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的纠缠 无奈的伤逝

2018-03-22 12:03郭永珍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8年3期
关键词:矛盾冲突鲁迅

郭永珍

摘 要:《伤逝》写于1925年10月,是鲁迅先生一生中唯一的一篇以爱情为题材的小说。与同时期的以爱情和婚姻为题材的小说相比,有它的独特与深刻:没有简单地、乐观地张扬爱的自由和权利,表现爱的浪漫和甜蜜,而是冷静深入地对爱情及婚姻中的种种问题进行了凝重的思索。相对于其他人的张扬和天真地表现爱的幸福狂喜和陶醉,他则冷静深刻而残酷地写出了理想之爱走入现实婚姻后的矛盾冲突和两难。

关键词:鲁迅 理想之爱 现实婚姻 冲突 矛盾

《伤逝》写于1925年10月,是鲁迅先生一生中唯一一篇以愛情为题材的小说。与同时期的以爱情和婚姻为题材的小说相比,有它的独特与深刻:它没有简单地、乐观地张扬爱的自由和权利,表现爱的浪漫和甜蜜,而是冷静深入地对爱情及婚姻中的种种问题进行了凝重的思索。相对于其他人的张扬和天真地表现爱的幸福狂喜和陶醉,鲁迅冷静深刻而残酷地写出了理想之爱走入现实婚姻后的矛盾冲突和两难。

《伤逝》写于他和许广平恋爱的时期,这篇小说有意无意中带上了他的深层意识和自我生活的情感体验。结合鲁迅先生的现实人生,可以看出鲁迅先生在艺术世界和现实人生中,对爱情与婚姻中的矛盾纠缠的深入体味。

一、现代与传统的矛盾冲突

《伤逝》中涓生和子君的恋爱及进入婚姻的方式是现代的,然而,于无形中却以现代的方式回到了传统的实质。同居之后的生活没有了现代的内容和支撑:涓生失业,子君没有工作,生存变得艰难,相恋的男女变成了传统意义上的“百事哀的贫贱夫妻”。生活困顿,事业坎坷,涓生开始对子君不满,厌恶和挑剔,直到不再爱她。出于比较现代的道德观和婚姻观,涓生在犹豫矛盾之后,还是决心把“不爱的真相”告诉子君。按他的理想中的理念和观念,认为二人分开,都可以减轻负担,摆脱目前的沉闷困境,去重新寻找新的人生。难道他真的不明白社会现实的残酷吗?将一个众叛亲离的被抛弃的女人重新推回到社会中去,她将如何生存?子君将要面临和面对的灾难,他是可以预料的。然而,他一边为摆脱子君找理由找原因,又一边为推脱自己的责任,不让自己显得自私和残忍。为了不让子君以为自己是被推向了绝路,他又找条件找依据,并把子君想象成一个勇敢现代又独立自主,可以自谋生路的重获新生的现代女性。然而,他摆脱子君的原因正好与此相反:子君忘了先前所追求的一切,不思进取,成了一个把功业建立在吃饭中的家庭主妇。他一面清醒地分析着现实,又一面想当然地麻木自己欺骗自己,理想地想象着幻想着。终于问心无愧,义无反顾地“抛弃”了子君。而子君则是伪现代,实传统。伪现代是她在被抛弃后没有重新振作自己,自谋生路,而是走向了曾背叛的家庭。她在本质上是传统的,就是因为传统,她才那么轻易地被传统扼杀和毁灭。从始至终,子君都是在现代的诱导下,以现代的形式走回了传统,最后,在传统的包围中走向了死亡。

鲁迅先生出生在封建没落的大家庭中,是家里的长子长孙,从小受正统的儒家教育,因此他也接受了封建社会的遗产——传统礼教、忠孝悌爱、责任及承担和悲悯的人道主义等。生活中,他是一个保守的孝子,母亲送的一件无爱又不可爱的礼物,他痛苦而默默地承担。他没有反抗,但也没有真正地接受。他毕竟也是“五四”新时代的战士,思想激进,主张追求个性自由、思想解放,痛恨吃人的礼教。然而,传统礼教还是在其行为,特别是在他的婚姻上束缚了他很多年。使他背负着婚姻痛苦的外壳,自我压抑,自我禁锢,拼命钻故纸堆,读佛经,抄古碑等。这固然可以看作是政治高压下的自我沉潜和麻醉,但也可以理解为以此来蚕食自己生活中内心的苦闷和绝望,以此自残并消磨无爱的生命。此时,他感觉自己的青春都流逝了,精神上和心灵上像是进入了暮年。他沉默地承担着一切重压,并准备“做一世的牺牲”,以完结四千年的旧账。悲剧的受难主义使他不忍不愿违抗和反抗,只是大无畏地牺牲自我。

然而,他不可能不渴望爱情。但当爱情来临时,他依然不免怀疑和犹豫。《伤逝》写于他和许广平恋爱期间,也就无意中体现了他面对恋爱时悲观及犹疑不定的心态。《伤逝》书写了一份美好爱情从开始到破灭的短暂历程的悲剧。其悲剧的想象和对现实悲观的书写,是否是鲁迅自我内心的矛盾冲突的体现,是不是也害怕当自己的爱情进入实质的生活后,自己也会像涓生一样,到最后只剩了永存的悔恨和痛苦。对传统婚姻悲剧痛楚的体验,使他不免在温暖的恋爱里,也对理想爱情的前景产生追问和怀疑。在许广平强烈的攻势下,他开始摆脱自卑情绪,毅然决然冲出了自我禁锢的堡垒,开始了新的人生。现代战胜了传统。然而,在现代的生活方式里,传统的观念还是影响着他的行为方式。他和许广平结合后的第一次冲突,是关于她的职业问题。《伤逝》中爱情的失败,归因于子君的不工作,丢掉了理想和追求,只知“捶着一个人的衣角”过日子。爱情失去了新鲜感,一位勇敢而前卫的女性,没有了追求和进取时,也就失掉了昔日的光彩和魅力,甚至像变了一个人。而许广平要到社会上工作时,作为“五四”提倡妇女解放的先驱,他却不允许。现实与理想、实际生活与艺术的想象,是充满矛盾的。他是一个“观念的激进主义者,行动的保守主义者”。

二、精神与物质的矛盾

爱情是自由的、敞开的、心灵的契约,其本质上是无畏的、蔑视世俗的。然而,一旦进入婚姻家庭,就会被物质化,要为生存奔波,为衣食住行费尽心思。由幻美的梦境进入繁琐的现实生活,落差是必然的,失落和痛苦也是难免的。子君和涓生,由恋爱而同居,进入了家庭生活。他们由唯美浪漫和理想主义的精神之恋进入具体日常生活,不得不为一日三餐而劳顿。而且,由于他们的爱情得不到社会的认可和容忍,涓生因此失业,失去了经济来源,生存也失去了保障,日子开始艰难而窘迫。一切优雅、诗意、形而上的理想都被现实的困顿扼杀和消磨殆尽了。涓生开始责怪子君把功业建立在“吃饭”中,开始觉得她变得庸俗、琐碎、狭窄和目光短浅。工作可以是为了事业和理想的奋斗,但生存必得先有保障。所以,在生存的物质条件都没有着落的情形下,工作的首要功能就是为了挣取生存的保障。而做饭吃饭则是活着的更具体更实际也更迫切的需要。生活是爱情生长的基础,是爱情健康发展的先决条件。形而上的爱情要有形而下的物质做保障,才能得以生存和成长。物质保障的艰难,使生命和精神都疲惫,心灵的交流被冷落,相互的理解也荒疏。物质和精神起了冲突,物质的缺失而使精神营养不良。

涓生责怪子君,其实,子君并不是一味地沉溺于优裕的生活享受,而忘记了先前的理想和追求。她是为了她和涓生的具体的一日三餐的生活消耗毁灭了自己。经济地位决定生存状态,高雅是需要条件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所谓事业理想、为社会奋斗的远大目标、宏丽的追求、人生的远景、形而上的意义等都只能是虚幻的苍白的空谈,不切实际并且虚伪而幼稚。生活永远有它沉重而严酷的法则和内涵,子君和涓生可以说是因相爱而走到一起,但他们的爱情里有不切实际的虚幻成分,终因生活的困窘而使爱情死亡。如果说子君忘却了生活而保存了爱,那么涓生则是保留了生活而忘却了爱。爱情在物质缺失的围剿下,慢慢枯萎风干。

子君在具体的现实生活中迷失了自己。像许广平这样具有个性的时代新女性,在家务面前也变得温顺了,并且与社会运动完全隔离开来。她为鲁迅先生做种种杂事,料理家务,照顾孩子和先生的起居,已倦于追踪先生的思想发展。物质是精神的保障,本可以并行不悖。然而物质追求和精神追求又是矛盾的,因为一个人,特别是女人的体力和精力都是有限的。要求她既主内又修心,在完全做好家务的同时,在思想上还要与男性齐头并进,并驾齐驱,这是苛刻的,也是不近情理的。因为“女人不会是超越时代的,不会是理想的,她们不是铁打的”。所以,由于现实的残酷,由于人类自身的局限,物质和精神往往是矛盾而冲突的。

三、牺牲与拒绝牺牲

子君无畏地走向了涓生,牺牲了自己和家人的亲情,之后被涓生抛弃,又无言地牺牲了自己。而涓生却为拒绝自己的牺牲和负担,找种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自以为是地设想子君可以和他一样获得新生,分开是为两个人好,重新追求新的生活,还可以不至忘了“翅子的扇动”。实质上,他是不愿再担负子君给他造成的生活的压力和负担,他也负担不起。为了不让自己显得自私残忍和不道德,而理想地幻想着设想着虚幻缥缈的美好将来,欺骗自己,也欺骗子君。他嫌子君不思进取,认为子君依附于他,又加上自以为是的幻想,终于义无反顾地把子君推了出去。子君走向了死亡,为他完全地牺牲了。不论子君的牺牲是不是自觉地传统地本能地牺牲,还是自觉地现代地清醒地牺牲,她是彻底地毫无保留地付出了自己。然而涓生却是连责任都不肯背负的,只是在子君死后无用地悔恨和自责。

现实中鲁迅先生是主张自我牺牲的,为母亲,为家人,为社会,而且也在牺牲着自我。他放弃个人的幸福,准备“陪着做一世的牺牲,了却四千年的旧账”。他默默地背负着,一个人孤独地在黑夜的旷野上舔自己的伤口。所以,他深谙牺牲的可怕、痛苦的煎熬和孤独的滋味。所以,他不愿别人像他那样成为牺牲品。《伤逝》中涓生虽然犹豫矛盾再三,最后还是说出不再爱子君的真相,拒绝撒谎,使自己免于罪恶、卑劣和虚伪,也不再背负道德的重担,结果却把子君推向了绝路。如果说欺骗子君是伤害她,那么,告诉她真相就是谋杀。他不愿牺牲自己,却牺牲了子君。他始料不及,悔恨莫及,又痛苦自责,矛盾万状。个人主义与人道主义在其心里痛苦地纠缠。事实上,鲁迅先生是推崇相爱双方为所爱牺牲的“牺牲论”的,并带有殉情主义的色彩。现实中主张牺牲并牺牲着,艺术中却是拒绝牺牲。这也许是他艺术地对现实进行否定,并实现对自我的否定。

到了20世纪20年代中期,他与许广平在通信中,又一次谈到“牺牲论”时,其思想已发生了飞跃。这时的认识核心是爱情的双方应该相互“虑他为我而牺牲”或“不忍让对方为自己做出牺牲”,而应该用更大的牺牲回报。这种“牺牲论”是一种深刻的爱惜他人的生命和幸福的思想品格。但还是包含着别样的牺牲,由为他人的牺牲到为回报而牺牲的相互牺牲。其实现实生活中,他自己在为他人做牺牲,而爱他的人又在为他牺牲着。拒绝他人为自己的牺牲和拒绝自己为他人的牺牲都是不可能的。所以,人只能在牺牲与拒绝牺牲中煎熬。什么时候才能有率真、自然、自如、随意的人生,轻松坦然而无须背负牺牲?他是渴望的,但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四、爱的希望与无望

涓生和子君的爱情是真爱还是伪爱?也许有些盲目,但可以肯定地说子君是真心地爱着涓生的。她既现实具体地爱着他,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又形而上地爱着他,崇拜他的精神和灵魂。而涓生对她的爱相对于子君则显得不是那么纯粹、真诚和无私。他和子君同居后的生活处处体现了他的功利和实用主义的心理,可以说他找的并不只是精神的爱侣,而是一个生活中的合作伙伴。这个伙伴得为他付出、爱他、崇拜他,还得在物质和精神上都能为他带来利益。所以,当子君不外出工作,成了他的负担的时候,他就不满了、厌倦了。他对于子君的态度是和他的利益相关的,是利害的权衡和取舍。他们的爱是不对等的!也可以怀疑,他是根本不爱子君的,他的爱是虚假的,只是在孤独寂寞和无助苦闷时所需的慰藉。他只是需要有人给予他慰藉和抚慰他懦弱的心灵,有人聆听他的理想和苦闷的倾诉,有人可以给他温暖与他共同面对他的困境。子君给予了他,他也以为他是爱子君的。如果他真爱她的话,怎么不是患难与共,而是无情地抛弃?如果他真的爱她,怎么那么快就厌倦了,不爱了呢?他自私冷酷而残忍,而她对他却是生死不渝,直到最后把仅有的生活物质留给了他,还是一样地疼着他、爱着他、为他着想。而涓生到底是怎么“爱”子君的呢?

鲁迅作为一位倡导个性解放、思想自由的先驱,竟然也曾发过如此的悲叹:“爱情是什么,我不知道!”在他还没来得及追寻真爱的时候,他就被迫走进了无爱的有形无实的婚姻生活,从此他也走进了灰色的悲哀的人生。虽然,婚姻对他的打击是残酷的,但是,他的哲学是以生命为本位的。作为生命活动的基本形式的爱情,不能不成为他的渴望。他又太重视精神,怀疑灵肉结合的可能,而且爱的对象又在哪里呢?《我的失恋》把他的绝望和怀疑的心态通过戏谑的方式表现得淋漓尽致!现实总是荒谬的,难道爱是可以期待的吗?但是,爱是有偶然性的,他也是幸运的。他和许廣平相遇并相爱,开始了他与众不同的爱情之旅。许广平的爱给他带来欣慰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了忧虑和思考。此时,他写了两篇小说《孤独者》和《伤逝》,自己是要成为魏连殳还是要成为涓生?不管怎样,离开北平之前,他还是决心走出禁欲主义的境地,“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虽然决心已下,但他还是犹豫不决。对于爱情,他本来就自卑。由于健康和年龄的原因,他就怕“辱没了对手”。这些顾虑最后都被许广平热烈的爱情所冲决,他也终于说出了“我可以爱”。“我可以爱”,爱是一种权利。属于子君,属于他,属于每一个人。他终于背叛了婚姻,走出自我禁锢,走进爱情世界,从一种婚姻的形势走入灵肉融合的实质。《伤逝》是“先生怀着深隐的恐惧言明婚姻的束缚性和权威性,言明爱与死的二律背反”。

他长期为经济和旧式婚姻所累,实际上,他已经将生活和爱割裂开来。对于日常生活中的爱,他是有种虚无感的。在小说的表达里,子君和涓生的爱情以悲剧结束。现实中,他自己“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沐相濡究可哀。聊以画图娱倦眼,此种甘苦两心知”。究可哀的是什么?生存的艰难,还是现实人生的不完满、不理想?此中的画图大概就是先生最喜欢的一小幅木刻画,那幅画究竟是什么涵义,许广平和萧红都不知道。两位杰出的女子,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能了解他的内心,那会是怎样的苦楚,心灵和灵魂到何处栖息?心和心之间产生了距离,爱是否也在慢慢枯萎?虽然在人生的最后十年,拥有了爱情和妻儿,但他的内心深处是否仍然充满了悲哀失落、矛盾痛苦、虚空和怀疑?他对自己的爱情和人生是否肯定,他是否实现了心中渴望的爱情?他没有直接告诉我们,他也没有告诉自己。或许,先生也只能“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

参考文献:

[1] 林贤治.一个人的爱与死[M].上海:东方出版社,2006.

[2] 王实味等.野百合花[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2.

[3] 鲁迅.呐喊·彷徨[M].南京:凤凰传媒集团江苏文艺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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