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观人”“揣摩”到对“为人”的全面关注
——论司马迁对人的研究的集大成之功

2018-07-14 03:33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13期
关键词:范雎司马迁

可 永 雪

(内蒙古师范大学 文学院,呼和浩特 010022)

中国作为文明古国,长期以来积累起了种种具有自己民族特点的观人、识人之法。我们知道,《大戴礼记》有《文王官人(观人)》(《逸周书》为《官人解》)之文,《吕氏春秋》有《论人》之篇。《庄子·列御寇》载,孔子早有人心难知之叹,故教人设“九徵”以验之,而在《论语·为政》第十章则云:“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1]16对于识人,表现出高度的自信;孟子更对自己在识人上一个独有的心得欣喜不已,在《孟子·离娄上》第十五章中学着孔子的口气说:“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观其眸子,人焉廋哉?”[2]141总之,祖先在这方面留给我们的遗产极其丰厚,笔者结合对《史记》研究,略加论列。

春秋时代,礼崩乐坏,各诸侯间政治、外交、军事斗争加剧,聘问往来,尊俎折冲显著增加。在各国政治家中,那些富于阅历,有头脑有见地的人物,或冷眼,或熟视,往往能从对方的视听举止,言谈态色中对他们加以观察和考量,从而做出应有的判断和应对。如此,慢慢便形成一种不成文的“观人”法。关于这,当时两部著名典籍《国语》与《左传》多有载述。

周王室的单襄公,从晋厉公的“视远步高”、郤锜的语“犯”,郤犨的语“迂”,郤至的语“伐”,断定其将有“乱”有祸[3]71;从晋孙谈之子周(后来的晋悼公)言动视听有“文”德,处处表现出“忠”“敬”“仁”“信”,预言其“将得晋国”。[3]75

鲁国重臣叔孙穆子(叔孙豹),从楚公子围出行“二人执戈先”,看出“今大夫而设诸侯之服,有其心矣”,也就是从其服饰、仪仗的“甚美”、过制,看出其“不大夫矣,抑君也”的野心。[3]155

《左传·定公十五年》:子贡观邾隐公来朝,见“邾子执玉高,其容仰;公受玉卑,其容俯”[4]1281-1282,而得出“二君者,皆有死亡焉”[4]1282的预测。

这类事例很多,有时同一件事两书都有记载。

这种“观人”法,不止适用、有效,而且有其理论根据。当单襄公预言晋将有乱时,鲁成公问他:“今君曰‘将有乱’,敢问天道乎,抑人故也?”单襄公回答:“吾非瞽、史,焉知天道?吾见晋君之容而听三郤之语矣,殆必祸者也。”什么道理呢?单襄公论证说:“夫君子目以定体,足以从之,是以观其容而知其心矣。”[3]71“观容”而“知心”——从人物的表情、举止来观察、分析,可以掌握、判断人物的心思、心理,这就是观人法的理据,因为人的任何内心活动,必然以一定的外在形态表现出来。单襄公进一步阐说:“目以处义,足以步目,今晋侯视远而步高,目不在体,而足不步目,其心必异矣。”[3]71就是说,视远步高,是一种典型的高傲不羁的姿态,而这种姿态在一个“夫合诸侯,民之大事也,于是乎观存亡”的场合表现出来,所以单襄公说:“故国将无咎,其君在会,步言视听,必皆无谪,则可以知德矣。视远,日绝其义;足高,日弃其德……偏丧有咎,既丧则国从之。晋侯爽二,吾是以云。”[3]71

叔孙穆子所以从楚公子围的服饰、仪仗之美之越制,看出他有篡位野心,根据是:“夫服,心之文也,如龟焉,灼其中,必文于外。若楚公子不为君,必死,不合诸侯矣。”[3]155

通过这些观人者们的夫子自道与阐发,我们可以想见当时那些有心人在对识人和知人上下了多大、多深的工夫,无怪乎它能赢得越来越多的人的信服和效法。

“观人”法用来作为观察、衡量和评价人的言行表现的依据与标准,一般是周以来的传统礼法,即所谓“周礼”。《左传·昭公十一年》记载:“单子(单定公)会韩宣子于戚,视下言徐。”[4]1022叔向因此发出“单子其将死乎”之叹,为什么呢?叔向说:“朝有著定,会有表。衣有襘,带有结。会朝之言必闻于表著之位,所以昭事序也。视不过结襘之中,所以道容貌也。言以命之,容貌以明之,失则有阙。今单子为王官伯,而命事于会,视不登带,言不过步,貌不道容,而言不昭矣。不道,不共,不昭,不从,无守气矣。”[4]1022就是说,朝廷朝会有规定的位置,说话的声音有一定的要求,现在单子于这些都达不到,使人感到他已经没有养生之气了,不预兆其死又是什么呢?

子贡说得更直接。《左传·定公十五年》记载:“邾隐公来朝,子贡观焉。邾子执玉高,其容仰。公受玉卑,其容俯。子贡曰:‘以礼观之,二君者,皆有死亡焉。夫礼,死生存亡之体也。将左右周旋,进退俯仰,于是乎取之。朝祀丧戎,于是乎观之。今正月相朝,而皆不度,心已亡矣。嘉事不体,何以能久?高仰,骄也。卑俯,替也。骄近乱,替近疾。君为主,其先亡乎。’”[4]1281-1282

以礼法为标准来观察和评断人物,大都是那些上层士大夫,而更多的人,更多的时候则不限于以“礼”,而是以“常情”“常理”来观人、识人。

比如,《左传·桓公九年》记载:“享曹大子,初献,乐奏而叹。施父曰:‘曹大子其有忧乎?非叹所也。’”[4]77这是从人物不正常的反应看出人物“有忧”。再如《左传·昭公二十五年》记载:“宋公享昭子……明日宴,饮酒,乐。宋公使昭子右坐,语相泣也。乐祁佐,退而告人曰:‘今兹君与叔孙,其皆死乎!吾闻之,哀乐而乐哀,皆丧心也。心之精爽,是谓魂魄。魂魄去之,何以能久?’”[4]1146也是从两人的哀乐违背常情常理说的。

还有,《国语·晋语五》之《宁嬴氏论貌与言》载:“阳处父如卫,反,过宁,舍于逆旅宁嬴氏。嬴谓其妻曰:‘吾求君子久矣,今乃得之。’举而从之。阳子道与之语,及山而还。其妻曰:‘子得所求而不从之,何其怀(恋家)也!’”[3]353宁嬴在回答当中说出一番启人深思的道理,他说:“吾见其貌而欲之,闻其言而恶之。夫貌,情之华也;言,貌之机也。身为情,成于中。言,身之文也,言文而发之,合而后行,离则有衅。今阳子之貌济,其言匮,非其实矣……”[3]353这里讲言、貌关系,如果言、貌相“离”,这样的人往往靠不住,因为“貌”只是外表,而“言”才能见出心声。这里,也不是凭着“礼”的原则或标准,而更多凝结着现实的人生经验。

此外,还应引起注意的是一些带有民间色彩的相术——或称相面术。它与“观人”法有着密切关联,或许就是观人法中较早的一种。这种方法是根据人的形貌、声音,或某种明显特征以观人、识人。春秋时代的有关文献里,屡有显例:

《国语·晋语八》之三《叔向母谓羊舌氏必灭》章记载:“叔鱼生,其母视之,曰:‘是虎目而豕喙,鸢肩而牛腹,溪壑可盈,是不可餍也,必以贿死。’遂不视。杨食我生,叔向之母闻之,往,及堂,闻其号也,乃还,曰:‘其声,豺狼之声也,终灭羊舌氏之宗者,必是子也。’”[3]423由相貌、声音而断其性情、前途。

范蠡根据越王句践的长相对其性格为人所做的分析,也是人们所津津乐道的,他忠告大夫文种说:“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5]1746

这种方法,虽不尽科学,甚至含有某种迷信成分,但自有它一定的生理与心理依据,不能一概排斥,而应作为观人、识人之学的一项文化资源作为参考。

正是由于观人和识人之风的传播和濡染,整个社会,在对人的认知水平上,有了明显的提升。例如,作为著名政治家,当时风云人物的管仲,就对他的知己、恩人鲍叔牙的性格弱点,给出过非常中肯、非常深刻、令人折服的分析:管仲生了病,齐桓公问他,你的病如有不讳,我应该让谁接替你?管仲问:你想用谁?桓公说:想用鲍叔牙。管仲明确回答说:“不可。其为人洁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臣,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再说不宜担任国相之位的要害)。”[6]415

另《国语·楚语下》之《叶公子高论白公胜必乱楚国》中,叶公子高对白公胜这个表里不一的人物性格复杂性的分析,可以说是扪毛辨骨,极为精到,也是观人、识人水平普遍提升的显证。

战国时代,是中国历史上剧烈动荡和变化的年代,七国争雄,战乱频仍,各国统治者为争强斗胜或救亡图存,迫切需要大批智谋之士为之出谋划策,奔走辩说,于是乎游士、说客以及合纵连横的纵横家崛起。而这些游士、说客、纵横家,为使进说成功,以施展抱负,由其领袖人物苏秦所潜心琢磨和发明的一种“揣摩”术流行开来。

游士说客们所要“揣摩”的内容相当广泛,除了各国的政治、军事、外交方面的强弱利害之外,还包括谋略学的理论、方法等等。不过其中最核心、最重要,首先需要“揣摩”的还是人,是当权主事的国君、权臣,是这些人的思想、性格,心理、情感等等。因为对这些是否“揣摩”得透,是否“揣摩”得准,乃是其计谋是否得售及其进说成败的关键。

《战国策·秦策一》记载:苏秦“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之后,喟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7]63“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流血至足。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7]63

《战国策书录》也有“高才秀士,度时君之所能行,出奇策异智,转危为安,运亡为存,亦可喜,皆可观”[8]序言3之语。从“揣摩”和“度”的对象,都是“人主”和“时君”来看,说“揣摩”术最核心的对象,首要是人是没错的。

谈战国时期的“揣摩”之风,范雎说秦昭王(见《战国策·秦策三》)可为典型一例。

当时秦国的形势,是已经形成了一个以穰侯魏冉(昭王舅舅、秦丞相)为首,宣太后(昭王母亲)为后台,华阳君(宣太后母弟),泾阳君、高陵君(昭王同母弟)为骨干的集团(所谓“四贵”)。他们操纵政权,结党营私,专恣贪婪,“富于王室”,成了秦国改革发展的绊脚石。范雎进说,有两个目的,内政上,要“绌四贵”;外交上,献“远交近攻”之策。而“绌四贵”,等于是在秦国进行一场翻天覆地的政变,范雎以一个羁旅之臣,干这样的事,真是谈何容易!干这样的事,本是性命攸关,稍有不慎,就会“今日言之于前,明日伏诛于后”的,因此他不得不万分慎重、充分准备,缜密揣摩。

范雎至,“秦王庭迎”,又“跪而面请”,以表现其诚意,可范雎只“唯唯”而不言,且“若是者三”。为什么要这样?故意卖关子吗?不,范雎坦言,这是因为他有“交疏”而“言深”的苦衷:“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之事,处人骨肉之间,愿以陈臣之陋忠,而未知王心也。”[7]138在没摸准您的心思之前,我是不好乱说的。

文中所插“是日见范雎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以及“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才“跪而请曰”等叙说,暗示进说环境的严峻,实际上是处于“四贵”严密监控之下的,连昭王自己都不得不加以戒备。正因为如此,范雎特别警惕,在进说中谈及“穰侯为秦谋不忠”,察觉到“左右皆窃听者”后,“范雎惧,未敢言内,先言外事”[5]。

《史记·范雎蔡泽列传》,在范雎与昭王相见前,还插入了一段意味深长的前奏:“于是范雎乃得见于离宫,详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王来,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范雎缪为曰:‘秦安得王,秦有太后、穰侯耳。’欲以感怒昭王。”从这个插曲越发可以看出,为进说的成功,范雎是做足了“揣摩”试探功夫的。

各国大臣,为国事向君主进谏,也是费尽了心思。《战国策·赵策四》触龙说赵太后的故事是大家所熟知的。开场“赵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赵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强谏。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开场就是一个内外矛盾重重叠加、纠结,当权主事的老太后又翻了脸,说了绝话的局面,气氛僵在那里,几乎凝冻了。这时左师公触龙出场,他有打破僵局,解开死结的钥匙吗?

触龙采取欲擒故纵的迂回战术,完全不理会这个尴尬局面,作为一个局外闲散老人和太后寒暄、打招呼、聊家常,甚或说起“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强步,日三四里,少益耆食,和于身也”这些看似唠叨,却充满温情的话。这样,太后于不知不觉中放松了警惕,慢慢地“色稍解”。

触龙遂即改换话题,提出想给小儿子谋差事的事:“老臣贱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窃爱怜之,愿令得补黑衣(宫中卫士)之数”,求太后帮忙。这个似乎意外的话题倒颇投太后的心意,因为在她看来,触龙托付少子,无形中支持了她的立场,这从她所说“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话里,可以明显地听得出来。而触龙这时抓住话题,故意提出“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的争论,待太后表示“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透露出她的真实思想,等于承认她溺爱长安君,实际上已经落入触龙所设局中,之后,才真正亮剑,剑锋直指要害:什么才是真正的爱子女?是溺爱还是从根本上为他们做长远之计——“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太后去世),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

赵太后本是一位相当精明的政治人物,真正的利害,摆开了,她还是看得清的,一时蔽于溺爱私情在朝堂动了肝火,自知理亏,如今触龙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已心领神会,灵犀自通了。所以她很爽快地表示:“诺,恣君之所使之!”[7]654

回过头来,评说这次进说的成功,可以看出,这并非随机进说,而是费尽心思作过精心设计的,是事先就做好了通盘揣摩的。

《管子·小问》篇,有一则役者东郭邮从观察齐桓公与管仲对话的口型、指向,再联系当时形势,从而猜测、揣度出齐国要伐莒的意图的小故事,可以视为当时“揣摩”风气一个具有标志性的佳话。(按:管仲虽是春秋时代的人,但学者一般认为,其《管子》一书中的《小问》篇,则为战国时代编入。)

其文本记叙要点是:“桓公与管仲阖门而谋伐莒,未发也,而已闻于国矣。桓公怒曰:‘寡人与仲父阖门而谋伐莒,未发,而已闻于国,其何故也?’管仲曰:‘国必有圣人。’桓公曰:‘然。夫日之役者,有执席食以视上者,必彼是邪!’”于是招询问。那位役者回答:“‘臣闻之,君子善谋,而小人善意。臣意之也……日者臣视二君之在台上也,口开而不阖,是言莒也;举手而指,势当莒也。且臣观小国诸侯之不服者,唯莒。于是臣故曰伐莒。’桓公曰:‘善哉!以微射明,此之谓乎!子其坐,寡人与子同之。’”[9]345

这里应该指出两点:其一,这位东郭邮可以说已经把“揣摩”术运用到了极致,并有向专业发展的趋向;其二,这位东郭邮先生,并非朝廷大臣,而是一位普通的“侍者”(服务员),他这么喜欢“意”,善于“意”,据此可以想见,“揣摩”之术在当时深入到了怎样的程度。

以上,都是臣下如何“揣摩”君上的例。当然,也有君上如何了解、考察臣下的例,像《史记·魏世家》所记载的李克给魏文侯建议的,“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5]1840,就与《大戴礼记》的六徵九用、《吕氏春秋》的八观六验相通了。

不知大家是否注意到 ,就在“观人”法、“揣摩”术流行的春秋、战国时期,在社会生活中人们越来越多对于人的“为人”——指为人性情、为人人品、为人处世的态度等方面的关注,有关人士对公众人物为人的品评、评论等等也多了起来。

笔者不久前曾选择先秦典籍中具有代表性(既通行又经典)的25部著作中“为人”一词出现的情况做了个粗略的查检和统计(见表1),发现一些很有意思的现象:一是其中《诗经》《周易》《周礼》《孙子》《楚辞》时代较早(或内容体裁特殊)的五部,“为人”一词概未出现;二是《尚书》《老子》《司马法》各出现一例,《仪礼》6见,但都是“为人后”同一个词,实即一例,所以这四部可称稀见;三是时代越靠后,出现频率越高,这便是以《国语》《左传》为代表的十六部著作,可谓正常出现。

表1 先秦典籍中“为人”一词出现情况表

最早出现“为人”一词的是《尚书》中虞夏书《五子之歌》:“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10]70《老子》一书的第八十一章:“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11]163《司马法·严位篇》:“让以和,人以恰,自予以不偱,争贤以为人,说其心,效其力。’”[12]108-109还有《仪礼》中的六例“为人后”。这些,虽然出现“为人”一词,有了“为人”字样,但其含义与我们所说和我们所要着重讨论的作为表示为人性情的“为人”不同。

正常出现正指为人性情的“为人”一词,最早应属《国语》和《左传》。《国语·晋语一》优施论申生曰:“其为人也,小心精洁,而大志重,又不忍人。”[3]226《晋语八》赵文子论楚令尹公子围:“其为人也,刚而尚宠。”[3]440《楚语下》公子高论白公胜:“其为人也,展而不信,爱而不仁,诈而不智……”[3]552

《左传·僖公二年》荀息评论宫之奇:“宫之奇之为人也,懦而不能强谏。”[4]190《左传·襄公三十年》讲子产对某些人的看法和态度:“子产是以恶其为人也。”[4]881《左传·昭公十九年》记载:“子产憎其为人也。”[4]1094《左传·昭公十五年》费无极诬朝吴:“然而前知其为人之异也。”[4]1065《左传·昭公二十八年》成鱄认为:“戊之为人也,远不忘君,近不逼同,居利思义,在约思纯,有守心而无淫行……”[4]1182

这七例,都是活跃于当时政坛的一些著名人物,针对不同对象所做的关于人物为人性格表现的分析、评论,它们在当时是实际发挥作用并影响到历史进程的——优施对申生性格的分析,促使骊姬选择申生作为乱晋的突破口,荀息对宫之奇的分析,导致了假虞灭虢计谋的实施。

稍晚的《论语》,除了针对具体人物为人的评论之外,还有了对一般人性的探讨,学而篇的“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就涉及人的为人与政治品质之间的关系;更有孔子对自己为人的剖示和坦露,《述而篇》言:“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1]70表明关注人的“为人”,已经成为社会生活中的普遍话题。

越到后来,“为人”出现的次数越多,频率越高,涉及的问题也更广泛。历史性著作,记录或记载的多是当时、当事者的亲历;而一些学者、思想家的著作,则是作为历史经验教训的鉴镜与总结。管仲对鲍叔牙性格、为人的分析,就既见于《管子》,又见于《列子》《庄子》《韩非子》和《吕氏春秋》,而楚将子反的嗜酒误事、三家分晋中知伯为人的“好利而鸷愎”“贪而无信”,也成为各家喜欢谈论和引用的故实。

这种关注人的为人,议论人的为人,分析和研究人的为人的情况,既是“观人”“揣摩”之后或同时的另一种独立的观人、识人法,又是对“观人”“揣摩”两种识人法观察结果与结论的记录和总结。

生活沐浴在“观人”“揣摩”以及关注人的“为人”的空气里 ,濡染、浸润,不止整个社会知人、识人的水平得到提高,同时,在不断听到、读到对种种不同人物的为人处世之道的议论当中,也潜移默化受到怎样做人和做怎样的人的启迪。

司马迁立志为中华民族活跃于历史舞台上的代表性人物立传,这就决定了他一辈子要与人打交道,熟悉人、了解人、考察人、研究人。而要熟悉人,了解人,考察人,研究人,自然要学习、吸取前人在知人、识人上的一切有益经验,这样,也就使他不期而然地成为“观人”“揣摩”和关注“为人”的积大成的继承者和发扬者。

我们读《史记》,有个发现,这就是司马迁对人物“为人”的关注非常突出:一部《史记》,“为人”字眼160见,专门谈及和讨论人物“为人”的有89例,这不但比先秦著作大大超越,就在当时也是独一无二的。

我们做过统计,89例“为人”,分布于本纪、世家、列传三体人物传记当中,不说篇篇有吧,也覆盖了绝大多数篇章,多的一篇有四五处。

在《史记》里,凡论及“为人”,总是与人的“功业”相对而言的,“功业”侧重对人的功绩、贡献的政治和历史评价;“为人”则侧重于对人的品德、操守方面的道德、人性评价和对于人物性格特点的把握。

综观89例“为人”的内涵,大体包括三个方面:一体貌、习性。如“秦王为人,蜂准长目,鸷鸟膺,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韩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二品德、才干。“安国为人多大略,智足以当世取合,而出于忠厚焉”,“(张)汤为人多诈,舞智以御人”。三性格、个性。“尚为人仁,呼必来;员为人刚戾忍訽,能成大事,彼见来之并禽,其势必不来”,“(汲)黯为人性倨,少礼,面折。不能容人之过”。这些,虽然不足以概括整个人性,但较之“观人”“揣摩”全面多了。

作为一个史学家,一个传记作者,司马迁关注人物“为人”,是为搞清楚他所写的人物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一人物独有的特征、特质何在?要了解这些,当然要从传主的出身、经历,一生的言行作为,特别那些关键时刻的表现中去搜罗,捕捉和发现。而他所写的人物,除去现当代,大多是已往的历史人物,对于这些人物的了解,就需要通过大量读书、采访,从史料典籍、文物传说中获得。而这就需要更多想象和神往、神交,需要像钱钟书在《管锥编》所总结出的那套“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13]166的功夫。在这方面,司马迁毕生以之,所投入的精力与心血,是难以计量的。

司马迁在识人、知人上,具有极大优势:第一,他有在家乡耕读、进国都入侍、在武帝左右与朝廷大臣交往、以及奉命出使与游历的丰富阅历;第二,他更有遭李陵之祸而受腐刑这种人间第一大辱的生命体验;第三,他还是真正“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一个人。而他整个读书、行路的过程,正是他接触人、熟习人,了解人、研究人的过程。

司马迁自己讲,他为人作传,每每要“想见其为人”。《孔子世家》说:“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5]1947《屈原列传》又说:“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流涕,想见其为人。”[5]2503这其实就是在想象中使人物复活,在心目中让人物过电影,与人物进行精神上的交流、对话,以最终认清和把握所要写的人。所以,这“想见其为人”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作者为所写人物塑像、捉魂的过程。

那么,到底怎么个“想见”法呢?《史记》当中有多处以“方”字为领起的探析,可以使我们窥见和领略其中的情形:

《廉颇蔺相如列传》有曰:“方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势不过诛,然士或怯懦而不敢发。相如一奋其气,威信敌国,退而让颇,名重泰山,其处智勇,可谓兼之矣!”[5]2451-2452这是想象和探究蔺相如在秦廷所表现出的气压敌焰的非凡勇气是怎么来的。所谓“知死必勇”,蔺相如知道为保卫赵国的尊严,为压倒强敌,伸张正义,拼上一死,完全是值得的,所以能在关键时刻“一奋其气”,表现出出人意料的大勇。

《陈丞相世家》有曰:“方其割肉俎上之时,其意固已远矣。”[5]2063这是已经了解到陈平“家乃负郭穷巷,以弊席为门,然门外多长者车辙”[5]2052的境况,又通过陈平为里中分社肉,因其“分肉均”而得到父老乡亲的认可和称赞时,陈平所发“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5]2052的慨叹,来忖度、推原陈平高远的心志。

还有《管晏列传》的“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岂其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5]2136-2137此乃推原人物本心,想象人物处在彼时彼地时的心境与心态的,所谓探求和发掘人物心魂者也。

司马迁了解、探求和把握人物的心性,不止“想见其为人”一途,推己及人,把个人亲历的生命体验作为与他人灵犀相通的桥梁也是一个重要方面。司马迁因李陵之祸而遭受腐刑,使他在生死荣辱问题上经历了一番滴血的心灵搏斗,终于超越传统的“士可杀而不可辱”“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观念,树立起一种全新的“隐忍以就功名”的生死荣辱观。这种从生死线上得来的生命体验,使他和那些曾经遭受过大灾大难,与之有过类似经历的人灵犀相通。

《伍子胥列传》说:“怨毒之于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况同列乎!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弃小义,雪大耻,名垂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以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5]2183这里是讲,假如伍子胥和伍尚一样,为了救父而就捕,那么就等于多添了一个殉葬者,死得毫无价值!而他奋起反叛,逃吴国以求报父兄之仇,最终实现佐吴称霸的大事业,乃是“弃小义,雪大耻”,乃是“隐忍以就功名”的壮烈行为,是只有“烈丈夫”才能做得出的。这里对伍子胥的反抗、复仇,佐吴称霸所表现出的理解和同情,肯定和赞许,处处有司马迁自己遭遇的身影在,而“隐忍以就功名”,实际上是借伍子胥之名,总结他们共同选择的人生道路。

《季布栾布列传》《魏豹彭越列传》所集中并反复阐发的都是这些人为什么遭难受辱而不死。回答是“彼必自负其材,故受辱而不羞,欲有所用其未足也”[5]2735,因为他们都自信自己“智略绝人,独患无身耳,得摄尺寸之柄,其云蒸龙变,欲有所会其度”[5]2595,只要生命在,就会干出一番大事业!一句话,他们不甘心,不轻死,是因为他们有抱负、有追求,他们都执着于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司马迁关注人物“为人”的结果和标志,一是《史记》书中人物心理描写显著增加;二是精于捕捉和锁定特定情势下人物的心理心态。

司马迁写人喜欢写心,发人心迹。打开《史记》,第一篇《五帝本纪》写尧:“尧知丹朱不肖,不足以授天下,于是乃权授舜。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尧曰:‘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而卒授舜以天下。”[5]30这段禅让当中尧的思想活动,原史料素材是没有的,属于作者的想象加工,是司马迁对尧的“为人”的把握。写禹,又有“禹伤先人父鲧之功不成,乃劳身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5]51的内心展示。

像这样的心理描写,不止帝王圣贤、英雄豪杰,一般平民百姓也同样有。这种心理描写显著增加的现象,不但先秦,汉初其他著作也很少见。

由于司马迁平生撰史,既“想见其为人”,又“发人心迹”,进入人的内心世界,与无数性格各异的人物的神魂交接,对其把捉、考量。在如何把握人物神魂上,他还得益于孔子的精神启示,《史记·孔子世家》记孔子向师襄学鼓琴,他不满足于“得其数”“得其志”,一定要“得其为人”,就是不满足于得其仿佛,而务求得其本真!长期的历练与高标准要求,使他获得了把握人物心魂的自信,无论什么样 的人物,他都勇于和敢于进入他们的内心,又特别精于捕捉和锁定特定情势下人物的心理心态。

譬如,楚霸王项羽,在垓下突围之后,一路南逃,原是想回江南根据地的。然而逃到乌江,听了乌江亭长的一番劝告,他却“不肯渡江东”了,这是为什么?项羽为什么突然做出这个看似反常的决定呢?

乌江亭长和他说了些什么?乌江亭长对项羽说:“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亦足王也。”这个话触动了项羽,促使他认真考虑突围出去干什么的问题。真的回到江东再图恢复吗?可“天亡我,我何渡为?”既是老天爷要我灭亡,我再挣扎有什么用?逃回吴中老巢偷安苟活吗?更与他的英雄本性格格不入。项羽一向把荣誉、名声和自尊看得比生命更重要,已经做了天下霸主的他,焉能再偏安一隅苟且称王?况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老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这番披肝沥胆之言,吐露出他的知耻知愧,吐露出他那份敢于担当的责任感和铮铮骨气,闪射出他的英雄血性和英雄人格的耀眼光焰。

一些冒牌英雄,在胜利和得意之时,可以意气风发,精神抖擞,一旦遭遇挫折,招致失败,尤其是临到危难关头,便丧魂落魄,耷拉脑袋了。项羽不是这样,败亡关头,气概不减,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英雄主义也发挥到最高点!不肯过江东,这在项羽性格的塑造上,是不可缺少的一笔,是他英雄性格的圆满完成。

司马迁太了解项羽了,所以他敢于这么写,这一笔,让读者得以见识项羽的真魂,成为塑造项羽的传神之笔!

刘邦知韩信被吕后以谋反罪名“斩之长乐钟宫”之后,“见信死,且喜且怜之”(《淮阴侯列传》);吕后在他的亲儿子惠帝死后,“太后哭,泣不下”(《吕后本纪》)。这两处心理描写所以被激赏,被认为在写心上是入骨三分之作,是因为刘邦看到他最大的心腹之患已经被铲除,而且铲除得如此轻易,当然有抑制不住的高兴、出乎意料的高兴。然而想到韩信这位帮他打天下最得力的干将,一生英雄,竟死在吕后、萧何的诡计之下,又不禁良心发现,觉得这个韩信实在可怜可叹!至于“孝惠帝崩,发丧,太后哭,泣不下”的缘由,据当时做“侍中”的张良的儿子张辟彊向王陵、陈平两位左右丞相透露,是“帝毋壮子,太后畏君等。君今请拜吕台、吕产、吕禄为将,将兵居南北军,及诸吕皆入宫,居中用事,如此则太后安,君等幸得脱祸矣。”——原来,是吕后担心以王陵、陈平为首的功臣集团的势力和她不合作,对她形成巨大威胁,即恐惧感压倒了悲痛感。等到王陵、陈平按照张辟彊的主意进行安排,吕后看到军政大权都掌握在吕家人手里了,“太后说(悦),其哭乃哀”——吕后高兴了,放心了,真正的悲痛才发抒出来。

司马迁这种把握人物性格的高强本领,得到了历代读者的认可,其中一些出彩之笔,已经成为心理描写的经典。

总之,司马迁关注人,研究人,其所达到的广度、深度和高度,都是空前的。司马迁称得上是中国历史上对人了解最深、最透、最懂人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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