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性生命化的诗学追求
——读郑敏《金黄的稻束》

2018-07-12 08:12李怡茹山西师范大学山西临汾041004
名作欣赏 2018年15期
关键词:郑敏情思静默

⊙李怡茹[山西师范大学, 山西 临汾 041004]

郑敏在晚年谈及《金黄的稻束》及其诞生时曾说:“我的诗有时有些不胜任,但生命是不会倒退的,正如江河,我只能向大海流去,永不返回。”当后辈人用“静默”“雕塑”“思想者”来定义郑敏和她的诗歌精髓时,这位饱含哲思的老者向我们呈现出她对生命的所向披靡和对诗歌的执着热忱。《金黄的稻束》作为具有郑敏诗歌静默思想的代表作品,在意象的选取组织、情思的表达体验上都极具现代诗歌的创作要义,同时也体现了郑敏早期创作过程中对于哲学之思的无限追求。这种追求贯穿了郑敏毕生的诗歌事业,把诗人从自我的小天地带入深度的优美境界,使她历经过人生每一个缠绕难行的泥潭之后,依然会心心念念着那金色黄昏下的开阔水田。本文将从凝重的意象、流动的情思和永恒的哲思三方面来探寻郑敏知性生命化的诗学追求。

一、稻束:凝重的意象

诗歌在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凸显了其强度大的特点,强度大体现在极短的诗歌篇幅中凝聚着深刻的思想,而诗歌内涵正是通过诗人对意象的组织运用得以阐释。郑敏以“金黄的稻束”为中心意象,由此联想到“母亲”“满月”“树巅”“远山”“雕像”,这些意象的获取离不开郑敏对中国传统文化“凝重”一词的思想感悟。晚清词人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说“填词先求凝重。凝重中有神韵,去成就不远矣”,而“中国艺术的平面展示和线条更给人一种超越物理时空的空灵与神韵”。基于对传统的自觉意识,郑敏通过凝重意象的选取组织,将现实体验融入诗中,在个人深思尽情延伸的同时,引领读者去解读凝重意象之下的诗歌魅力。

“金黄的稻束”是全诗的中心意象,“金黄的稻束站在/割过的秋天的田野里,/我想起无数个疲倦的母亲”。秋日的稻谷成熟,在经历过收割捆绑之后,以稻束的形象“站”在田里。本应因丰收而雀跃的心情却被诗人转化为“我想起无数个疲倦的母亲”,这样意想不到的结合方式,将自身沸腾以及渴望诉诸的感情,遮蔽于字里行间。不同于喷薄而出似的一泻千里,诗人对于意象的转化和对情感看似逃避的捕捉,都是希望通过强烈的艺术作用展现情感深度。由“金黄的稻束”想起“疲倦的母亲”,画面对比所诠释的是情感碰撞,喜悦被“疲倦的母亲”取代,这就是诗人施加压力的结果:将稻束与母亲——看似不相关联,但象征生命与繁衍的深厚意象联系到一起,基调自此走向凝重。

郑敏认为意象的安排是现代诗的灵魂。在对意象安排的过程中,郑敏摄取了生命体验的感性关怀,用知性的哲思加以统筹,达到诗歌的深层结构。“黄昏路上我看见那皱了的美丽的脸”,第二重矛盾此时出现,矛盾产生张力,张力制造美感。“皱了”原本就是不美丽的,是丑陋的,但“皱了”之中,有收割的劳苦埋于眼底,有无言的付出藏于颊纹,美丑对照之下是母亲那颗熠熠生辉的心。诗人在生命的强烈震波带动下,感受到母亲“皱了”的“脸”的“美丽”。“美丽”是因为感受到生命的崇高、母亲的崇高,这里已达到美的最高境界。

接下来看见“满月”“高耸的树巅”“远山”都“围绕着我们的心边”。月的静谧、树的扎实、山的坚实,都来源于传统中国文化带给诗人的情结映射,恰如其分地延续了凝重的基调。这里的月是“满月”,树巅是“高耸”,山是“远山”,诗人将凝重最大化,这份静谧、扎实、坚实从而被推及至一个极致的状态。同时“满月”“树巅”“远山”,这些传统文化符号中极具高远色彩的意象元素,都是被过去现在甚至未来的人们所深深崇敬的寄托对象。这样极致的凝重与崇高“围着我们的心边”,却还是“没有一个雕像能比这更静默”,读者由此发问,那更静默的是什么?或者,更崇高的是什么?诗人通过对凝重意象的组织,让我们在此基调中感受到诗歌带来的强大冲击力,这种冲击力所带来的无限求知欲望激荡着每一个人的心灵。

二、母爱:流动的情思

郑敏在《英美诗创作中的物我关系》中这样谈及创作中的物我关系:“诗人是无法逃避自己的主观的。没有主观的艺术是不存在的。问题是怎样有一个真实、敏感、高尚、有教养、有文化、有智慧的‘我’。”在《金黄的稻束》中郑敏个人的自觉意识为过去所指引,以诗人的沉思将主观与客观融合,使诗思与诗情循序渐进地得以彰显,以我中有物、物中有我的姿态呈现出母爱强大的生命力。

“我想起无数个疲倦的母亲,/黄昏路上我看见那皱了的美丽的脸。”不同于里尔克式咏物诗由我到物,又由物到我的创作途径,郑敏由“金黄的稻束”联想到“母亲”时,不再采用跳跃式的联想,也没有进行词句的省略,而是在“我想起”“我看见”中娓娓道来。这样一种“我”与物的交流,更接近于中国传统文论中神思与物的交流。正如《文心雕龙》中“神思篇”说:“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金黄的稻束”是进入主观情思时,耳目能触及的客观的“物”;“我想起”“我看见”是诗人主观想象力对于“物”的情思表达。郑敏说:“写我的感受不是为了发泄个人感情,而是要认识客观,表现客观。”母爱强大的生命力融注于“金黄的稻束”,“我想起”“我看见”正是“智慧的我”捕获了“金黄的稻束”,并对稻束进行认识和表达。认识和表达的结果就是由此想象到“疲倦的母亲”。

诗人走入物的世界,以独特的迂回手段将情思隐藏在静默的物象之下,打破了母爱颂歌式的感情倾泻方式。静默之下必有回响,而我们要做的就是体会深处的情思流动。

三、时空:永恒的哲思

哲学是底蕴,感情作经纬,郑敏这一生都始终追随冯至先生,在知性与感性的融会贯通中寻找哲思的光辉,浸透着“哲学的文学”。郑敏避开丰收席卷的喜悦之情,在稻束、母爱层层深入的情节安排中,通过对时空的探索来传达对生命永恒的思考。

“肩负着那伟大的疲倦,你们/在这伸向远远的一片”,“这”与“远远的一片”是空间关系上的展示。“远远的一片”类似于“那”式的远指。在由近及远甚至更远的空间处所,都有“你们”,都有“伟大的疲倦”。诗人在远与近的空间照应上,先向我们透露出关于疲倦永恒、母爱无限、生命不朽的微妙感触。

在诗的结尾,“静默。静默。历史也不过是/脚下的一条流去的小河,/而你们,站在那儿/将成了人类的一个思想”,诗人进行了最终的情思飞跃。“历史”不过是一条小河——源于过去,流经现在,流向未来,所以“历史”是不曾停止的。“而你们”既带有顺承的意味,“你们”如同“历史”一般生生不息,将生命的存在无尽地繁衍下去;同时又有一层转折的体会,“历史”这条小河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记录精美,舍弃糟粕,无论“历史”如何变迁,“你们”都是人类长河中永恒的话题,譬如生命,譬如母爱。月有朔望,树有枯荣,生命不息,母爱亘古。“历史”不断前进探索,“你们”正是这探索背后的不竭动力。

《金黄的稻束》作为郑敏早期诗歌的代表作品,是从感性体验到理性刻画的一次过渡。诗人借助于凝重的意象,在物我交流制造的双重矛盾中不断向读者发问,最后在时空推衍中将生命上升到一个人类思想的高度。出于对生命的诗学追求,才有了这样层层深入的知性审视,使人文情怀在哲学之思的包容中显得格外深厚与耀眼。同时,郑敏思考历史与借鉴传统的诗歌构建方式,不仅为后辈探索新诗提供了途径,也为当代人的诗歌创作开辟了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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