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生活视角下的汉语国际教育

2018-05-14 17:29王建勤
语言战略研究 2018年6期
关键词:汉语国际教育场域

提 要 本文根据Fishman的“场域”理论来探讨“语言生活”概念的内涵和范畴。语言生活总是发生在特定场域,不同场域构成了不同的语言生活。只有将语言生活与其发生的场域结合在一起,语言生活研究才能落到实处。本文在此基础上,从特定场域语言生活的理论视角,探讨汉语国际教育背景下汉语作为第二语言学习者和华裔汉语学习者的语言生活及其场域,旨在揭示和解释不同场域语言生活的活力和变化对汉语学习者汉语能力的获得、汉语的传承和保持的影响因素,以应对汉语国际教育面临的现实问题和挑战。

关键词 语言生活;场域;汉语国际教育

中图分类号 H00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6-1014(2018)06-0017-08

DOI 10.19689/j.cnki.cn10-1361/h.20180602

Abstract This article aims to explore the connotations, dimensions and applications of the concept of “language life” based on Fishmans “domain” theory. The author argues that language life always takes place in a specific domain, and different domains may shape different language life. The study of language life should be carried out by examining and integrating the specific domain where language life is root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anguage life, this article analyzes the domains of second language (L2) learners and learners of Chinese as heritage language in Chinese international education. It reveals and explains the influence factors of the vitality and changes of language life in different domains of Chinese acquisition, inheritance and maintenance. The analysis and findings in this study can be helpful to cope with the practical problems and challenges faced in the field of Chinese international education.

Key words language life; domains; International Chinese Education

一、序 言

縱观汉语国际传播的历史,汉语之所以能够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地域以不同方式传播至今,除了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的拉动,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华裔族群以及华裔与非华裔族群之间汉语言生活的存在和繁荣。古丝绸之路,汉语之所以没有在沿线国家扎根,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那种“驿站式”汉语传播以多种民族语言的翻译为媒介。商人们没有时间学习汉语,自然没有以汉语为媒介的语言生活,汉语也不可能传播下来(王建勤2016)。隋唐时期,汉语之所以远播东北亚,除了政治、经济、文化发展和繁荣,日本、朝鲜等国宫廷崇尚汉唐文化,以汉语为媒介的语言生活兴旺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宋元时期,汉语漂洋过海,在异域落地生根。除了商贸原因,移居东南亚的华人通过汉语生活维系着华人共同体,使汉语在东南亚延续至今。因此,汉语传播成功与否与海外华侨、华人汉语言生活的兴衰密切相关。

然而,半个多世纪以来,汉语国际教育一直是以汉语课堂教学为中心,学习者课外的语言使用和语言交际生活往往被忽视。进入21世纪,随着汉语国际教育的发展,海内外汉语学习者的数量不断增长。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到,汉语学习者大都扎堆在初级汉语阶段,到了中高级阶段,能够坚持下来的汉语学习者逐渐减少,能用汉语进行高端贸易或学术交流的学习者则更少。即使一部分达到较高汉语水平的学习者,由于缺少汉语生活,汉语能力逐渐被磨蚀。此外,在汉语学习者中,华裔汉语学习者所占比重高达60%以上,这些学习者之所以走进汉语课堂,一个重要原因也是缺少汉语生活。即便如此,汉语课堂作为语言学习生活的一部分,对第二语言学习者来说,获得的语言输入和输出也非常有限。课外汉语使用和交际生活的缺失,严重阻碍着汉语学习者语言能力的提高和发展。为此,本文结合“场域”分析的理论进一步探讨“语言生活”(language life)概念的内涵和范畴,并在此基础上,从特定场域语言生活的理论视角探讨汉语国际教育背景下汉语作为第二语言学习者和华裔汉语学习者的语言生活及其场域,从而揭示和解释不同场域语言生活的活力和变化对汉语学习者汉语能力的获得、汉语的传承和保持的影响因素,以应对汉语国际教育面临的现实问题和挑战。

二、语言生活与场域

“语言生活”概念是20世纪30年代由日本学者提出的(Heinrich 2002:98)。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语言生活的研究并没有成为日本语言学研究的主流。直到1948年日本成立“国立国语研究所”之后,语言生活研究才成为日本语言学研究的重要分支。日本最初的语言生活研究,主要是语言生活的本体研究,20世纪50年代后才采取实证方法调查研究国语与国民语言生活。遗憾的是,20世纪60年代日本语言生活研究便开始衰落,直到90年代被西方的社会语言学研究所取代。

中国较早引入“语言生活”概念的学者是陈章太(1989)。之后,李宇明首次对“语言生活”的概念进行了阐释,并先后对语言生活的定义和范畴进行了界定(眸子1997;李宇明2012,2016)。

按照李宇明(1997)的定义,“凡学习、运用和研究语言文字的各种活动,以及对语言文字研究成果的各种应用,都属于语言生活的范畴”。与20世纪40年代日本“语言生活”概念内涵不同的是,国内学者并没有把语言生活仅限于语言生活的本体研究层面,而是强调语言生活的活动属性,并将“语言生活”的概念扩展到语言使用和应用的范畴。如李宇明(2016)将“语言、语言知识、語言技术”与“运用、学习、研究”3个维度结合在一起,对语言生活的9个范畴进行了具体的阐释。但是,语言生活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而是发生在特定的时间、地点和社会环境中人与人之间的语言交互活动。首先,语言生活作为人类的语言活动具有特定的目标。人类为了族群语言的传承而保持语言生活的活力,人类为了满足社会交际需求也离不开语言生活。其次,语言生活总是发生在特定环境和场合,具有特定角色关系的特定人群的语言活动。为了达成特定的交际目标,特定的群体和个体会选择不同的语言交际工具,谈论不同的话题。族际间的交际需要跨语言的交际生活,不同区域和不同角色关系会选择不同的地域方言和不同语言风格。因此,语言生活研究,有必要引入“场域”(the domains,参见Fishman 1964)的概念。场域概念能赋予语言生活这一概念更为丰富的内涵。只有将语言生活与其发生的场域结合在一起,语言生活研究才能“四脚落地”。离开场域的概念,语言生活研究只能是空谈。

按照Fishman的观点,可以根据环境以及与其一致的语言行为来定义场域。场域主要包括多语互动的环境、对话者以及选择的语言和话题(Fishman 1964,1972)。按照这种观点,可以从语言生活发生的环境(如家庭、学校、社区等)及其特定环境的对话者(父母与孩子、教师与学生、母语者与非母语者等)选择的语言(母语、第二语言、某种方言)与选择的话题(家庭生活、学校生活或社区生活)来分析和研究语言生活。而这些特定环境、特定对话者、特定语言的选择和话题构成了特定场域的语言生活。

语言生活,按照不同的研究目标,可以将其分为发生在不同场域的语言生活。但是场域的分类并没有一个共同的标准。而且Fishman也不赞成用事先规定好的一套固定标准来区分所有的场域(Fishman 1972:436)。Schmidt-Rohr(1933)最初将语言场域分为10类,即家庭、操场、大街、学校、教堂、文学、新闻、军队、法庭和政府机构。对于某些研究领域,也许不需要分这么多类场域,如在传承语习得研究领域,家庭、学校、社区可能是最主要的语言生活场域。而有些研究则需要将某一类场域细分成一些子场域,如学校语言生活的场域可分为教学语言生活场域、课外语言生活场域以及娱乐生活场域等。同样,汉语国际教育以及汉语国际传播可以根据语言生活发生的时间、空间、对话者的角色关系和选择的话题区分不同场域的语言生活。

按照这一框架,汉语国际教育可以分为华裔汉语学习者语言生活和非华裔汉语学习者语言生活两个场域。对非华裔汉语学习者,即汉语作为第二语言或外语的学习者而言,语言生活最可能发生的场域主要是学校、社会交际以及学习者之间语言生活发生的场域。而对于华裔汉语学习者而言,语言生活发生的最重要场域是家庭,其次是学校、社区以及族际间语言生活的场域。这两个场域,根据不同的角色关系,可以分别区分语言生活发生的子场域。比如,第二语言学习者语言生活的主要场域是学校。在这一场域中,根据角色关系可以分为师生之间、母语者之间、学习者之间、学习者与母语者之间的语言生活子场域。对于华裔汉语学习者而言,在家庭场域可区分父母辈与祖辈,父母辈与子女辈、子女辈与祖辈的不同子场域。在这些子场域中,家庭不同角色之间的语言生活有很大的不同。父母辈与祖辈之间的语言生活可能更多地使用母语或传承语。在父母辈与子女辈之间的语言生活中,当地主流社团的语言可能占主导地位,而子女辈与祖辈之间的语言生活可能两种语言同时使用。除了家庭场域,在华语社区可进一步区分华人之间、族裔内部不同方言之间、华人与外族之间语言生活的子场域。这些子场域的划分,有助于深入细致地考察语言生活发生的具体场合以及不同场合、不同角色关系的对话者语言的选择,如双方选择何种语言(一语或二语),以何种语言谈论何种话题的具体过程,并有助于分别考察特定场域语言生活中影响汉语学习者语言使用、语码转换和语言转用的决定

因素。

此外,由于这些因素交织在一起构成特定场域的语言生活,因此,即使是在同一场域,也可能会因为其他因素的影响而构成不同的语言生活。比如,同是学校场域,第二语言学习者除了在课堂环境下更多地被要求使用目的语,但是课后可能更多地使用母语或其他语言与其他学习者进行交流,即使是与汉语母语者交流也可能是两种或多种语言混用;对华裔汉语学习者来说,除了课堂环境下使用目的语进行交际,课后使用目的语进行交际的频率也许比第二语言学习者更高。相对而言,华裔汉语学习者使用目的语进行交际的机会要多于第二语言学习者,因而,使用汉语的语言生活,不仅在数量、质量上好于第二语言学习者,而且使用汉语场域的范围要比第二语言学习者更广泛。因此,语言生活是汉语学习者语言学习和语言使用的基础和前提条件。没有语言生活,语言学习就不能发生,当然也谈不上语言使用和保持。对他们来说,语言转用发生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缺少语言生活。语言生活场域范围的缩小、语言生活在主要场域的缺乏是导致语言磨蚀、转用以及消亡的主要

原因。

三、汉语第二学习者的语言生活与语言获得

按照传统的语言教学观念,汉语教学当然是以课堂教学为中心。因此,在汉语教学领域,汉语第二语言学习者语言生活发生的场域主要是课堂,课堂之外的语言生活往往被忽视。尽管目前的教学计划也包括学习者课外社会实践的活动,但这些课外的语言生活无论在数量上还是发生的场域都非常有限。然而,课外的汉语生活,特别是在目的语国家,为汉语学习者语言习得和语言交际能力的提高提供了得天独厚的社交环境和学习资源。

汉语学习者的语言生活,按照语言习得发生的环境,可以区分为目的语国家和非目的语国家两个场域。在目的语国家学习汉语,通常称作“第二语言习得环境”;而在非目的语国家学习汉语,被称作“外语习得环境”(VanPattern 2003)。汉语习得环境不同,学习者语言生活及其发生的场域也不同。在汉语作为第二语言的环境中学习汉语,学习者的语言生活主要发生在学校和社会两个场域。学校场域又可分为课堂教学和课后语言交际生活两个子场域。而学习者课后社交场域的语言生活,根据不同场合又可分为商店、餐馆、娱乐等子场域的语言生活。在学校场域,一般认为,学习者的语言学习和交际生活主要发生在课堂。但是,有研究表明,学习者實际的语言交际生活更多地发生在课堂之外。肖美丽(2012:33)对来华留学生汉语使用情况的调查显示,留学生汉语使用最多的场合是商店和餐馆,而课堂和宿舍中汉语使用频率则比较低。从语言使用的角色关系来看,留学生与汉语教师和中国人使用汉语的频率最高,而汉语学习者之间使用汉语的频率较低。在用汉语交际时,谈论的话题主要是学习和校园生活,其他话题(娱乐、工作)则比较少。冯丽萍等(2013:113)对来华的美国学生使用汉语的情况调查也表明,美国学生汉语生活发生的场域最多的是公共场域,如商场、餐馆等服务业(43%),而与教师、中国朋友、同学用汉语交际的语言生活比较少(19%)。这两项调查研究的结果说明,即使是在以课堂教学为中心的学校,学习者的语言生活也更多地发生在课后的社会交际场域。因此,汉语国际教育将汉语学习者的汉语学习与交际生活仅限于课堂教学环境是不利于汉语习得与汉语能力的提高的。来华留学生到中国来学习汉语,是在目的语环境下学习目的语,应该充分利用汉语学习和汉语使用的环境。有学者曾对法语学习者在目的语国家与非目的语国家两个场域的语言习得效果做了对比研究。研究发现,相对于在非目的语国家学习法语的第二语言学习者,在目的语国家学习法语的第二语言学习者在语言表达的流利性上表现得更好,语言表达更轻松、更自信,语速更快,会运用更多的交际策略和丰富的语言表达风格等(Freed 1998;Freed & Segalowitz 2004)。这一结论表明,目的语国家丰富的语言生活环境对学习者语言能力的提高具有积极的促进作用。其原因在于,在目的语国家学习目的语可为学习者提供更多的与目的语社团接触的语言生活环境。学习者与目的语社团接触得越多,获得的语言输入,特别是“可理解输入”就越多。Long(1981,1983)的研究表明,在母语者与学习者进行互动和意义沟通的过程中,母语者为学习者提供的语言输入会在语言形式、话语结构和功能上进行调整,以便为学习者提供更容易理解的语言输入。学习者获得的可理解输入越多,越有利于学习者第二语言能力的发展。此外,与目的语社团接触得越多,学习者获得的语言产出的机会就越多。因此,在目的语环境下,课外自然的语言交际生活更有利于学习者交际能力的提高。

需要说明的是,尽管在目的语国家的语言习得为学习者语言能力的提高提供了良好交际环境,但是,环境对语言能力的影响是间接的。有研究表明,在目的语习得环境下,第二语言学习者对目的语社团的“社会距离”和“心理距离”是影响学习者语言能力获得的重要因素(Schumann 1978)。按照这一理论,第二语言学习者与目的语社团的社会距离越远,与目的语社团接触得就越少,使用目的语进行交际的语言生活就越少。采取融入策略的学习者,会更大程度地融入目的语社团的语言生活,采取保留策略的学习者则会在更大程度上保持本族群的语言生活。对于那些采取适应策略的学习者,则会很好地适应两个社团的语言生活。

此外,“心理距离”作为情感因素,如学习者对目的语社团的态度和动机,同样会影响第二语言学习者语言生活的数量和质量。学习者语言生活是否活跃,必然会对其语言能力的获得产生直接

影响。

上述分析表明,汉语国际教育应该将学习者的课堂语言学习生活延伸至课堂之外的语言交际生活,鼓励汉语学习者扩大语言生活的范围,提高语言生活的质量。汉语作为第二语言或外语的教学,应该针对汉语学习者在课堂教学之外的语言生活需求,对教学方法、教学目标以及教材编写观念做出改变;不仅要在课堂教学场域对汉语学习者的语言学习生活给予指导,而且应该将汉语学习者在课堂教学之外的语言学习和语言交际生活需求纳入教学目标,满足汉语学习者第二语言学习生活和语言交际生活的现实需求。

四、华裔汉语学习者的语言生活与汉语传承

在汉语国际教育中,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华裔汉语学习者相对于非华裔汉语学习者,在数量上都是一个更大的群体。对于海外华侨和华裔而言,汉语生活对汉语习得、传承和保持具有重要的意义。在某种意义上说,汉语生活是维系海外华族共同体存续的重要纽带。

与非华裔汉语学习者不同,家庭是华裔汉语学习者语言生活中最重要的语言生活场域,因为家庭是华裔汉语习得与保持的最后堡垒,同时也是语言转用发生的主要场域。家庭汉语生活的缺失,或许意味着祖语传承的终止。在家庭汉语生活场域中,代际之间的语言生活的变化,以及不同场域语言生活的变化,都对华裔汉语传承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据王建勤等(2015:125)一项关于美国华裔汉语学习者母语保持和转用的较大规模的调查研究,美国华裔三代在家庭场域的语言生活出现类似“剪刀差”的现象(见图1)。这种“剪刀差”现象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第一代人之间(祖辈之间)母语使用率高达91.8%,但是第三代人之间(我辈之间)母语的使用率仅为16.7%;相反,第一代人之间基本不使用当地主流社团的语言,而第三代人之间则高达63.7%。二是代际之间的语言生活也呈现这种趋势,即一、二代之间母语使用频率高达95%,二、三代之间已经下降到80%。

这种“剪刀差”现象说明,家庭代际之间母语生活的减少和下降是导致语言转用的一个主要原因。另外,该研究还发现,美国华裔在不同场域语言生活的变化也是导致语言转用的一个重要原因(见图1中右图)。据统计,美国华裔在家庭场域使用母语的比例比较高,接近80%;在学校和工作单位这些场域母语使用分别为20%和10%左右。显然,学校和工作单位并不是华裔汉语学习者语言生活的理想场域,家庭才是华裔汉语学习者语言生活最重要的场域。当家庭场域以母语为媒介的语言生活减少和下降,就会使母语保持的最后堡垒成为语言转用的滥觞之地。许多关于华裔华侨家庭语言生活的现状调查都证实:第一代华人的语言保持好于第二代华人,语言转用从第二代开始发生,第三代语言转用已非常明显(洪丽芬2010;张东波,李柳2010;魏岩军等2013)。

此外,林绿萍(2016)的调查表明,语言生活在家庭场域的活跃程度对汉语传承和保持也会产生直接影响。该研究发现,第三代华裔与父母辈和祖父母辈之间使用汉语(包括汉语方言)的比例最高不超过18%,而使用当地主流社团语言的比例均在70%以上。显而易见,家庭场域的语言生活缺乏必然导致语言转用的发生。由于家庭场域语言生活的缺乏,许多华裔汉语学习者走进课堂,课堂语言学习生活在一定程度上使汉语得到传承和保持。然而,课堂汉语学习生活毕竟有限。因此,汉语国际教育应将汉语生活从课堂教学的场域向家庭和社区语言生活的场域拓展,应鼓励华裔汉语学习者在参与课堂教学语言生活的同时,过好家庭和社区等场域的语言生活。

除了家庭场域语言生活的变化对华裔祖语习得与保持的影响,海外主流社团语言政策挤压也是造成华裔祖语生语言生活在不同场域失衡,以致被取代的一个重要因素。新加坡华语走下坡路,日渐式微,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按照新加坡的语言政策,英语、华语、马来语和泰米尔语均为官方语言,这一语言政策对各民族语言的地位似乎是很公平的。但现实是,由于新加坡规定将英语作为国家行政语言,因此,英语在法律、官方文件、教育媒介、公共场域大行其道;而民族语言在英语为国家第一语言的政策下只在民族语言课堂教学、家庭和社区场域中使用,民族语言生活场域的空间被严重挤压。即使在家庭和社区,年轻一代在词语使用上也越来越倾向于英语(郭熙2008:5),以至于其家庭和社区仅有的民族语言生活逐渐被英语生活所取代。换句话说,在新加坡主要的行政场域,英语生活的强势取代了处于弱势的民族语言生活,其中就包括华人的华语生活。据新加坡2010年人口普查以及2015年综合家庭调查的统计分析,这种趋势仍在持续(见表1)。

上表的统计数据显示的是新加坡年轻一代在家庭场域语言生活的变化趋势。在5~29岁的年龄段里,英语生活在新加坡年轻一代家庭场域的使用呈增长趋势,而华语生活在其家庭场域显示出下降趋势。这一趋势提示我们,语言转用始于年轻一代。年龄越低,语言转用越快、越彻底,年轻一代语言转用的趋势几乎不可逆转。因此,从语言习得的角度看,年轻一代华裔的母语语言生活是最重要的语言场域,对华裔汉语传承和保持的未来将产生深远的影响。另外,华裔年轻一代的汉语生活的维持与活跃与否,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家庭场域中语言生活的主导者——父母的态度。面向华裔的汉语教学固然是华裔汉语传承和保持的一个重要场域,但是,课后语言生活的缺失、家庭语言生活场域的失守,华语教学取得的学习成果也很难保持。新加坡的案例也警示我们,新加坡的英语单一语言政策下所发生的事实是强势英语生活对家庭华语生活场域的蚕食。华语生活的消失、与其相伴随的是华语的转用,以致最终被英语所替代。

总之,对华裔汉语学习者而言,无论在新加坡还是其他东南亚国家,华语生活及其赖以生存的华语生活场域是华语生存与传承的基础。在汉语国际教育背景下,华语教育和教学应该为华裔汉语学习者提供更多的华语生活的条件和资源。华裔传承语学习者除了在学校的华语生活,还应该坚守家庭语言生活场域这一最后的堡垒。

五、结 语

语言生活视角下的汉语国际教育研究,将传统的课堂教学与汉语学习者的语言生活结合在一起,拓宽了汉语教学的理论视野,扩大了课堂教学的范围,汉语教学成为汉语生活的一部分。学习者的汉语生活不再局限于课堂教学的语言生活,汉语生活的场域更加多样和广泛。

家庭场域是华裔汉语学习者参与汉语生活最重要社会文化环境,因此,汉语国际教育不但要关注华裔汉语学习者课堂语言生活,还应该关注他们在家庭、社区以及其他公共场域的语言生活。华语共同体不仅是汉语言和文化的传播者,而且也是汉语学习者接触华语环境、参与华语共同体语言生活的提供者。对于华裔汉语学习者而言,他们要面对和适应两种语言与文化,即母语文化和主流社团的语言和文化,因而会采取不同的应对策略。面对这一两难选择,我们主张既要过好母语生活,也要过好二语生活或双语生活。这样不仅可以使母语得到保持,也能够更好地适应主流社会的语言生活。

对于非华裔汉语学习者,汉语国际教育应采取不同的教学策略。非华裔汉语学习者缺少家庭场域的汉语生活是先天不足,因而除了汉语课堂教学场域的语言生活,还应该充分利用华裔汉语社区和学校,参与不同场域的语言生活。面向非华裔汉语学习者的汉语国际教育,应为非华裔汉语学习者参与华裔社区的语言生活创造条件。比如,汉语课堂教学内容的选择不应局限于校园生活,应满足學习者更为广泛的社会交际生活的需求;汉语教材编写应该坚持实用原则,满足汉语学习者课内和课外等不同场域的语言生活的需求,为他们参与和体验丰富的汉语生活提供帮助。

此外,在信息化时代,除了课内课外现实的语言生活,汉语国际教育应充分利用现代信息技术,为汉语学习者营造虚拟语言生活。前述已有研究表明,汉语学习者,特别是来华学习汉语的学习者,并没有局限于课堂教学的汉语生活。他们接触最多的是课堂之外公共场域的语言生活,其中包括虚拟语言生活,如网络和社交软件QQ、微信、推特、脸书等。这些虚拟语言生活是汉语学习者汉语学习、参与汉语交际生活的重要场域。信息化时代的汉语教学应充分利用这些方式,为汉语学习者创造良好的虚拟汉语生活,并成为现实汉语生活的重要补充。

参考文献

陈章太 1989 《论语言生活的双语制》,《普通话》第1期。

冯丽萍,步延新,Li Hong 2013 《短期来华美国留学生课外语言接触及其影响因素分析》,《语言文字应用》第3期。

郭 熙 2008 《多元语言文化背景下母语维持的若干问题:新加坡个案》,《语言文字应用》第4期。

洪丽芬 2010 《马来西亚华人家庭语言的转变》,《东南亚研究》第3期。

李宇明 1997 《语言保护刍议》,《双语双方言》第5期。

李宇明 2012 《论语言生活的层级》,《语言教学与研究》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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