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治生观念下的袁枚人品诗品新论

2018-07-12 08:12胡峪鸣江苏师范大学江苏徐州221116
名作欣赏 2018年15期
关键词:性灵随园袁枚

⊙胡峪鸣[江苏师范大学, 江苏 徐州 221116]

一、狂奴故态实为法天贵真

袁枚(1716—1798),字子才,号简斋,浙江钱塘人,晚年自号随园老人。袁枚生活于清初江南地区,商品经济发达、城市繁荣、市民生活丰富多彩。袁枚诗歌具有鲜明的世俗化创作倾向,主要表现在其诗歌中较明显的物欲化倾向,而袁枚本人性情率真坦荡,不加讳饰,他在给朋友杨潮观的信中公然写道:“好色不必讳。”面对外界对其“鲜廉寡耻”的批评,他依旧我行我素,在《自嘲》诗中又大胆写道:“有官不仕偏寻乐,无子为名又买春。”虽名为自嘲,许是反讽之言,然世人更加诋责其“狂奴故态”,他因此颇受非议。

朱庭珍就评述他:“袁既以淫女狡童之性灵为宗,专法香山、诚斋之病,误以鄙俚浅滑为自然,尖酸佻巧为聪明,谐谑游戏为风趣,粗恶颓放为豪雄,轻薄卑靡为天真,淫秽浪荡为艳情,倡魔道妖言,以溃诗教之防。”朱庭珍是同光年间云南诗坛领袖,在距离袁枚半个世纪之后,性灵派的思想与诗风不再满足时事政治的需要,朱庭珍作为卫道的守旧派,他的出发点是积极的值得肯定的,也确实切中了性灵派末流的弊端,但这样的评价也是片面的,窃以为,袁枚的物欲化倾向正是他法天贵真的表现。袁枚作为当时的文坛领袖,其性灵派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袁枚的诗歌表现出追求闲适的人生智慧,这源于他性灵情真的审美理想以及对个性自由的追求、对真我真趣的信仰和对私欲的肯定,他的创作逃离了庙堂文化的桎梏,大胆奔向自由王国,其中包含的共情元素体现了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思想开阔的袁枚还大胆招收女弟子,对当时的主流价值,妇女观念造成很大的冲击,袁枚凭借自身的才华、智慧与号召力,对当时的社会思潮起到了正面引领的作用。

而袁枚和其他诗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的另一个身份——商人。这一层身份与他的物欲化倾向息息相关。

二、治生思潮兴起下的袁枚

明中期以后,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和进步思潮的发端,传统的义利观念发生了转变,注重治生和经商的思想在文人阶层开始兴起。清嘉、道之际,乌程人沈就在《落帆楼文集》中揭示了知识分子汲汲于治生获利的现象,认为当时已四民不分,而商人起了更多模范作用,如重视婚姻和谐,热心慈善之举:

仕者既与小民争利,未仕者又必先有农桑之业方得给朝夕,以专事进取,于是货殖之事益急,商贾之势益重。非父兄先营事业于前,子弟即无由读书以致身通显。是故古者四民分,后世四民不分。古者士之子恒为士,后世商之子方能为士。此宋、元、明以来变迁之大较也。天下之士多出于商,则纤啬之风益甚。然而睦姻任恤之风往往难见于士大夫,而转见于商贾,何也?则以天下之势偏重在商,凡豪杰有智略之人多出焉。其业则商贾也,其人则豪杰也。为豪杰则洞悉天下之物情,故能为人所不为,不忍人所忍。是故为士者转益纤啬,为商者转敦古谊。此又世道风俗之大较也。

这一段文献充分显示了商人地位的变迁以及士商关系的变化。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指出,明清两代已有不少学人敏锐地观察仕商关系变化,当时的社会对于治学提出了新的要求,强调士人必须在经济生活上首先获得独立自足的保证,拒绝“待养于人”,然后才能够维持个人的尊严,维护知识分子的人格。

李贽也认为物质基础是最重要的,反对歧视商贾,抨击那些趋炎附势的“山人”,山人指自身没有经济来源,依附权贵,卖弄文采,以此糊口却鄙视商人的知识分子,他说:“且商贾亦何可鄙之有?挟数万之赀,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关吏,忍诟于市易,辛勤万状,所挟者重,所得者末。”可见明清时期治生思潮的兴起对世风和士风的影响非常大,在这样的社会浪潮下,商人和士大夫的身份有了非常微妙的转变。不过也出现了一些“异化”现象,唯利是图、粗制滥造的状况不在少数,许多文人对此十分忧虑,发文加以抨击。但整体来说,清人对于商业的态度是宽容的,他们认为治生对治学和社会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只要不违背义理,治生不失为一条可行之道。

这个时候,就出现了许多富而好礼的儒商,袁枚就是这样一位集治学治生于一体的大儒商大文豪。袁枚外号随园老人,自撰自销了《随园诗话》与《随园食单》,有学者认为随园即曹雪芹笔下的金陵大观园。

袁枚以地主、文人、出版商、教师、文化名人的五重身份经营随园,身价丰厚。《袁随园君墓志铭》提到:“于为诗,尤纵才力所至,世人心所欲出不能达者,悉为达之;士多仿其体。”袁枚为诗坛巨匠,主盟东南,桃李遍天下,声望日隆,请他写应酬文章,墓志碑记、寿序谀文者甚多,出资不菲,袁枚遗嘱中写道:“除清俸盈余外,卖文润笔,竟有一篇墓志送至千金者。”除此之外,袁枚出租随园土地,坐收地租;自刻小仓山全集销售,收入丰厚;开账授课,招收学生,学费可观;受邀四处免费游玩,获得各类馈赠。

不仅如此,袁枚心思缜密,事无巨细,对生意的策划步步为营,思路极为清晰。首先,他三修随园,修好后拆墙引客造势,供游客随意赏玩,待园子初具声名、客流稳定后,他提笔撰写《随园食单》吸引口腹之欲者的兴趣。袁枚凭借超前的美学观念,打造格调高雅的宴会环境,将餐桌摆到景致幽美的亭榭,安排舞姬表演,因此随园生意蒸蒸日上。接着袁枚开始在园里自印自卖《随园全集》《随园食单》等著作,供不应求,仅卖书一项,据说袁枚一年可收入三四千两白银。而随园当初破落,只花了三百两银子购得,我们不得不感叹袁枚的眼光毒辣,慧眼识珠。

洪亮吉在《北江诗话》里评价袁枚是通天老狐,醉辄露尾。可以看出袁枚不但文采斐然,而且具有商业头脑,注重实际效用,性格里有现实务实,善于变通,物尽其用的一面。袁枚在精神世界里向往着诗歌中的浪漫随性快意,歌颂自然性灵,在现实世界里享受物质的丰满和积累财富的快感,袁枚是独特的,他的独特在于,他将务实与浪漫真实而和谐地融于一体,袁枚体现了另一种值得我们思考的文人的精神状态和生活模式。他在物质上是积极入世的,在精神上则达到另一种超然的境界,实现了他人生的审美超越。

三、富而好礼,以富养学

日本有“东方伏尔泰”之称的福泽谕吉曾有这样一段妙论:“学者不应该沉溺于读书,沉溺于读书就跟沉溺酒肉一样错误。有创见的人就能在读书的同时经商,又在经商中读书,以学致富,以富养学,兼具学者和财主双重地位,以此改变全国风气。”《论语·学而》中:“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商人富而好礼,乐善好施,自然得到尊重与爱戴,早在明清时代,社会的精英们就已经懂得这个道理,并付诸实践。文人们愿意成为这样富而好礼的商人,他们的目光不再只局限于仕途本身。《说文》:“士者,事也。”读书人要做事,要做大事,这是士、书生、文人、知识分子最基本的本质特征,他们向道的属性并没有变,只是“道”的内涵发生了外延变化。很多知名文人像袁枚一样兼具文人商人双重身份,比如扬州八怪,同时有很多商人也游走于文人之中。笔者认为这样健康、积极、正面的文学生态商业生态是今后我们的社会需要重返的。

回到袁枚本身,他在《随园诗话》卷五说道:“余少贫不能买书,然好之颇切。每过书肆,垂涎翻阅;若价贵不能得,夜辄形诸梦寐。”又曰:“我年十二三,爱书如爱命。每过书肆中,两脚先立定。苦无买书钱,梦中犹买归。”他还曾作诗曰:“塾远愁过市,家贫梦买书。”然而“及作官后,购书万卷,翻不暇读矣。有如少时牙齿坚强,贫不得食;衰年珍馐满前,而齿脱腹果,不能餍饫,为可叹也!”

有闲没钱,有钱没闲,终难两得。袁枚年少家境贫苦,他的祖父、父亲、叔父袁鸿“皆以贫游幕四方”,家里靠母亲章氏十指的劳动补贴开支,袁枚《秋夜杂诗》写道:“吾少也贫贱,所志在梨枣。阿母鬻钗裾,市之得半饱。”可见其家中拮据的情况。因此袁枚比世家文人更能深刻地体悟缺钱的无奈和悲哀,如果能够选择,袁枚一定宁愿自己年少富裕年老贫穷吧。他的物欲是否是在弥补那个少时“家贫梦买书”的自己呢?如果袁枚有幸出身于富贵之家,他的成就有没有可能超越苏东坡呢?历史是不能假设的,这些问题当然是没有答案的,但是感谢袁枚他没有局限在“君子固穷”的旧套里,他给我们展现了一个积极的高雅的、有道德担当的、引领社会风气的文人兼商人的楷模。

在一般的认知中,我们常常说“发愤著书”“不平则鸣”,那么富贵安闲是否可以锻造好的诗人,富贵安闲的人是否可以写出好的作品呢?如果从明清治生观念的视角看袁枚的诗文成就,庶几可以得到新的认识。且袁枚富而好礼、生活闲适,这些在今天看来,依旧有着可以效法的现实意义。

(拙作蒙刘嘉伟教授指导,特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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