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周扬矛盾的深层原因

2018-05-14 14:57聂国心
关东学刊 2018年4期
关键词:周扬矛盾鲁迅

聂国心

[摘要]鲁迅与周扬的矛盾众所周知,但对他们产生矛盾的深层原因探究不够。认为是由周扬对鲁迅不够尊重而引起,只是描述表面现象。深层原因在于他们有不同的文化追求,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能否容忍“封建性”的辱罵和恐吓,二是要坚守什么样的“左翼文学”,三是能否尊重个人的基本权益。

[关键词]鲁迅;周扬;矛盾;深层原因

鲁迅与周扬的矛盾众所周知,但对他们产生矛盾的深层原因探究不够。由于这种矛盾参杂了许多人事上的“无聊的纠纷”,不少学者都把根源归结为周扬对鲁迅不够尊重。

这种观点最早来自周扬自己的陈述。

周扬刚到延安,讲述上海“左翼”文艺界状况时就有类似言论。后来在检讨没有处理好与鲁迅关系的原因时,又明确归结为两点:就客观方面而言,他认为“胡风起了破坏和干扰的作用”;就主观方面而言,他认为“我们对‘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鲁迅的伟大,长期没有认识,曾在一些干部和党员中间散布了对鲁迅的不满,说什么鲁迅‘不了解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政策,说什么鲁迅‘偏袒胡风等等,对鲁迅进行了攻击”。

周扬把没有处理好与鲁迅关系的最主要的原因归结为胡风的挑拨离间,显然没有说服力。鲁迅虽然看重青年,但在重大问题上都有自己的独立判断。胡风显然是受鲁迅的影响后才与鲁迅走得比较近的。如果一味地想用自己的思想去改变鲁迅,其结果就会如徐懋庸那样,招来鲁迅严厉的批评。而且,如果说挑拨离间,倒是周扬等人在鲁迅面前说胡风的坏话。但鲁迅要的是证据,周扬等人拿不出证据,其结果就适得其反。由此也可反证,如果胡风真的无事生非,轻易诬人,鲁迅绝对不会信任他。

周扬把没有处理好与鲁迅关系的另一个原因,归结为他们“对鲁迅的伟大缺乏认识,对他的有些意见尊重不够”,则需要具体分析。

就对鲁迅的伟大认识不足而言,其实是周扬避重就轻的一种说辞。在笔者看来,冯雪峰曾经把鲁迅看作是“同路人”,没有像瞿秋白(包括后来的毛泽东)那样从政党文化斗争和建设的高度认识鲁迅的伟大作用,可以说是对鲁迅的伟大认识不足。而周扬们对鲁迅的阳奉阴违,表面上“拱手客气的说”鲁迅做得很好,与鲁迅的“感情好极了”,实际上却组织文章对鲁迅的思想观点进行批驳,甚至在鲁迅对他们的做法公开提出严厉批评之后,还借用朋友的笔名编书写文章来与鲁迅相对抗,可能就很难归入对鲁迅的伟大“认识不足”的一类。

就对鲁迅的意见尊重不够而言,也有一些非常特别的两面表现:即实际上的不尊重,但在公开层面却又表现出一副非常尊重的样子。典型的事例至少有两个:一是“左联”解散问题。周扬一方面已经作出了解散“左联”的决定,一方面却多次派人去征询鲁迅的意见。而事实上,当鲁迅最后迫于无奈只提出希望解散时发个宣言的意见时,周扬们也没有予以尊重。二是“两个口号”的论争。据周扬说,他们反对“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当时“不知道这个口号提出的背景,认为是胡风的个人意见”。当他们了解到是鲁迅提出的,“知道了鲁迅的全部观点”后,“就没有再写文章”反驳。但实际上,周扬后来还是以借用别人笔名编书的方式表达反对意见。

上述现象毫无疑问地会影响周扬们与鲁迅的关系。但是,如果不加分析地将这些还只是“现象”的问题作为影响双方关系的根本原因,则不但没有抓到问题的实质,反而把矛盾着的双方都看低了。如果进一步追问,周扬们为什么会对鲁迅的伟大“缺乏认识”,对鲁迅的意见“尊重不够”?真实的问题就会立即浮出水面。周扬不去做这样的深度追问,只是往一些“现象”问题上引,恐怕是他明哲保身的一种策略。事实上,周扬把矛盾性质往“无原则”的小事上引,那是事后的“检讨”,当年与鲁迅争论的时候,则都是从是否赞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大原则上讲的。鲁迅在表明自己“想做一篇”“五六万字”的文章以泄“闷气”的同时,也明确指出那“也是留给将来的一点遗产”,也是从促进文化进步的原则着眼的。

当然,说鲁迅与周扬的矛盾具有不同原则的涵义,并不是说他们个人的关系是敌对的。鲁迅就曾明确说过:“周起应也许别有他的优点。也许后来不复如此,仍将成为一个真的革命者”,对周扬的未来仍寄予希望。但对周扬当时所代表的文化倾向,鲁迅确实无法容忍。鲁迅之所以未经当事人同意就将私人信件公开发表,并写出措辞严厉的万言长文公开作答,其原因就在于他认为“左得可怕”的周扬们的言行,“是无药可医,于中国也不但毫无用处,而且还有害处的”。

鲁迅与周扬无法调和的文化追求,正是他们产生矛盾的深层原因。这些不同的追求,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表现在能否容忍“封建性”的辱骂和恐吓。

鲁迅与周扬产生矛盾的起点,是在周扬主编的《文学月报》上因发表芸生的诗《汉奸的供状》而引发的一场争论。这场争论并非直接发生在鲁迅与周扬之间,却显示出他们从一开始就确实存在着很大的理论分歧。

《汉奸的供状》使用诸如“放屁,肏你的妈”,“当心,你的脑袋一下就会变做剖开的西瓜”等充满着辱骂和恐吓的句子。鲁迅为此专门给周扬写了题为《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的信,对这种诗风以及发表这种诗的《文学月报》提出批评。鲁迅倡导的是,“战斗的作者应该注重于‘论争;倘在诗人,则因为情不可遏而愤怒,而笑骂,自然也无不可。但必须止于嘲笑,止于热骂,而且要‘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使敌人因此受伤或致死,而自己并无卑劣的行为,观者也不以为污秽,这才是战斗的作者的本领。”值得注意的是,鲁迅的批评,其思维并不局限于阶级斗争,而是着眼于他所一贯坚持的文化革命的立场。

第一,鲁迅批评“对于姓的开玩笑”,是历史的“退步”。认为把不能由本人做主的“姓氏籍贯”拿来判定“人的功罪”,是“十分”“封建的”作风。

第二,鲁迅否定“辱骂”。他说:“好的工农之中,并不随口骂人的多得很,作者不应该将上海流氓的行为,涂在他们身上的。即使有喜欢骂人的无产者,也只是一种坏脾气,作者应该由文艺加以纠正,万不可再来展开,使将来的无产阶级社会中,一言不合,便祖宗三代的闹得不可开交”。

第三,鲁迅认为“‘剖西瓜之类的恐吓”“是极不对的”,认为“无产者的革命,乃是为了自己的解放和消灭阶级,并非因为要杀人”。

第四,鲁迅最后又总括全文,以历史进化的眼光来看待“辱罵和恐吓”。他说:“中国历来的文坛上,常见的是诬陷,造谣,恐吓,辱骂,……这样的文章,直到现在,还在应用,而且更加厉害。”他极希望“我们的作者……竭力的抛弃了它”,“极希望此后的《文学月报》上不再有那样的作品”。

周扬很快就将鲁迅的这封信发表出来,并写了一条赞同的按语。但如果将周扬的按语与鲁迅的信仔细一比较,就会发现他们看问题的角度有很大的不同。

周扬是这么说的:“鲁迅先生的这封信指示了对于敌人的一切逆袭,我们应该在‘论争上给以决定的打击,单是加以‘辱骂和‘恐吓,是不能‘使敌人受伤或致死的,我以为这是尊贵的指示,我们应该很深刻地来理解的”。

显然,周扬赞同鲁迅强调的“论争”,但着眼点却不是像鲁迅那样希望因此促进文化的进步,而是强调对敌斗争是否能取得胜利。他对于“辱骂和恐吓”,也不是从根本上予以否定,而是认为“单是加以‘辱骂和‘恐吓”,是不行的,不行的依据也是“不能‘使敌人受伤或致死”,。

或许,仅仅根据这一则短短的按语来判定周扬当时对于“辱骂和恐吓”的态度有些武断,但如果联系到冯雪峰所说的鲁迅给周扬写信的历史背景,那么,以上分析应该还是大致不错的。

据冯雪峰回忆,当年他从《文学月报》上读到《汉奸的供状》后“很不高兴”,认为那“是完全违背党的策略的”。作为文委书记的他即去找周扬,“建议”周扬“在下一期《文学月报》上有公开纠正的表示”。在周扬拒绝了他的要求,两人甚至还“争吵起来”之后,他又去找瞿秋白和鲁迅商量。“鲁迅翻看了一下那长诗后认为这是流氓作风,自己先公开纠正一下是好的,争取主动”。于是,鲁迅应冯雪峰的要求才给周扬写了《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一信。

冯雪峰的这段回忆,至少有两点很值得注意。一是周扬不仅是发表了《汉奸的供状》,而且对于诗中的辱骂和恐吓是认可的,甚至是非常赞同的,以至于作为他的上级领导的冯雪峰去要求他公开纠正错误时,他还激烈反对。二是显示出周扬不仅与鲁迅存有很大的分歧,而且与冯雪峰、瞿秋白也有很大的分歧。

就前一点而言,周扬之所以敢于顶撞直接上级冯雪峰,至少是因为他的意见并非孤立,他认为自己并没有错。因为在“左联”作家中,习惯于“辱骂和恐吓”的人并不少。鲁迅的信发表才一个多月,就有署名首甲、方萌、郭冰若、丘东平的文章《对鲁迅先生的<恐吓和辱骂决不是战斗>有言》出现,对鲁迅的信提出严厉的反驳,认为“芸生的诗基本立场是正确的”,“鲁迅先生为要纠正‘切西瓜之类的‘恐吓时,却带上了极浓厚的右倾机会主义的色彩”,“无形中已‘对敌人陪笑脸三鞠躬了”。在这样的舆论环境中,相比而言,周扬对鲁迅已是够“尊重”的了,至少他对冯雪峰就没有这样的“尊重”。

就后一点而言,周扬与冯雪峰、瞿秋白的观点确实不同。周扬没有任何完全否定“辱骂和恐吓”的言论,冯雪峰、瞿秋白则都明确表示过坚决反对“辱骂和恐吓”的文风。冯雪峰认为周扬发表《汉奸的供状》是一个错误,瞿秋白则除了明确支持冯雪峰之外,在首甲等人的文章发表后,还专门写了《鬼脸的辩护》和《慈善家的妈妈》等文章,对首甲等人的观点提出批评。

如果细察他们的言论,则可看到他们的立论依据都不相同。鲁迅主要依据的是文化革命的要求,周扬则是局限于党派斗争的利益,冯雪峰、瞿秋白则在主要强调党派斗争的利益时,也兼顾到了文化革命的要求。

冯雪峰说周扬发表《汉奸的供状》“完全违背党的策略”,当然是站在党的立场上来看问题。但冯雪峰对“反封建”问题特别关注,多次强调“我们在意识形态战线上肃清封建势力的斗争是太不猛烈”,他坚决反对发表“辱骂和恐吓”的诗,是有思想基础的。瞿秋白的《鬼脸的辩护》和《慈善家的妈妈》,首先讲到的也都是政党斗争策略问题,但同时,瞿秋白又指出了“辱骂”和“恐吓”“无论对于什么人,无论是保皇党,是法西斯蒂,……都不会是‘适当的”。

仅就立足于党派立场而言,周扬与冯雪峰、瞿秋白是一致的,鲁迅也是能够容忍的。但如果局限于党派斗争利益,甚至为此而不惜恢复“封建性”的“辱骂和恐吓”,鲁迅就无法容忍。鲁迅与周扬后来越走越远,与冯雪峰、瞿秋白却始终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也可从这种差别中找到一个方面的原因。

其次,是坚守什么样的“左翼文学”问题。

鲁迅与周扬合作的基础是具有相通的创造“左翼文学”的愿望。而他们产生矛盾的一个重要原因,也在于对“左翼文学”概念的理解不同,进而对于坚守什么样的“左翼文学”产生重大分歧。鲁迅主要是从“文化进步”的角度理解“左翼文学”,强调的是“对于旧社会和旧势力的斗争”;周扬主要是从“党派斗争”的角度理解“左翼文学”,强调的是“彻底的反帝反封建”。鲁迅认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具有“左翼”性质,“主要是对前进的一向称左翼的作家们提倡的”,其中“大众”一词可以解释为“人民大众”;周扬则认为,如果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中的“大众”解释为“人民大众”,那么“这口号就并没有表现出我们多少年斗争过来的那革命文学的基本的立场”。

由于鲁迅是从创造新文化的角度去理解“左翼文学”,其落脚点在“革命的劳苦大众”,所以他不仅具有更加开阔的视野,他把“五四”“文艺复兴和提倡白话文的运动”,也看作是“从一开始就是具有左翼倾向的运动”,而且具有更加清醒的头脑和坚定的决心。他深知创造这种新文学的艰难,多次告诫左翼作家一要“和实际的社会斗争接触”,“明白革命的实际情形”,二要“坚决,持久不断,而且注重实力”。

周扬则不仅站在“党派”的立场,而且将这种立场强调到一个极端的程度。他的文学观念有两个核心点:一是认为创造“无产阶级文学”,要“彻底地贯彻自己的阶级性,党派性”;二是认为“工人”,有“落后的”和“革命的”区别,其划分的标准就在于看他们是否掌握并运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解去理解人生”。他断言:“落后的工人”“所写出来的作品就断然不能称为无产阶级文学”。(引文着重号为原文所有——引者注)

秉持着这样的“左翼文学”观念,周扬在主持“左联”工作期间,其文学主张实质上的忽“左”忽“右”,既可以认可芸生的“辱骂和恐吓”,也可以同意解散“左联”;既可以积极倡导“左翼文学”,也可以坚决反对“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就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最能表现鲁迅与周扬这种差异的,是面对解散“左联”和“两个口号”论争,他们所持的截然不同的态度。

看到萧三要求解散“左联”的信后,鲁迅的意见是:同意组建新的文学团体,但并不同意解散“左联”。因为鲁迅非常看重“左联”作为左翼作家在“文学”和“思想”领域向一切旧势力作斗争的“一条战线”的战略地位。周扬的第一反应则是要执行上级党组织的决定。据夏衍回忆,周扬很快在一次“文委”会议上公开了萧三的来信,他们即“毫不迟疑地决定了解散‘左联和‘文委所属各联,另行组织更广泛的文化、文艺团体”。

周扬可以在执行党的指示的旗帜下轻松地接受解散来之不易的“左联”,但在看重文化建设的鲁迅心里,则是难以容忍的。

鲁迅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也是为了适应文化建设与民族救亡的双重历史要求。这个口号紧扣着文学的性质和功能,既延续着创造鲁迅所理解的“左翼文学”的历史传统,又适应着民族救亡的新使命。它具有密切联系着的两个方面的意义:一方面,“主要是对前进的一向称左翼的作家们提倡的,希望这些作家们努力向前进”;一方面,“也可以对一般或各派作家提倡的,希望的,希望他们也来努力向前进”。其共同的目的是要保存和激发“革命的民族的力量”,维护“革命的大众的利益”。正因为有这样的着眼点,所以鲁迅主张“两个口号”可以并存。

周扬则不同。周扬是这样表述“国防文学”含义的:“全民族救亡的统一战线正以巨大的规模伸展到一切的领域内去,文学艺术的领域自然也不能例外”。“国防文学就是配合目前这个形势而提出的一个文学上的口号。它要号召一切站在民族战线上的作家,不问他们所属的阶层,他们的思想和流派,都来创造抗敌救国的艺术作品,把文学上反帝反封建的运动集中到抗敌反汉奸的总流”。

正是因为将政治利益作为思考和评判文学问题的唯一准则,所以周扬不但要求“各种阶层,各种派别的作家都站在民族的统一战线上”,而且规定创作的主题和方法,认为“国防的主题应当成为汉奸以外的一切作家的作品之最中心的主题”,“国防文学的创作必需采取进步的现实主义的方法”。

也正是因为在他看来,“文艺界的联合战线既不是甚么文艺‘纱笼,而是全民族革命战争中的一个重要的阵列”,“‘国防文学是文学上的统一战线的口号”,所以,他主张“不必在‘国防文学的口号之外另提别的口号”,如果提了,就是“自外于文学上的统一战线的运动”。

再次,是能否尊重个人的基本权益。

鲁迅与周扬的矛盾最后闹得不可收拾,以至于鲁迅不得不拖着重病之躯写出像《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那样充满着愤怒的公开信,根本原因在于周扬不尊重个人基本权益的言行已经破坏了他们合作的思想底线。

鲁迅毕生投身于文化变革的根本目标,是想通过改变“吃人”的文化来改变人奴役人的现实。因此,他对待左翼文学运动,有两个很值得注意的特点。

一是相信进化论,但时时警惕旧的思想意识换上新的包装卷土重来。

一方面,他相信“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一方面,他对于在中国倡导“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人,却在实际接触中更多地看到了他们思想中隐藏着的旧面孔。他对创造社太阳社的批判是这样,对周扬的认识也是这样。他称周扬为“奴隶总管”,“工头”,“元帅”;称周扬的工作方式是“鸣鞭”,“乱打苦工的背脊”;称周扬的工作性质是“只借革命以营私”。他甚至将周扬们归入“应该扫荡的”“横暴者”之列,认为他们“拉大旗作为虎皮,包着自己,去吓呼别人;小不如意,就倚势(!)定人罪名,而且重得可怕”。在鲁迅看来,这些都是“文坛皇帝”的作风。

二是寻求团体的力量,但合作的基础是要尊重个人的基本权益。

不幸的是,鲁迅在与周扬相处时,痛切地感受到了被人愚弄和奴役。

先是感觉到周扬对他不信任。1935年1月鲁迅在给曹靖华的信中说:“这里的朋友的行为,我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出过一种刊物,将去年为止的我们的事情,听说批评得不值一钱,但又秘密起来,不寄给我看,,。

接着感觉到周扬对他的愚弄。主要有三件事:一是署名“首甲”等人的文章攻击他“对敌人陪笑脸三鞠躬”,二是署名“林默”的文章攻击他的杂文《倒提》有“买办”意识,三是署名“绍伯”的文章攻击他有“调和”思想。

这三件事按说与周扬都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其一,那种故意歪曲别人意思,随意扣人大帽子的做法,在鲁迅看来,是与周扬的思维习惯相吻合的;其二,这三篇文章发表后,都经历过鲁迅的质问,但结果都是模模糊糊,被质问方显然在敷衍塞责,这与鲁迅对周扬的看法也相吻合。鲁迅这样说过他与周扬的关系:“以我自己而论,总觉得缚了一条铁索,有一个工头在背后用鞭子打我,无论我怎样起劲的做,也是打,而我回头去问自己的错处时,他却拱手客气的说,我做得好极了,他和我感情好极了,今天天气哈哈哈……”。

鲁迅最不能容忍的,是有了被周扬等人奴役的感觉。

这种感觉的来源,主要有三个方面:

一是周扬等人对他人生命的不尊重。1935年6月鲁迅在给胡风的信中说:“我本是常常出门的,不过近来知道了我们的元帅深居简出,只令别人外出奔跑,所以我也不如只在家里坐了”。在鲁迅看来,这种以革命的指导者自居,把安全留给自己,把危险让给别人的做法,不是真正的革命者的做法。在“革命文学”论争中,鲁迅就尖锐地讽刺过“革命巨子”不惜牺牲别人,首先要保证“自己活着,能永远做指导”。现在,鲁迅在周扬身上也发现了这种特点。

二是周扬等人“轻易诬人”的作风。既随意攻击鲁迅“破坏联合战线”,又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怀疑胡风为“内奸”,指责黄源、巴金为“卑劣”者。鲁迅本来就对这种作风极其不满,曾因此多次批评过创造社太阳社。现在,当他在周扬等人身上又看到这种弊端时,他愤怒了。他说:“那种表面上扮着‘革命的面孔,而轻易诬陷别人为‘内奸,为‘反革命,为‘托派,以至为‘汉奸者,大半不是正路人”,对周扬等人“在‘统一战线这大题目之下,是就可以这样锻炼人罪”的习惯性思维表示了极大的厌恶。

三是周扬等人的唯我独尊。周扬等人认为鲁迅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是“标新立异”,是与“国防文学”对抗;认为鲁迅决定“暂不加入”“文艺家协会”,是“破坏统一战线”。这两件事,鲁迅都非常在意,曾在私人信件中多次谈及,也是《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一文所要讲述的主要问题。因为鲁迅由此感受到了个人的独立意识和精神遭到粗暴的干扰,甚至认为那是“有人要趁这机会”把他“扼死”。

鲁迅的感受,自然免不了有个人的情绪因素。但一则有事实的依据,二则鲁迅与周扬在是否尊重个人的基本权益问题上确实存在原则性分歧。

周扬也相信社会进化,也追求新生事物,但周扬迷恋的是苏联的新思想,崇拜的是共产国际。“左联”时期,他特别关注苏联的“无产阶级文学”运动,主要做的是翻译介绍工作,很少有自己的理论创新。据温儒敏统计,周扬“发表于1929到1935年間的18篇评论中,以译介为主的就有13篇,占72%”。

周扬对苏联和共产国际抱有权威性的偶像崇拜,而当他从自己崇拜的对象身上搬运来新理论后,他便变成了这些新理论的拥有者和代表者,变成别人必须绝对服从的新的权威。

周扬对“自由人”“第三种人”的批判,字里行间就渗透着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在与“左联”内部同志的争论中,也表现出明显的唯我独尊。

比如,“两个口号”论争,在周扬心中,就只有胜负之分,没有并存之理。用他的说法,即是谁“代替”谁的问题。而且,他不仅不容许在“国防文学”之外另提别的口号,还要求谈论文学问题都要与“国防文学”挂钩。他在与胡风讨论典型问题时,本来有比较好的意见,但却生拉硬扯地责怪胡风谈论典型时没有与“国防文学”联系起来。

周扬的追新盲从和独断专行,看似两个极端,其思维是一致的。在这种思想指导下,不必说他根本没有把别人的尊严和权益放在心上,就连他自己的尊严和权益也没有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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