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早期党史资料》的学术价值与内容概述

2018-04-02 10:57魏建国
延安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陕北

编者按:2011年第1期至2012年第6期,本刊分12期全文連载赵通儒遗著、魏建国整理的《陕北各县早期党史资料》后,在社会各界产生了强烈反响,全国各地好评如潮,许多读者纷纷来函,希望尽快出版单行本。2013年5月,我们将书稿上报中共党史出版社。经过严格审核,2015年7月终获通过,同意出版。之后,由于资金原因,未能尽早面世。2017年9月,在相关部门大力支持下,出版资金到位,终于进入了出版流程。目前,书名已改为《陕北早期党史资料》,作为“《延安文学》精品书系·第一辑”,即将由中共党史出版社正式出版发行。本文即为该书的前言,题目是编者加的。

一、出版缘起

提起陕北,真不知从何说起!

在漫长的中华五千年文明史上,陕北地处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的结合地带,远离中原农业文明中心,几乎没有登上过中国历史大舞台。即使有几次上去了,也仅是跑龙套的角色,聚光灯从来没有打到身上。陕北真正登上历史舞台并成为主角,享受到聚光灯打在身上的荣光,毫无疑问,当数中共中央和毛泽东在陕北的13年。这是陕北历史上最为辉煌的时期,是陕北人内心少有的充满自豪的一小段幸福时光。当时,延安作为全国两大政治中心之一,比另一个政治中心——国民政府首都南京或抗战时期的陪都重庆,更代表着中国的未来和希望。那时,延安享誉全球,日、苏、美、英、法、德……世界列强无不关注,国人更不用说。毛泽东的延安时期,是他一生文治武功达到顶峰的时期。中国共产党在毛泽东的旗帜下,形成了完整的思想路线和组织路线,凝聚成一个极具战斗力和生命力的强大政党,掌握了战胜日本帝国主义、打败国民党反动派的根本方法,获得了全国人民的衷心拥护,拥有了夺取全国政权,取得中国革命胜利的能力。陕北对于中共和毛泽东而言,确实是一块天造地设的风水宝地,使得这个政党和这位领袖的才华与能力得以完全释放与发挥,从而成就了伟大的中国革命。人们无法想象,如果没有陕北这块贫瘠、落后、偏僻的弹丸之地,中共中央势必无所依托,那么,毛泽东怎么来发挥历史作用,推动历史发展?可以说,中国革命的胜利,是来自南方的毛泽东等一大批杰出的领袖群体与陕北这块根据地水乳交融的结果。领袖群体与根据地,二者缺一不可。没有陕北,中国革命无法成功;同样,如果仅有陕北这块根据地,没有党中央和毛泽东的抵达与主宰,中国革命的胜利同样是难以想象的。还是毛泽东说得好——1945年中共七大预备会上,他满怀深情而又严肃地向全党指出:“没有陕北我们就不得下地。我说陕北是两点:一个落脚点,一个出发点。”

对陕北在中国革命史上的重要性,全党的认识完全一致。问题在于:土地革命时期,我党在南方先后建立起十几个强大的根据地,而在北方只有陕北根据地(包括陕甘边)这一块,面积不大,人口不多,兵力不强。结果却是南方的根据地全都丢了,惟有陕北根据地保存了下来,其中必有其内在的原因。纵观学术界目前对这一领域的研究,不难发现存在着明显的畸轻畸重的现象:对延安13年的研究,全面,系统,详实,相关著作车载斗量,汗牛充栋,研究范围也十分广泛:政治路线、组织建设、理论体系、统一战线、政权建设、群众观念、军事思想、战略战术、经济发展、文化事业、民族宗教等诸多方面,都有全面系统的研究成果;而对于党中央到来以前的陕北历史的研究,则极其有限,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从1924年秋冬中国共产党的基层组织在陕北建立,到1935年10月党中央和中央红军的抵达,陕北的共产党人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浴血奋斗了12个年头,陕北人民在党的领导下,做出了巨大牺牲,付出了无数人的心血、汗水和生命,才组建起了雄厚的党员队伍,创造了巩固的根据地,建立起人枪逾万的红色武力,组织起上百万的人民群众,使陕北成为全国惟一保存下来的根据地。同样是党的领导,同样是信仰马克思主义,同样受到党内“左”右倾错误路线的干扰,同样受到国民党蒋介石的残酷“围剿”,为什么全国的根据地都丢了,而陕北却能够保存下来?这确实需要我们进行认真的思考。

事实上,对于陕北根据地得以幸存的原因,近年来已有不少论述及总结;而对于陕北党组织的建立、发展和巩固,特别是对陕北党组织的特点及其经验,却少有人阐发。虽然有一些相关著作问世,但并没有做出合情合理、令人信服的解释,缺乏全面系统反映中央到达之前12年间陕北党的奋斗历程的著作。国内出版了一些历史当事人的回忆录或传记,成为宝贵的史料,但这远远不够。原因在于:一些当事人在参加革命初期,或因年龄小,不懂事,记不清;或身处党的基层组织,只了解自己身边的一些情况,只知道自己单线联系的上下级的情况,对党在陕北的全面情况根本不可能了解。稍微高级一些的早期党员,要么文化低,写不了,要么工作忙,没有时间写,大多没有留下足够的有价值的文字资料。即使有的留下一些资料,由于理论素养与认识水平的限制,或者语焉不详,或者错讹屡见。从学术层面看,学界对这个领域的研究,虽有些成果,但不成体系,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意识形态的概念化说教多,让人心服口服的鲜活材料少。因此,后人对于中国共产党在陕北的早期奋斗史,始终不能全面了解,总有雾里看花的感觉,印象模糊,七断八截,不成体系。

此外,学界还普遍存在一种倾向——革命胜利后谁的地位高就为谁著书立说,考证史实也以地位高者的说法为准。这种把个人历史视为党的历史的情况,背离了历史的客观性与真实性,使陕北党史出现了歧义互见、乱象纷呈的现象。以陕北建党时间为例,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从没有争议,一致认为是1924年秋冬。西北党史上很多重要人物,如谢子长、刘志丹、白明善、阎红彦、马明方、焦维炽、乔国桢、史唯然、雷恩均、邓重庆、罗伯福、杜嗣尧、杜衡、杨璞、李明轩、冯景异、杨国栋等,至少有四五十人,包括本书作者赵通儒在内,党籍都是1925年。笔者手里有一份1941年10月15日中共中央组织部关于赵通儒党籍问题的原始手稿,由陈云部长亲笔签名,明确认定了赵通儒1925年的党籍。这是经过党的各级组织包括中央在内长期调查与严格考察后认可的,经过延安整风和文革在内的历次政治运动反复考察而没有任何问题。但到了九十年代前后,陕北建党时间却出现了不同说法,牵涉面极大,以至形成了悬而未决的一大公案,甚至出现了某级党委发红头文件硬性规定陕北建党的时间,结果出现了“陕北有大批1925年的党员,而党组织却在1926年才出现”之类无法解释的问题,将严肃的党史儿戏化,人为地给后人留下遗憾,可见陕北党史的复杂与分歧到了何等程度。

党史界亟需要对陕北早期党史能起到正本清源作用的权威的学术著作。

赵通儒的《陕北早期党史资料》,正是这样一部能够弥补这一缺失的难得的严肃的党史著作。

二、学术价值

这部珍贵的史料,犹如武侠小说中的武林秘籍,堪称《陕北党史秘籍》。它首先是真实的,其次是全面的,因此是权威的。

这部著作的真实性,首先表现在所记述的事件基本上都是作者亲身经历的。在陕北党内,除赵通儒外,任何人都没有如此丰富完整的斗争历史。其次,写作时间离史实发生时间很近。这部著作记述的主要是1924年秋陕北建党到1935年秋党中央到达陕北这一时期的史实,而最早的腹稿形成于党中央进驻瓦窑堡后的1936年。关于本书的写作过程,作者在《简序》中作了详细说明。因此,这部著作,比八十年代后众多陕北老干部的回忆录或传记更接近事实本身。那些回忆录或传记,大多由当事人口述,经秘书整理而成。年代久远,当事人的回忆本身就会有误差。秘书们如果懂历史还好,有的秘书虽懂文字但没有受过严谨的史学训练,又要为尊者讳,自然会多说过五关斩六将,少说或者不说败走麦城。这样的回忆录或传记,真实性自然是要打折扣的。

这部著作的全面性,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第一,在同时期的陕北党内同志中,赵通儒是惟一一名始终坚持陕北斗争的干部。别的领导人,都有离开陕北的经历,所以对陕北党团组织的情况自然没有他清楚。第二,从1924年秋陕北建党以后,赵通儒始终在党的核心层担任主要领导工作。当时他在陕北党内所处的重要地位,也决定了他实际上是陕北特委真正的直接的负责人。从这个角度看,他对陕北党组织的了解要比谢子长与刘志丹更细致全面,更遑论别人。谢、刘的活动主要在军事领域,对党内的组织情况,远没有始终在党内从事组织工作的赵通儒清楚。所以,这部史料的全面性也是无人能比的。

因此,本书的权威性毋庸置疑。除此之外,构成本书权威性的因素还有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作者本人在党内历史上的重要地位。作者是陕北最早加入党团组织的十人之一,并且是十人中惟一一名始终留在党内直到新中国成立的党员。其他党员,有的牺牲,有的叛变,有的脱离。所以,他对陕北党组织的来龙去脉十分清楚,没有中断,自成系统。并且,作者始终身处陕北党内最高层,从大革命时期的中共绥德支部、绥德特支、绥德地委,再到土地革命初期的中共绥德县委、陕北特委、清涧中心县委兼特委南路特派员、陕北特委驻北平特派员,一直到1935年中央红军到达陕北之前的西北工委、西北军委、陕甘晋省委、陕北省苏维埃内,始终如此。他又是陕北革命根据地首府瓦窑堡的解放者。当时,解放瓦窑堡是与劳山战役具有同等意义的空前大胜利,陕甘晋省委将二者相提并论,发出了捷报。他还是迎接、安置党中央进驻瓦窑堡的实际负责人……身居高层的经历,使他对陕北党的全部历史都了如指掌。

其次,作者写作时的现实处境,注定了他必须秉笔直书,完全以历史的真实面目示人,才能保证不会受到新的打击。作者在漫长的革命和残酷的斗争中经受过无数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与身心摧残,在党内又长期受到压制,内心郁结着极大的不平之气,恰如当年太史公的内心煎熬。他在正式动笔时,党籍已被开除,政治上已被判了死刑,处于完全失势的地位。写历史,必须以客观真实为前提,稍有虚假,立即会被人抓住辫子。同时,资料中涉及的当事人,当时大多在世且身居要津,如果不按真实来写,必然会受到更大的打击。

第三,即使没有这些外在的客观原因,仅从作者自身品德与修为等主观因素而言,他也不屑于伪造历史,抬高自己。作者是一个极其纯粹的人,对中国共产党完全是一片至诚至爱的赤子情怀,没有一点私心杂念。他从少年时接触到共产主义思想后,终身坚信不疑,为了党的生存、发展、壮大,贡献了全部的智慧、心血和汗水。因为无私,他才能秉笔直书,才能留下真实的历史。如果他有私心,以他的资历、能力、地位、水平,早就可以在党内取得很高的位置。他是成立中共陕北特委的实际组织者,特委书记却力推杜衡担任;杜衡离开时,又推党内并无多大贡献和多深资历的杨国栋代理,自己始终甘居幕后。三十年代初,中共北方局在平津一带屡遭破坏、摧残,党内一些同志,从实际斗争中认识到了赵通儒的品德、能力与水平,由李馥华、李力果等向上级建议,要赵通儒出面来组建北方局,担负领导工作。这个意见得到了至少二十多名男女党员同志的支持,派李馥华当面征求赵通儒的意见。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几个人一商量,就可以成立党的某级组织,开展活动,在与上级取得联系得到承认后,就名正言顺地成为党的一级组织。党史上有很多类似的情况。赵通儒如果有私心的话,完全可以顺水推舟,接受同志们的拥戴,出面组织北方局。假如履历中有这样一笔,对他以后在党内的地位,肯定十分有利。但是,他婉言谢绝了同志们的推戴,始终踏踏实实地在党的基层工作,随时准备做关键时刻的一张王牌,在别人无法完成任务时才去完成最重大最危险的任务。当土地革命蓬勃兴起,党在陕北公开活动,一些领导人掌握了一定权力后,或多或少地表现出了私心杂念,借故打击、压制他,致使不知内情的党中央始终不能充分了解与信任他,做到正确使用。他一生放言无忌,既是个人不断受到压制之后的宣泄,更是自身对党一片至诚至信的爱党护党之情使然。因为赤诚,因为纯粹,因为无私,所以他不屑为自己的名誉、地位、权势而争。赵通儒和李子洲、谢子长、刘志丹、白明善、焦维炽等诸多革命先烈一样,都是放弃了个人的荣华富贵,为绝大多数下层民众寻找出路,是真正的英雄豪杰与仁人志士。

第四,作者本人的学术水平与理论素养,成为本书系统性和全面性的有力保障。作者平生嗜书如命,勤學一生,学富五车,学贯中西,精通中、俄、英、日、蒙五种语言,经史子集无不涉猎,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又有丰富的斗争经历、人生阅历与社会经验。他早在幼年时就通读《论语》,是安定县闻名遐迩的“神童”,十四五岁就写出全面批判孔子儒学经典的文章。他一边刻苦读书,一边投身实践,学以致用,融会贯通,因此,既有精湛的文化理论水平,又有高超的实际工作能力。1930年远赴北平,在国立北平大学苦读五年,更使他的学问突飞猛进,臻于化境,成为陕北党内公认的第一位红秀才,最大的知识分子。在以文盲半文盲的工农分子为主要成分的革命队伍中,有这么高文化的人实属凤毛麟角。所以,他的这部著作,既生动翔实,又全面完整,从社会学的角度,将陕北各地民情写得入木三分,活灵活现,全景式地展现了马克思主义传播以前陕北的社会状况,清楚地说明了陕北人民为什么会接受马克思主义,为什么要开展武装斗争?国内的社会学领域不乏著作和名家,但把很多著作和本书一比,就显得轻飘、虚浮、浅薄、无力。所以,从学术角度而言,即使不谈党史,仅从社会学、人类学与历史学的角度来看,本书也有很大的价值。在整个中国革命过程中,陕北大地涌现出了一大批杰出的政治人物和军事将领,但真正的学术精英几乎没有。赵通儒和《陕北早期党史资料》的出现,完全可以填补这个空白。

三、内容概述

本书共27篇,22万余字,包括2篇序文,国共双方各1篇综述,作者筹备与主导的陕北特委7次重要会议各1篇,陕北23县中,延安以北16县各1篇。这16个县,都是共产主义运动开展较早、党的活动比较活跃的县份。作者是这16个县共产主义思想的传播者和党的主要组织者之一,对情况十分熟悉,所以写起来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其中以榆林、米脂、佳县、横山等县着墨较多,而作者最为熟悉的安定、绥德、清涧3县则写得最为详尽。只有延安以南的甘泉、鄜县(今富县)、洛川、中部(今黄陵)、宜君(1983年由延安行署划归铜川市)5县和保安(今志丹)、靖边没有写。这7个县,要么是党的力量薄弱、活动不多(如延安南5县),要么是作者自己参与不多、情况不太熟悉(如保安、靖边)。本书的内容,大致可分为陕北社会状况、党在陕北的诞生与发展、陕北特委早期主要活动和党史重要人物等四个方面。整部著作,立论准确,行文流畅,条理清晰,详略得当,全面反映了作者的理论修养、思想水平、学术功底和表达能力。

第一,从社会学的角度,以平民的视野,客观真实地记录了清末民初陕北的自然、政治、经济、文化诸多方面的真实情况。本书内容极其丰富,涵盖了陕北的建置、沿革、资源、物产、山川、河流、天文、地理、历史、人文、阶级、阶层、宗教、信仰、战争、兵役、商业、金融、科学、文化、人口、方言、风俗、民情、服饰、饮食、居住、交通、婚嫁、丧葬、瘟疫、饥荒等诸多方面,堪称一部文字版的清末民初陕北的《清明上河图》。写16个县的文章,内容都是两大部分,首先是各县的社会状况,其次是中国共产党在当地的发展历程。书中的许多内容现已失传。这种记叙,颠覆了自古以来史学著作的抽象说教,而是从平民的角度观察历史,寓史于人、于事、于社会,在平静的叙述中,为历史研究提供了鲜活的史料,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本书给读者最大的感受,是其强烈的现场感,能够让人穿越漫长百年岁月的时空隧道,置身于清末民初的陕北社会,在身临其境中了解历史。自古以来,这种身临其境的感受,一直是阅读史学著作最难能体会到的,也是衡量史学著作能否传世的重要标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同类题材的著作,大都充斥着意识形态概念化的说教,读者被灌输了很多抽象的概念,却很难产生身临其境的感受。在此,我们信手拈来一些史料加以说明:

作者在《清涧》一文中介绍清涧县情时,顺便介绍了整个陕北的建置沿革情况。在《榆林》一文中,较为详细地介绍了陕北在明清时期的兵制。书中还生动地记录了陕北很多著名的物产,如宜川的香水梨、清涧的红枣、安定的砖窑等,最生动的莫过于写绥德的高粱醋和清酱了。书中还记录了绥德的银矿与安定的煤炭、焦炭、油母页岩等矿产资源。对延长石油及其开发写得最为生动、完整,可参看《延长》一文。

从社会各阶层不同的饮食,可以直观地感受到贫富之间的差别,《宜川》《榆林》《横山》等文对此都有生动的记录。如《宜川》一文中所描述的:“(宜川)农民饭食,麦面较多。安定,富农才能每月初一、十五吃一顿麦面。延安、延长、延川,中农可以十天、五天或三天可吃一餐面或馍。绥、米,要小地主、地主才能每三五日一次面或馍。延安、延长、延川,富农可以每五天或三天可吃一餐面或馍。府谷、神木、榆林、横山近沙漠地区,地主过年也有吃不到面而吃大米或黄米饭或荞面过正月初一者。穷人,年初一能吃顿小米干饭,都是上升户。”再如《榆林》一文中,饮食更是可以直接划分出阶级或阶层:“丰年,不缺小米,即是上升户。平年,不缺沙米,稗子,也是上升户。歉年,不缺沙蓬、棉蓬籽,即可免求饿死。中农以下,每日以山药蛋、沙米稀饭(草籽)、小米稀饭,夹上些南瓜,就是好饭。吃到小米稠饭,干饭,捞饭,已是丰盛好饭。吃到小米馍,荞面,杂面,小米窝窝头,是美筵。富农,地主,可有大米吃,小米为主,黄米为副,大米为年、节、生日,等于筵席。”

书中在很多地方,真实地记录了陕北民间长期流传的尚武精神,如安定北区的“栒子棍”和“鞭杆手”;清涧西北区老君殿一带“民俗强悍,为全县冠”;佳县“民间的尚武精神还相当盛行,农村中流行拳术,出外住中学的学生也都幼年学过拳击,反映到党和团内,佳县的知识分子党团员也都会拳术。”

与民间的尚武精神相对应的,则是井岳秀统治中心榆林城里弥漫着的虚伪、懦弱风气:“男子之间,发生纠纷,必须首先相互叫骂;第二步,互以肩闯,叫‘抗胛子;第三步,才能互相动手打架撕扭。谁若不按步骤,不论到官或经人调解,必先责问‘没抗胛子先打即为是非之原,据之判定赔不是。”

清末民初,帝国主义的魔爪也伸进了偏僻的陕北,书中对此多有记录。在《延长》一文中,作者写到,基督教、天主教“皆干涉中国县政,包庇罪犯,包揽词讼,无法无天,俨然中国政府之太上政府。1924年反宗教运动后,此风始煞。教民和非教民,教徒和地方官吏、绅商间之纠纷,也盛于民初。陕北各县,除延安为外国宗教之中心外,以延长受外教之影響最大。”《延安》一文中完整记录了1924年陕北声势浩大的反基督教运动。《清涧》一文中则对帝国主义的侵略破坏陕北自然经济的情况,作了细致入微的描述。

描写陕北民风淳朴,在《安定》一文中最为典型:“安定,除烟鬼赌棍外,居民勤劳,俭朴,淳厚,忠直,勇敢。拔贡、秀才,和农民一样担水、担炭、种地、捡粪。这是22县,甚至全国没有或不多的。待客宽厚,甚于各地。家中穷的吃不上,待客总要弄些好酒、好肉,好面、好饭,好接好待,使客人满意,欢乐而来,欢乐而走。重然诺,守信用。恶欺诈,尚诚实。爱交友。”描写佳县人民之勤劳:“石畔上堆土造田,这是西北、华北也少有的作风”。描写1933年陕北瘟疫之严重,在《横山》一文中。作者还用生动的事例描写了吴堡县城之凋敝、破败:“县太爷要吃豆腐,须先一日晚告诉听差,次日天不亮动身,走十里,到宋家川,趁早买豆腐供县长九、十时早饭或午饭吃。”

清末民初,陕北战乱频仍,社会动荡不安,农村破产加剧。因此,哥老会在民间成为一支影响力很大的潜势力,《延安》《安定》《清涧》《延川》等文中对此都有详实记载。

从社会学角度写得最完整最全面的文章,是安定、绥德、清涧3个县,堪称为社会学领域经典的教科书。相信读者读过后会同意这个判断的。

第二,从中共党史的角度,全面、真实地记录了中国共产党在陕北诞生、发展、壮大的完整历史。本书全景式所展现出的清末民初的陕北社会画卷,实质上正是中国共产党在陕北诞生的历史背景,揭示了陕北为什么会成为中国革命硕果仅存的根据地的根本原因。这种揭示令人信服。之所以如此,原因仍在于他不是空洞的说教,而是通过翔实鲜活的材料,对陕北社会予以全面考察后自然而然得出的结论。共产主义思想能在陕北迅速传播开来,表面看来,是因为李子洲、王懋廷等少数先进知识分子的大力宣传,根本原因在于黑暗的社会现实,不断验证着这种思想的合理性,迫使人们不得不接受共产主义理论,舍此别无出路。《吴堡》一文中,对地主剥削手段的细致和农民难以翻身的情况有生动记载。《横山》一文中,通过李绍膺的个人悲剧,充分说明当时一些知识分子所幻想的“好人主义”,在现实社会中根本行不通,这也从反面印证了陕北人民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必然性。

井岳秀在陕北的统治,“比满人二百多年在陕北的统治还坏还混蛋”,书中记录下很多生动的事例,如榆林的“官吏债”,米脂的“酒房”等。在这种黑暗统治下,陕北社会凋敝,民不聊生,人民负担沉重,《神木》一文中对陕北人民最大的负担——鸦片烟款的情况,有详实记载。

反动军阀的黑暗统治,造成了陕北的金融枯竭。以安定为例,1929年后九天失败后,反动当局用种种办法株连勒索,使全国银洋一元抵铜板四百枚或铜钱四千文,而安定却需要五百枚或五千文才行。反动军官仅这一次,就勒索拿去约十万银洋。对一个人口仅三万上下的农业县而言,可以说已到山穷水尽地步了。不只安定,整个陕北莫不如此:“到土地革命前,全陕北,各县金融枯竭,铜钱、铜元、银币虽未绝迹,比1920年前后少到不及百分之二三十了。”(参见《神木》一文。)

这种黑暗统治,必然引起人民的自发反抗。安定县从“1912年至1926年,十四年间,县长十一二人,很少坐足二三年者,其中有多半,被学生联合各界人民,控告,撤职,驱走的,少数落个不好不坏去职,只有一个因主持修建瓦窑堡新城,算是有远见,最有建树,得乡堡人民称颂。”“是陕北23县闹事最早最凶的县份。陕西省西安放官赴任,上官诫别‘小心刁民闹事,官场中以坐安定知县为难事。1932年起,西安官场又以赴安定坐县长为‘赴险。”(参见《安定》一文。)

井岳秀的黑暗统治,使陕北人民的生活一步步走向破产,自然也不可阻挡地走向革命。书中对社会的客观现实和人民接受共产主义的历史必然性,在《榆林》一文中说得最为清楚:“1924年至1934年,陕北23县,真正到了民窮财尽、山穷水尽、力尽汗干的境地。1916年之前,各县春节社火热闹,人民至少过年过节饮食丰美。妇女虽不珠翠满头,至少乡下穷人,也有两枝京花插头,一个玉簪或银簪,手上玛瑙、戒子,有一点,老婆婆最穷有一块黑丝手帕笼发。1924年后,一年比一年少,真是江河日下,每况愈劣了。至1931年后,则,即使没有党领导革命,铤而走险的农民、破产户、失业的中小知识分子,一年比一年多了。”作者由此得出结论:“当然,如果没党领导革命,虽有许多不断铤而走险的人起而反抗,闹事,难免仍走历史老路,一一为敌人各个击败击破不可。日本入侵,蒋介石出卖,加上军阀、官吏、土劣的搜刮,使全国及陕北青年和农民的民族觉醒、阶级觉悟,汇合一起,加上毛主席和党中央的土地革命,抗日救国,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相鼓相激,形成中国革命、抗日、解放必然胜利的有利潮流和因素。”

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中国共产党在陕北应运而生。《绥德》一文详细记录了李子洲、王懋廷两位先驱在陕北建党的经过。作者对他们的崇敬与爱戴之情,溢于言表。书中是这样记录中国共产党杰出的组织家王懋廷先烈的:“云南王懋廷,才21岁,北大预科毕业,得其兄复生之教导,在北京与恽代英、邓中夏相友善,又极契好,同是从社会主义青年团员转为党员,并同在北京大学过支部生活,同进行社会调查研究和向贫民、洋车夫、电车工人、铁路员工进行过宣传、组织工作。到绥师任国文教员后,首先在教员中发展田伯英,学生中发展清涧白明善、佳县杜嗣尧等为党员,组织支部,领导对学校和社会的革命活动。最早,在1924年公历8、9月初,王任组长,子洲等四人为组员,建立第一个小组。报告北方局李大钊,批准王、李为特别通信员,王任小组长,划归在河南的中共豫陕区党委领导。每月一简报,两周一通信,一份寄豫陕区,一份寄北方局。到公历9月底10月初,又批准成立第一个特别支部,下设两个小组:一组为党员,王兼组长,为教员及18岁以上兼党或已转党之党员。一组,白明善为组长,组员为新党员及社会主义青年团员,准备筹建社会主义青年团支部。10月10日,国庆节,党员未多增加,团员发展到十人,有清、安、佳、米、绥、延安、榆林等七个县籍了。这个特别支部,除在绥德及各地谋发展外,马上先把石团的中下级军官党员组织起来,建立党的军队中的支部于清涧(团部在清涧,已有李象九、谢子长、王有才、史唯然等党员团员)。”在此,作者以历史当事人的身份,明确无误地指出,陕北建党是在1924年夏秋之际。

马克思主义在陕北一出现,很快就表现出了其强大的影响力与思想改造能力。这种改造,在定边、安定、延长和四师一二班学生中都有突出表现。如《绥德》一文中:“绥师各班的课堂,都成为公开讲马克思主义的讲坛。原来第一二班有些年龄大的学生讲怪话说:‘李子洲、杨明轩、常汉三,把一二班当抱养下的儿子看,第三班才是亲儿,以后的才是嫡亲子孙!此时,也不说了。革命气氛把一切恶习邪风,一扫而光。”

各地党组织建立后,首先开展的工作是传播马克思主义,在传播过程中出现了许多创举,其中以米脂党组织1925年寒假发明的“墙报”最为典型。(参见《米脂》一文。)

各地党组织除了用新的创举宣传马克思主义外,还大量利用了传统形式,《安定》一文中记录了党在瓦窑堡利用秧歌宣传马克思主义,团结和锻炼干部的生动事例。

中国共产党在陕北诞生后,民间自发的反抗自然而然转变为党领导下的政治斗争,其中在安定县表现得最为激烈:“1926年至1937年,十年间,九位县长,一位为红军游击队强世清等烈士狙击而死;张凤梧、刘莘田、刘石僧三人被中共党员利用合法控告及其内部矛盾撤职,其他一年或不及半年即离职而去。陕北23县,独有安定县,在陕西政界视为危境险职。全陕西近百县,全西北三百多县,华北和西北千余县,均无此声名,也无此种历史现象。”(参见《安定》一文)

书中通过大量具体生动的事例,深刻阐明了党组织和党的领袖與人民群众生死与共、水乳交融的鱼水关系,让我们真正理解“领袖来自于人民,党扎根于人民”这一颠扑不破的真理。这在《安定》一文中介绍谢子长烈士和安定县党的活动情况时体现得最为明显。

本书还有两个方面的内容令人印象深刻,思绪万千。一个是公开明确地记录了杨其贤、王希勃两位自杀殉志的革命烈士,字里行间充满了敬意,表达了深深地怀念之情。杨其贤是中共延川区委(实际等于县委)书记,绥德师范五班学生。1929年,党领导杨庚午在宜川后九天发动起义,要求清涧、安定、延川各地党组织积极动员力量,前往参加。杨其贤动员了许多人枪上了后九天,又因接待往来人员,花费了很多钱财。不料,杨庚午被高双城收编,进了延安城,起义失败。杨其贤闻讯,又急又气又悲,愤而用剃刀自刭。王希勃是共青团陕北特委委员兼清涧团县委书记,为清涧革命先驱白明善的人格才学所折服,对其十分敬仰与爱戴。1931年3月8日,白明善在清涧县城被敌人逮捕,当即被解送榆林。王希勃闻讯,忧愤交集,立即自杀以殉。这些材料,这种认识,这种表达,我们在其他党史著作中从未见过。在人类历史上,有许多仁人志士,为了信仰,为了事业,从容主动地选择死亡。古今中外,对这种行为,向来都认为是大仁大义大智大勇的仁者勇者所为,青史上从来都是大书特书。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革命,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最彻底最深入人心的革命。在漫长而残酷的斗争中,先后有几千万人为革命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虽然牺牲的情况各自不同,但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在西北党史上,有不少革命英烈,在万无生理的情况下,宁死不当俘虏,选择用自杀的方式,从容面对死亡,为革命流尽最后一滴血。从渭华起义中的唐澍,到陕北武装斗争中的杨重远、路文昌,一直到文革中的阎红彦,都是用自杀的方式,表达了他们对共产主义事业的无限忠诚,践行了革命到底的誓言,真正实现了革命到底的“底”。因此,自杀牺牲与冲锋牺牲或在敌人刑场上牺牲,都是令人尊敬的革命烈士,理应享受同样的待遇。但在实际的革命过程中,因为我们党不提倡自杀,只是鼓励党员要与敌人作坚决斗争,有人因此产生了一种片面地认识,认为自杀是脆弱的表现,是革命意志薄弱的表现。在这种认识下,党内形成一个不成文的传统,提到自杀的革命者的牺牲时,或遮遮掩掩,或语焉不详,从来不敢公开、明确地使用“自杀”、“自尽”的字眼。而在本书中,作者没有刻意回避这个严肃的问题,而是公开、明确地讲到了为革命而自杀,这无疑是一种对僵化教条的突破。

本书中还有一部分内容,也给人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那就是全面深刻地总结了陕北早期的党组织在培养、使用妇女干部中的经验教训。这是长期被党史所忽略的一个方面,在陕北党史中更是几乎被完全遗忘,似乎从未见到过从妇女角度进行的反思与总结。作者在《横山》《米脂》《绥德》等文中,写到了许多陕北早期优秀的女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如榆林的高舍梓,横山的李仙峰、雷亚霆、薛映莲、李莉春,米脂的高丽英、安建屏、高敏贞、尤祥斋、马飞鸾,绥德的李登岳、党润芝、吴建业、贺秋霞、艾润芝、李慧春等。她们当时都是陕北最优秀最杰出的女子,大多接受过正规的中小学教育,背叛了剥削阶级家庭,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义无反顾地走上了革命道路,为革命作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尤其是在1928年米脂中秋节事件中,为保卫党组织发挥了重要作用。她们接受党的调动,有的到陕北各县当教师传播马列主义,如李登岳、尤祥斋、雷亚霆;有的到华北各地从事秘密工作,如李仙峰;有的到东北参加抗日救亡活动,如高丽英……可惜,由于当时特委领导人杜衡、杨国栋等的幼稚空谈,不善于培养、使用这些女干部,致使许多女党团员后来失散,脱离了党组织。这些杰出的陕北女子,后来只有米脂安建屏、高敏贞、尤祥斋等极少数人被幸运地载入了史册,大多数人的结局都很悲惨,成为历史中的失踪者。所幸,本书还留下了她们英勇悲壮的身影。此外,书中还简略介绍了曾经在革命队伍中的几对夫妇的情况,有神木的刘秉钧、张玉如夫妇,吴堡的樊峻、惠秋霞夫妇,横山的石作琦夫妇,府谷的韩之佩夫妇。这些内容,都是早已失传的鲜活的党史材料。

总体来说,从中国共产党的角度来看,作者认为,党在陕北能够长期存在,并一直坚持到1933年底土地革命大爆发,有两个关键原因:一是1927年春大革命高潮时没有公开党的绥德地委领导成员的身份,这就使得大革命失败后,井岳秀对陕北党组织的破坏,还没有到不可恢复的地步,虽然绥德、榆林、延安3个地委的领导人被赶走或离开陕北,党组织星散,但最了解党在各地情况的赵通儒没有暴露,他只身奔走陕北各县,重新将党的组织串联起来,为以后成立陕北特委,奠定了坚实的组织基础与干部基础。具体经过,在《中国共产党第一次陕北各县代表大会》一文中有详细记载。二是1927年春,中共绥德地委在赵通儒的建议和具体操作下,利用杨明轩担任陕西省教育厅厅长的机会,把陕北23县的教育局长全部换成党团员,从而掌握了全陕北的教育权。此举使得陕北的共产主义运动,既有了革命阵地,又有了经费和干部,更有了源源不断的后备军。尽管在漫长而残酷的斗争中,大浪淘沙,早期参加革命的知识分子中,不少人后来脱离了革命,有的还背叛了革命,但坚持下来的优秀分子,在血与火的斗争中,完成了知识分子工农化的转变,思想认识、理论水平、组织能力、工作能力都得到了提高,成长为革命的领导者,并培养了数量更为庞大的工农干部实现了知识化。知识分子工农化,工农干部知识化,知识分子与工农大众紧密结合,二者相鼓相激,汇成革命巨澜,发展壮大了党的组织,创建了强大的西北红军,形成了巩固的陕北革命根据地,使陕北成为中国革命的落脚点和抗日战争的出发点,为中国革命立下了不朽的功勋。书中保存下来的大量史料,充分说明了这个问题。作者以自己终身从事革命的经历总结出的这两个原因,是地地道道的一家之言。时至今天,共产主义思潮进入陕北已近百年,却从没人发现或指出过这个秘密。类似的独家之言,在书中比比皆是。

第三,从重大历史事件的角度,系统、完整、真实地记录了中共陕北特委早期的一系列重要活动。这部分内容,主要集中在记叙陕北特委成立后7个重要会议的文章中。这7个会议,召开时间是在1928年春至1930年春,写作时间则早在新中国成立不久的1951年6月,是全书中最早形成的文字。这些会议,都是作者的亲身经历,从负责筹备到组织召开,再到落实会议精神,作者都是真正的主导者。因此,这些史料的真实性可想而知。而同时期作者没有参加过的其他会议,如党史著述中多次提到的榆林红石峡会议、绥德合龙山会议等,在目前所见到的作者几千万字遗著中只字未提。这也从另一个方面,印证了作者写作态度的严谨。这部分内容,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至少在以下几个方面能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

首先,作者笔下的这7个会议,每个会议本身都是完整的。从会前的筹备,到会议的具体经过,再到会议的结果,构成了一个独立的完整的系统。以《中国共产党第一次陕北各县代表大会》为例,这篇记录陕北特委诞生的文章,将特委成立的完整过程,尤其是筹备的具体经过,讲述得非常详实,交代得清清楚楚:大革命失败后,陕北党遭到破坏,3个地委的领导人先后离开陕北,党组织星散。赵通儒到绥德建立了党团县委和下属5个区委,因遭井岳秀通缉而去山西汾阳治病躲避,返绥后去参加清涧起义未果,遂只身、带病奔走横山、米脂、榆林、神木、府谷、佳县、吴堡等地,恢复了各地组织。返回绥德时,已是腊月十五日(1928年1月7日)。他又用原来地委的通讯关系,分别给定边、安定、延长、延川、清涧、宜川等地党团员写信,督促各地继续工作。赵通儒在綏德街上遇到杜衡。杜衡受省委派遣,回陕北整顿组织。赵通儒掌握着各地基层组织,正需要和上级联系;杜衡只有上级指示,没有下级组织。两人上下对接,殊途同归,这才具备了成立中共陕北特委的条件。他们商议好要执行省委决议,召开党代表大会,正式成立特委。又约定好开会的时间、地点,各处来人接头办法,信号、住所,遵守的戒约等各项事宜。之后,杜衡回佳县过年,赵通儒留在绥德,给各地发通知信,翻印杜衡带来的中央和省委的文件,准备开会的一切。在作者笔下,陕北特委的成立,是一个完整的符合逻辑的过程,让人不得不信。书中的其他几个会议,如米脂中秋节事件、苗家坪善后会议、张家渠会议等,也都有着严密的逻辑关系,形成了独立、完整的系统。而在现有的党史话语体系中,陕北特委的这几次会议,都是只有经过和结果,很少有会议召开的历史背景和筹备过程,形不成完整的体系,零散,断裂,缺乏逻辑关系,给人的感觉只能是模糊的和概念化的,似乎天外来石,凌空而降,可信度自然大打折扣。

其次,做到上述这点已属不易,在为数众多的陕北老干部中,具备这种奋斗经历和文字驾驭能力的人本来就凤毛麟角。更为难得的是,在作者笔下,不仅每个会议都是独立和完整的,所有7个会议之间,也都有着严密的逻辑关系和令人信服的因果关系。南风寨会议成立陕北特委后,党领导人民开展了一系列斗争,如绥德在县委书记赵通儒领导下,先后发动了城区农民抬龙王斗县长、四十里铺抗杂税、义合农民抗烟亩等斗争,杜衡发动了绥师学潮,杨国栋策动米脂人民由反基督教演变到打了艾家大地主。这些斗争有成有败,有得有失,迫切需要总结经验教训。因此,特委决定中秋节在米脂召开第二次党代表大会,却因爆发中秋节事变而流产,造成杜衡、焦维炽、贾拓夫被捕。未被捕的特委领导人在赵通儒组织下,去苗家坪召开了善后会议。因杨国栋、冯文江消极懦弱,赵通儒请来白明善与霍世杰参加会议,加入特委,恢复了特委的工作。这3个会议一脉相承,都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到1929年初(农历腊月底)绥德张家渠召开的第二次各县代表大会上,代表们在讨论“造反”、“新军阀混战能否利用”、“搞不搞武装和如何搞”这3个问题时,杜衡、杨国栋为一方,谢子长、白明善、赵通儒、焦维炽、霍世杰等为另一方,发生了激烈的争论。谢、白、赵因此估计到党内可能有大的思想行为的分化,尤其是可能会有人在激烈的斗争中背叛党,党内应早作思想行动方面的准备。因此,才有了3月上旬在清涧白明善家召开的高杰村会议。为了落实高杰村会议精神,才又有了4月在清涧耙子山召开的5县县(区)委书记联席会议。这3个会议又是一脉相承的,也都有着直接的因果关系。1930年正月在安定谢子长家召开的枣树坪会议,决定由赵通儒担任陕北特委驻北平特派员,去北平找北方局,接通陕北与北方局的关系。赵通儒不负重托,圆满地完成了这一重大的历史使命,使陕北特委成为北方局直接领导的组织,与陕西省委发生横的关系,由一个普通的地方组织上升为具有战略意义担负战略使命的重要组织,具备了全国性的意义。1930年秋,在绥德合龙山古庙里召开的陕北特委第三次扩大会议上,杨璞作为中共北方局的交通,带着中央派任陕北特委军委书记的孔祥祯,和刚从苏联回国派来陕北工作的高维翰,参加了会议。所有这些会议和相关的活动,都是一脉相承的,都有着直接的因果关系,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这就从根本上改变了以往陕北党的这段历史分散零乱、断断续续、七零八落、不成体系的整体形象,成为一段逻辑严密、脉络清晰、自成体系、真实可信的完整历史。

再次,这些文字还有一个能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特征,就是里面有大量生动传神的历史细节,这在同类著作中也是很难看到的。这些细节,在书中俯拾即是。只有历史的当事人和亲历者,才能拥有这种细节。而这些细节,又充分证明了史料的真实性。《流产的中共陕北各县第二次党代表大会——米脂中秋事件》一文中写到,1928年农历六月下旬,赵通儒去米脂,得到杜衡、杨国栋准备中秋节召开第二次党代表大会的通知。赵通儒认为,米脂是城市,虽然人多店多,又有中学小学可以掩护,但因不在暑假招生期间,外地来人很容易暴露。他建议改在乡间开会。杜衡、杨国栋还是坚持原意。赵通儒返绥德后,向白明善、霍世杰谈了情况,两人完全同意赵通儒的分析。赵通儒提出,自己在七月至八月上旬,用三四十天时间,把绥德四境以及米脂、绥德交界地区,整个走一遍,巡视和布置工作,以防万一。霍、白鼓掌赞成。“八月十四日,赵于走遍绥米东西南北各区,备好报告及工作,冒雨由西川到米脂。路上泥泞,跌数十次,全身泥泞,拿白明善的铁骨雨伞,跌得七弯八歪。”阅读这段文字,脑海里出现的是一幅清晰的画面——一个打着铁骨雨伞的青年,浑身泥泞地在大雨中跋涉。

在事件中,赵通儒一次又一次派人催促杜衡、焦维炽、杨国栋、冯文江等转移。杨国栋“容色惨变”走了;冯文江被赵通儒安排窦增荣送出城门;杜衡则拒不接受,一口一个“大无畏精神”;焦维炽说“党书记怎我也怎”。赵通儒嘱咐再去杜衡院里的赵景隆说:“再去杜等之院,要小心,防备敌人在院周围之布置。本地人,谁家巷门附近一草一木一石皆知,稍异即有敌。”在这些文字中,通过大量的生动细节,把早期陕北特委的5名主要领导人——杜衡、杨国栋、焦维炽、冯文江、赵通儒——各自的性格特征、心理活动、思想状态、认识水平和工作能力,表现得淋漓尽致。由于杜衡的主观主义和顽固态度,终于使他和焦维炽、贾拓夫被敌人“请”去,酿成陕北党史上有名的“中秋节事件”。

在记录接应、安置延长代表的文字中,同样有大量的生动细节。窦增荣给赵通儒汇报说,延长县来的两个代表,被军警关在城外,拿县教育局长朱幼康的信要找窦。窦担心,自己与来人没见过面,从不认识,军警问起怎办?赵通儒对窦增荣说:“不敢畏缩害怕。主动去,主动讲,说延长教育局长是榆中老同学,曾有信来,他保送两位学生到二中住学;自己负完全责任担保一切;免使敌人过多盘问或搜查,免将所带报告被敌弄去。城上,城内外,延长来人,衣着口音皆不同;刚来未入店,风尘仆仆,面色不一样。你去离远看见,就招呼他俩;他俩候望急切,你一热情似久熟人,他们也会迎你。第一句你就说朱局长的信收悉,跟我走,勿多问长道短。军警盘问,自己肯定坚决答复两句。敌人不知延长来人,我们自己没破绽,他们料不到那样多!捕人,未拿屋内文件,已露出敌人蠢笨!二中学生因考取,家事延迟一二月来,教育局局长有信,情理完全妥当。”在这段文字里,延长代表的衣着、口音、风尘仆仆的面色、候望急切的心理,窦增荣作为米脂城里人的表现,离很远就主动招呼、第一句话就点破、榆中老同学延长教育局长来信保送……这些细节,既有民情风俗,又符合人情世故;不仅有外貌特征,更深入到当事人的内心世界;不仅知道自己,还了解敌人的情况。所有这些细节,丝丝入扣,合情合理。如此记录下来的历史,读者焉能不信?

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中,又渗透了大量生动传神的历史细节,使本书完全有望成为流传后世的史学经典。

第四,从重要历史人物的角度,生动、传神、准确地刻画出了许多陕北党史著名人物的群像。这种刻画,在史学和文学两个领域都具有重大意义。史学意义在于提供了大量的珍贵史料,具有不可替代的稀缺性,填补了许多历史的空白,能够帮助后人通过消化史料,全面了解历史人物,理解历史现象,掌握历史规律。据粗略统计,全书涉及到有名有姓的人物约600余人,其中在陕北活动过的有560余人。这些人物,大多是在行文中提到的,其中有几十名重要人物,如李子洲、王懋廷、谢子长、刘志丹、杜斌丞、呼震东、杨明轩、常汉三、白明善、焦维炽、蔡楠轩、高岗、杨国栋、冯文江、杜嗣尧、罗伯福、李象九、刘春园、强世清、强龙光、任广盛、鲁学增、李绍膺、李仙峰、杨庚午、惠又光、石谦、郭坚、赵国宾、杨如震、井岳秀、杜衡、薛应昌、营尔斌、孙绍山、王好智、曹必达、韩之佩、惠华亭、孙子鸿、王伯扬、李耀辉……作者都作了详细、完整、准确、真实的记录。这些人物,不乏我们今天耳熟能详的名字,而其人其事要比我们固有印象中的全面、完整、生动得多。尤为难得的是,许多濒临失传或者已经失传的名字,也都清晰地记录在书中。这种记录的文学意义,则表现在人物形象的生动饱满和真实可信方面。作者有着丰富的社会阅历,洞悉世态人情,写作时恰到好处地运用白描手法,选取生动的情节和细节,有时甚至能深入到人的内心世界,来刻画人物形象。因此,作者笔下的这些历史人物,一个个都活灵活现,形象饱满,个性鲜明,有血有肉,栩栩如生,彻底改变了以往党史人物概念化、脸谱化的模糊形象,让人过目难忘。试分述如下:

作者对西北地区马克思主义的播火者李子洲、王懋廷两位先烈充满了敬仰与爱戴之情,在《绥德》一文中作了生动的记录。李子洲是五四时期北京大学学生会的主角之一,革命行动的组织家、活动家、实践家,被西北在京学生公认为领袖。他善于“组织群众,集体行动,天资聪颖,巧于说服”,“人情世理,极通练达,出语即沁人心脾,闻者莫不敬佩”。他精通德、英、中文,是全国最早研究马克思主义的百八十人中的一个,认真研究过《共产党宣言》德文原著和英文译本,也研读过《资本论》等经典原文。“在陕北土皇帝的淫威下,一个人独树一旗,号召沉迷在数千年传统思想统治下的人们,放弃固有思想,信仰马克思主义。其声音,其号召,如春雷,如霹雳,振聋发聩,警愚立懦,为时代先驱。”在作者的笔下,李子洲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和符号,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长者形象,深通人情世故,出语沁人心脾,又是一个智者形象,天资聪颖,知识渊博。

杜斌丞是陕北、陕西乃至西北现代史上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也是陕北现代史上根本无法绕开的人物。作者在《米脂》一文中不吝笔墨,真实、全面地记录了杜斌丞的情况,且写得与其他资料大为不同,体现出珍贵的史料价值。现代人对杜斌丞的了解,只能看到其革命的一面。实际上,革命性、进步性并不是杜斌丞一生的全部表现。作为一个旧时代的过来人,一个旧民主主义者,杜斌丞并不是彻底的马克思主义者,其倾向革命是经过长期的艰难探索才得以实现的。但我们在其他书籍中基本看不到这种探索与转变,只有本书才对这种探索与转变留下了真实的记录。杜斌丞早期通过办榆林中学与各县建立了密切的关系,深知民间疾苦。井岳秀初到陕北,笼络以杜为代表的地方势力,取得了统治力。井、杜之间互相利用、互相欣赏,从1917年到1927年初,有过长达十年的漫长的蜜月期。井通过杜拉拢陕北的京议员、省议员,杜之声价因此与年俱增,初以校长往来,后成井的义务幕府权威。至1921年前后,榆林有“能不能,问斌丞”之谚。1923年与1924年间,杜又为井与杨虎城之间的调解、疏通、担保人。因此,陕北各县政客、官僚皆依附于杜门。杜又是陕北倡办民团及地方自治之首领,各县民团团总都是杜之学生或和他有友情的知识青年。井氏發觉后,来了个扩编部下,把陕北各县民团改编殆尽,挖去了杜在陕北各县的基础和力量。杜乃暗中酝酿倒井,后觉得不好再待在榆林,于1927年春借口向冯玉祥、杨虎城为井游说而到西安。途经绥德,被绥德四师的党团员斗争了一次;到西安,又被中山学院及中山军校的陕北党团员斗了一次。经此两斗,杜斌丞才意识到自己已落在革命潮流之后了,成落伍者了,才认识到将来是青年的,必须同青年合作,这才开始向左倾走。以后,他同情和支持刘志丹、谢子长、高岗、史唯然等西北革命青年,发展到与杨虎城、张学良合作,发动西安事变,最后与杨明轩同为西北民盟的领袖,终为胡宗南惨害,走完了光荣的一生。

呼震东也是陕北建党时期的一个重要人物。他是共进社发起人之一,李子洲的挚友,参加过五四运动,清涧县第一个共产党员,在北京就入了党。榆中教书时,他曾在一次大会上当面骂井岳秀为“刮地皮,害民贼”,获得了“呼霹雳”的尊称。1925年得李子洲之助,任延安四中校长,为党在延安的发展发挥了重要作用。1926年调西安,给陕甘区党委建立秘密交通机关。1928年省委被破坏后,失去了关系。这类人物,以往的党史著作都是只从政治角度来表现的,导致人物都成了概念化和脸谱化的产物,形象十分模糊。而在本书《清涧》一文中,作者不仅从政治角度入手,还抓了一些生活细节,抓住他“爱说笑话”这一特征来表现人物,马上产生了过目不忘的效果,使人物成为一个活生生的形象,比那些一味板着面孔的政治形象要可亲可信得多:“北京大学数学系毕业,数学很好,教得也好,爱说笑话。从当学生,到当教员、校长,皆以说笑话与教数学名。”书中还对呼震东脱党后的情况也作了简要记述,对他追求李仙峰不成,政治上无所成就,后半生落魄落伍,都有生动描述。作者把他与同时期的杜斌丞、杨明轩、常汉三等人进行了对比,令人信服地指出了他落魄落伍的原因,既有主观因素,也有客观原因。

李绍膺可以说是一个已被历史遗忘的人,除过一些方志中收入他的传略外,党史著作中基本上看不见这个人。其实,他是横山县最早的共产党员,北京师范大学的毕业生,1924年前后在北京经李大钊介绍入党。他父亲是清末拔贡,地方团总,和井岳秀拜过把子。李绍膺认为,陕北没有机器工业工人阶级,主要是苛捐杂税压得人民翻不了身。只要好人当区长,就能减除人民痛苦。他利用父亲的关系去当区长,结果吃尽苦头,才明白“好人”主义是幻想,改良道路行不通,愤而写下“豺狼当道,苛政猛如虎”的条幅,服毒自尽。《横山》一文对此有详实记载。

李仙峰是李绍膺的妹妹,陕北最早入团入党的女学生,陕北女革命者的典型代表,现在也被历史遗忘了。1926年初,她因不满封建婚姻,一面为逃婚,一面为升学,一面为投身妇女解放运动,得其兄资助,在北京以补习功课升学为名,参加工作。她有着过人的机智,本书对她的这个特点有生动的描写,使她的形象躍然纸上,让人过目不忘。那种机智,以往我们只在文艺作品中才见到过。后因婚姻不能解决,家庭接济一年不及一年,工作屡遭失败,几次组织破坏后,失掉关系,抑郁而死。作者对她的不幸结局,充满了同情与遗憾。

延长石油是中国石油工业的发祥地,为陕北大地迎来了现代工业文明的第一缕曙光。陕北能够进入现代社会,延长石油是名副其实的引领者。今天的陕北,能够成为陕西省社会经济全面发展的引擎,靠的正是以延长石油为核心的能源工业。今天,延长石油早已成为世界500强、中国百强企业,成为中国第四大石油企业,为人们所熟悉。但是,了解延长石油历史的人并不多,反映延长石油的史料也非常有限。本书作为记录陕北社会各个方面的百科全书,延长石油自然不会缺席。《延长》一文,几乎就是一部延长石油简史,对延长石油的漫长历史、开发利用、美日资本入侵、收归我国开发等诸多方面,一直到1935年延长解放后,革命阵营中对石油厂应该破坏还是保护的争论,都有完整记录。作者通过对曾任延长石油厂厂长赵国宾先生的深情回忆,充分证明,陕北的共产党人为了发展民族工业,推动陕北的现代化进程,付出了多少努力。同时也深刻地表明,陕北革命并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民革命,而是包括了机器工业和产业工人在内的整个社会的彻底革命,具有典型的先进性与宏大的包容性。

众所周知,清涧起义是中共党史上一个十分重大的历史事件,是我党所领导的继南昌起义、秋收起义之后的全国第三次武装起义。起义的导火线是石谦被井岳秀暗杀。井为什么要暗杀自己的老心腹、老部下?以往解释,只是笼统地说,石谦接受了共产主义思想,引起井的忌恨而下手。这种解释,并不能让人完全信服。诚然,石谦是接受过一些新思想,对李象九、谢子长这些共产党员部下也很信任,儿子石介上过上海大学,是共产党员。其实,这些因素都不是招致井岳秀下毒手的根本原因。当时的共产党尚在襁褓之中,还没被井放在眼里,觉得那都是些念书娃娃,成不了大气候。他当时的认识,还停留在“防小共(共进社)不防大共(共产党)”的程度。而石谦虽是老粗,却颇有野心,实力不断壮大,有人有枪还有兵工厂,又暗中与胡景翼、杨虎城、岳维峻往来,这才是招致井氏畏忌而下死手的根本原因。井岳秀这种小军阀,只会迷信武力,哪懂什么政党或组织?对实力的敏感远大于对政党的认识,最忌讳部下暗中与别的势力交往。我们从未见过从这个角度入手的研究,但作者当时就从一些日常琐事中敏锐地发现了这个秘密,《宜川》一文对此有着如实记录与深入分析。

郭坚是民国初期陕西的风云人物,陕西护国反袁运动的要角,担任过陕西靖国军总司令。他的活动主要在关中,只是在初起兵时的1916年春到过陕北。陕北之行对郭坚一生的事业而言意义并不算大,甚至可以忽略不计。目前在郭坚与靖国军的研究中,对这次行动并没有多少记载,权威的《陕西靖国军》一书只在“综述”中简略提到,郭坚、高峻等“于白水树护国军旗帜,通电讨袁逐陆;在渭北一带聚众数千人,由韩、合入陕北,扩充兵力,计划渡河讨袁”,具体活动情况则完全没有。本书则对郭坚在陕北的活动着墨不少,分散在《清涧》《安定》《绥德》等篇中。郭坚到陕北,三战三捷,1916年2月17日(农历正月十五)攻占瓦窑堡,4月4日(农历三月初二)攻占清涧,4月7日(农历三月初五)攻占绥德。这三座城池,在陕北向来被公认为是地形险要、易守难攻的地方,却都被一鼓而下,这在陕北是从未有过的大事,立刻引得人心大震。陕北人这才明白,所谓的固若金汤,只是相对于大刀长矛这类冷兵器而言,在快枪火炮等热兵器面前,直如纸糊一般。因此,郭坚连下三城,对陕北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是陕北第一次在战场上使用现代兵器,从而一举结束了几千年的冷兵器时代,从军事史、战争史的角度,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标志着陕北真正进入了现代社会。在《清涧》一文中,作者还对郭坚“其兴也勃,其亡也速”的原因,作了深入分析,认为,郭坚部队的武器在当时最精良,官兵都穿绸缎衣服,并不穷苦,不像以后到过陕北的杨虎城、史可轩部队那样艰苦。郭坚部队上下弥漫的奸淫风气才是其失败的关键原因。这些史料,对于研究陕北历史、陕西靖国军和郭坚的历史,无疑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作者在重点记录这些重要历史人物的同时,还用十分简约的笔法,介绍了众多的共产党人、革命英烈和红军将士的英勇事迹。如:横山的鲁学增与安建屏夫妇;神府苏区失败后逃亡到内蒙伊克昭盟继续主动革命的府谷杨子华、韩锋两位同志,和配合红24军行动被敌人枪杀的李青云烈士;神木的张友清、王灜、赵镈三位烈士以及做秘密工作患病而死的恩爱夫妇刘秉钧、张玉如;定边的田作勤烈士和病死在定边的陕北团特委委员赵景隆同志;延川的李嘉谟烈士、马子明烈士和杨其贤、杨晋(笑萍)同志;吴堡的刘春园烈士;延长的李之钦、李忠信同志;米脂的郭洪涛、刘景向、李馥华、毕维周、窦增荣、刘澜涛、李力果等同志;延安的罗伯福同志;佳县的乔国桢烈士、高光祖等同志;清涧的惠又光先生和白明善、唐澍、王怀德等同志;绥德的杨明轩先生和常汉三、蔡楠轩、崔怀珠烈士等;以及红军中英勇作战壮烈牺牲的高鹏飞、白雪山、崔玉湖等。其中又以陕北土地革命的中心、武装斗争开展最早最激烈、参加革命人数最多、牺牲的烈士也最多的安定县着墨最多:“安定,大革命前后的党团员、干部,保留下来的比自首叛变的多,牺牲了的比保留下来的多,这也是全陕北23县中的一个大特点。党县委书记只牺牲一个孙兰馥……出现过很多以少敌众、英勇作战、当时少有的男女英雄烈士,如任志贞、白得胜、侯凤来弟兄、强世清、惠泽仁等,不只牺牲时慷慨成仁就义,在活动时,常是以一当十、以一当百地对敌人作战,冲锋陷阵,入敌群的枪林弹雨中,如入无人之境,用奇袭,用险斗,战胜和打塌敌人。像强龙光,不只是西北的冲锋英雄,抗日同盟军中,是冲锋的冲锋队长,最英勇冲锋而牺牲。是西北华北当时大半个中国少有的独特的唯一冲锋勇士。”(见《安定》一文)

这些革命者的群像,构成了一座巍峨壮丽的纪念碑,高高矗立在广袤的陕北大地,激励后人,昭示未来!

作者在记录革命者的同时,也记录了不少脱离革命如杨国栋、冯文江、杜嗣尧等以及背叛革命如杜衡、杨璞、薛应昌、营尔斌、孙绍山、景仰山、张仲明、曹必达、韩之佩、王好智等历史人物。

黄埔军校曾培养出无数杰出人才,其中不乏陕北人的身影。据统计,黄埔1—6期的陕西籍学员共计289人,其中陕北就有32人,主要集中在1期(11人)和4期(18人),另外5期2人,6期1人。黄埔陕西学员中,涌现出一批西北党史上的著名人物,如1期的阎揆要、王泰吉,4期的刘志丹、苏士杰、杜洪范、杨国栋、高锦尚、韩之佩、杨怀英等。最著名的当然是西北革命领袖刘志丹了。本书记录了几位黄埔学生的情况,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值得重视。比如,1928年春陕北特委成立前后,党培养的军事领袖,开始并不是刘志丹,而是比志丹年龄大、当时资望也不亚于志丹且已回到陕北的安定县人杨国栋,陕北特委首任组织部长,代特委书记、代军委书记。1925年榆中闹学潮,杨国栋与刘志丹一起被开除,一起被党派到上海,一起到广州,一起考入黄埔4期,志丹在步兵一团二连,杨国栋在政治大队二队。毕业后,志丹被派回北方,在冯玉祥属下马鸿逵部工作。杨国栋则分配在北伐军叶挺独立团工作,职务当到连党代表兼连长,在汀泗桥战役中身负重伤,部队准许返乡退养。经过了战争中血与火的生死考验后,这位曾经不怕牺牲带头冲锋的革命者彻底输了胆,丧失了战斗意志,再也舍不得拼命了。結果,大浪淘沙,自然脱离了革命。关于杨国栋的情况,书中讲了很多,分别记录在前4次会议的文字中。

陕北黄埔学生中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人物是府谷韩之佩,1925年前后的党员或团员,由党送到黄埔军校,为4期经理科大队二队学员。毕业后,带回一个女学生,就不出来革命了,要去过家庭生活,享受爱情去了。党只好放弃了这个千辛万苦培养出来的干部。但是,大动荡时代,个人哪里能把握了自己的命运?哪里能让你去过平静的家庭生活?有黄埔这块招牌,不参加共产党,国民党可就找上门来了。不革命,必然反革命,没有第三条道路可走。这也从另外一个侧面,印证了中国革命在陕北的彻底性——每一个人都自觉或不自觉地被卷进了革命的浩荡潮流之中。韩之佩成为反革命中的一员。到1947年胡宗南侵占延安后,担任了国民党延安警备副司令,策反了一些干部,全力为国民党效劳,被胡宗南发电传令嘉奖,并于1948年1月当选为国民党“国大”代表并出席大会。后随胡宗南败退关中,任大荔专区专员,兼任陕西保安第6旅旅长,率部逃上华山,凭险顽抗。结果,制造出一个规模虽小却载入了人类战争史册的著名战斗——智取华山。这个战斗,完美地体现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摧枯拉朽无坚不摧的战斗力。韩之佩也因此役载入史册,后于1950年被镇压。

和杨国栋一样,从最初的革命者到脱离革命的陕北特委早期领导人,还有一位冯文江。这位正牌的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的学员,毛主席亲手培养出来的学生,回到陕北后,没过多久就离开了革命队伍。诚如作者在《流产的中共陕北各县第二次党代表大会》中所总结的那样:“杨国栋是失去战斗意志的颓废没落人物中的懦夫。冯文江是代表摇摆而只能由党与革命强大可以拉住拖住的人,斗志不强,战劲不大的懦弱人,要在党与革命的立懦风气中存在。……经过1927年至1928年的这样一些斗争,陕北特委的一些人的一生如何,也已明露头尾了。”在《延川》一文中,作者还记录了另一名被党抛弃的落伍者曹必达。

与杨国栋、冯文江等人的脱离革命不同,还有一些曾经的革命者彻底背叛了革命,成为可耻的叛徒,其中最臭名昭著的莫过于杜衡。这位陕北特委的首任书记,后来还担任过陕西省委书记,红26军首任的和惟一的政治委员,赵通儒在绥德四师的同班同学,陕北最早加入党团的十人之一,头上顶过无数耀眼的光环,从1924年到1933年十年期间,口号喊得比谁都响,似乎比谁都革命,长期打压刘志丹、谢子长、焦维炽、赵通儒等真正的革命者,是红26军南山失败的罪魁祸首。1933年7月被敌人一逮捕,立即叛变,供出了党在西北的全部情况,写下了《陕西共党沿革》的长文,给革命造成了难以弥补的损失。赵通儒对这位叛徒充满了鄙夷与愤恨,辛辣地讽刺这位夸夸其谈的口头革命派,即使在他本乡本县,连个鸡窝也垒不起来,是一个主观主义、盲动冒险的夸大狂,“左”倾盲动主义的典型代表。书中多处对杜衡有真实的记录,生动传神地描绘和还原了这位历史小丑的丑恶嘴脸:“盲动,过左,终必离开革命。1933年冬,1934年春夏,再不听他为革命奔走了,土地革命不见他了,抗日战争不见他了,解放战争还不见他。全国解放,听说逃亡台湾了。”

在《佳县》一文中,作者还活灵活现地记录下一个即使在叛徒中也属异类的人物王好智。这则史料,闻所未闻。王好智是北京农业大学毕业生,在榆林中学当高中教员,教自然科学,月薪120元至180元。当时县长月薪才200元。1935年春,他在听到看到反革命组织数省“联剿”之际,突然放下书本,自告奋勇,“请缨”“反共”“剿共”,弄得敌人也莫明其妙,一开始还以为他是“书生”“发狂”,颇为惊骇。因为敌人所遇到的革命者都是被捕不屈,吊打不屈,狱囚不屈,突然有人做出这么一个下流动作,完全出于意料之外。但敌人当时对叛徒虽有收买,见他别无出奇制胜作为,也不重用,终至在“双一二”前也被反革命区域的落后人士讪笑而短命。“这在西北、陕北党内党外,是唯一奇突事件。”

在脱离革命或者叛变革命的人物中,安塞薛应昌无疑是特别值得关注的一个。事实上,他也是作者在全书中着墨最多的人物之一。薛应昌是安塞县第一位共产党员,长期追随赵通儒、谢子长、刘志丹投身革命,并拿出大量家产支持革命。土地革命中,中共安定县委曾长时间设在瓦窑堡“华生昌”商号里。这个商号正是由薛应昌与另外两人各投资二百大洋合办的。薛应昌的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从陕北到甘肃、宁夏,从西北到华北,从北平到南京,到处都有他忙碌的身影。他于1925年初在瓦窑堡开始接受马列主义,后到绥德师范上学、入党;1930年即投身西北兵运,在谢子长组织的学兵队中任青年委员,与高岗、张秀山、贺晋年、李仲英等同为学兵;三道川事件中与高岗的入党介绍人胡立亭突出重围,护送刘志丹到绥德找到陕北特委,再和志丹重返保安,参与太白夺枪,建立革命武装;1931年秋到北平,奉党的指示,参加了“九一八”后的抗日救亡运动,同北平、天津数万学生参加卧轨,又参加了华北青年学生第一次到南京的请愿活动,与蒋介石进行了面对面的斗争;准备去东北参加抗联,未果……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先后与赵通儒、谢子长、刘志丹、阎红彦、路文昌、营尔斌等众多著名人物建立过生死与共的关系,与杨庚午是儿女亲家。谢、刘一开始搞兵运,薛应昌就是手下最值得信任、最可依赖的干部,他们对薛家所掌握的武力——安塞县最大的一股民团,曾寄予了很大期望。1932年夏薛应昌从北平回到陕北后,约朱侠夫一起到他家,计划把他父亲的民团弄到手,拉出来做革命的武力,没有成功。1934年正月,薛应昌在瓦窑堡参加了赵通儒组织的秧歌队,一起讨论如何搞土地革命,认为,要分土地,必须各县一齐动手。如果只在安塞分,武力不在手里,分下也不得长久!两人最后商定,等谢子长派人来找,就带着人枪参加红军。当年秋,养伤中的谢子长本想亲自去找薛应昌,却因病重无法成行,只好托给贺晋年。不料,贺晋年也负了伤,只好转托给路文昌。路文昌实在太忙,终未成行。贺晋年伤愈后,已卧床不起的谢子长再次当面交代,要他去找薛,叫把民团带出来参加红军。贺找到薛,薛告诉贺,延安方面正准备给安塞民团20支好枪。等这批武器到手,再把队伍拉出来。但是,薛应昌最终还是失信了,在土地革命最尖锐、最紧张的关头,不相信群众已经发动起来,竟带领民团顽抗红军,从而走上反革命的道路。1935年正月,谢子长逝世后,刘志丹率路文昌的红二团,在安塞吊儿沟包围了躲在崖窑里指挥民团顽抗的薛应昌,三天后攻开了崖窑,俘虏了薛。1935年5月9日,薛应昌在玉家湾祝捷大会召开前被镇压,走完了短暂的一生。这个结果,又影响了他一家四代的生活长达五六十年。薛应昌跌宕起伏的一生,令人感慨万千。他投身革命十年如一日,最终却以反革命的身份而盖棺定论。历史的吊诡与难以把握,在他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让后人面对殘酷、无情、公正的历史时无法不感慨万千。在《安塞》一文中,关于党在安塞的活动,基本上就是薛应昌的活动。这不是有意夸大薛应昌的作用,而是当时的实际情况。薛应昌虽然参加了革命,却不懂得建立党组织,始终没有在家乡建立过党的任何组织,不愿意进行艰苦的群众工作,只想个人抓武力,终于被残酷的历史所淘汰。作者把自己所了解的薛应昌作了客观、真实、全面的记录。这些记录,鲜为人知。而对自己不了解的情况,作者下笔十分慎重。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通篇没有一处提到“薛应昌”这个名字。这种隐晦的曲笔意味深长,一来是要尽量避免承担为反革命树碑立传的罪责,二来也表达了对传主的一种难以言传的痛惜之情。

书中还记录了很多革命的对象,如清涧的惠华亭、安定的“三老绅”孙子鸿、王伯扬、李耀辉等人物。在中国革命中,这些人物都是标本式的革命对象,也是诠释中国共产主义运动合理性与必然性的典型。作者在记录这些革命对象时,没有简单地对他们进行小丑化和脸谱化的描述,而是抱着客观、公正、冷静、理性的态度,用事实说话,如实地记录。作者在记录把持安定县政三四十年的“三老绅”时,没有丝毫的主观主义和历史陈见,完全抱着客观公正的态度,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从而颠覆了历来地主豪绅的形象,体现了人性的多样性、复杂性。这样冷静、理智地记录下来的人物,自然会给人留下真实可信的印象。

书中除写了敌我双方各色人等外,还记录了很多已经失传的奇人异事,更显出本书的珍贵价值和与众不同。如佳县的奇女子“破天荒”,虽然连名姓也没有留下,但在1921年前后就能做出“为逃婚而出外求学”的惊人举动,也确属“晴天霹雳,骇人听闻。”史书中理应留下这些勇敢地冲决网罗的先行者的身影。又如绥德的无党派穷知识分子李维勤,上过上海大学,能把《资本论》读到背熟,《通俗资本论》几乎全文能背下来,却不会做工作,上台讲话就会背《剩余价值》《资本论》。再如,《安定》一文中写到四个自学成才的怪才,如杨庚午之父杨如震“天资聪明,多才多艺,为人圆滑”;任广盛烈士“听别人念书,自己学口歌,能将全部四书大小注和本文背下来”;惠泽仁烈士之父、吹鼓手惠生财“写得比秀才还好,自学而得。”这些生动的事例,都能让人过目不忘。特别是卖凉粉的樊学礼之勤奋好学,简直让人感动和惭愧:“卖凉粉手不释卷,逢人便问,能把全部四书讲下来,毫无错误,不亚于经师。他的自学,人谓其‘识字为‘拾字,言其见人即问而拾得也。”这样的事例在书中比比皆是,限于篇幅,不再赘述。相信读者在阅读时自能体会得出。

能让这份珍贵的陕北党史史料,在尘封了漫长的整整一个甲子之后完整地公诸于世,确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必将载入陕北大地厚重的历史之中。能够完成这一工程,一种庄严的历史责任感和成就感在笔者胸中油然而生。现在看来,作为一名党史研究者,全身心投入这项事业,既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十分严肃、认真、负责的。这是党史研究严肃和敏感的本质属性所要求的。而西北党史众所周知的复杂性,更要求我们一定要慎重。赵通儒当年在逆境中秉笔直书,就是希望这些用无数先烈的鲜血和革命者的心力汗水写就的真实历史不会永远被湮没,总有一天能见到天日,让后人明白陕北党的历史的原貌,明白西北成为全国硕果仅存的一块根据地的根本原因。希望这部真实、全面和权威的学术著作,对于当下众说纷纭、歧义互现的中国共产党在陕北的历史,能够起到正本清源的作用。

2017年6月25日 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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