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短歌

2018-04-02 10:57丁小龙
延安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妹妹母亲

丁小龙,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国内多家文学杂志,被多种文学选本转载。另有译作三十万字。出版小说集《世界之夜》。

大概是从九岁那年开始,许欢就经常梦到类似的场景:她和许乐走到暗黑森林,去寻找妈妈丢失的蓝宝石,然而,太多的歧路与无尽的迷宫让姐妹俩迷了路,最后两个人走散了,找不到彼此——诡异的是,她能听到妹妹的喊声,但无法做出回应,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掩住了她的声音。在梦中,她总是在寻找,在奔跑,在呼喊,然而,她总是回到原地,这片未名的森林像是囚禁她的牢笼。在梦中,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这种囚禁感却让她获得了某种自由感。

十五岁那年的仲夏之夜,她向妹妹说出了这个不断重复的梦。没想到的是,许乐说自己也有过同样的梦,同样的迷失——不同的是,妹妹找到了索引图,乘着白船,在湖中孤岛的桉树之下,找到了那颗被埋葬已久的蓝宝石。而她呢,没有索引图与白船,手中空空荡荡,找不到出口,更看不见湖泊。

那是她与妹妹第一次分享梦境,也是最后一次。那时候,许乐是她的手足,也是她的敌人。虽然妈妈总是让她多照顾和迁就妹妹,但是,她也只是在表面上做做样子,从来没有付出过真正的感情。在往日的家庭生活中,妹妹是她唯一真实而又强劲的亲密敌人——许乐好看聪慧,有唱歌的天赋,又懂得讨好大人们的欢喜。家里人都喜欢她,尤其是爸爸,有很多次,他都偷偷地给许乐零花钱,而许欢也假装不知道这回事。

小时候,妹妹的存在总是提醒自己是家庭的配角,是无人关注的丑小鸭。然而,她却要在家人面前扮演出好姐姐的形象,有时候,甚至连自己都相信了这种错觉。没有人知道的是,在她十三岁那年,她偷偷地把妹妹的彩笔扔进了附近的河流——那是爸爸给妹妹送的生日礼物。爸爸从来没有送过她任何礼物。

多少年后的今天,许欢依旧无法忘记自己把彩笔扔进河流后,沿着河岸独自行走的那个黄昏。那时候的火烧云差点烧毁了半边天空。如今的她早已经学会从过往的苦涩中榨取微量的甘甜,学会在微不足道的甘甜中重塑过往。

于是,她放下执念,将这个关于蓝宝石与黑森林的梦告诉了第二个人——她的丈夫陈默声。讲完梦后,默声在黑暗中抱住了她,吻了她的脸,没有说话,而这也成为他们日常交流的重要形式——语言在他们日常生活中已经退场。没过多久,他便转过身,打着轻鼾,重返睡眠,而她却无法再次入睡,因为秘密如石头般压在心底,无法释怀。

她穿上外套,离开卧室,来到客厅,打开台灯,坐在书桌前。接着,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建立新的文档,面对着眼前的空白,头脑中的千头万绪找不到新的出口。她戴上耳机,打开播放器,静心地聆听舒伯特的最后一首钢琴奏鸣曲的慢乐章。过了很久,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了第一行文字的音符。接着,心底的黑暗也随着敲打声慢慢地浮出了海面。

清晨八点十五分,许欢被闹铃声唤醒。原本想多睡一会儿,却没有任何睡意,于是便起床洗漱。当她走到客厅时,陈默声已经准备好了简单的早餐:煎鸡蛋、热牛奶、面包以及苹果沙拉。她突然心生羞愧,觉得自己对不起眼前这个男人。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是被逼到悬崖边,也无路可走。

早餐期间,他们简单地交流了彼此的近况——陈默声将乘今晚的夜航飞机,去美国的大学待三个月,做学术上的访问交流,而她呢,一方面要为新的教学任务做准备,另一方面,要为四个不同的专栏写文章。不知道为何,即将而来的小别离有种冷漠气息——结婚七年来,她也见证了他们的关系变冷变硬的每个细节。

早餐结束后,她坐在沙发上,靠在丈夫的肩膀上,右手与他的左手十指相扣的瞬间,她似乎找到了多年前那种悸动不安,那种与其融为一体的幻觉。片刻的沉静之后,许欢突然将心底的秘密和盘托出——她怀上了孩子。

陈默声放开了她的手,问道,孩子的爸是谁?

她摇了摇头,说,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将会有一个完整的家。

他没有说话,而是离开了客厅,去了书房。并不响亮的关门声像是无法回驳的命令,将她整个人都推出了他的世界——她仿佛置身于禁闭岛,举目四望,空无一人。许欢坐在原地,看着户外浮游的鲸状云朵,心里却是无尽的苦涩——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一步步地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天空的深处似乎有回音,但她却听不懂其中的任何奥秘。

陈默声离开的当天夜里,许欢也很快写完了一篇关于情感问题的专栏文章。然而,当她独自躺在卧室时,整个人筋疲力尽,无法找到睡眠的入口。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漫漫长夜,以及该如何处理与体内新生命的关系——不知为何,她有种被恶魔附体的感觉,既兴奋,又恐惧。

没过多久,她摸着黑,走到厨房,拿出了一瓶红酒。坐在昏黄的夜灯下,喝着红酒,听着爵士乐,心里却涌动着不安的海。喝完半杯后,她站了起来,跟随着Chet Baker的《Lets get lost》而扭动身体。包括陈默声在内,从来没有人见过她独自跳舞的样子。不仅仅是因为不愿意向他人展示自己笨拙的肢体语言,更是源于某种偏执的自信——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能欣赏这份独特的美。她盯着镜子中的自己,仿佛用舞姿辨认另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也就是在跳舞的短暂时分,她觉得自己并不孤独,仿佛有另一个人守护自己。

一曲终了,她又坐到原位,而孤独的潮水又涌出心底,侵蚀着自我的坚定意志。于是,她又给自己倒了半杯红酒,将音乐换成了肖邦的夜曲。钢琴声从音响翻滚而出的瞬间,她的整个心也随之破碎了,但不知道該向谁叙述这份苦涩。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人都是匆匆而过,只有极少数的人闯入她的生活,然后又以各种理由纷纷离场。与陈默声结婚之后,她原本以为终于和另外一个人建立了牢固的关系。然而这一次,她最基本的信念也发生了动摇——因为陈默声在临走之前,也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她也不知道这段关系将走向何处。

打开手机后,她象征性地给陈默声发了一条微信。接着,她看到了那个显眼的头像——一座海洋中矗立的白色灯塔。于是,她点开了头像,给他发了一条信息,问他此刻正在做什么。他立即回了信息,说自己正在玩手机游戏,准备等会儿睡觉。还没等她开口说话,他又补充道,用不用我去陪你?她只回答了一个字:嗯。随后,她便端起了酒杯,将剩下的红酒一饮而尽。

四十五分钟后,韩戈出现在她面前。他比三个星期前更加清瘦忧郁。她没有说话,而是走上前,抱住他,亲吻他的面颊,仿佛要从他的身上获得某种真实感——他的身上有种烟草与薄荷混合的古怪味道。他也没有说话,而是用身体的热情回应着她的热情。他熟练地将包裹在她身上的层层束缚逐个解开,然后进入她的体内,一次接一次地冲击着她灵魂中最柔软又最隐蔽的内核。她躺在下方,看着他严肃又热烈的表情,仿佛在冲撞中看到了自由的幻象。

当他们赤裸着身体,平躺在床上,幻象也消失了,只剩下热情的灰烬。沉默了很久之后,韩戈起来,准备去穿衣服,而她则拉住了他的手,说,今晚,你可以留在这里。韩戈愣住了,先是摇了摇头,之后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他睡在她的身旁,而她的手指在身体上缓缓滑动,像是寻找岸的迷船。随后,她拉住了他的手,哼唱了一首民谣。接着,他说了一些过往的经历,但多多少少与他作为理发师的职业有些关联。她喜欢听那些鲜活盎然的经历,与其相比,自己的生活好像沉闷无趣的纸牌游戏。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她的家里幽会。以前要么是在离家很远的酒店,要么就是在他的住处。陈默声知道她在外面有别的男人,但并不知道就是韩戈。她还是无法逾越心中的高墙,于是便谎称那个男人是自己的大学同学。她有种羞耻感,不仅因为谎言,更因为自己的堕落——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一步步地走向破碎,走向深渊。更可怕的是,这种堕落让她获得了短暂的自由,至少,让她的肉身获得了某种解放的狂喜。这种单纯的狂喜是陈默声无法给予的,因为他无法以身体的形式抵达她的幽暗王国,而在这座王国中,时常会有欲望的猛兽出没。

在结婚的前两年,他还可以与她共同在情爱的秘密森林中探索。然而,突然某一天,他丧失了兴趣,或者说丧失了探索的能力,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迷失在森林的歧路。没过多久,他向她坦白了自己性冷淡,并且与她形成了口头上的契约——他们在精神上始终忠诚于彼此,但是,精神之外的事情可以自由选择。契约的后面还有两个补充条件:第一,他们不能把各自的情人领回家;第二,他们不会要孩子。作为高级知识分子,他们在心里藐视社会上的陈词滥调,却遵守着对彼此的承诺——许欢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正理解她的人。然而这一次,她打破了契约中的两个附加条件,心中的裂纹也随之变深变重。

她转过头,借着昏黄的光线,凝视韩戈如同雕塑般完美的肉身。他沉睡的神情像个孩子,简单纯粹。在她看见他的那瞬间,便喜欢上了他,也是简单纯粹的喜欢——只想上前抱住他,抚摸他的肌肤,闻着他身上清淡的香水味,与此同时,与他不发生任何精神层面的沟通交流。在许欢心里,韩戈像是站在了陈默声的对岸,相互打量,而她像是停留在河中央的船客,左右张望,不知该去往何处。临睡之前,她抱住他,聆听他的呼吸声,以此而获得短暂的安宁。她知道自己再一次走到了十字路口,每一种选择的背后都是沉重的代价。然而,此时此刻,她唯一想做的就是忘记尘世的烦嚣,进入梦的国度。

清晨起床后,她把自己的怀孕的消息告诉了他,同时也坦言他是孩子的父亲。在那瞬间,她看到了他脸上惊恐,以及对惊恐的快速掩饰。他并没有对这件事深究,只是问道,那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我今天想去趟医院,你能陪我一起去吗?她问道。

他露出了迟疑,之后便点头答应。她明白,这个消息对于他而言也是一枚重型炸弹。他的怯懦让她有了一丝的不快,仿佛所有问题的核心都来自于她。她刚好处于假期,时间可以自由安排,而他也立即给理发馆请了事假。他们吃了简单的早餐,期间没有再说一句话。随后,他们出了小区,在门口挡了一辆出租车。他们都坐在了后排,过了二环的高架桥时,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握住他的左手,得到的不是温暖的慰藉,而是冰冷的回应。她收回了自己的手,看着不断倒退的城市风景,仿佛置身于奇妙的梦幻场景。她也不知道该如何从这场梦中清醒过来。

医院到了,他们也下了车。刚踏入医院的门,周围的世界也在她眼前突然变形扭曲,而体内仿佛有另外一种声音在旷野中呼喊。她听到了呼喊声,于是转过头,离开了医院。他赶了上来,拉住她的胳膊,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转过头,对他吼道,和你没关系,你滚吧。说完后,她挡了一辆出租,独自坐进去,把他撂到了路边。

这是她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情绪失控。坐上出租后,她逐渐恢复平静,但她并不后悔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决定。她摸了摸肚子,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孤零零的人间惆怅客。随后,她打开微信,给陈默声发了一条信息: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打算要这个孩子。

之后,她看着车窗外的风景,眼前的一切仿佛有了灰蓝色的暗影。

自从决定生下这个孩子之后,许欢将目光从自我的身上转移,开始关注一些育婴孕婴的相关知识——关注了几个相关的论坛,购买了育儿的书籍,甚至加入了社区的孕婴微信群。与此同时,她也开始主动与几个大学同学联系,聊得活泛后,也会约好了私下里见面聊天。她们都是年轻的妈妈,她们相见后的主要话题也围绕着生儿育儿的主题。许欢总是悉心地聆听每一个妈妈的育儿经验,并且在其中获得了相当大的精神抚慰与满足。

许欢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一步又一步地退守,一步又一步地更改自己的生活原则。在博士阶段,系统地阅读了西蒙娜·波伏娃与汉娜·阿伦特的著作之后,她坚定要做一个女性先锋,首先要从抵抗家庭生活与拒绝婚姻開始。那时候,她也为各种文艺杂志与报纸副刊撰稿,从多种角度宣扬自己的生活主张。与此同时,她在网上开通了一个名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的博客,并且时常更新博文,有大量的影评、书评以及生活随想等等。当时因为几篇时政文章以及思潮争辩而成为热点博客,以此而拥有了大量的读者群,并且经常会收到女性读者发来的小纸条与私信,基本上都是与感情或学习相关的困扰。她也会挑选典型问题进行针对性回复,那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算是半个名人,是没有任何情感困惑的女先知。甚至那个时候,出版社主动联系了她,将她发表过的代表性文章整理成册,出版发行,并且有很好的销路。那时候,她的博士论文也是以性别、权力与生态等视角来研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文学作品。

那个时候,她也从实际行动来践行自己的思想主张。从本科到博士阶段,她先后有过四个男友,他们都从不同的角度丰盈了她的思想,甚至塑造了她的自我。然而到最后,她都以不合适为由而主动提出了分手,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她厌倦了他们,她无法再从他们身上获得精神快感。博士毕业以后,她顺利留校,成为高校教师,开始了梦寐已久的学术生涯。她不相信爱情,更不相信婚姻,与此同时,知识给她带来了安全感,成为她精神上的庇护所——从小到大,她对人都持有一种怀疑态度,无法想象自己与他人建立牢不可破的情感关系。

然而,一个人的闯入改变了自己执拗的观念。那是在自己工作的第二年,通过朋友的画展而认识了他。刚开始,她对这个沉默的男人并没有多少注意。然而,画展后的聚餐上,当他开口谈论艺术和哲学的时候,光从他眉目的尘埃中聚拢升起。所有人都屏气凝神,聆听他关于那次画展的种种洞见——有部分观点是超越了许欢的知识结构。以前,她从来不把同行的学术成绩放在眼里,认为那些讲法都是陈词滥调。然而这一次,她被他新颖深邃的看法所吸引,像个学生那样在心中默记那些闪光点。晚餐结束后,她主动上前要了他的联系方式。当前夜里,她就给他发了短信,毫不掩饰对他的欣赏与钦佩,然而他的回应克制又冰冷,这种态度刺痛了她的自尊,更激发了她战斗的热情。但是,她不会像庸俗的女人那样胡搅蛮缠,而是用更高级的方式接近他——她很快找到了他的博客,仔细阅读了其中的每篇文章;找到了他发表在学术期刊上的每篇论文,做了阅读笔记;最后,她在网上买了他出版的三本学术论著与两本思想随笔,熟读其中的每个细节。当做完这些必备的功课后,她觉得自己更理解了他,更有资格与他进行交谈。事实证明,她所有的准备像是看不见的利斧,划开了他内心的坚冰——两个月后,他主动约她出来喝咖啡。那天他们在咖啡馆聊了整整六个小时,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题。结束后,他主动提出要开车送她回家,她答应了他的请求。然而一路上,他们却没有多说一句话,车厢内充盈的是勃拉姆斯的钢琴曲。停车之后,她邀请他上楼喝红酒。进入电梯后,他主动地拉起了她的手,而她感受到了来自他身体的颤栗。当天夜里,他没有回家,而她在他的肉身与精神王国中得到了双重慰藉,仿佛迷失的航船看到了灯塔。那个夜晚之后,他们确立了这种坚固的关系——她可以与他分享生活中的一切,而他总能给出恰如其分的回应。

这个闯入者就是陈默声。他是许乐同所大学的哲学教授,比她年长十五岁,有过一段婚姻,没有子嗣。刚开始交往时,他们就打算不结婚,始终保持这种恋人关系。然而,她终究没有坚持到底,而是屈服于家里人所带来的无形压力。同居了半年之后,他们一起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同时在老家象征性地举办了婚礼。整个过程,默声都配合着她的种种表演。婚礼结束后,他们一起去欧洲度蜜月。在爱琴海旁,他们约好此生做好彼此的精神知己,没有戏言,更没有谎言。许欢自认为找到了终生的寄托,漂泊的心停止了流浪。他几乎成为她心中的完美伴侣的典范——很好地集合了情人、兄长与丈夫这三个互不兼容的角色。一起坐在海岸看日落的时候,她握紧他的手,靠在他的肩膀上,远处的海天相接似乎让她看到了永恒的幻象。

然而,幻象很快便破灭了。结婚三个月后,他们从热烈激情的缠绵变成了平淡寡味的相处——他们将各自的重心放到了学术生涯,甚至开始分房睡。许欢早已预料到这种隐形的变化。理智上,她接受这种变化;情感上,她还是无法控制内心的失落。他们曾经相约此生不要孩子,做单纯的丁克家族。有一次,顶不住父母的逼问,她心里有些动摇,于是便试探性地问了问他的看法。他从阿甘本的学术著作中抬起头,怪异地打量她,然后堅持之前的约定。在她不依不饶的探问下,他终于说出了其中的原因:其一,他不喜欢小孩,觉得是自由的障碍;其二,他也没有生育的能力,而这也是上段婚姻破裂的终极缘由。随后,她质问他为何不在婚前说明所有情况,而他则说她并没有刨根究底地追问,并且补充道,如果她想反悔,他可以成全她。这是他们仅有一次的争执,随后,她也不再追问这件事情,心中却留下了一块暗影。但是,他们依旧对彼此保持最大程度的坦荡,维系着知识分子的理智形象。然而,她看到了坚固感情上的裂纹,而幻象也慢慢地被真相所湮没。他们在精神生活上依旧高度契合,而在肉身上,却对彼此逐渐冷淡——这种灵肉分离的状况却因为另外一个闯入者而得到某种平衡。

这个新的闯入者就是韩戈。她第一次见他是在妹妹的订婚宴上,那时候,他还是二十岁出头的愣头小子,身上却有种纯粹明亮的气质,与妹妹许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对自己未来的妹夫相当满意。这么多年过去了,妹妹刚生完二胎,在老家休养生息,整个人也被时间改变了模样——迟钝,臃肿,眼神无光。与她相反,韩戈身上依旧有种少年气象,虽然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但整个人看起来无忧无虑,好像世间的忧愁都与他无关。也许,这与他喜欢健身,喜欢动漫多少有些关系。她和他的世界仿佛两条平行线,除了偶然的家庭聚会,基本上再无交集,而她却站在远处,打量着他,像是观看一尊刚完成的大理石雕塑。

然而,整个世间的运行远比自己想象中的更无法预料。在与默声的感情出现裂痕期间,有一天,她突然收到了韩戈的电话,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给她打个招呼,说自己在她家所在小区的附近理发馆工作。不知为何,她下意识中觉得这是冥冥中的安排。三天后,她便去那个理发馆,亲点韩戈为她做头发。在工作场合,他佯装不认识她,按照工作流程,与她沟通所需要的发型,提出自己的建议。一切就绪后,她通过镜子,打量着他,而他也始终不回避她的眼神,只是眼色中更多的是好奇。她也配合着他的表演,询问一些与他的职业有关的问题。当他的手触碰到她肌肤的瞬间,她承认自己的内心有种颤栗。她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任何男人再动心。做完头发后,她感谢了他,给了他小费,并且当着店长的面夸赞了他的手艺。临走的时刻,她与他的目光短暂又炽烈地交织。也就是那么一瞬间,她预感到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他从来不叫她姐,而是直呼她的名字。这种做法减轻了她的负罪感。下班之后,他单独约她出来吃饭,讲自己离奇的人生经历,而她则是很用心的聆听者。那些琐碎的事情让他过往冷冰冰的形象变得生动丰盈,而他们则像是在暗中达成了无言的契约——他们从来不提许乐的名字,也主动绕开了陈默声。在他的面前,她几乎不谈论自己的精神生活,也不奢求能与他达到灵魂共鸣。与此同时,他似乎总在谈论自己,对她的个人生活也没有多大兴致——这种模式让她觉得舒适心安。她避免从伦理学角度思量他们之间的关系。与他相处的时候,可以放下学术与伦理的枷锁,享受纯粹的快乐。第三次约会,他请她一起去看好莱坞电影。电影结束后,他们去了附近的酒店开了房,而她只能顺其自然,无法抵抗欲望的洪水猛兽。当天夜里回家,她向丈夫坦诚自己有了情人,而默声痛苦的表情中却带着几分解脱。她建议他可以在外面找别的女人,而他则立即否定了她的提议,并声称自己对性爱已没有多大的兴致。他默认了她的选择,依旧与她保持精神上的高度契合。

她原本以为自己与两个男人都建立了纯粹的关系,似乎找到了新的人间天堂。所有美好幻象都因为自己的怀孕而出现裂痕。然而,她并不在意这些裂痕,而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到孩子身上。这种孕育的奇妙感觉如同谜题,而只有时间本身才能提供答案。她觉得自己也变了,变成一个不够彻底的人。但是,当她独自去医院做检查时,当她对孩子未来的命运提心吊胆时,她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孤独无援地活在荒原。至少,有另外一个生命与自己心心相惜。

陈默声从美国回来后像是换了一个人。许欢原本以为他会因为她未遵守契约而与选择离婚,没想到的是,他却表现出了以往罕有的热情与关注。他说自己在美国的这段时间把很多事情都想透彻了,以往的自己太注重形而上的东西,过于远离现实世界,而如今他渴望更具体更落到实处的家庭生活。简而言之,他希望成为父亲,也愿意承担作为父亲的职责。

她问他是否想知道孩子的亲生父亲是谁,他摇了摇头,说这些都不重要。他坦诚的说法让她心中的石头落地。与此同时,他更是用行动践行着自己的誓言——他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她的身上,陪她一起去医院做检查,陪她一起学习孕育知识以及参加孕育培训,甚至开始下厨,按照食谱,做她喜欢的菜肴。刚开始还比较生疏,但他很快便掌握了厨艺的核心。整个过程,她慢慢体会到了作为普通妻子的快乐。当然,快乐的背后也潜伏着很多痛苦的因子——首先是身体上的疼痛,自己比以往笨拙迟缓,脾气容易暴怒,整个人的精神气象也大不如前;其次是谎言所带来的自我道德的责难,她向默声谎称自己的情人是高中同学,向外界谎称孩子是默声的,与此同时,她越发觉得对不起妹妹,又为此说了更多的谎言:她在自我建构的谎言中迷失了真正的自己;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精神上的焦灼不安,自从怀上孩子之后,她时时刻刻都在为这个孩子担忧与祈祷,为此,她戒掉了烟酒,也推掉了很多社交活动,将更多注意力从自我转移到孩子。不知为何,种种痛苦又让她潜入深海,屏气凝神,重新认识自我。

在上课之余,许欢开始重新写起了专栏文章,也开始更新自己的博客。虽然早已不是热门博主,但一路走来,还是有一些固定的读者。他们留言说她变了,思想没有以前那样激进与先锋,也不再与人争执辩论,不像是她过往的行文风格,也有部分读者扬言不再关注她。对于读者的质疑,她有些失落,但也无心应答——她只能按照自己的选择去生活,去写作,去成长。如今,当她回过头来,重新读过往的文章时,也发现自己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人。也许很多年之后,当她重新反观如今的这段时间时,也会觉得自己是另外一个陌生人。生活真是种种谜题,而她所做的就是按照自己的内心生活,成为真正的自己,即使前后的自己是矛盾的,是分裂的,是无法达成和解的个体。

自从告诉韩戈真相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而他也没有主动联系她。不知为何,她突然对他产生了莫名的厌倦,不想与他再有半点瓜葛。然而反过来想,她怀着他的孩子,而这也是终生无法斩断的联系。她尽量不从道德伦理的尺度去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从小到大,她都对自己太苛求了,不允许自己出现半点差错。而如今,她却发现走在悬崖边上,稍不留神,便会葬身于黑暗。唯一庆幸的是,韩戈只是沉默,并没有因此而威胁她。

在她怀孕六个月的时候,母亲从乡下赶来,专门来照顾她。也许是因为长久未相处的原因,她突然觉得母亲老了,再也不是那个专横绝望的女人。在她小时候,总是战战兢兢地生活,不敢犯小错误,生怕触怒母亲。记得在自己十岁的时候,母亲带着她们姐妹去镇子上购置年货。路过一家店时,她和妹妹同时喜欢上了一件防风外套。然而,母亲只给妹妹一个人买了,完全不顾及她当时的感受。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她第一次用行动反抗母亲的不公——她拉着母亲的衣角,让她给自己也买上新衣服。母亲没有哄她,相反,而是在众人面前扇了她耳光。随后,母亲拉着妹妹离开了,把她撂在那家衣服店。那个时刻,她孤助无力,周围全是看热闹的过客。没过多久,她擦干了眼泪,跑出衣服店,去找自己的母亲。那个新年,她没有新衣服穿,而这也是母亲对她无言的惩罚。也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便明白这个世界并不相信眼泪,而她也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哭泣。与此同时,她也暗自许下愿望,希望自己可以走出这个原生家庭,可以挣很多的钱,可以补救自己破碎不堪的心。

或许,她也是幸运的。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她便在学业上下足了功夫,而学习对于她而言并不是精神負担,而是逃离悲苦世界的漫游——她对知识充满了饥渴感,是自己唯一抓得住的芦苇。她的勤奋善思也得到了回报——她的成绩总是在班级名列前茅,在学习上也是顺风顺水,得过各式各样的奖状奖励。父母对她的态度也因此一点点变化,但她对父母的感情却越来越疏远。在学习这条路上,她一路向前,一直拿到了博士学位。当看到手中的博士学位证书时,她还是忍不住流泪了,因为只有自己知道其中的艰难险阻——一个来自乡下的清贫又自卑的女孩,一步步地,依靠着自己的力量,拿到了著名大学的博士学位。有时候,甚至连自己都觉得这是一种奇迹。然而,她始终无法对过去释怀,无法忘记那个冬天,自己被母亲羞辱,被遗弃在衣服店的那个下午。仿佛一种梦魇,经常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来时的艰难历程。

如今,母亲不再是那个蛮横的女人,自己也不是那个脆弱无力的女孩。自从工作后,她每个月都给母亲的账上转一千元,虽然不多,但也是一种补偿形式。母亲只是一个农村妇人,除了农收之外,再无其他的经济来源。在母亲来她家的第一天,许欢便向她展示了自己的衣柜,高跟鞋,香水以及奢侈品,一边介绍一边说出那些物件的具体价格。她看到了母亲的惊愕表情。当天下午,许欢又带她去商场购物,花了很多钱,给母亲买了一件名牌大衣。整个过程,她都享受母亲无言的抱怨,而自己却得到了某种报复般的快感。

在接下来的日子,她们的关系仿佛与童年发生了对换。怀孕让她的脾气变得喜怒无常,而她将一切不快也不隐藏,而是发到母亲的身上,对她百般刁难,而母亲总是不说话,默默地忍受一切。有一次,母亲悉心做了鱼汤,许欢喝了一口便吐了出来,对她大喊道,你想咸死我吗?母亲也喝了一口,说道,味道有点重,但还是能喝啊。许欢站了起来,说,你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说完后,她准备离开饭桌,却被母亲叫住了名字。母亲对她喊道,许欢,你不用这样,我老了也不用你养。还没等许欢反应过来,母亲又补充道,你知道吗,当时生你的时候差点要了我的命。说完之后,母亲抹掉眼中的泪,转过身,离开了家。

临产前一个月,她向学校请了假,并且做出了一个相当怪异的决定——回老家生孩子。默声刚开始不同意她的决定,然而还是执拗不下,选择了妥协。

再次看到妹妹时,她原先忐忑纠结的心终于平静下来——妹妹似乎对于她和韩戈的关系没有半点怀疑,而是以近乎热情的方式迎接她的归来,甚至在这份热情中带有谄媚讨好的成分。许欢终究对妹妹抱有愧疚之情,然而,又享受着这份迟到的,又小心翼翼的关心。这种情境在自己小时候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小时候,妹妹就是家中的公主,自己则是她的女仆。与此同时,妹妹又比自己漂亮,招人喜欢,全身上下都带着光,而自己是灰扑扑的丑角,只能活在妹妹的阴影下。那时候,她最恨的人就是妹妹,又要把这种恨意藏在心里,什么事情都依着妹妹去做。她将所遇到的耻辱都记在心里,这或许也是她不断磨砺自我,不断向前的原动力。她今天能走到这一步,或许应该感谢妹妹的存在。

也许这一切问题的根源在于她扑朔迷离的出身。她曾经无意间听到一个可怕的传闻:自己并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在嫁给父亲的时候,母亲刚怀上她不久,原本以为可以糊弄过去,最终还是露了馅。为了避免丑闻的扩散,父亲选择了沉默,整个家庭则选择了隐忍而活——最终,她成为这段秘闻的牺牲品,整个家庭都把她当做多余的人,以各种形式孤立她,排挤她。她一直想要向母亲求证,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也一直害怕面对残酷的事实,一直选择逃避。她宁愿相信这个传闻是捏造的,寧愿相信是因为自己不够好而得不到父母的爱。然而,母亲对过往的一切都保持沉默。

当然,所有的过往都是尘埃,一切都在慢慢转变。妹妹在上高二的时候便辍学了,然后跟着村里的亲戚去东莞打工,在那里认识了同乡韩戈,五年后他们便返乡完婚,再也没有南下打工。韩戈是个理发师,前前后后也换了几家理发店,靠着自己的手艺过活,妹妹则没有手艺,只能在超市或者商场打零工。很快,他们便有了第一个孩子,妹妹也因为生活所迫而变得粗糙庸俗。随后,妹妹也不去打零工了,而是一边带孩子,一边帮父母干农活。韩戈是这个家的上门女婿,常年在外,主要负责赚钱养家。后来,妹妹又有了第二个孩子,整个人却因此变得更加消沉灰暗,身上的光全部湮灭。再次看到妹妹的时候,许欢将心中的恨放置一边,心中满是同情以及愧疚。短短的十几年,过往的一切都成为烟云。

如今,她与妹妹已经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在她的身上全是城市文明的烙印,而在妹妹那里,生活的主题都是围绕着这片乡土。当然,她们有着共同的童年生活,但妹妹显然对那些往事没有兴趣,她也只好放弃了这种沟通的努力。然而,每天下午,妹妹都带着孩子,陪她去后山坡散步,沿着蜿蜒乡路走到河岸,看着不断逝去的时间。整个乡村也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虽然有了很多新洋房,但一切都仿佛在衰老破碎——童年时代的种种回忆仿佛不存在的纯真梦境。有一天,她和妹妹站在河岸,望着向东流去的汩汩河水。突然,妹妹对她说,我知道你肚子里的娃是韩戈的,他已经告诉我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妹妹又补充道,韩戈要在县城开个理发馆,需要五万块钱,希望你能借给他。许欢没有说话,只是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有那么一瞬间,她产生了错觉,以为妹妹会将自己推进河流。小时候,她偶尔也会冒出将妹妹杀死的念头。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发生,妹妹还是牵着她的手,一起回家。

再次见到韩戈时,他已经成为陌生人。他开始改口叫她姐姐,表示以后会慢慢还她借给他的钱。但是,他从来不过问孩子的事情,这让她感到片刻的安宁。他们的关系已经走到了尽头,她也为此长舒一口气。

夜晚,她和妹妹睡在母亲的两边,周围黑漆漆的,没有半点微光。如此漫长的黑夜,她突然有点畏惧,于是便抓住母亲的手,想要找到某种依靠。没过多久,母亲在黑夜中开始唱歌,唱那些民歌与童谣,唱那些可以驱逐黑暗的短歌。一首接着一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忘记心中的悲苦与忧郁。她和妹妹也跟着母亲一起哼唱那些歌谣。很多年前,母亲曾经在夜里教过她们这些歌。歌声响起的时候,她不再畏惧内心的恶魔。

在梦里,她和许乐一起去寻找蓝宝石。这一次,她们没有走失,而是手牵着手,走出了暗黑森林,也走出了迷宫,在蓝色湖泊处,乘上白船,去找母亲丢失的蓝宝石。她们很快来到了湖中的孤岛,按照索引图,找到了蓝宝石的具体位置。然而,等她们打开宝箱之后,却发现宝石已经不见了。

许欢从梦中惊醒。她披了外套,离开房间,走进院子,抬起头,看到了高空中摇摇欲坠的澄澈星辰。突然间,身体一阵绞痛,她喊着妹妹的名字,意识到自己的未来或许在此刻刚刚起航。

责任编辑: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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