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尊悲壮而苍凉的背影

2018-04-02 10:57叶平
延安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龚自珍

叶平,陕西洋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等刊,出版著作11部。

透过的龚自珍诗文,总会看到一尊悲壮而苍凉的背影——古希腊神话中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众神知道,这块石头永远不可能有到达山顶的那一天,但他佯装不知似地依然推着石头上山,永不停歇。这是西西弗斯的宿命,说不上幸与不幸。

龚自珍放浪形骸,玩世不恭,行动不受世俗束缚,自有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隐情。比之正气凛然的骨性文人,龚自珍的形象要矮小许多,但看上去也挺可爱——他一生都放不下“做名臣不做名士”的梦想,始终如一地与命运较劲,与性情较劲,义无反顾地要活出真实的自己。这种一般文人不可为的勇气和担当,无疑在黑暗的历史底色上涂上了一抹醒目的亮色。

和许多人一样,我对龚自珍的了解是从两首诗开始的——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九州内生机勃勃要有风雷激荡,万马齐喑的沉闷局面实在可哀。我劝告天公要重新把精神振作,打破一切清规戒律去选用人才。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满怀离愁而对夕阳西下,鸣鞭东指从此浪迹天涯。凋落的花朵仍然有情有意,化作春泥培育出新的鲜花。

这两首诗作于龚自珍辞官途中,时在清道光十九年己亥(1839年)。由北京南返杭州,一路上他看着万里神州、大好河山,目睹生活在苦难中的人民,不禁触景生情,思绪万千,即兴写下了315首詩,于是诞生了《己亥杂诗》。

龚自珍在32岁的时候,已经感到自己命途多舛,时运不济。他在一首题为《漫感》的诗中写道:“绝域从军计惘然,东南幽恨满词笺。一箫一剑平生意,尽负狂名十五年。”十五年确实可以做许多事情,龚自珍却一事无成,当年一萧一剑的少年风华,已经化做江湖夜雨的萧瑟青衫。人到中年、已经36岁的龚自珍,依旧前路渺茫。年轻时所憧憬的“万言奏赋、千金结客”的洒脱生活,已被现实无情地打碎。此时他有诗形容自己:“中年何寡欢,心绪不缥缈。人事日龌龊,独笑时颇少。”

龚自珍因何至此呢?按说,以他的家庭背景,本应该有个光明的前程。再看他的履历也够辉煌:十九世纪上半叶一个杰出的思想家和文学家。他的思想带有极大的叛逆性,而他的文学极富于创造性,其诗文打破了清中叶以来传统文学的腐朽局面,首开近代文学风气。然而,又有几人真的能体会诗人坎坷痛苦的一生。

简单地说,龚自珍一生所有不幸的根源,是心高气傲的他无法像父、祖那样顺利通过科考。“名场阅历莽无涯,心史纵横自一家。”这是龚自珍题写在旅店墙壁上的一首诗中的两句。所谓“名场”,就是功名场、科考场,龚自珍对南北的科场是最熟悉不过的,因为他最大的挫折就是在科考场,屡屡应试,次次落第,从少年的意气风发,到壮年的霜染两鬓,他不断走进各地的考场。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从生活优裕的贵公子,成为名满天下的大诗人,但在考场上的收获却少得可怜。直到道光九年(1829年)38岁时,才考中第九十五名进士,在殿试时,得到三甲第十九名,被赐“同进士”出身,像当年得到副贡生的名头一样,这个进士也是“副”的,与正宗的“赐进士出身”有很大的区别,因而无法进入翰林院。在38岁的时候,有人在翰林院蓄志待发,有人已经开疆裂土,只有龚自珍还在为自己的身份苦苦挣扎。比他大8岁的林则徐,早在28岁时就成为进士;比他小19岁的曾国藩,后来也在28岁成为进士,到37岁时已经做到侍郎,位居正二品,那是怎样的春风得意!

在众多落榜中,考军机章京的落选最为遗憾,没能延续祖、父的美名,否则,祖孙三代先后担任军机章京,那在有清一代,可是绝无仅有的。在43岁的时候,他又不屈不挠地参加遴选各地乡试主考官的考试——试差。就在这次考试失利后五年,龚自珍愤然辞官南下;又两年,客死丹阳。可以说,他的一生都是在考试中度过的,无情的考题一遍又一遍地鞭挞着他。

在龚自珍屡屡踏进考场的同时,他也在北京衙门里谋些职位作为生计,好歹也算官场中人。他那时的“官”,其实不过是“文员”、“秘书”之类的职业。就其级别来说只是“从七品”的小秘书,连七品芝麻官都算不上。

从“副贡生”、“同进士”到“从七品”,龚自珍一路走来,都是副的,其间的尴尬和窘迫,是异乎寻常的。然而,上帝对他是多么苛刻又厚爱——不能在官场飞黄腾达、光宗耀祖,却以诗文之雄独占京师、名动天下。

龚自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人这样描述他:头顶凸出,目光如炬,短小精悍,口出滑稽之语。龚自珍对自己一些惊世骇俗的行径还是有所认识的。他在致友人信中说:“吾辈行事,动辄为人笑”。有的时候,他简直就是故意为之,破罐子破摔。因此成为京师士大夫圈子里有名的狂人,时号“龚疯子”,也有人称他为“古狂”,他本人也接受了这些称谓,并且一有机会就佯狂招摇,以此来发泄对自己仕途不顺的愤懑。比如,有文字记载说,龚自珍每每在参加宴会时,手舞足蹈,高谈阔论,而且是口不择言,根本不顾别人的感受。对此,老朋友魏源有一次写信劝他,让他学得滑头点,对什么人说什么话,既要“择人”,又要“择言”。可是,他没办法控制住自己,不如此,就无法抒发胸中的块垒。

对龚自珍的狂傲,很早就有高人给过严厉警告。26岁时,龚自珍奉父命把自己的诗文拿给一位当代大儒、苏州人王芑孙请求指点。与段玉裁的含蓄不同,王老先生对龚自珍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你诗中有太多的伤时之语、骂座之言,一个真正的大家是不应该如此的!你嘲笑一般人蝇营狗苟、胸无大志,但不应该认为别人一无是处。凡高谈阔论之人,都颠沛而死没什么好结果;乡愿小民虽终生无大成就,但是能保全自己,一个愤世嫉俗的人恐怕连这点都做不到!我宁愿你做一个碌碌无为的“乡愿”,也不希望看到你成为一个与世格格不入的“怪杰”……

应该承认,老于世故不完全是错,至少使人生不那么坎坷。然而,龚自珍根本听不进去。

他出人意料地把自家大门命名为“积思之门”;把自己的卧室名为“寡欢之府”,又在自己的书桌题了“多愤之木”。从这些充满“控诉”性的文字中,可以看出龚自珍的确饱受折磨,若不是心中极为困苦,他是不至于此的。

了解龚自珍的生平后,我自然想起了两个人,他们是魏晋风雅名士嵇康和阮籍。一个是肌肉饱满、浑身通红、挥锤打铁的风雅硬汉;一个“率意独驾,不由路径,车迹所穷,辄痛哭而返”的酒鬼。他们都是精神秘境的探路者,龚自珍无疑是他们的同道。

我眼前还闪出一些熟悉的面孔,这些堪称“中国文化符号”的面孔,都与龚自珍颇有神似之处,或者说,从他们身上都能找到龚自珍的影子。比如行吟者屈原、隐者陶渊明、史圣司马迁、文豪苏轼等等。纵横比较之后,感觉龚自珍是这样一个人——在人格形象上取嵇康之刚,阮籍之柔而特立独行;诗文才情又融屈原之悲、陶潜之幽、司马迁之直、苏轼之豪而自成一家。

仔细辨识,龚自珍面貌像阮籍更多——“短矮精悍,两目炬炬,语言多滑稽,面常数日弗沐”(矮源《羽琌山民逸事》中所言)。“性不喜修饰,故衣残履,十年不更”似乎也不夸张。

醉汉阮籍又是怎样?他留在人们视线里的总是一副无形的醉态,常常驾木车驱瘦马,载一坛酒、且饮且行,不知来处去途,走到无路可走时,号啕大哭,哭得尽兴,擦干眼泪再向另一条路走去。倒不是因为他的木车无路可走,而是想到自己的人生之路就是这样,大半生都在寻路,却总是无路可走。

阮籍从骨子里说是个诗人,写得不多的诗却清透超脱。如果说他有做官的天才,秘诀只有八个字——“口不言事,自然高迈”。听上去很简单,却极少有人做到。

龚自珍就做不到。他虽懂得“祸从口出”的至理名言,在乱世之时,说什么都不安全,可是什么都不说,又怎么会让人欣赏?金子深埋泥沙中,与泥沙有何两样?

他的外祖父段玉裁曾告诫他“做名臣不做名士”,他也是这样定位自己人生的,但命运没有成全他。段玉裁不幸而言中了,虽然龚自珍后来的儒家典籍研究《大誓答疑》被清代官方定为学术经典,但龚自珍还是没有在他外祖父弘扬光大的朴学路上走下去。他也没有步父亲后尘,在官场顺风顺水、大展宏图,相反,倒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桀骜不驯、不歌即哭的大名士。

所谓名士,说得通俗点,就是不拘小节、放浪形骸的诗人习气,不同于学者的谨严,有别于官场的圆滑。任性使气,褒贬人物,目空一切,不拘小节,是典型的名士风气,也是龚自珍招牌式行径。这使他在嵇康强硬的拒绝和阮籍装聋作哑的不合作之间,走出了一条狂傲自负、嬉笑怒骂皆在诗文的荒野小道。像一个流浪江湖的歌者,在闹市一角,放声高歌,不管场面大小,听众多寡,只管全神贯注地,用抒情诗唱出此时此刻内心的声音。一个吃皇粮、拿俸禄的官吏,内心没有大痛苦,没有足够的人格力量,是断然不会如此另类的。

龚自珍所处,正是鸦片战争前的中国,山雨欲来,败相已成,如他那首最有名的诗中所写:“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论理,师承训诂,做个学者名士便罢;然而他终不能放弃自己的名臣情结,忧心国事,剀切时弊,虽屈沉下僚,饱受排挤,终不肯放弃。不放弃倒也罢了,偏偏眼光又很犀利,且难容沙子,又很自信手中的秃笔,不时要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弥漫着腐烂霉变气味的官场又怎能容得下他?

这样一个不识时务的狂人,人生自然不会顺达。时人送龚自珍一个外号“龚呆子”。其实,这个“呆子”就是说破“皇帝的新衣”的独醒之人——总是不去琢磨各种脸色和眼神,不知权衡个人得失,禁不住要对荒唐的朝政和官僚们的不作为、乱作为发出警示和讥讽的言论。

好在他遇上了言论相对自由的衰世,否则脑袋早丢了无数次。

关于龚自珍,史有定论:思想胜于文章,文章胜于诗词。后世作介绍,也多偏重于他的思想家地位。

龚自珍的名臣情结,在其《病梅馆记》这篇散文中表现得很明显。作者托梅议政,形象地揭露和抨击了清朝封建统治者束缚人们思想,压抑、摧残人才的罪行,表达了作者要求改革政治,打破严酷的思想统治,追求个性解放的强烈愿望。

作者以病梅喻病世,思想真是一个“深刻”了得。他先写出江南地域普遍存在的“夭梅”现象,由于一种“文人画士”病态的审美情趣的导向:养梅之民,为求“重价”,便将天然生长的梅花蓄意养成“病梅”。看上去是一篇闲文,实则是微言大义、绵里藏针之作。此文写于1839年,正是鸦片战争前夕。清朝封建统治者为了加强思想统治,奴役人民,一方面以八股文作为科举考试选用人才的法定文体,以束缚人们的思想,另一方面大兴文字狱,镇压知识分子,在长期严酷的思想统治下,人才遭受严重的压抑和摧残。

这篇仅三百余字的短文携雷带电,龚自珍把对社会批判的锋芒,首先指向“士人”。他在另一篇文章中说:“士皆知有耻,则国家永无耻矣;士不知耻,为国之大耻。”

龚自珍忧国忧民的良苦用心,在另一篇《上大学士书》中表现更为惊世骇俗。

文章在纵横谈之前,首先袒露胸襟,大意是说,“大学士”也许对我的意见以为是狂言,不在乎、不开心、不以为然,但我是用了心血了,是用心良苦的,是问心无愧的。

龚自珍在文中提了六条革除内阁弊端的建议,每一条都是撼动现有体制的“猛药”,让既得利益者不待见是肯定的,视其为异端也是必然的。

1821年,29岁的龚自珍写出《西域置行省议》,为了这篇论文,他整整构思了两年。西北边防一直是国家的心腹大患,清康熙、雍正、乾隆年间,政府在西部一直用兵不断。除了内部分裂势力,境外沙皇俄国及其他西方国家,均把各自的黑手伸向西域。在这种情况下,龚自珍大胆地提出要把西域納于中央政府的有效管辖之下。可惜的是,这篇闪耀着远见卓识的论文,并没有引起朝廷的重视。龚自珍只得气愤地说:“五十年后言定验”!其实,不到50年,新疆的战火就燃烧起来。同治四年(1865年),中亚浩罕汗国(在今乌兹别克斯坦境)阿古柏军事势力在英国支持下,侵入南疆,进而占领天山南北广大地区。1871年,趁火打劫的俄国占领时为新疆军政中心的伊犁地区,开始与英国争夺中国西北边陲。与此同时,中国东南、西南和南部边疆也面临列强侵略威胁,边疆危机日益严重。

1884年11月17日,清政府在左宗棠平定新疆后,正式决定建立行省——此时距龚自珍首议新疆设省整整63年。1889年,李鸿章为《黑龙江述略》一书做序:“古今雄伟非常之端,往往创于书生忧患之所得,龚氏自珍议西域置行省于道光朝,而卒大设施于今日,盖先生经世之学,此尤其荦荦大者。”在文章中,李鸿章首先肯定新疆设省是“雄伟非常”的事,同时也指出龚自珍的“经世之学”是“荦荦大者”。

龔自珍所处的时代,山雨欲来风满楼。沙俄的抢劫敲响了边防警钟;传教士的深入,带来西学东渐,动摇了传统文化的根基;太平洋的浪涛重重撞击着中国的东南边疆,鸦片深入内地,白银大量流失,民力孱弱,国力虚弱,种种弊端都开始出现,社会不再是一片祥和景象。龚自珍最重要的思想贡献,是最早敲响了清王朝走向“衰世”的警钟。他38时,写下了25篇政论文章,最有名的是《乙丙之际箸议第九》。在龚自珍笔下,人才平庸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连高明的小人和小偷都没有。但到了文尾,他用春秋笔法,借古代圣君,把剑锋直指当朝最高统治者。这是避免被小人构陷,自我保护的必须。龚自珍不管多么狂放不羁,总是难以超越时代环境,也念念忘不了“做名臣,不做名士”的祖训。

龚自珍是首开近代新诗风的最杰出的诗人,他的诗虽然没有散文那么笔锋犀利,句句千钧,但往往直抒胸臆、纵横议论、抒情感怀、妙趣横生。其诗与散文一样,紧紧围绕现实政治这个中心,或批判,或抒慨,富有社会历史内容。龚自珍诗的最大特点又是构思奇特,想象丰富,气势飞动,具有鲜明的浪漫主义色彩,语言璀璨瑰丽,文采斐然,词汇丰富优美。他的诗打破了清中叶以来诗坛模山范水的沉寂局面,绝少单纯地描写自然景物,常把真挚强烈的感情溶化到诗的形象中去,从而产生巨大的感染力。

龚自珍从15岁开始诗编年,到47岁,诗集共有27卷。他很珍惜他的少作,“文侯端冕听高歌,少作精严故不磨”、“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己亥杂诗》)。这些少年之作虽然都已失传,但却多是针对政治腐败和官僚庸俗的“伤时”、“骂坐”之作,被一般文士视为“大不可”。

如此的心性和情怀,做名士而不是做名臣应该是上帝的安排,龚自珍却任性地选择了后者。上帝果然无意成全,屡败屡考,从19岁一直考到38岁,并且一做就是20年的“困厄下僚”。直到48岁时,才极不情愿地放下“闻达于诸侯”的梦想。当然,这与他积极进取的人生向度是一致的,与“达则兼治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士大夫精神也是极为吻合的。这个求而不得过程中的所有痛苦和磨砺,自然会成为他诗词创作的主题。

在杜甫之后,龚自珍无疑是现实主义诗歌的卓越继承人。他确认诗歌应当合为事而做,这种思想,确立了他诗歌创作的基本格调——记录现实,反映现实,揭露现实。

诗人在著名的《己亥杂诗》中,不仅指出外国资本主义势力对中国的侵略和危机,统治阶级的昏庸堕落,更重要的也看到人民的苦难,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和内疚:“只筹一缆十夫多,细算千艘渡此河。我亦曾糜太仓粟,夜间邪许泪滂沱。”

龚自珍以深邃的史识为诗,撕下“盛世”的面纱,把清王朝统治的腐朽本质及其没落形势,清晰地揭示给人们,特别具有警世、醒世和惊世的力量。在重拾现实主义传统的同时,也为后来的诗歌作者开辟了一条正确的道路。

我们不难看出龚自珍受庄子与屈原较大的影响,他自称“庄骚两灵鬼,盘踞肝肠深”,他的诗歌所展示出来的剽悍奇丽之美,在古人诗中是少见的。从这一方面说,又是对古代理想化诗歌艺术的总结与发展。

龚自珍一生几次戒诗又破戒。他的诗存604首,其中编年诗189首,大型组诗《己亥杂诗》315首。这些诗绝大部分是他中年以后的作品,大都是政治抒情诗,主要内容是“伤时”、“骂坐”。诗人对当时社会的主要矛盾有所认识,表现了深沉的爱国思想和早期的民主主义思想。其次是直接抒写诗人自己的忧愤和渴望变革,追求理想的精神。

龚自珍的父亲龚丽正乃朝廷器重的要员。嘉庆元年考上进士,授内阁中书。十四年以后入军机处,任军机章京。嘉庆十七年(1812年),调任徽州知府。嘉庆二十年(1815年),改任安庆知府。下一年,又升任即擢江南苏松太兵备道,署江苏按察史,为正三品,驻上海,可谓官运亨通。可是他跟当时的其他官员明显不同,生活上弃绝一切奢华的东西,退朝回家便关门读书,毫无声色犬马的娱乐,时人都嘲讽他是“热官冷做”。年近花甲,龚丽正辞官返故里杭州,主讲杭州紫阳书院十余年,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三月,病逝杭州。著有《国语注补》《礼图考》《两汉书质疑》《楚辞名物考》等书。妻子段驯是著名文字学家段玉裁之女,著有《绿华吟榭诗草》。

龚自珍小时,受父亲宠爱,在写作和研究学文方面都受到父亲影响,特别是为人豪侠、处事正直、不畏强权诸方面更是直接受益。在幼年,父亲龚丽正承担了启蒙教师的职责,给龚自珍讲授《文选》。同时,在官场应酬中,龚丽正也常带着龚自珍,希望他能开阔眼界、壮大胸怀。母亲段驯则给龚自珍讲授吴伟业的诗歌,流畅妍丽的梅村体,给小小的龚自珍留下深刻的印象。到了12岁,段玉裁亲自给龚自珍讲授《说文解字》,这让龚自珍受用终生。

对龚自珍批判精神,作为一代鸿儒的外公段玉裁极为激赏,父亲龚丽正不激赏也不苛责,沉默也是一种态度。在那个专制时代,以统领一方大官的官位身份,已经难能可贵。只是父子缘分不深,儿子为官方面没有给父亲带来荣耀,为文的荣耀父亲也不曾看到,倒是少不了提心吊胆。在父亲离世数月后,龚自珍也英年早逝了。

龚自珍一生被公认为名士派最足的人,恃才傲物,京城官僚没有一个在他眼里,但仕途的闻达始终是他一生想圆的梦,对当权者的讥讽相当多的成份是求之不得的激奋之语。

对龚自珍辞官南归的原因,历来众说纷纭,“或曰为儿女之事,或曰为政见不同得罪宗室,或曰为经济困窘,不一而足”。那么龚自珍本人辞官的理由是什么呢?此年恰是龚自珍的从父出任礼部堂上官,例当引避,自珍以此为由,并又申父母年迈,辞官归里。不管哪一种理由最终促成了龚自珍的辞官,这个结局肯定是迫不得已的。

阮籍厌恶仕途后,借酒消愁;龚自珍仕途失意后则迷恋女色,以填补空虚的灵魂,顺便以诗泻愤。

龚自珍一生很有女人缘,除了结发妻段美贞和第二位妻子何吉云之外,还有家中做饭的无名丫头也给他生养过孩子。

龚自珍既是一个浪漫、有情趣的“狂生”,感情生活自然不会太贫乏,说是“情种”也是对的。王国维批评龚自珍为“凉薄之人”,虽然言过其实,但他的一些诗歌中却也留有口实。

“少年揽辔澄清意,倦矣应怜缩手时。今日不挥闲涕泪,渡江只怨别蛾眉。”“六月十五別甘泉,是夕丹徒风打船。风定月出半江白,江上女郎眠未眠?”龚自珍诗歌中不乏艳情之作,这与他的生活态度是分不开的。他对女性的欣赏,让他一生中有过许多短暂的情缘——

她没有名字,我们姑且称她为云英吧——因为龚自珍在悼亡诗中曾把她比作云英:“云英未嫁损华年,心绪曾凭阿母传。偿得三生幽怨否?许侬亲对玉棺眠。”

“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一个没考上什么功名,一个也是未嫁人,可谓同病相怜。两人一见钟情,少不了演绎一出才子佳人的风流戏。那时的龚自珍,尚处在丁忧期间。在此期间,任何嫖妓、娶妻、娶妾或其他娱乐行为,都为法度和习俗所禁止。龚自珍此时私会云英,一旦为人发觉,必将引起一场喧然大波。发生在道光五年的这件情事,龚自珍必须去尽力隐瞒、遮掩,让它不为人所知。云英似乎坠入情网更深,在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里,她一直在等待龚自珍的归来。

当龚自珍回来再寻佳人时,已是人去楼空,让他好不伤感。他去云英的坟前祭拜,面对一冢荒坟,写下凄婉哀艳的句子:“一十三度溪花红,一百八下西溪钟。卿家沧桑卿命短,渠侬不关关我侬。”龚自珍终于把这段深藏在心中达13年之久的秘密,淋漓尽致地吐露出来,一口气为这个痴情的女孩写下16首哀婉的诗章。不过,抒发完这段情感,龚自珍又将上路,去寻找新的欢爱。

道光十九年(1839年)五月,龚自珍到达扬州,遇到一个粉丝叫小云。

小云是扬州风月场上有点名气的女子,“猎花者”龚自珍自然不会错过。“能令公愠公复喜,扬州女儿名小云”。“初弦相间上弦别,不曾题满杏黄裙”。短短的四句诗,虽然没什么细节,但却也透露出二人交往的不同寻常。

也许小云对龚自珍也是有所期待的。赚钱不是目的,为自己寻找一个永远的归宿才更重要。她好像一直在等待着龚自珍这样的男人为自己赎身。情急中的她,过于急切地表达了自己的情感诉求,让龚自珍一时手无足措。她的热情和种种优待,让龚自珍感到后怕。他明白自己不能给她什么。

此时龚自珍还有一个难言的苦衷。遇见小云之前,龚自珍刚结识了妓女灵箫,对她几乎是一见钟情。他想把灵箫脱籍赎身,安置在昆山。情是要用钱养的,穿梭两个女人之间,龚自珍压力不小,他开始对小云若即若离。为了躲避小云的执著,龚自珍采取的方式是:不告而别。他留下一封信,说自己很快就会回来,然后就上船逃之夭夭。

灵箫是龚自珍真爱过的女人。48岁的龚自珍见到灵箫时的心境简直是欣喜若狂。“他年青史烦点染,定公四纪遇灵箫!”他说,将来写大清史的人们,可别忘了记上一笔:他龚定庵在48岁的时候,遇见了苏州女士灵箫!与其说是龚自珍式的诙谐,不如说是他的无奈与愤懑,是他对那些活跃在政治舞台上的当权者的嘲讽。

灵箫的出现,似乎让龚自珍悲凉的心得到一丝安慰。“大宙东南久寂寥,甄陀罗出一枝箫”。在龚自珍眼里,这个玲珑剔透的女子竟然堪比国士。龚自珍并非故做惊人之句,只是,他的长期积郁的才气和怨气,让他一下笔就生出风云气象,这也正是龚自珍诗歌的迷人之处。

大清国日渐颓败的“国运”,没能阻止住龚自珍如火如荼的“桃花运”。按说,对灵箫这样的人来说,如要从良,选择一个官员和盐商是顺理成章的,选择龚自珍这样的落魄诗人,说明她并非世俗中人。

性格中有勇敢、积极、向上成分的灵箫,似乎对龚自珍的消沉、悲观有所不满,希望龚自珍能够积极面对今后的生活。她曾用一个小细节来打动龚自珍沉寂的心胸。在梳妆时,她卷起北面窗户的帘子:“风云才略已消磨,甘隶妆台伺眼波。为空刘郎英气尽,卷帘梳洗望黄河。”龚自珍的这首诗曾得到梁启超的激赏,美人红妆,窗外黄河,渲染出英雄迟暮的苍凉心境,的确令人神往。

当灵箫提出为她脱籍赎身的问题时,龚自珍颇有难言之隐。灵箫是何等精明之人,对龚自珍的婉拒,她已经早有准备。她知道龚自珍喜欢她,为自己多争取些利益也就是了。灵箫的狡黠让龚自珍感到头疼。书生意气的龚自珍显然不是灵箫的对手,他觉得自己常常被灵箫弄得“坠侬五里雾中行”,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聪明辩才,竟然不如一个小女子:“自知语乏烟霞气,枉负才名三十年”。也许深深陷入感情纠纷之中的人最容易做出激烈的举动,龚自珍一气之下,像在扬州对待小云那样,来一个金蝉脱壳,不辞而别。

灵箫自有手段,忙写信向龚自珍道歉认错,还规劝他沿途不要赌博,赌与嫖总是连在一起,会身败名裂。“绾就同心坚俟汝,羽琌山下是西陵”,龚自珍忙给灵箫写诗,表明日后定当迎娶灵箫到昆山。

龚自珍如释重负,也颇心安理得。他觉得自己虽然在功名上没什么出息,但是,诗文已成集,诗名天下传,对一个读书人来说,这也算是有所成就、有所安慰了。今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呢?“从兹礼佛烧香罢,整顿全神注定卿。”与其说整日礼佛烧香,还不如天天和灵箫厮守在一起。“设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

此时的灵箫,早已离开风月场,回到故乡苏州,闭门谢客,静静地等待着龚自珍的到来。这段情缘的结局有些扑朔迷离。一说灵箫在道光二十年(1840年)十月进入龚家;一说是同居;但也有人认为,以灵箫的个性,回苏州闭门谢客后,不会再吃回头草。史料众说纷纭。事实是:一个风尘女子,成为龚自珍生命尽头的安慰和寄托,她也因此永远地留在人们的记忆里。

“难向史家搜比例,商量出处到红裙”。这两句诗正是龚自珍凄惨心境的真实流露。皓首穷经又有什么用呢?对历史再熟悉,也看不到自己的前途,与其在官场上不合时宜,还不如和红粉佳人商量一个个典故的由来。

中国传统士人向来有避世的心态。有人回到山中,有人归于田野。无处可归的人呢?欲归不能的人呢?也只好面向红裙,去寻求暂时的温暖。

1841年8月20日,就在《已亥杂诗》作成之后两年,龚自珍在江苏丹阳的一所书院里酒后暴卒。行囊萧然,仅藏有一小束枯萎的丁香以及顾春自画小像。死因颇多猜测。这位漂泊京城多年的不世才子,已来不及兑现自己向祖父做出的“做名臣不做名士”的诺言了。六日后,厦门沦陷;至10月,英军攻占了他的家乡。在他去世一周年之际,下关一带雾锁长江;江面军舰上,米字旗高高飘扬。悲笳声咽,秋风萧瑟,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不平等的条约——南京条约,即将签字了。

九州生气半成愁,万马齐喑一霎休。

学剑学箫翻画饼,名臣名士偃荒丘。

所有的不幸,似乎都在龚自珍意料之中。他一生念念不忘的“家国天下”梦幻皆成泡影。

龚自珍的一生是孤独的,孤独是所有“硬骨头”文人的宿命。他们不屑于人云亦云,自绝于扎堆围观,低级趣味,麻木不仁,谁也不依傍,谁也不轻信,始终保持个体生命的独立和不可复制。也只有这样,他们的心灵才赤子般纯粹,冰雪似晶莹。

硬骨头有两类,国难时多为英雄壮士,和平时多是清流忠臣。无论哪一类,他们必须在为民族生死存亡,国家繁荣富强的大业中担当主角,无愧“旗手”和“灵魂”的殊荣。他们或在民族面临大苦难的背景前留下凛然的背影,比如龚自珍;或在民族迷失方向的黑夜中举起火把,比如鲁迅。他们都在用鲜血和智慧,为民族图存与复兴塑魂立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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