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奥德修斯没有离开

2018-06-19 08:12林晚照
青春美文CUTE 2018年3期
关键词:维也纳

■林晚照

摄影/@A-mu_ 模特/@一鹤_Norman

【1】

11月的维也纳寒冷而潮湿,尤其是日落之后,整座城市都被巨大的灰白雾气裹挟着,像太空中的孤独星球,沉沉浮浮。

傍晚六点,章梦荻匆匆走在环行大道上,经过国家歌剧院时,对面忽然白光一闪,她的脚步也跟着滞住了。

街对面的歌剧院门口停着一辆银色卡宴,穿深灰色羊绒大衣的年轻男人刚从车上下来,就被记者们的长枪大炮团团围住。相机的闪光灯将他的脸部线条勾勒得很硬朗,歌剧院辉煌的光芒恰好也落在他身上,流光铄金,如同中世纪油画里走出的年轻神祇。

歌剧院门口挂着的巨幅海报上印着:国际门德尔松大奖之最年轻作曲家奖获得者宋乔作品世界巡演会。

他是宋乔吧,章梦荻有些恍惚。

每天上班从歌剧院路过,常听到里面传出的悠扬歌声,她早已不再有16岁时的挣扎和绝望,生活对现在的她来说没有什么不可接受的厄运,也没有多少鲜活的希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看清宋乔的面容后,她突然心生羡慕。

章梦荻在夜晚的寒风中站了很久,直到远处响起教堂正点的钟声,才裹紧身上的旧大衣,迅速离开,去歌剧院后面小巷里的咖啡馆上晚班。她可不想迟到,昨天房东太太收过房租后,她银行卡里的钱已所剩无几。

机会就是这么来的——再次见到宋乔的机会。

下晚班回家的路上,章梦荻接到肖晓的电话。肖晓也是个中国留学生,学大提琴,比她年长几岁,因为老乡的关系,对她多少有些照顾。

肖晓在电话里说:“我有个大学时的学弟来维也纳演出,要在这边住一段时间,想找个华人做地陪,工作时间比较随意。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你愿意干吗?”

章梦荻听后大喜过望,但又生出一点犹豫:“他会准时给工资吧?”

肖晓听后笑着说:“当然会,说不定还有超出预料的小费。不过他比较挑剔,脾气也不是很好。如果对你态度不好,你可别往心里去。”

章梦荻一一记在心里。对方要求第二天一早约在英雄广场见面,晚班结束后,已是深夜两点。回家后,她倒头就睡,等第二天早晨起来时已经来不及了,她就胡乱洗了把脸,套上大衣出门了。

褐色的自然卷发乱七八糟地纠结在一起,顶着一双眼镜框都遮不住的黑眼圈,还有一身已经有些泛白的旧大衣,章梦荻就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宋乔面前的。

果不其然,宋乔连一句礼貌的寒暄都没有:“你就是肖晓学姐说的章梦荻?”

“是我。”

宋乔将她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脏兮兮的靴子上,而后眉头狠狠拧起来,不再理她,转身去打电话:“学姐,我请你帮忙找个对音乐有点了解的导游,怎么着也得是个大学生吧。你这倒好,给我找一女侍应生来。维也纳的导游费很贵吗?学姐你可真不用这么替我省钱……”

他说中文,言辞刻薄,丝毫没有要顾及章梦荻颜面的意思。章梦荻脸上发热,明明是冬天,手心里却汗津津的。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宋乔面前,微微颔首:“宋先生,非常抱歉给你留下不好的印象,但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

她说得不卑不亢,苍白的脸色和无意识攥紧的拳头让宋乔眯起了眼睛,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突然就改变了主意。

他对电话那端说:“算了,先将就用一天,不行明天再换。”

【2】

“我是来找人的。”章梦荻刚系好安全带,宋乔就开门见山地说,“一个中奥混血女孩,20岁左右,现在应该在读大学,学音乐相关的专业,长相很漂亮。”

“哦。”章梦荻低着头,只发出这么一个音节。蓬松的头发挡住她的脸,看不清神色。

宋乔皱眉,没料到她是这样的反应,说话的语气有些不悦:“你知道我要找的人可能出现在哪里吗?不知道就直说,我趁早换人。”

他话音刚落,章梦荻扭头看向他,笑容缓缓绽开,像慢镜头一样悠长,却因蒙上了维也纳夜晚的雾气,没什么温度。她说:“前方路口右转,过第三个十字路口再左转,去维也纳音乐学院。”

一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宋乔很不喜欢过于聒噪的人,这样安静的章梦荻倒让他对她的印象稍有改观。

章梦荻带着宋乔轻车熟路地进了维也纳音乐学院。从学院的起源到出过哪些有名的音乐家,她全都了如指掌,说起来如数家珍。

宋乔有些好奇,问道:“你对这里很熟?”

“我原本在这里读书,现在休学了。”章梦荻眼神凉凉地瞥了他一眼。

宋乔不是喜欢管闲事的人,也就没有继续追问。

来维也纳音乐学院留学的华人不多,他们在校园里逛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一个符合宋乔描述的女孩。

下午,章梦荻又带着宋乔去了一所综合性大学,那里的音乐系很有名。这所大学有个奇怪的规定,不许用相机拍照,偏偏宋乔为了不漏掉任何一个找到女孩的可能性,背了一个大相机。

他们找到了音乐教室,学生们正在上课,宋乔在门外按下快门,正好被巡逻的保安看到了。保安操一口带方言的德语嚷嚷,宋乔似乎没听懂,还等在原地打算跟保安理论。

章梦荻听到对方在说他们违规了,要把相机留下之类的话。她赶紧说:“别傻站着了,他要你的相机,赶紧跑!”

章梦荻一把拽住宋乔的袖子,拉着他拐了几个弯绕到学校的侧门,直到跑到人潮汹涌的大街上才停下来。

章梦荻转身看他,忽然弯了嘴角,宋乔向路边泊着的车的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他的头发被吹成了中分,胡乱翘着,少了初见时的刻薄和凌厉。

“听说你要上晚班,路上小心,明早我来接你。”

“谢谢。”关上车门前,章梦荻又说,“你们很久没见了吧?你这样很难找到她的,也许她已经改变了很多。”

宋乔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你对她所有的事情都只了解个大概,显然很久不见了。”她眼神中好像有一闪而逝的落寞和晦暗,当时的宋乔却没有捕捉到。

【3】

一连几天,章梦荻陪宋乔找遍了维也纳音乐学院、综合性大学和歌剧院,仍是一无所获。

宋乔倒也不着急,路过他感兴趣的地方也会停下来,走进去看看。

那天,在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正好在展出一些跟古希腊神话相关的艺术品,其中有一幅古典主义画作,画的是美丽的海妖赛壬和奥德修斯。

奥德修斯被塞壬天籁般的歌声所吸引,却无法解除身上的束缚,他绝望地挣扎着,眼睁睁地看着赛壬离自己越来越远。

“小时候看希腊神话,我觉得他们的故事不应该是这样的。”章梦荻在这幅画面前站了很久,忽然轻轻地说。

宋乔侧身去看她,她的表情很忧郁,抬头看他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像个不确定自己是否答对了问题的小学生。他“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

“奥德修斯一定被塞壬的歌声吸引住了,他不会不懂音乐的魅力。如果他是个少年,他一定会选择留下来。”

宋乔觉得意外,第一次遇到跟自己想法相同的人。记得大学上文明史选修课时,他说自己最喜欢的希腊神话人物是塞壬,老师还笑说他浪漫,从新的角度解读了这个古老的故事。

他问章梦荻:“你为什么这么认为呢?”

章梦荻却答非所问:“我今晚休息,不用去咖啡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夜晚的多瑙河上飘着一层薄雾,一艘木船隐在雾中,昏暗的灯光隐在雾中,岸上的建筑也隐在雾中,一切都影影绰绰。章梦荻双手插在衣兜里,坐在宋乔的侧前方,夜风撩起她的长发,只能看到光洁白皙的右半边脸。

宋乔在心中叹息,有点儿可惜了,如果整张脸都像露出的右脸颊一样就好了。

章梦荻的额头到左耳有一道浅浅的疤痕,算不上狰狞,但很突兀地横亘在脸上,对她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说,大概没有比这更懊恼的事了。

船行过多瑙岛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声,章梦荻忽然转身问宋乔:“你有奥德修斯的感觉吗?行驶在黑暗辽阔的大海上,忽然听到女孩美妙而缥缈的歌声,惊为天籁,哪怕这歌声危险得致命,也想要见她一面。”

章梦荻讲话的声音称不上好听,嗓音里甚至还带着一丝沙哑,但这一刻,宋乔被她这样的声音蛊惑了。她的眼睛里也好像落满钻石般细碎的星子,宋乔有一瞬间的失神。直到方才的歌声很近了,他才被拉回现实,心底却升起一阵莫名的悸动。

船行得近了,宋乔看清河岸边站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再仔细去听她的声音,空灵也动听,但始终比自己记忆里的歌声差了几分。

“她唱得很好听,但不是我记忆里的歌声。”宋乔盯着章梦荻的眼睛,认真地说。

【4】

宋乔的故事开始于四年前的夏天。彼时,18岁的宋乔随学校交响乐乐团来维也纳演出,演出的行程并不紧张,他们白天演出,晚上可以出去逛。

乐团里都是跟他同龄的男孩女孩,也都是从小听着《蓝色多瑙河》长大的,来到维也纳,一定是要夜游多瑙河的。

宋乔就是在这条河上遇到了那个中奥混血的女孩。她坐在船上缓缓而来,月光晃荡,坠在她的发丝和裙角。而她的歌声则格外婉转清澈,似天籁划破长空,弥散在河水中、空气里,也浸透了他的心脏。

宋乔随乐团在维也纳待了一周,每天晚上八点,他都会准时出现在多瑙岛附近,目睹女孩的船从面前经过。女孩也记住了这个笑容腼腆的中国男孩,也会向他微笑。她偶尔唱一两首中文歌,咬字却是出乎意料的清晰。

在维也纳的最后一晚,宋乔在同学们的怂恿下,鼓起勇气买了一束勿忘我送给女孩。在夜晚的昏暗光晕里,女孩穿着一件亮闪闪的蓝色鱼尾裙,好像漂亮的美人鱼。宋乔的同学揶揄他,笑他是被海妖塞壬的歌声迷惑住的奥德修斯,不知归途。

他也不反驳,只是羞涩地挠着头,对女孩郑重地说:“我以后一定还会来维也纳的,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女孩微微低着头,快要和怀中的花融到一起去了。就在宋乔以为自己将要无功而返时,女孩忽然抬头,从包里翻出笔和纸,写下自己的地址。

“后来呢?你写过信吗?”宋乔的故事似乎还没讲完,章梦荻却迫不及待地追问。

“写了整整一年,可是全都石沉大海,从未收到过回复。”宋乔的眼神暗下来。

“也许她换了地址或者出了什么事。”章梦荻替那个女孩开脱。

“所以我来找她,我到维也纳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她留给我的地址找她,但邻居说根本没有这样一个女孩。”

章梦荻没有出声,宋乔接着说:“不过没关系,我还是会继续找下去的。”

【5】

章梦荻为宋乔工作了十天,但他们始终没有找到关于那个女孩的任何消息。

宋乔很大方,给了她一笔不小的导游费。他说要换一种方式来寻找女孩,接着就消失在章梦荻的生活中。

咖啡馆常有在歌剧院演出的演员光顾,他们来不及换掉演出服,出门就裹一件大衣,坐在咖啡馆里喝咖啡、聊天。

章梦荻有时也会想,宋乔穿上长燕尾服是什么样子?他在台下指挥、谱曲弹琴又是什么样子呢?走神的次数多了,被领班看出端倪,朝她促狭地笑:“梦荻,谈恋爱可不能耽误工作哟。”她红了脸,只一个劲儿地摇头。

一天下午,领班又看到她站在收银台后发呆,正准备跟她开几句玩笑,宋乔却突然闯进来,带着一身寒意,冲到柜台前,语气也和他的脸色一样冷到了冰点:“你出来。”

章梦荻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脸上是让宋乔更加不耐的无辜神情。他重重一拍收银台:“快点!”

领班递给章梦荻一个眼神,示意她不要怕,正欲上前询问时却被宋乔的一句话堵回去:“这是我跟她的私事。”

章梦荻脱掉围裙走出去,宋乔已快步出了门。她刚推开大门,就发现灰沉沉的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风呼呼地把雪花往她脸上吹。

她刚转到背风向,猝不及防间,宋乔扔来一个纸袋。她赶紧接住,打开来一看,发现是很多亚裔女孩的照片,有十几岁的,也有二十几岁的,至少有三四十张。

章梦荻有些疑惑地看向宋乔:“这是什么?”

宋乔没说话,翻出手机上的新闻客户端,是个以八卦出名的网站,头条上赫然写着“中国年轻作曲家来维也纳寻找初恋女友”的字样。

“是不是你干的?”他质问她。

章梦荻摇头,他却不信,硬邦邦的声音劈头盖脸地压下来:“这件事除了你,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连肖晓学姐都不知道。我正在创作新的歌剧,每天却要被这些东西打扰,小报记者甚至找上门来。你说不是你,还能有谁?”

“真的不是我,我……”章梦荻的脑子“嗡”的一声,只觉得苦意直往上涌,心里很委屈,却连一句争辩的话也说不出来。

学姐说宋乔喜怒无常,性格最难琢磨,她以为经过多瑙河的那一晚,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很缓和了,现在看来,不过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

他瞧不上她老旧沉闷的装扮,他嘲笑她学历不高,这些都没关系,可误解不一样,这么沉重,令人绝望。

宋乔却根本没有看她,他从身上掏出钱夹,抽出一叠现金,塞在她怀里扬长而去:“你不就是想要钱吗?我给你!”

章梦荻愣愣地站在原地,风轻轻一吹,怀里的钞票就飘落在地上。她蹲下身去捡,一张、两张、三张……视线里的宋乔早就消失了,她的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转眼便混在消融的雪水里。

章梦荻维持着蹲下的姿势很久,直到领班拿着大衣裹在她身上,把她拉起来。领班第一次看到平日很坚强的章梦荻哭得那么绝望。

【6】

宋乔是半个月后来找章梦荻的,开门见山似乎是他的风格,直愣愣地对她说“对不起”,反而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他说:“上次是我不对,没弄清真相就怪罪你,我向你赔礼道歉。”

章梦荻反应慢半拍,说:“没关系,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过我身上没带钱,那些钱现在没法还你。”

宋乔以为她还在生气,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坐下来,点了杯咖啡,慢慢地喝着,顺便拿出随身携带的曲谱,在上面涂涂改改。

章梦荻那一周上下午班,下班后刚换掉制服,宋乔就主动走过来说:“我请你吃饭。”见她眉眼愕然,他笑着补充:“我要回国了,就当作践行吧。”

章梦荻又愣了一下,点点头,跟他离开了咖啡馆。

“我正在写一部新剧,跟赛壬和奥德修斯有关。”等餐的过程中,宋乔语焉不详地提起。

“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暂时保密,以后告诉你。”宋乔挑眉,他笑起来的时候眼尾稍稍扬起,把乐谱推到她面前,“你可以先看看这个,是高潮时的一段乐曲。”

章梦荻拿起乐谱,向宋乔提出几个很专业的建议。其中有一段旋律,宋乔一时想不起来,章梦荻低声哼唱给他听。

“没想到你的乐感这么好。”宋乔探究的目光停在她脸上很久,好像要看出些什么。

章梦荻微微低头,说:“很小的时候,我跟母亲学过歌剧。”

“后来呢?”

“出了一场事故,我父母去世了。”

“对不起。”

宋乔原本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被章梦荻打断:“你很在乎女生的长相吗?”

他疑惑地看她,她指了指乐谱旁边的一行小字,上面写着:褐色卷发,长相甜美,美人鱼。

“那个只是歌剧的要求……”宋乔的声音有些僵硬。

章梦荻又问:“那么,你到底是迷上了塞壬的歌声还是她的美貌?”宋乔呆滞,想要回答时,章梦荻却已经低头去看乐谱了。

临走时,宋乔拿过章梦荻的手机,留下了自己国内的手机号码和电子邮箱,说:“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

“谢谢。”章梦荻疏离的语气,让他有些胸闷。

章梦荻没有让宋乔送自己到家,她和自己孤零零的影子一起立在街上,看着银色卡宴很快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

【7】

宋乔回国后,章梦荻经常能收到他写的邮件,每一封都被她收藏,因此找出时轻而易举。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读,她努力记住他的生活:北京清晨六点的朝阳,楼下咖啡馆的无糖拿铁;没灵感时就去落坡岭水库钓鱼;他的歌剧剧本完成了,他从希腊神话里化用了一段歌词……

他也会在邮件里问:“第三幕开场用咏叹调好不好?女主角这样的出场方式合适吗?”

无论是日常生活的琐碎关怀还是有关歌剧的专业问题,章梦荻从未回复过,哪怕一个字。他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情愫,她不是不懂,可是,那又怎样呢?

她的生活是学习之外还要兼职打工,赶末班公交车回家。但宋乔那么优秀,如同不可企及的山顶,而她是那个永远到不了终点的西西弗。

她有时也做梦,梦见自己在灯火昏黄的多瑙河上唱歌,宋乔笑着送上一束勿忘我。他的脸庞在灯光下隐隐显出一个剪影,剪影的轮廓太好看。她伸手想触摸,可指尖刚碰到,宋乔的人和剪影都成了碎片……她猛然惊醒,胡乱在脸上抹一把,却是满手泪水。

章梦荻其实是知道的,宋乔要找的女孩叫莫尼卡,多瑙河上的莫尼卡。

莫尼卡八岁登台演出,14岁被维也纳音乐学院破格录取。听过她唱歌的人都说,她的歌声里有光,有世间一切的美好。维也纳最知名的音乐杂志为她拍封面,预言她将有一个无可限量的前途。

当然,十几岁的女孩或多或少会有些叛逆,莫尼卡也有恣意妄行的时候。她偶尔瞒着父母和老师在夜晚的多瑙河上唱歌,总能引得众人纷纷喝彩。

幽暗迷蒙的河面,她坐在船上,清亮的歌声响起,如同希腊神话中的海妖塞壬,日复一日地飘荡在茫茫大海上,来往船上的凡人也好,英雄也罢,无不被她的歌声蛊惑,宋乔只不过是其中一个。

但是,美丽而骄傲的莫尼卡在16岁时消失了,有人说是一场大火烧尽了一切,她无法再开口唱歌,也有人说她生了一场大病,声音从此普普通通。总之,她再也没有出现在多瑙河上。

【8】

维也纳的冬天很快过去,漫漫长夏到来了。章梦荻攒够了未来两年的学费,就回到了学校上课。

一个下午,她正在整理刚才上课的笔记,忽然有同学叫她:“章梦荻,有人找。”她抬头,就看到宋乔站在教室门口。

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衬衫,看起来没有多少变化。章梦荻手一抖,笔就掉在地上,她愣愣地看着宋乔,没想好是该先打招呼还是先捡笔。

宋乔一步步朝她走来,弯腰捡起笔,轻轻放在桌上,说:“好久不见。”他微微颔首,声音清润好听。

章梦荻深吸一口气,才将几乎要颤抖的声音缓缓压下去:“你怎么在这里?”

“我带了新的歌剧来这里演出。”他顿了顿,“想请你去看。”

宋乔的新剧是现代版的《奥德赛》,剧本和乐谱章梦荻早就看过:年轻的奥德修斯没有妻儿,从九死一生的战场归来,在海上遇到美丽而孤独的海妖塞壬,并被她天籁般的歌声吸引,一见钟情,从此留下来。和希腊神话里一样,塞壬仍是美人鱼的样子,有一头像海藻般浓密的褐色长卷发。

那天是正式演出前的最后一次预演,台下坐着不少维也纳歌剧界的权威人士。宋乔将章梦荻安排在前排,便匆匆去了后台。可是等了很久,幕布却迟迟没有拉开。

台下的观众议论纷纷,章梦荻接到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是宋乔:“你现在来后台一下。”

到了后台,宋乔郑重地告诉她:“梦荻,剧本你都看过,唱法你也很熟悉,这本来也是我以你为原型写的歌剧,我想请你来唱女主角的部分。”

章梦荻想都没想就摇头,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却被宋乔揽住了肩膀。他深深地望着她,温柔地说:“梦荻,不要怕,你可以的,你一直都唱得很好。”

章梦荻想不起到底是他的眼神,还是他的语气太有蛊惑力,她竟点了头,等清醒过来时,人已经换好演出服站在舞台上了。

她的演唱根本称不上出色,有些地方甚至很糟糕,却是四年后她第一次唱完一部完整的歌剧。

宋乔换了正装,在台前正襟危坐,身边的人不时皱着眉头向他抱怨些什么,他却全然不在意,看起来比章梦荻还要开心。

送她回家的路上,宋乔的嘴角微微上扬着,说:“恭喜你,梦荻。”

章梦荻一时间百味杂陈,他怎么知道我会唱歌剧?他怎么知道我能唱完这部《奥德赛》?她心里满是疑惑,最后却只是颤声说了句“谢谢”。能再次站上歌剧院的舞台,她已经非常开心了。

宋乔脸上的笑意更明朗了,好像一点也不介意她的木讷,躬身替她解开安全带,说:“下周六会正式演出,我来接你,到时有礼物要送你。”

他离她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的清新味道,脸上不由飞起一片红霞。

【9】

正式演出那天,宋乔如约来接章梦荻去歌剧院观看,她的座位被安排在台下最中央的位置。

大幕拉开,演员扮演的海妖塞壬一袭水蓝色长裙,坐在小船上。她的样子很美,发丝、脸颊和手臂上全都挂着水珠,在灯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仿佛刚从海面深处冒出来,歌声渐起。

观众中忽然有一人大叫:“看啊,多瑙河上的莫尼卡。”

这一声勾起了很多人的回忆,他们窃窃私语,替女孩莫尼卡惋惜:“也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后来再无音讯,她原本有机会成为歌剧界一颗璀璨的新星。”知情者无不怅然叹息。

不知为何,曾经听到这样的话就忍不住落泪的章梦荻,此刻却意外地平静,人们议论的似乎是一个跟她毫不相干的人,她不再惴惴不安,不再满心绝望,认真地看完了这一场现代版的《奥德赛》。

演出结束,导演随演员们一起上台谢幕。舞台上的宋乔穿着做工精良的西装,明晃晃的灯光照映在他脸上,变成了章梦荻记忆中少年的样子,棱角分明但笑起来很温和。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宋乔,隔着遥遥的人群,他好像有心灵感应一般,也静静地回望向她。良久,场上响起了一道温润的男声,他的德语说得很地道,他说这出剧是献给他的塞壬——章梦荻小姐,但不是多瑙河上的莫尼卡。

人群中一片哗然,所有或惊讶、或惊喜、或茫然的观众中,章梦荻紧紧捂住嘴巴,暗橘色的暖光不经意间落在她脸上,泪水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滑落,她的唇畔却荡漾开笑容。

宋乔说:“对不起,我现在才找到你。”

宋乔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莫尼卡背后的歌声是你。”

宋乔说:“我喜欢的是塞壬的歌声,而不是她的美貌。”

往昔的记忆像电影中的画面,一帧帧飞快地闪过。

为了保护嗓子,莫尼卡其实很少在多瑙河上用自己的声音唱歌,是为了赚钱的章梦荻躲在船舱里替她唱的。鲜花、掌声不属于章梦荻,男孩的恋慕也不属于她,直到宋乔的出现,章梦荻多希望他能看见自己,可他还是微笑着将花送给了莫尼卡,即使莫尼卡根本不会记得他是谁。

就在她决定不再为莫妮卡唱歌时,莫尼卡突然生了一场大病,从此不再登台演出。而她自己也因为一场火灾,被浓烟熏坏了声带,失去了这个替人唱歌的谋生技能。于是,所有的秘密随着时间慢慢地沉入多瑙河河底。

多么庆幸,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执着地找寻着,隐忍地等待着,沉默地坚守着,纵然命运翻云覆雨,也要找到最初的爱情。

所以有些事就不必说了。比如宋乔在回国后越来越怀疑,向学姐打听章梦荻的事情。比如学姐了解章梦荻的事情,但也知道章梦荻很好强,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以前的事,所以没有跟宋乔说起过,而且也不知道他在找人。再比如,他这次专门来维也纳演出就是为了帮她走出困境,还要带她去美国治疗声带。

章梦荻看着宋乔一步步走向自己,于是轻轻伸出手,仿佛隔着四年的光阴,握住了那个少年的手,也握住了自己一生的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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