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山东文学教育综论*①

2018-04-03 23:27李宗刚
关键词:师范学校山东作家

李宗刚

(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

民国时期的山东教育与晚清时期相比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这一变化的实质来源于中国的政治变革。中华民国的成立从根本上推翻了晚清专制政体,开启了一个新的历史时代。一方面,民主共和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袁世凯称帝遭到各方反对;另一方面,中华民国建立之后,政局处于混乱之中,现代政体的确立需要一个历史的过程。但不管怎样,相对于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而言,民国政体的进步性不言而喻。政体的转型必然会带来教育体制的根本性变革。正是在这种情形下,民国教育开始走上变革之路,教育部对教育宗旨、教育性质、学校管理及教科书的内容等重新作了规定。这使当时的教育有了较大发展,山东教育也取得了长足进步。

随着科举制度的废除,新式教育得以逐步确立,国文作为一门独立的课程得到了确认。在民国教育体制内,国文课程像数学、物理、化学、外语等课程一样,拥有了合法的地位。国文课程的一个重要目标,就是培养学生的国文阅读能力、写作能力。这样一来,国文课程在某种程度上就承担了文学教育的使命,使得国文教育与文学教育有了更多的切合点。借助民国教育体制内的国文课程,五四以来的诸多优秀文学作品进入学校课堂,使学生直接地接触到新文学。民国时期的国文教育以及由此展开的文学教育,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和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

民国时期各个省份的具体情况差异甚大,其文学教育开展的具体情形自然有较大的区别。总体来说,文学教育在北京、上海、浙江、江苏、安徽等地开展得比较好,而在山东、河南、河北等地开展得要相对弱一些,在偏远的云南、贵州、新疆、西藏乃至东北三省就更弱。山东的文学教育水平在全国属于中等,具有更加广泛的代表性。因此,窥民国时期山东文学教育的一斑,可知当时文学教育的概貌。

一、民国时期山东文学教育的历史进程

从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到1949年国民政府败退台湾这一历史阶段,是本文中界定的民国时期。这一时期山东文学教育可以划分为五个阶段。这种分期方法可以有效地反映这一历史时期山东文学教育发生、发展的独特规律。

第一个阶段是1912-1922年,这是山东文学教育的奠基期。

随着中国封建帝制的结束与民国新政体的建立,民国的教育制度也发生了改变。1912年1月,蔡元培被任命为南京临时政府教育总长;同年7月,教育部召集全国教育家举行全国临时教育会议,围绕教育宗旨和学校系统展开了讨论。会议由蔡元培主持。9月,教育部正式公布了民国的教育宗旨:“注重道德教育,以实利教育、军国民教育辅之,更以美感教育完成其道德。”这次会议的重要成果《学校系统令》于1912年(农历壬子年)9月3日颁布实行,史称《壬子学制》。1913年(农历癸丑年)8月,教育部将《壬子学制》公布一年来所陆续颁布的法令、规程综合成较为完整的《壬子癸丑学制》,1922年该学制被废止。这一阶段,对文学教育产生重要影响的有两件大事:其一是国文课正式改为国语课;其二是新学制颁布。这就从根本上确立了白话文的合法地位,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拓展了广阔的道路。

1916年袁世凯复辟帝制失败后,社会逐步关注国语问题。1916年8月,在蔡元培的主持下,国语研究会由各省赞成国语统一的人士组织起来。特别值得肯定的是,蔡元培利用其北京大学校长的特殊身份,大力倡导或推行白话文,对“国文”课向“国语”课的转变起了积极的作用。1918年,蔡元培发表《国文之将来》,倡导语文教学的革新;1919年,以蔡元培为首的国语统一筹备会又主张把国文读本改为国语读本。正是在一大批具有影响力人物的推动下,1920年1月,教育部下令将小学一、二年级国文课改为国语课。这一改革把国语抬到了无以复加的高度,为“言文一致”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对此,黎锦熙说:“照部章办事的乡村小学校,现在也知道了,也要改国文为语体文了。所以我从前说这道命令,实在是中国历史一大改革。”[注]黎劭西(黎锦熙):《国语教育底三步》,《国语月刊》1922年第6期。胡适则从历史的角度确认了这一改革的意义:“这个命令是几十年来第一件大事。他的影响和结果,我们现在很难预先计算。但我们可以说:这一道命令把中国教育的革新,至少提早了二十年。”[注]姜义华:《国语讲习所同学录·序》,《胡适学术文集·语言文字研究》,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302页。

这一改革对文学教育的促进作用怎样估计都不过分。文学教育的核心在于培育学生的文学素养,使其能够欣赏与创作出具有深刻思想和深厚情感的文学作品。而语言作为人们思维活动的重要工具,自然对学生欣赏与创作能力的培养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毕竟,随着中国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文言文已经越来越难以更好地反映与解读现代人的思想与情感。正像叶圣陶在《初中国语课程纲要》中指出的那样,国语课的目的与国文课不同,它首先是为了“使学生有自由发表思想的能力”[注]吕达:《我国1922年中学课程改革及其反思(三)》,《课程·教材·教法》1990年第6期。。客观情形也的确如此,“白话在五四文化运动中,随着其逐渐地为人们所接纳,最后终于借助主流意识形态的话语权,成为文化的主要载体,这主要体现在教育部宣布废止小学文言教科书,取而代之的是以白话文作为教育的主要工具”[注]李宗刚:《新式教育与五四文学的发生》,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115页。。

自民国元年(1912)始,山东初等教育得以快速发展。到1917年,全省初等教育学校增至17232所(其中高小304所、两等小学63所、女子小学287所、初小16578所),入学儿童达603126人(其中入国民学校338947人,入代国民学校264179人)。而1922年统计时,山东设立的小学已达23252所,在校学生777771人,仅次于山西,位居全国第二。[注]赵承福:《山东教育通史(近现代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01页。

相对于山东快速发展的基础教育而言,这个时期的文学教育整体上发展缓慢,各级各类学校继续实施传统教育。中华民国的建立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山东的形势,山东依然处在军阀割据的特殊历史时期,再加上列强依然在山东窃占了部分地区,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便是青岛。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巴黎和会上,中国作为战胜国理应收回青岛的治权,但西方却硬把青岛割让给日本,由此引发了轰轰烈烈的五四爱国学生运动。民国政府未能在山东确立起有效的治理体系,致使山东的教育体制总体上有所滞后,由此也导致了山东教育的不平衡性。尽管如此,山东主要地区的教育体制依照民国的要求获得了基本的确立。与此相对应,山东文学教育也处于奠基期。

第二个阶段是1922-1928年,这是山东文学教育的曲折探索期。

随着人们对西方教育理解的加深,再加上中国社会的现实需要,1922 年 9月,“北洋政府”召开学制会议,就全国教育联合会整理的草案作了修订,再交同年10月在济南召开的联合会第八次代表大会讨论,最后以大总统令公布《学校系统改革案》。该方案主要以在美国实行的“六三三制”为参考,并根据中国教育实际制定,对学制系统进行了具体规定,史称“六三三学制”,即“壬戌学制”,又称新学制,以区别于壬子癸丑学制。新学制强化了七条教育标准:适应社会进化之需要;发挥平民教育精神;谋个性之发展;注意国民经济力;注意生活教育;使教育易于普及;多留各地方伸缩余地。

如果说1920年教育部将国文课改为国语课为文学教育打开了更大空间的话,那么,1922年新学制的颁布则从根本上确立了五四新文学在教育体制内的合法地位,为文学教育的推进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总的来说,这一系列改革最终使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愿景落到了实处。

1923年,全国教育联合会复订并刊布了新学制课程标准纲要。该纲要规定小学课程为国语等学科。初级中学课程分社会科、言文科、算学科、自然科、艺术科、体育科等。高级中学分普通科和职业科(有师范、商业、工业、农业 、家事等科)。普通科以升学为目的,分为两组:第一组注重文学和社会科学;第二组注重数学和自然科学。两组课程均分公共必修、分科专修、纯粹选修三部分。各科课程以学分计,学生修满150学分毕业。这样的新学制,从根本上确立了国语在民国教育体制内的合法地位。尤其值得肯定的是,新学制在国语教育方面进行了具体细致的划分,把国语分为语言、读文、作文、写字有机联系在一起的四个方面。语言课是落实国语课的基点所在,强化了对学生语言能力的培育;读文课强化了对学生语体文汲取能力的培养;作文课注重对学生写作语体文能力的培养;写字课注重对学生语文素养的培养,既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修身养性的涵养,又接续了科举考试注重提升学生写字能力这一优良传统。不过,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一时期正处于相对混乱的历史时期。民国的“北京政府”尽管从名义上执掌了包括教育权在内的国家权力,但是这个权力并未能深入中国的所有角落,新学制的落实自然也就大打折扣。总的来看,新学制课程标准纲要对文学教育的开展还是起了重要的促进作用。

这一时期山东的文学教育处于曲折发展阶段。一方面,政府主导的山东教育继续推行复古主义教育,文学教育受此影响,在诸多学校中受到抑制;另一方面,民间驱动的山东教育受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文学教育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延续。1925年至1928年,奉系军阀张宗昌割据山东。1926年6月,他下令将民国初年建立的工、矿、农、医、法、商6所专科学校合并为省立山东大学。在文化政策上,他逆时代潮流而动,完全否定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合理性,推行“尊孔复古”政策,命令各大学、中学一律读四书五经。这在客观上延宕了山东现代文学教育的发展。

1928年,北伐战争取得胜利,国民政府在形式上完成了国家的统一。山东的文学教育受此影响,依然处于历史的建构与探索时期。新学制课程标准加快了教科书改文言文为白话文的进程,使山东文学教育得以循着五四新文学拓展的方向前行。

第三个阶段是1928-1937年,这是山东文学教育的发展期。

1928年,日本出兵占领了济南和胶济铁路。到1929年底,济南和胶东一带的大、中等学校都被迫停办。1930年,韩复榘进入济南,统治山东。军阀混战的局面暂告结束,教育事业有所恢复发展。到1936年,全省设有国立山东大学、私立齐鲁大学和省立医专3所高等学校,在校学生956人;设有中等学校162所,其中普通中学79所,师范学校72所,职业学校11所,在校学生27551人;设有小学42555所,在校学生1968208人。[注]山东解放区教育史编写组:《山东解放区教育史》,济南:明天出版社,1989年,第2页。山东这种特殊的情况使其教育有所滞后,文学教育自然也难以得到较好的发展。

1928年,中华民国大学院第一次全国教育会议于南京召开。会议调整学制,规范了学校设立的原则,并通令全国各地遵照推行。[注]罗廷光:《师范教育》,南京:正中书局,1947年,第46页。1929年,国民政府颁布的《中华民国教育宗旨及其实施方针》提出:“师范教育,为实现三民主义的国民教育之本源,必须以最适宜之科学教育及最严格之身心训练,养成一般国民道德上、学术上最健全之师资为主要之任务。于可能范围内,使其独立设置,并尽量发展乡村师范教育。” 1932年,国民政府公布《师范学校法》。1933年,教育部制定《师范学校规程》,并于1934年加以修正。《师范学校规程》规定师范学校以独立设置为原则,公立中学仅得附设特别师范专科及简易师范科。师范教育作为体制内最普及的教育形式,在文学教育方面有着突出的表现,对推进文学教育的深入、发现与培育文学新人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从民国时期山东文学教育的历史来看,像吴伯箫、李广田、臧克家等人走上文学创作道路,便均与其师范教育背景有关。

1928年,国民政府在南京取代了北京政府,民国时期的教育体制也从此改变。以蒋介石为代表的国民党视中国共产党为 “革命”的对象,大肆屠杀共产党人,迫使共产党走上了武装反抗的道路,并在农村建立革命根据地。如此一来,中国的教育实际上被分解成了两大体制:其一是国民党主导下的教育体制;其二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教育体制。

这一阶段,国民党从其政党需要出发,提出“党化教育”的教育思想与宗旨。1929年,国民政府正式公布“三民主义”教育宗旨:中华民国之教育,根据三民主义,以充实人民生活、扶植社会生存、发展国民生计、延续民族生命为目的;务期民族独立,民权普遍,民生发展,以促进世界大同。[注]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页。这样一来,在民国教育体制内,“三民主义”便占据了主导地位。各级学校的国文教科书也都在编写过程中把这种思想灌注其中。显然,这种教育宗旨与共产党所倡导的“共产主义”大相径庭。共产党领导的左翼文学运动以及左翼作家的文学创作,甚至受到国民政府的残酷围剿。这导致学生在接受不同区域的教育之后,对“主义”的理解和接受出现了截然不同的情形。他们的遣词造句、表情达意自然会受到其教育的影响,其写作出来的文章自然也就打上了“主义”的烙印。

山东省政府在这一阶段推行的教育体制主要是在何思源的主持下进行的。1927年,何思源被任命为“国民党山东省党部改组委员会”委员兼宣传部部长;1928年,任国民党山东省政府委员兼教育厅厅长。何思源作为曾参加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山东学生,后来又留学美国与欧洲,服膺思想自由与学术独立的精神,且深谙教育的规律。因而在主政山东教育期间,他起用了一大批具有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及有留美经历的新式学生,致力于山东的乡村建设,保护具有革命色彩的青年教师和学生,对扭转山东教育保守传统的格局、促进山东文学教育的发展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在此情形下,山东的文学教育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推进,甚至在选拔人才上不拘一格,破格录取臧克家等人,但从总体来说山东的文学教育并未真正地进入大发展时代。国立青岛大学的一批作家教授最终还是离开了山东,到北京等地的高校任教。这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到了山东文学教育健康有序的发展。

民国时期山东的教育体制基本上秉承了国民政府的旨意,大力推行“新生活”运动,突出“礼、义、廉、耻”在教育中的作用。以“三民主义”为核心的教育激起了学生的反感,甚至还引发了学生运动,如山东大学的学生运动便是其中的典型案例。

第四个阶段是1937—1945年,这是山东文学教育的徘徊期。

1937年,七七事变发生,日军发起了全面侵华战争,国民党统领下的军队节节败退,国民政府在各省的行政机构被迫迁移,大片国土沦陷。山东省也处于动荡不安之中。1937年10月,日军向山东进攻。面对日军的大举进攻,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不战而逃,以致山东大部分地区沦陷。日军成立了伪政权山东省公署,在其推行“教育”的过程中,打出两块招牌,即“东亚共存共荣”和“恢复传统道德”,核心在于推行奴化教育。[注]赵承福:《山东教育通史(近现代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32页。

面对国土的大片沦陷,中国共产党发动和带领人民群众举行了一系列的抗日武装起义。据统计,从1937年11月到1938年3月,山东先后有十几个地区爆发武装起义,建立人民武装,开展游击战争,开辟了胶东、鲁中、鲁西、清河、湖西、鲁南等抗日根据地。在胶东地区,起义队伍从敌伪手中收复蓬莱、黄县(今龙口)、掖县(今莱州)后,用民主的方式推选县长,由此建立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县级抗日民主政权。1939年,罗荣桓率领八路军一一五师主力挺进鲁西,配合山东纵队开辟、扩大了山东抗日根据地。这样一来,山东的整个政治格局实际上形成了三个相对独立的单元:一是国民党领导的国民政府山东省政府;二是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民主政权;三是日军扶植起来的伪政权。不同政权对教育的要求是不同的。国民党坚持以三民主义为教育宗旨;共产党突出新民主主义的教育宗旨;日军扶植的伪政权则强化奴化主义的教育。这三个相对独立的“政权”各自占据一定的地区,山东教育由此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徘徊期。

在山东沦陷之际,国民政府为了保持国民教育的连续性,开始把一些学校南迁到大后方。国立山东大学南迁,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停办,抗战胜利后复办。齐鲁大学作为教会学校,也不得不南迁,抗战胜利后复办。抗日战争爆发后,山东南迁的几个中学合并为“国立第六中学”。“国立中学”始建于1938年,结束于1946年,期间共创办了50余所“国立中学”。“国立第一中学”主要是河北省公立中等学校南迁组成的国立中学;“国立第三中学”是山东、河南、江苏、浙江、安徽、湖北等省的流亡学生组成的国立中学,1938年改名“国立贵州中学”;“国立第六中学”是以山东籍流亡师生组成的国立中学。当时的国立六中师资力量雄厚,许多教师自选自编教材。鲁迅的《狂人日记》《呐喊》《彷徨》,高尔基的《海燕》《我的大学》,唐诗、宋词、元曲等,都进入了课堂。学生在课外也经常阅读艾青、田间、臧克家的诗,姚雪垠、肖军、巴金的小说,曹禺、老舍的剧本等。[注]赵承福:《山东教育通史(近现代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59页。这对五四新文化传统的赓续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像诗人贺敬之等便就读于“国立中学”。

1940年,山东省政府开始在其控制区恢复各级学校。在中学教育方面,先后设立昌乐、济南、桓台、益都4处省立中学,并创立联合中学22所。

山东省政府这一举措,对促成山东的初等教育以及文学教育的发展,其历史作用是不容置疑的。“国家不幸诗家幸”,在民族危亡之秋,大批的山东儿女或走上战场,以身殉国;或拿起手中的笔,创作了不少优秀的文学作品。对此情形,曾在齐鲁大学执教的老舍记录下了学生流亡和自己走上抗日道路的精神历程:“当学校初一停课,学生们来告别的时候,我的泪几乎终日在眼圈里转。先生,我们去流亡!出自那些年轻的朋友之口,多么痛心啊!有家,归去不得。学校,难以存身。家在北,而身向南。前途茫茫,确实可靠的事只有沿途都有敌人的轰炸与扫射!啊,不久便轮到了我……”几个月后,济南的情况已经是危在旦夕了。齐鲁大学的学生全部离校,教师也走了大半,偌大的一个校园空空荡荡只剩下几家人。走,还是不走?“死亡事小,假若我被他们捉去而逼着做汉奸,怎么办呢?这点恐惧,日夜在我心中盘旋。”况且,济南的报纸和刊物上常有他抨击日寇汉奸的文章,学生和文化界的集会他也时常参加,一旦济南陷入敌手,日寇和汉奸是不会放过他的。走!必须走!“我没法不狠心。我不能把自己关在亡城里。”“我的抗战武器只是一管笔。”[注]山东省文化厅史志办公室、国统区革命文化史料征集协作组:《难忘的历程(国统区篇)》,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300-301页。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学校南迁和学生流亡的背后,隐含了人世间多少人的精神痛楚与悲欢离合。正是这场国难逼迫青年一代走向成熟,逼迫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毅然决然地走上抗争之路。在此精神的感召下,他们创作出来的文学作品,就不再是风花雪月的悠然吟唱,而是凄风苦雨的艰难抗争,是一代人抗战的民族精神史诗。

在山东沦陷之际,共产党建立的抗日民主根据地制定了有针对性的大众教育普及运动。这种教育形式尽管并不像民国体制内的教育那样正规,却有着强烈的现实针对性和实效性,在启发民众民族觉悟、激励其积极参与抗战等方面都起到了积极作用。共产党制定的一系列教育政策是:1.改订学制,废除不急需与不必要的课程,改变管理制度,以教授战争所必需之课程及发挥学生的学习积极性为原则;2.创设并扩大各种干部学校,培养大批的抗日干部;3.广泛发展民众教育,组织各种补习学校、识字运动、戏剧运动、歌咏运动、体育运动,创办敌前敌后各种地方通俗报纸,提高人民的民族文化与民族觉悟;4.办理义务小学教育,以民族精神教育新后代。[注]何光峰:《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的中国教育(1937—1949)》,《成人高教学刊》1999年第1期。在山东革命根据地,具有代表性的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民主政府创办的中小学以及带有扫盲与组织功能的识字班。如成长为革命作家的黎汝清,便在日本占领家乡后辍学。1944年初,他考入抗日民主政府创办的“耀南中学”,三个月后被分配到渤海行政公署当誊写员。[注]马恒祥等:《山东当代作家(下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82页。而带有扫盲与组织功能的识字班,则以教学员识字为主,兼及组织学员学习时事政治。识字班不仅对女性走向自我解放起到了积极的推进作用,而且对培育革命作家也具有显著的推动作用。在女性解放方面,“共产党从其发展的现实斗争需要出发,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女性便从社会的边缘被纳入到了社会的中心,为此,共产党在抗日战争时期,从‘放手发动群众,壮大人民武装’的目标出发,在民间发动群众,这表现为除了发展以男性为主的‘武装力量’之外,还组织了以妇女为主的‘识字班’、‘妇救会’等组织,以调动女性参与抗战的积极性”[注]李宗刚、郭洪云:《对民间诉求的内在规律性诠释——评电视剧〈沂蒙〉》,《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6期。。在革命作家培育方面,一大批后来参加革命队伍的作家像苗得雨、峻青、曲波等,大都在类似“识字班”性质的“革命大熔炉”中完成了其原初的文学教育。

固然,南迁或者身居抗日民主根据地继续读书的学生毕竟是少数,大部分学生则滞留在本地。这些深陷日军盘踞区的学生,尽管被迫接受日本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圈”等奴化主义的教育,但他们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和民族自信心并未泯灭。对此,有学生曾经回忆道:“1943年,我随父前往济南,先入济南中学,后入正谊中学读高中。那正是日本侵略者统治的时期,美丽的泉城笼罩着阴霾,但济南的戏剧活动并不沉寂。我记得当时有三个演话剧的地方,一个是山东民众教育馆,位于大明湖畔;一个是山东剧社;一个是中国青年剧社。”[注]山东省文化厅史志办公室、国统区革命文化史料征集协作组:《难忘的历程(国统区篇)》,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235页。这说明,身居沦陷区的学生依然通过不同的形式续写文学的篇章、民族的精神。

第五个阶段是1945-1949年,这是山东文学教育的二元对峙期。

随着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抗日战争终于迎来胜利的时光。中国社会进入了百废待兴的历史时期,许多南迁的学校和学生纷纷复归。其中,山东大学复归到青岛,齐鲁大学复归到济南,“国立第六中学”也复归到山东各地。山东的教育开始向抗日战争之前的教育状态回归。但是,经过抗日战争洗礼之后的山东教育已经不可能完全恢复到抗日战争之前的教育形态了。这样一来,这个时期的山东文学教育便呈现出与民国教育体制截然对峙的意识形态特性,两者的教育体制及其教育内容具有鲜明的差异性乃至对峙性。

抗日战争的胜利固然为山东教育复苏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但不容忽视的是,在抗日战争的苦难岁月中,共产党广泛发动群众,壮大人民武装,开辟敌后抗日民主根据地,这在客观上便建立了由共产党领导的、独立于民国政府之外的人民民主政府。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政府虽然接收了济南、青岛、烟台等大城市的管理权,并由此开始恢复民国教育体制,但在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民主政府那里,民国教育体制已是无法抵达的彼岸。如此一来,这就客观地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教育体制,据此展开的文学教育自然呈现出二元对立的特点。

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府在接收日伪文化教育机构时,规定了对被接收人员进行“甄审”的政策。1945年8月,国民党山东省政府主席何思源进入济南;9月,国民党政府进驻并接收青岛。这一时期,国民党控制区的山东中等教育发展的重点仍在师范教育方面,39所学校培养着8000多名师范生,与抗战前全省师范教育的整体水平相比,其增幅是很大的。[注]赵承福:《山东教育通史(近现代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67页。但在文学教育方面并没有发生巨大的变化,在中国现代文学创作方面也没有产生影响重大的文学作品。

与此同时,共产党及其领导的人民武装已然壮大,建立了许多的革命根据地。这种情形便在客观上决定了山东的教育不再是国民党一统天下的教育体制。尽管在民国体制内从教育体制到教科书的使用,再到教师队伍的选拔,的确掌握在国民党的手中;但在不少学校内部,共产党已建立了地下党组织,形成了一条隐形战线。而在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根据地,共产党全面掌握了教育,根据地的学校承担了向革命队伍输送大量人才的任务。如华中建设大学、山东教育学院等,这些学校中有些优秀人才逐渐成长为革命作家,创作出了一系列的革命文学作品。当然,受战争影响, 教育基本上围绕着如何成为革命的第二条战线这一中心点展开,具有强烈的时代性,学校的一般教育包括文学教育都未能纳入教育的中心位置。

二、民国时期山东文学教育展开的重要学校

晚清以来新式教育的崛起改写了中国传统的书院格局,取而代之的是引进了具有现代意义的教育模式,这便是现代学校的兴办。现代学校的兴办,促成了现代社会所需要的公共领域的形成,对思想解放和文学发展有着积极的作用。对此,笔者曾指出:“新式教育促成了公共领域的确立。公共领域的确立使知识分子找寻到了表达自己意见并进行交流的场所。特别是新式教育下的大学,公共领域的功能就更具有显著的效力,这成为知识分子在报刊媒介之外进行对话的又一重要的公共领域,使五四文学的发生找寻到了自我实现的独特方式。”[注]李宗刚:《新式教育与五四文学的发生》,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178页。实际上,新式教育以及民国时期现代教育模式的确立,对包括文学教育在内的社会教育产生的影响是深刻的。在民国时期山东文学教育的发展历史上,起到这种公共领域作用的学校很多。许多青年学生正是借助学校这一公共领域,走上了中国现代文学创作之路。具体来说,以下几所学校在山东文学教育方面产生过深远的影响。

其一,山东大学。1901年,山东正式创办了官立山东大学堂;1904年,改为山东高等学堂;1911年,改称山东高等学校;1912年国民政府在全国设立大学区,各区中心城市设大学,各省设专门学校,山东隶属中心城市北京,按章山东大学堂应予裁撤,1914年停办。1926年,6个山东公立专门学校合并,在济南建省立山东大学,设文、法、工、农、医五个学院,计有中国哲学、国文等13个系;1928年,随着北伐战争的胜利,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根据山东省教育厅的报告,下令在省立山东大学的基础上筹建国立山东大学。1929年,国立山东大学筹备委员会奉令改为国立青岛大学筹备委员会,除接收省立山东大学外,将私立青岛大学校产收用,筹备国立青岛大学;1930年,国民政府任命杨振声为校长,国立青岛大学正式成立。学校初设文、理、教育三个学院,分为中国文学系、外国文学系、数学系、物理系、化学系、生物学系、教育行政系和乡村教育系8个系。这一时期,山东大学延揽了闻一多、沈从文、梁实秋、游国恩等一大批在文学创作与文学研究方面具有相当影响力的学者担任教师。值得一提的是,诞生于青岛大学的“海鸥剧社”被誉为“预报暴风雨的海鸥”,它不仅在中国话剧史上具有极其重要的历史地位,而且在中国革命史上也具有不可取代的历史地位。

1932年,国立青岛大学改为国立山东大学。同时,山东大学增聘老舍、洪深等一批作家,还创办了《刁斗》等文学刊物。1934年,洪深在山东大学任外文系主任期间,授课之余仍从事戏剧研究和有关活动。他带领师生演出话剧《寄生草》,创作了电影文学剧本《劫后桃花》,对山东的话剧创作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总的来看,这些作家型教师在引领山东大学的文学风气、培养文学新人、提升山东大学在全国文学界的影响力等方面,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由此成为山东大学历史上辉煌的文学黄金时代。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国立山东大学由青岛迁往安徽安庆,不久再迁至四川万县;1938年春,学校在万县复课,不久教育部下令“暂行停办”,师生分别转入国立中央大学;1946年春,经国民政府教育部批准,国立山东大学在青岛复校,王统照、陆侃如、冯沅君、刘泮溪等作家学者在山东大学任教,然而,山东大学文学教育昔日黄金时代的气象已不复存在。在文学教育中,培养的作家也不像昔日那样备受推崇。客观地说,这种情形不仅在山东大学存在,国内其他大学也大致如此。如冯沅君在中国现代文学早期创作了不少优秀的作品,但在山东大学期间,她则转向了学术研究。再如刘泮溪,1940年毕业于昆明西南联合大学中文系,其大学毕业论文《从“诗界革命”到新诗》便是在朱自清的指导下完成的,该文把现代新诗与晚清诗歌作为一个完整的历史加以透视,具有一定的学理性。抗战胜利后,他应聘到山东大学任教,其文学教育依然延续着既有的文学研究路径,致力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以及文艺理论建设。这表明,山东大学的文学教育更多地循着学术研究的路径往前拓展,而文学教育之一翼的作家培养已经被学者培育所取代。

其二,齐鲁大学。齐鲁大学由来自美国、英国以及加拿大的多个基督教教会联合举办,是中国最早的教会大学之一。1917年,正式启用齐鲁大学作为中文校名,设文理科、医科、神科。此后的十几年间,齐鲁大学校内宗教气氛十分浓郁,校政大权一直掌握在外国传教士手里。五四运动爆发后,国内青年知识分子民族主义情绪日趋高涨,反基督教运动愈演愈烈。1929年,国民政府颁布大学组织法与大学规程,要求所有民办大学一律立案纳入管辖,齐鲁大学据此进行调整:一方面淡化了宗教色彩,将神学分离出学校独立建院;另一方面则调整办学目标,突出了满足社会需要。1930年,又创办了国学研究所。老舍、顾颉刚、钱穆、严耕望、郝立权、余天庥、王敦化、范迪瑞等作家和学者加盟齐鲁大学。齐鲁大学还编辑出版了校刊《齐大季刊》及《国学汇编》,在国内外产生较大影响。在此期间,值得一提的是老舍在齐鲁大学的文学教育。一方面,老舍作为文学院院长积极推进文学教育在齐鲁大学的普及。老舍讲授的《文学概论》《小说作法》《世界名著研究》等课程,除文学院国文系本班学生外,其他院系的学生也前来旁听;另一方面,老舍作为齐鲁大学“新文学教授”又从事文学创作,发表了大量优秀作品,如《济南的冬天》《济南的秋天》《大明湖》《牛天赐传》等,业余时间还兼任《齐大月刊》的编辑。这一时期,老舍用实际行动为齐鲁大学的文学教育拓展了一片新天地。

齐鲁大学对文学教育比较重视,在聘任教师时重视其文学创作背景。1934年夏,青年剧作家马彦祥来到齐鲁大学,对该校的文学教育,尤其是话剧教育作出了突出的贡献。在马彦祥的努力下,齐鲁大学成立的话剧社对文理两院的学生都有很大的吸引力。1937年9月,齐鲁大学宣布停课,除部分员工留守外,大部分师生迁往四川成都。1945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齐鲁大学回迁;1948年,齐鲁大学再次迁校至浙江。总的来看,齐鲁大学对民国时期山东文学教育有着重要影响,其文学教育在文学生产上占有一席之地。然而,从文学教育的代际传承来看,齐鲁大学未能像其他学校那样培养出一批现代作家,这从侧面说明,具有教会背景的学校对文学创作这种旨在“人学”的文学形式并不是特别热心;相反,“国学”却得到了推崇。

其三,山东“四大师范学校”。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山东省立第二师范学校、山东省立第三师范学校和山东省立第四师范学校,在山东的文学教育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1914年,全国各地师范学校进行了一次大调整。在这次大调整中,“国立山东高等师范学校”改为普通的省立师范学校——“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山东省立曲阜师范学校”改称“山东省立第二师范学校”;“山东省立聊城师范学校”改称“山东省立第三师范学校”;“山东省立青州师范学校”改称“山东省立第四师范学校”。这四大师范学校[注]后来还增设了“山东省立第五师范学校”(校址在菏泽)。为民国时期山东文学教育的顺利展开奠定了师资方面的基础。

其四,山东“八大乡村师范学校”。根据民国政府有关政策,1929-1932年,山东相继设立了山东省立第一乡村师范学校(济南)、山东省立第二乡村师范学校(莱阳)、山东省立第三乡村师范学校(临沂)、山东省立第四乡村师范学校(滋阳)、山东省立第五乡村师范学校(平原)、山东省立第六乡村师范学校(惠民)、山东省立第七乡村师范学校(文登)、山东省立第八乡村师范学校(寿张),其主要任务是为乡村培养小学教师。乡村教育早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便得到了有识之士的关注,人们认为:“教育的发源地是师范学校,教育的根本是师范教育”,“师范教育不改良,乡村教育将无从改进”[注]余家菊:《乡村教育运动底涵义和方向》,《余家菊景陶先生教育论文集》,台北:台北慧炬出版社,1997年,第418页。,主张乡村教育运动的方向是创设乡村师范学校。陶行知认为新的乡村师范学校应“负有训练乡村教师改造乡村生活的使命”,并提出乡村教师必须具备农夫的身手、科学的头脑、改造社会的精神。这对缓解乡村教师匮乏的局面,普及乡村教育,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1932年12月,教育部公布了《师范学校法》和《师范学校规程》,规定省立各师范学校以所在地名命名。1934年起,在山东各地的省立师范学校更名为以地区名命名的省立师范学校和省立简易师范学校。这一时期,有些青年作家大学毕业后来到山东的乡村师范学校任教,推动了新文学在山东的传播。如何其芳1935年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后,便先后在天津南开中学和山东莱阳乡村师范学校任教。遗憾的是,何其芳的短暂教学生活未能使新文学的火种在莱阳形成燎原之势,这恐怕与乡村师范教育更重视基本知识的传授有关,而文学教育与文学传承则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由于乡村师范学校建立的地区大都属于偏远县区,再加上是国民党统治的薄弱地带,所以,共产党在许多学校积极发动学生,并设立学生党支部,由此使学生群体成为共产党领导革命的坚强堡垒。如山东省立第四乡村师范学校(后改名为山东省立滋阳简易乡村师范学校)便是共产党人发动学生的重要场所。“1930年前后,一些从事革命活动较早的北大、北师等校毕业的进步学生,先后来滋阳乡师。谷静默、孙铁夫、段雪笙等党员教师注重从学生中秘密发展党员。1932年2月,建立了学生党支部,由乔海秋任党支部书记,单绍曾任组织委员,李又顿任宣传委员。后党组织不断发展,1936年后,中共党员已发展到近30人。党组织利用合法的公开形式向青年学生宣传马列主义及我党的纲领,建立了党的外围组织‘社会科学研究会’及‘消费合作社’,并提供大量的进步书刊供学生借阅和购买。其中有《国家与革命》、《共产党宣言》、《资本论》等马列著作,还有鲁迅、田汉、邹韬奋等编著的文艺著作,如鲁迅的《呐喊》、《阿Q正传》,田汉的‘三部曲’,蒋光慈的《少年漂泊者》等。”[注]山东省文化厅史志办公室、国统区革命文化史料征集协作组:《难忘的历程(国统区篇)》,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259页。这说明,在乡村师范学校这样介于城市之外的重要场所,其学生大都来自农村,家庭生活比较困难,怀有变革现实的强烈愿望,这便使革命找寻到了最佳的土壤,新文学也找寻到了传承的主体。同时,山东省立第一乡村师范学校、山东省立第三乡村师范学校等均为革命输送了不少人才,有些甚至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如谷牧曾经任山东省立第七乡村师范学校(文登)党支部书记,1934年,他到北平投身左翼文化运动并成为北平左翼作家联盟的主要负责人之一。

其五,山东省立高级中学和山东省立第一中学。山东省立高级中学系山东大学附中的延续,1929年,教育厅令其改名为山东省立高级中学;此后,山东各地相继成立了公立中学,招生人数逐年增加,这对山东文学教育的开展具有积极作用。

1937年,山东省立高级中学迁至四川绵阳,与山东其他流亡中学合并为“国立第六中学”。

山东省立第一中学,1934年更名山东省立济南初级中学,1937年流亡到四川后更名为“国立六中四分校”。抗战胜利后曾建“山东省立济南高级中学复校筹备委员会”,1946年,山东省教育厅令在“济南高中”校址建立“山东省立济南第四临时中学”。

山东省立高级中学和山东省立第一中学的许多教师都是来自北京大学等名牌学校的优秀毕业生,像季羡林的国文老师董秋芳,便毕业于北京大学。这种特殊的教育背景对学生现代意识的培养具有潜移默化的作用。毕业于20世纪30年代的胡也频、李广田、卞之琳等新文学作家也在此任教,为新文学的传播和发展作出了贡献。对此,季羡林曾经有过这样的回忆:“他(指胡也频,引者注)教书同以前的老师完全不同。他不但不讲《古文观止》,好像连新文学作品也不大讲。每次上课,他都在黑板上大书:‘什么是现代文艺’几个大字,然后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直讲得眉飞色舞”,“我们这一群年轻的大孩子听得简直像着了迷。我们按照他的介绍买了一些当时流行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书籍”,“我们当然不能全懂,但是仍然怀着朝圣者的心情,硬着头皮读下去。生吞活剥,在所难免。然而‘现代文艺’这个名词却时髦起来,传遍了高中的每一个角落,仿佛为这古老的建筑增添了新的光辉”[注]季羡林:《忆念胡也频先生》,《季羡林精选文集:故人情深》,北京:金城出版社,2012年,第8页。。然而,山东的政治环境却未能容许从这样带有左翼色彩的文学启蒙自由发展,胡也频出师未捷,最终也离开了山东。李广田于1935年北京大学毕业后便回到山东省立第一中学任教,先后出版散文《画廊集》《银狐集》等。卞之琳1935年从日本回国,应好友李广田之约,受聘于山东省立高级中学。山东省立高级中学与山东省立第一中学相邻,卞之琳与李广田两位好友过从甚密。在此期间,卞之琳创作了《断章》《寂寞》《航海》《音尘》等诗。1936年3月,卞之琳、何其芳与李广田合著的诗作《汉园集》及译作《西窗集》(文学研究会“世界文学名著丛刊”之一)同时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在文坛产生较大反响。除了一些优秀的教师担任教职之外,这些学校的一些学生也深受其文学教育的影响,并走上了文学道路,如季羡林、贺敬之等人便在此接受过文学教育。

在民国时期山东文学教育历史上,还有一些学校也是不容忽视的,诸城相州王氏私立小学(王统照、王希坚、王愿坚、王意坚等在此读过书)、潍坊的教会学校广文中学(沉樱、田仲济等在此读过书)等,都曾经对山东的文学教育作出了不同的贡献。

三、民国时期山东文学教育培养出来的作家

民国时期山东文学教育到底培养出了哪些作家?搞清楚这个基本的“家底”,无疑对深入研究山东文学教育这个课题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为了便于考察,我们把山东作家分为三代作家群:第一代作家是参与五四新文学建构的作家,以杨振声、王统照为代表;第二代作家是五四新文学确立之后才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作家,以李广田、臧克家等为代表;第三代作家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接受教育,在五六十年代才开始显示出文学创作实绩的作家,以冯德英等作家为代表。[注]关于山东作家的代际划分,丁尔纲在其主编的《山东当代作家论》(山东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中有过专门论述。但笔者并没有采用其代际划分方法,而是继续延续了《新式教育与五四文学的发生》(齐鲁书社2006年版)的划分标准。笔者在该书中曾经把康有为、梁启超等为代表的学生视为第一代学生,把鲁迅、胡适等为代表的学生视为第二代学生,把巴金等为代表的、接受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熏染的学生视为第三代学生。如果按照这样的划分标准来审视山东作家所隶属的代际,我们可以发现,山东作家的处境相对尴尬。杨振声、王统照这样的山东现代文学的开山者依然居于第三代学生的序列。至于那些在外省成长的作家,考虑到他们主要在外省接受教育,本文不再单独对其加以论述。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真正能够占据显赫位置、引领文学风尚的山东作家并不多。山东现代作家在文学史上的这种情形,既无法与两千多年前的“百家争鸣”盛况相提并论,也无法与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学说长期主导中国文化的情形同日而语。即便单从文学影响力来说,这个时期的山东作家与李清照、辛弃疾、王渔阳、蒲松龄等人也几无比肩之可能。从山东文学教育的视角透视,山东现代作家群具有代表性的文学家也仅有王统照、杨振声、李广田等寥寥数人,可谓寥若晨星。

审视山东现代作家群,从地域性来看,山东现代作家群主要成长于四大地域,可概括为诸城作家群(王统照、陶钝、孟超、臧克家、王意坚、刘泮溪、王希坚、王愿坚等)、潍县作家群(耶林、沉樱、田仲济等)、胶东作家群(杨振声、杜宇、杨朔、于黑丁、峻青、曲波、高玉宝等)和山东其他地区作家群(李广田、吴伯箫、李长之、贺敬之、苗得雨等)。从党派来看,山东现代作家群可以分为两大党派作家群:中国共产党培育起来的作家群和中国国民党主导下的作家群。从学校来看,山东现代作家群的崛起离不开现代学校文学教育的熏染,但传统的私塾或者带有浓郁的传统色彩的农村学校难以自然而然地孕育出现代作家。许多作家在接受了传统教育之后,又跨进了现代学校,接受了来自北京大学等现代大学毕业生的教育,最终走上了现代文学创作的道路。当然,客观地说,我们把这些作家置于这样的平台上加以审视仅仅是出于便利和直观。从山东作家接受文学教育的学校来看,大体上可以分为五大学校:一是北京大学;二是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三是国立青岛/山东大学;四是山东省立第二师范学校;五是齐鲁大学。在此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人们尽管可以把山东现代作家划分到不同的作家群中,但这种划分并非泾渭分明,而是相对的。实际上,许多作家在不同的求学阶段分属于不同的学校。例如:王统照在山东省立第一中学、中国大学读过书;李广田在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北京大学等学校读过书;臧克家在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国立青岛大学读过书;吴伯箫在山东省立第二师范学校和北京师范大学读过书;李长之先后在济南第一师范附属小学、山东省立第一中学、山东聊城师范学校、北京大学预科、清华大学读过书)。山东现代作家固然很多,我们在此主要介绍王统照、杨振声、李广田等人的文学教育与文学创作概况。

在山东现代文学创作及其文学教育中,王统照的影响最大。王统照早年潜心习读四书五经,后接受新式教育,接触了《新体地理》《历史教科书》《笔算数学》等课本。这便使他的知识结构较之传统教育下的知识结构有了根本的不同。1913年,他考入山东省立第一中学,由此开始了他的文学创作历程。

如果没有新文化的熏染,王统照也许难以走上新文学创作的道路。在济南读书的王统照阅读到了《新青年》(《青年杂志》)杂志,并寄给《新青年》杂志一封信。《新青年》编者收到这封信函后,即刻将之发表,这可以说是山东文学界对新文化运动较早的回应。1918年,王统照考入中国大学英国文学系。在此期间,他广泛地接触英国和其他国家的一些文学名著,从西方文学中吸收了大量的营养,萌发创作新文学的想法,发表了第一篇白话短篇小说《纪念》。1920年冬,王统照与郭绍虞、郑振铎、耿济之等12人,发起组织文学研究会。1921年,他参加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并参与杂志的编辑等工作。1922年,王统照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其第一部长篇小说《一叶》被列为文学研究会丛书。1925年,他出版第一部诗集《童心》。1933年,其代表作长篇小说《山雨》出版。王统照是真正以自己的文学创作实绩立足于中国现代文学优秀作家之林的山东现代作家。

王统照与山东文学教育的关系,可划分为两个不同的历史阶段:一是早年在山东接受文学教育的时期;二是在1926年返回山东从事文学教育的时期。王统照先在青岛铁路中学、市立中学任教,后到东北等地教书。在青岛市立中学时,他重点培养过杜宇、于黑丁等文学青年。[注]王统照极为重视文学教育,他除了在学校从事教学时注重文学教育之外,还把文学教育延伸到文学编辑工作中,注重挖掘和培育青年作家。李健吾在通向文学创作之路的过程中便得到过王统照的关照。1934年初,王统照又自费旅欧,这对开阔他的世界文学视野具有不可小觑的作用。1935年春,王统照旅欧回国,在青岛与老舍、洪深、吴伯箫、孟超、臧克家等一起创办《避暑录话》周刊,这在山东文学教育史上占有一席之地。1938年,王统照在上海音乐专科学校任教,后分别被聘任为国立暨南大学中文系教授、开明书店上海编辑部编辑。抗日战争胜利前夕,王统照举家返回青岛,担任《民言报》的副刊主编。1946年,他任青岛山东大学中文系教授、系主任。王统照在山东大学当系主任时,讲授《大学语文》课程,他侧重讲解以鲁迅等为代表的新文学作家的作品。这对新文学在山东大学的传播和发展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在山东现代文学及其文学教育中,杨振声是一个重要的存在,但经常为人们忽视。杨振声是山东最早进入新文学园地进行耕耘并有所收获的现代作家。他早在1915年便考入北京大学国文系。1918年,他与傅斯年、罗家伦等人筹备成立“新潮社”。1919年,创作现代小说《渔家》《一个兵的家》等作品,这是山东作家最早的现代小说之一。1924年,创作中篇小说《玉君》。《玉君》这部中篇小说奠定了杨振声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位置,也奠定了他在山东现代文学史上无可取代的地位。杨振声不仅积极从事文学创作,而且还积极从事文学教育,对山东的文学教育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在他的主导下,国立青岛/山东大学的文学教育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欣欣向荣态势。他不仅积极延揽全国具有影响力的新文学作家担任教师,而且还积极培育新文学的传承人,对山东现代文学的发展起到了无可取代的作用。[注]关于杨振声在文学教育中的作用,请参见拙作《杨振声的文学教育实践与文学教育思想》,《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杨振声的文学教育与文学的代际传承》,《山东社会科学》2015年第9期。

如果说王统照、杨振声是山东现代文学的奠基者和开拓者,那么李广田则是山东现代文学的继承者和发展者。李广田尽管出生于农村,但在民国教育体制的制导下,依然获得了接受现代教育的机缘,并于1923年考入山东第一师范学校,由此接触了五四以来的新思潮、新文学。1929年,他考入北京大学外语系,得以亲炙五四新文学。在北京大学读书期间,结识本系同学卞之琳和哲学系的何其芳,并由此与其一起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1935年,李广田大学毕业后到济南省立第一中学任教,先后发表散文《画廊集》《银狐集》等。这一时期,他还邀请北京大学同学卞之琳一起来到济南,其同学何其芳则到山东莱阳乡村简易师范学校任教。1936年,李广田与卞之琳、何其芳合写的诗集《汉园集》出版。

抗日战争爆发以后,李广田离开山东,辗转于西南各地,先后在一些中学和大学任教﹐1941年到昆明西南联大任教。李广田出版了散文集《回声》《欢喜图》《灌木集》,文学论著《诗的艺术》和长篇小说《引力》 等。尤其值得肯定的是,李广田极为重视文学教育,他还专门就文学教育展开论述,出版了《论文学教育》等著作。总的来说,在离开山东进入西南联大之后这段时间里,李广田的文学教育尽管得到了较好发展,但相对于山东的文学教育来说则未能产生更直接的影响。

总的来看,山东现代作家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中并未能占据主导地位。甚至,山东现代作家在20世纪40 年代还没有前期那样辉煌。为了能够更好地深入分析这一现象,我们有必要对山东的现代文学没有大家、缺少名作的具体情况作一说明。山东现代作家与国内优势省份相比到底有多大差距呢?我们不妨与浙江现代作家进行一番对比。1988年,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由浙江文学学会编的《浙江现代文学百家》。该书“收集了‘五四’以后至建国以前浙江籍的现代知名作家、理论家、翻译家以及文艺编辑129人,介绍了他们的生平、文学活动和主要成就”。当然,单纯地罗列人数,并不能说明实质问题。毕竟,我们如果把大大小小的山东现代作家、理论家、翻译家以及文艺编辑也都罗列出来的话,恐怕找100人也不会困难,但是,如果我们把入选的标准确定为“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标准,就并非易事了。也就是说,“从文艺作品的影响来说,优秀的作家及其创作是属于全中国的,甚至属于全世界的”[注]黄源:《浙江现代文学百家·前言》,浙江文学学会:《浙江现代文学百家》,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前言。,浙江文学学会正是拿着这样一把尺子来裁定浙江现代文学百家的。山东的现代作家且不说有多少是“全世界”的,单就多少是“全中国”的,恐怕也不多见。在此,我们不妨结合山东省哲学社会科学“七五”规划重点项目《山东当代作家论》略加说明。该书尽管号称《山东当代作家论》,但其所划分的时间起点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并把山东当代作家划分为三个代际:“老一代作家,当是指‘五四’以来二、三十年代次第登上文坛的、建国后部分人仍继续其文学创作活动的第一代山东作家;中年作家是指《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以来和建国初期陆续登上文坛的第二代山东作家;青年作家则是指‘文革’后新时期崛起的‘山东青年作家群’,即第三代山东作家。”[注]丁尔刚:《山东当代作家论》,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16页。按照这一标准,该书收录的第一代山东作家共有5人,分别是王统照、李广田、吴伯箫、臧克家和孟超;第二代山东作家共有21人,分别是杨朔、刘知侠、峻青、王愿坚、曲波、冯德英、萧平、李心田、邱勋、王希坚、王安友、于良志、姜树茂、贺敬之、苗得雨、孔林、宋协周、孔孚、耿林莽、张岐和翟剑萍。然而,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坐标上,除了能够真正进入历史叙事的王统照、李广田、吴伯箫、臧克家等人之外,其他大多数作家并没有进入文学史的叙述序列中。这种情形说明,山东现代作家的确与浙江等省份的作家相比有很大的差距。

四、民国时期山东文学教育状况的内在成因分析

民国时期山东文学教育未能培养出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彪炳史册的文学大家,其中的原因到底在哪里?对这个问题,学术界已经有学者进行了探讨,认为“与古代齐鲁儿女的文学辉煌相比,20世纪上半叶的山东文坛,可以说没有大家,缺少名作,在激荡、喧嚣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相对寂寞的”。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在于“现代山东作家受到了多方面的文化和文学制约,其中之一来自与故土文化关系的复杂纠结”。具体来说,表现在以下三点:其一,“身体离乡与精神返乡”。也就是说,“由于反传统的矛头首先指向产生于齐鲁大地的孔孟思想,所以文化‘断裂’的痛苦在山东人那里可能尤为突出”。其二,“故乡是对文学空虚的填充”。也就是说,“五四以后的现代山东作家纷纷转向对故土文化资源的寻觅,他们在对故土的眷恋中重新找到创作的源泉、心灵的慰藉和言说中国的方式,他们的创作个性也正是在这种寻觅中凸现出来的”;其三,“亦得亦失的守成”,也就是说,“齐鲁大地是很容易滋生文化保守倾向的土壤”。[注]魏建:《来自故土文化的得与失——以现代山东作家为例》,《理论学刊》2009年第11期。无疑,从文化的维度对这一问题进行的分析具有相当的学理性。但是,我们还需要对一些具体的制约因素进行深入细致的分析:既然山东的现代作家与“故土文化关系的复杂纠结”的程度如此之甚,那么这种现象背后的动因又有哪些呢?我们认为,对山东未能产生出影响深远的大家、名家内在缘由的探讨,还需要到文化传承的主要方式——文学教育层面寻找。

第一,民国时期山东文学教育深受政治的钳制,许多学校的文学教育未能得到很好的展开与推进,新文学的传播和发展受到了严重的抑制。

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山东距离当时的两个政治中心——北京和南京都不算太远,且处于南北交通的枢纽地带。这在客观上使得执政者极为重视对山东的统治,由此限制了文学教育的顺利开展。在民国特定的政治气氛下,政治被抬到了无以复加的高度,又限制了带有异端的政治思想及活动,这在客观上促成了人们思想的僵化与保守。如胡也频在1930年到济南省立高级中学任国文教员,曾对学生接受新文学起到了推动作用,很多学生感到胡也频讲授的国文课为自己打开了一片新天地。对此,丁玲曾经产生过这样的困惑:“我简直不了解为什么他被那么多的学生拥戴着。天一亮,他的房子里就有人等着他起床,到深夜还有人不让他睡觉。他是高中最激烈的人物,他整天宣传马克思主义,宣传唯物史观,宣传鲁迅与冯雪峰翻译的那些文艺理论,宣传普罗文学。”[注]丁玲:《一个真实人的一生——记胡也频》,《人民文学》1950年第12期。然而,国民党与共产党水火不容,自然难以容忍宣传革命文艺的教师,胡也频最后被迫离开了济南。这说明,在民国教育体制内的学校中,新文学运动即便能在济南萌动,国民党山东省党部、省政府也不会任其自由发展,尤其是不允许左翼文学自由发展。这种情形在国民政府成为中华民国的执政府后就变得更为严重。

当然,民国时期山东的教育体制以及身在体制中掌握着中心话语权的个体也是有差异的,其中便不乏一些接受了五四新文化思想洗礼的开明之士。杨振声、何思源等人便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他们利用手中掌握的权力,最大限度地鼓励并容纳新文学作家进入学校,这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山东文学教育的发展,扩大了新文学发展的空间。然而,遗憾的是,他们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当新文学作家被视为革命作家时,其保护作用便微乎其微了。对此,何思源曾有过这样的回忆:“有一天,韩复榘在开会后对我说:‘你们高中有个叫胡也频的教员吗?中央要他,据说他是一个共产党在北方的重要负责人。’我回去立即把张默生找来,叫他转告胡也频赶快离开济南,并交给他二百元钱,给胡做路费。胡当天下午就搭火车去青岛转赴上海。”[注]李向东:《“探秘”与历史叙述——也谈胡也频的“济南之行”并与袁洪权商榷》,《文艺理论与批评》2017年第2期。实际上,“早在1926年前后,随着奉系军阀掌握了北京的权力之后,北京的政治生态便开始恶化,知识分子自由争鸣的春秋时代开始逐步地终结,取而代之的,是纷繁复杂的思想被纳入到了国家的意识形态之中,并被加以整合。一些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被视为正常的思想,在这一时期甚至被视为异端,开始受到排斥乃至打压。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共产主义思想以及信奉共产主义思想的中国共产党,被中华民国的当权者所排斥。到了1927年,这种打压甚至演变为杀戮”[注]李宗刚:《民国教育体制下的鲁迅兼课及新文学传承》,《清华大学学报》2017年第5期。。这种情形在山东同样如此。像胡也频在济南宣传 “普罗文学”遭受迫害,而他们能够为胡也频提供的帮助就是让其“逃遁”。山东的这种特定的政治对新文学带来的挤压,使得新文学难以获得自由萌发与发展的土壤。山东与作为租界的上海差异甚大,可谓有着天壤之别。毕竟,上海租界还是为新文学的发展余留了足够的空隙。

山东的政治对文学的挤压,不仅体现为进步作家难以获得自由的发展空间,而且还体现在难以为那些掌握一定话语权的开明人士提供用武之地。杨振声作为国立青岛大学的校长,本来可以把青岛大学的文学教育与新文学创作推到新的高度,但遗憾的是,即便是像杨振声这样身在体制内的人,在民国政治体制的钳制下也难以大施身手。他最终不得不带着几个同仁北上去编写教材。由此一来,那些奔着杨振声而来的新文学作家自然也就离开了青岛大学,青岛大学的文学教育与新文学运动最终落得个昙花一现,也未能真正地支撑起山东新文学创作的一方自由天地。

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来看,民国时期的山东是中国共产党发动和组织革命的重镇,这种情形从共产党在许多学校设立了党的组织可略见一斑。山东的文学教育除了深受国民党主导下的国民政府这一重要政治因素的影响之外,还深受共产党领导的群众运动这一政治因素的影响。这两种政治因素叠加在一起,就使得国共两党之间的矛盾显得比较尖锐,如王尽美、邓恩铭、王翔千等人领导的有关革命活动便遭到了国民党的强力打压。如此一来,山东的学校便成为两股政治势力对峙的场所,即国民党主导下的政治力量和共产党领导的政治力量的对峙。在此情形下,山东的教育自然就夹杂了较多的政治因素,其文学教育自然也不例外。这两大政治势力的对峙,使得山东的文学教育难以循着“纯文学”的路径发展,相反,文学倒是被深深地打上了政治的烙印,甚至成为政治的承载工具。

文学打上政治的烙印本身并不会直接导致文学的萎缩,但是,文学一旦成为政治的战斗武器,文学自身的属性便退到次要的位置,而文学的工具功能则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客观情形也的确如此,像臧克家这样深受闻一多影响的作家,他在从事新诗创作时应该更多地打上闻一多新诗的痕迹,但臧克家在走上诗坛时所显示出来的风格,却充满了鲜明的革命色彩,诗集《烙印》甚至可以视为鼓动革命的“号角”。臧克家如此,山东的其他作家也大抵如此。当然,他们的政治立场分属于国共两党这两大对峙的政治阵营,比如是诸城相州镇走上文坛的王氏兄弟,既有走上革命道路的王愿坚、王希坚,也有跟随国民党的姜贵(王意坚)。[注]王意坚,曾就读于济南省立第一中学,1928年,完成了处女作长篇小说《迷网》。这是一部书写“一个畸形恋爱的悲剧故事”的小说,于次年由现代书局出版。后他又创作了长篇小说《突围》。到台湾后,他先后完成了《旋风》和《重阳》的创作。把王氏兄弟的创作置于国共两党的政治对峙背景加以解读,我们就会发现山东现代文学创作发展演变的政治根据。

第二,从文化传统来看,山东历来深受儒家文化的影响,再加上历代封建王朝对儒家文化的推崇,以至于在人们的文化心理深处“学而优则仕”的情结深重,而文学创作则没有成为学生的重要人生诉求。

在山东人这种思想深处,儒家文化轻视文学的观念潜在地影响了人们对文学的热爱与钟情。那么,积淀于山东人内心深处的文化心理结构的内核是什么呢?这就是儒家文化推崇的“学而优则仕”观念。从某种意义上说,“学而优则仕”本身就是儒家推崇的“修身齐家平天下”人文情怀的具体体现。读书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读书仅仅是为了获得个人社会地位和荣耀的跳板,而没有家国情怀,那么这样的读书显然是不可取的。而从事小说创作往往会被视为君子所不为的末技小道,被人们所鄙夷。在这种观念的制导下,文学创作便难以成为人们推崇的职业,有些学生即便喜欢文学创作,也仅仅是业余为之,并没有上升到安身立命的高度加以对待。由此,文学教育也就难以获得自身独立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民国时期山东作家大都分布在属于齐文化的东部沿海地区和鲁中地区,尤其是山东诸城一带。而属于儒家文化的鲁南地区则相对要少多了。这也从侧面说明,儒家文化对山东现代文学创作的确存在着一定的影响。在儒家文化占据主导地位的鲁文化地区,文学的地位远没有“经学”的地位高,文学既不是读书人晋级的通衢,也不是读书人进入体制内的捷径。相反,文学还对“经学”带有某种颠覆性,这就使得文学无法得到应有的重视。齐文化地区则不然,尽管也奉“经学”为正宗,但民间对非理性精神依然保持着敬畏的态度,甚至在某些地区对神秘主义的鬼怪保持着敬畏之心。这正是作为小说家的蒲松龄为什么会诞生在鲁中地区、而不是鲁文化占据统治地位的鲁南的缘由之所在。民国时期,新文化运动业已完成摧城拔寨、开疆拓域的历史使命,并在民国体制内的学校获得合法性地位,但山东省立第二师范学校依然深受儒家文化传承者的干扰,具有代表性的事件便是《子见南子》话剧风波。试想,这样的话剧如果不是在孔孟之乡、而是在鲁中乃至青岛这些的地区演出的话,也许不会发生那么激烈的矛盾冲突。这说明,五四新文化运动尽管已经从理论上获得了某种合法性,但具体到不同的地区、不同的学校,传统依然具有强大的制衡力,并通过不同的方式发挥着作用。

在儒家文化的熏染下,“礼”占据着统治地位,而情感则被抑制了,这使得山东人的情感往往带有粗线条的特征,这种情形在男性作家那里表现得更为明显,事实上没有情感灌注的文学自然难以真正获得文学的本质属性。客观地说,男性对自我的性别塑造具有明确的指向,其要旨是情感的退场与理性的在场。像现代作家朱自清那种细腻的情感通常是难于产生于山东作家特别是鲁文化地区的作家的。

在儒家文化制约下,山东的文学教育即便受到了外来文化的影响,但其影响的深度和广度也是有限的。山东处于交通要冲,不少现代作家曾经到访过山东的诸多学校,但遗憾的是,并没有带动这些学校学生的文学创作,哪怕是著名诗人泰戈尔的到来也没有形成文学波澜。1924年,印度诗人泰戈尔抵达济南,陪同访问的人有徐志摩、林徽因等人,泰戈尔在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大礼堂作演讲,徐志摩任翻译。泰戈尔的演讲即便在当时引起了较大的关注,也没有促成山东现代文学创作显现出多少现代性特征。

民国时期山东文学之所以没有得到有效的传承与赓续,与本土作家的缺乏有着密切的关系。在文化传承的过程中,尤其是在自在状态下自然延续的文化传统,之所以能够继续获得生存和发展,主要得力于这种文化所显示出来的价值为人们所看重,事实上,正是在乡土中国文化的推崇下,传统文化获得了继续存在和发展的某些机缘和动因。一个地域的文化或文学获得发展固然有多方面的原因,但更直接的原因在于该地域得具有催生和培育文化或文学传承者的土壤。这就是说,生活于某一地域的人们对某一文化或文学具有浓郁的兴趣,由此培养了一种传统,而这种传统又反过来促成了某一文化或文学的赓续,使得这种传统继续找寻到传承人。从新文学的传统来看,山东远没有像江浙那样形成浓郁的新文学氛围,也没有树立起人们争相效法的文学楷模,这极大地限制了新文学在山东的发展。

山东的文学教育尽管没有在现代文学创作上结出得丰硕的果实,但值得肯定的是,山东的许多学生在接受了新文学的熏染后,通过文学道路进而走上了革命道路,如孟超、吴伯箫、贺敬之等作家就是这样。

第三,山东文学教育并没有获得自身存在的独立价值和意义,国文教育未能得到很好的推行,即便在国文教育获得实现的学校,其文学教育也未能得到很好的推行,再加上文学社团未能得到健康的发展,致使山东的文学教育与文学创作缺少了深厚的土壤。

民国时期山东的国文课程设置未能把国文教育中的白话文置于重要位置,许多学校的国文课程依然是古文占据主导地位,这就在客观上限制了新文学的传播与发展,也是山东的现代文学作家未能大量出现、山东的现代文学未能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占有重要位置的原因之一。

尽管民国从根本上颠覆了既有的文言文的合法性,但文言文并没有自动地退出历史舞台,而是依然在学校教育中广泛地存在着。教育部尽管已经明确了白话文在国文课程中的合法地位,但山东并未全面地落到实处,许多学校依然以古文教学为主。许多学校大都从晚清的学堂演变而来,接受新式教育的教师偏少。既然教师对新文化不很熟悉,其培养出来的学生对新文化自然就隔膜。这种情形到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才有所改观。随着北京、上海等地高校培养的学生逐渐增多,许多学生走出校门之后投身于教育事业,这些接受了新文化的学生给山东教育带来了新的气象。但遗憾的是,这在保守势力占据主导地位的学校,仅仅是星星之火。山东省立济南中学在1930年聘任胡也频担任国文教师之前,其国文课程讲授的基本内容还是《诗经》《书经》和《古文观止》一类的内容,这些课程的教员主要由晚清获得翰林、进士称号的人担任。这种情形不仅在山东很普遍,在全国也很普遍。有人就曾经这样描述过文言文与白话文杂糅在一起的现象:“吴县地区各高等小学中,每个星期用于国语会话教育的时间仅有一二小时,其余仍旧是‘之乎者也’的闹个不轻。这个情况普遍存在于全国的小学中。”对此,作者感叹道:“据我的朋友说,方才知道不单是我们吴县高等小学是这样的,各处差不多都是这样。”[注]王家鳌:《高等小学的国文应该快改国语》,《国语月刊》1922年第3期。这说明,文言文在学校中依然拥有着极其广泛的基础,这也从侧面说明了林纾等人之所以敢于站出来为文言文辩护,并非没有一点群众基础。这种文学教育的现状便极大地限制了新文学的传播与发展。

当然,也有不少的新文学作家来到山东从事国文教学时,突出了文学教育,并且在山东文学教育相对平静的湖泊中吹起了一些波澜,但缘于山东并没有雄厚的新文学教育基础,这些新文学作家的努力也大都没有形成气候,更没有如他们所愿形成一场轰轰烈烈的“山东新文学运动”。胡也频将到济南任教之前,当学生听说将要担任国文课程的教师是一名新文学作家时,他们便充满了特别的期待。胡也频讲课授课方式也的确很特别,完全区别于以前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教师。胡也频在国文课堂上大讲特讲“什么是现代文艺”,这对学生来说属于全新的内容,许多学生在胡也频的引领下,购买了一些当时流行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书籍。但是,这种旨在传授新文学的文学教育最终还是因为其左翼色彩而被迫放弃,而国文课程中的“之乎者也”等文言文却有了存在的空间。

山东的文学教育未能承担起应有的使命,山东的文学社团自然就缺少了群众基础,尤其是文学社团未能纳入学校的文学教育系列中,也就限制了山东现代文学的发展。文学社团本来是文学青年自发组织起来的群众性社团组织,这种自发性社团并没有纳入学校教育体制中,而是由志趣相投的人自发地走到一起,互相研读,互相鼓励。相比之下,江浙等省的文学社团较之山东而言则要发达得多,这反过来也说明,山东的文学社团偏少也是山东现代文学相对薄弱的一个重要因素。

在江浙的文学教育发展中,曾经出现过白马湖作家群。这种群星璀璨的文学教育盛况,在民国时期山东文学教育的历史上却寥若晨星,即便有些外省作家因为教学等缘由进入了山东文学教育体制之内,如沈从文、闻一多、梁实秋等人来到青岛大学担任教职,但他们的文学活动大都仅限于教授群体内部,并没有形成一个蔚为壮观的社会文学群体。在闻一多任教于青岛大学之际,大部分学生并没有体认到闻一多文学家的价值和意义,更没有把闻一多当作追摹的对象。除了有文学天赋的臧克家、陈梦家等少数学生视闻一多为学习的楷模之外,很多学生竟然在学潮中还打出了“驱逐不学无术文人闻一多”的旗号。这除了给闻一多带来了巨大的精神伤害之外,还说明了青岛大学的学生依然停留在崇拜“学问”的追求上。山东最高学府国立青岛大学都没有生成新文学发展的深厚土壤,其他学校也就可想而知。值得欣慰的是,由于国立青岛大学毕竟是民国时期的最高学府之一,再加上一大批新文学作家加盟,的确催生出一些新文学萌芽,培育出了臧克家、陈梦家等诗人。然而,从总体上看,国立青岛大学的文学教育并没有蔚然成风,更没有结出丰硕的文学果实。

齐鲁大学、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济南中学、莱阳乡村师范学校等都曾经接纳过新文学作家担任国文教师,但是,这些作家型的教师并没有引领学生走上新文学的道路,而他们也大都在孤独寂寞中离开了校园。如何其芳到莱阳师范学校任国文教师,但是,他的到来并没有在学校造成怎样的文学影响。对何其芳的教学情况,有学生这样回忆道:“他中等个儿,穿长衫,戴一副眼镜,书生气很足。讲课时,声音不大,话里带着明显的四川味儿,很清晰,人人都听得懂;他自选讲义,石印出来,发给学生们,记得的,其中有鲁迅、郁达夫、朱自清的作品;他指导学生写作,批改学生作文都很认真。”[注]山曼:《莱阳新城寻访诗人故踪》,《何其芳研究资料》1983年第4期(内部资料,四川万县师范专科学校何其芳研究小组编)。从学生的回忆来看,何其芳在国文教学中特别突出了对新文学运动以来的现代作家作品。为了能够更好地传播新文学,何其芳还高度重视作文教学,除了指导学生写作之外,还认真地批改作文。但令人遗憾的是,何其芳尽管在国文教育中注重文学教育,尤其是新文学教育,但就学生接受情况来看,他们并没有跟随何其芳走进新文学的天地,更没有跟随何其芳从事新文学创作。这说明民国时期的山东文学教育缺乏良好的基础,即便是任课的教师是优秀的作家,学生也难以从精神上对接老师的现代精神,致使老师深感寂寞。1940年,已经走出了莱阳乡村师范学校来到延安的何其芳,在谈到自己的文学创作道路时还专门提及在莱阳乡村师范的教学经历对其的影响:“我总是带着感谢记起山东半岛上的一个小县,在那里我的反抗思想才像果子一样成熟,我才清楚地想到一个诚实的个人主义者除了自杀便只有放弃他的孤独和冷漠,走向人群,走向斗争。”[注]何其芳:《画梦录》,长沙:新世纪出版社,1998年,第162页。透过何其芳的这段话,我们既可以看到“山东半岛上的一个小县”对其成长的价值和意义,也可以看到他的情感与思想走出孤独和冷漠的历程。当然,何其芳强调这段经历之于自我的价值和意义,并不意味着他的文学教育有了多少收获,相反,这一时期的何其芳还是非常孤独和寂寞的。我们从其学生的回忆中可以印证这一点:“学生们都知道新来的老师是一位作家,但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县城里,他的作品还没有传过来,也从没有见他在课堂上提起过自己的著作。听说他在继续写作,但不见他披露新作的内容。”“闲下来的时候,他不大参加体育运动,他爱在校园里踱来踱去,傍晚和清晨,又常见他步出校门,立在小石桥头,望着无尽的大路,好像在等待什么人,久久地,一动不动……”[注]山曼:《莱阳新城寻访诗人故踪》,《何其芳研究资料》1983年第4期(内部资料,四川万县师范专科学校何其芳研究小组编)。可见,学生尽管对何其芳的新文学作家身份有所耳闻,但他并没有给学生提供自己的文学作品,也没有提及自己的文学作品。何其芳与莱阳乡村师范学校的学生之间存在着一道看不见的鸿沟。换言之,这一时期的何其芳还有着无限的孤独感,以至于他“闲下来的时候”,或在校园里徘徊,或在“无尽的大路”上眺望……这正是何其芳在情感与思想上找不到倾诉对象的真实写照,也是民国时期山东文学教育未能产生具有影响力的文学家、未能培育出一大批能够对接新文学拥趸的真实写照。

总的来说,民国时期山东文学教育与全国走在前列的文学教育相比,尤其是与江浙等省份相比,其差距是显而易见的。客观地说,山东的教育体制不但没有为文学教育的展开提供足够的空间,相反,其教育体制本身还钳制了文学教育的发展;传统的儒家文化也极大地限制了青年学生成长为现代作家所需要的自由空间。尽管如此,民国时期山东文学教育依然在培育中国现代文学的创作主体和接受主体方面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从根本上说,没有教育体制的支撑,没有思想观念的转变,单纯地依靠教师驱动或学生爱好,无法从根本上扭转文学教育的被动局面,更无法形成文学教育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良好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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