然以其无他左验,且意其或出于古昔先民之言也,故疑之而不敢质。至于传文,或引曾子之言,而又多与《中庸》《孟子》者合,则知其成于曾氏门人之手,而子思以授孟子无疑也。[21]

可见,朱熹以《大学》为曾子及其弟子作,是对《大学》的言辞、义理、内容以及与《中庸》《孟子》的关系深入分析的结果,对朱熹而言,绝非武断。我们不论朱熹所给出的结论是否正确或公允,朱熹将道统论与四书学连接起来,作为其哲学体系的重要支撑,笔者认为,仅从这一点观之,解决问题的过程应该比达到结论更富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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