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是火焰的披风

2018-07-23 16:15高维生
翠苑 2018年3期
关键词:左拉纪伯伦

一本哭泣的旧书

十二月是我喜欢的月份,不仅因为它的冷,而是我出生在这个月的一天。生日的前几天,朋友送我一个礼物,竟然是一本左拉的《欲的追求》。

这本书,已经没有封面了,作者的照片原本就不清晰,漫着时间的痕迹。只有左拉的眼睛,流露坚毅的目光。书脊破损,书页卷曲,纸张泛黄。书流浪太久藏满沧桑,书摆在案头,我很少翻动,不想惊动它,听一种撕裂的哭泣。我第一次见左拉,是颜仲的木刻画,刀锋下的黑白线条,透着艺术家对大师的生命理解。刀锋和木板的交锋,飞溅的木屑,产生的激情,有钢的冷峻,木质的温情。我知道在法国巴黎的西部,靠近塞纳河有一个叫“梅塘”的小镇,那里远离喧闹的城市,没有人与事的纠缠,左拉在给福楼拜的一封信中写道:“我买了所房子,是个兔笼似的楼房,位于普瓦西和特里埃之间,塞纳河边的一个迷人的偏僻角落,价格9000法郎。我告诉你价格是为了让你别太见怪,我是用写作的钱买下乡间这简陋的住所的。它的优点是远离一切喧闹居所,而且周围没有一个资产者。”在“梅塘”左拉称的乡下,他写下大量的作品,《娜娜》《土地》《萌芽》《妇女乐园》《罗马》《金钱》《真理》等长篇小说。法国印象派画家西莱斯,是富有诗意的画家。除了肖像和静物画,他的大部分画作是风景画,主要取材于塞纳河的风景。他的《塞纳河畔的村庄》,像左拉写给福楼拜的信中一样,我在安静的日子中寻找左拉的“梅塘”。1993年,我买到了毕修勺先生翻译的左拉作系列。毕修勺早年留学法国,勤工俭学之余,开始读左拉,并与他结下了不解之缘。回国后,他拒绝了国民党元老同赴台湾的恳请,怀着一腔热血,在新中国的土地上,以“日译三千字,十五年译完左拉的全部作品”的计划,后来,因为政治荒废了二十五年的大好时光。那一年,我放弃了一切读的书,集中精力读左拉的作品。

2005年,我买了一本林贤治、筱敏编的《人文随笔》(2005春之卷),我读到了郭宏安译的左拉《我控诉!》,郭宏安的《左拉百年祭》。《我控诉!》是写给法国总统费利克斯·福尔先生一封信,左拉在充满焦虑的文字中,“我只有一种激情,为了如此痛苦、有权得到幸福的人类的真相大白的激情。”一百年过去了,文章不过万数字,仍然爱恨鲜明,击打每一个有良知的心。对左拉我有了更深层的了解,过去我对他的理解,只是一个大作家,而今天,应该在大作家前面加上“良知”两字。左拉和阿尔弗莱德·德莱福斯少校并不认识,只是一个作家的良知,使他投入这场战斗,大声疾呼,为此事左拉被判刑,逃亡英国。郭宏安写道:“自此以后,“知识分子”这个词作为名词大行其道,其贬义的色彩由于抗议者主动的接受而消失殆尽,延续法国自伏尔泰开始的文人关心国事、呼吁正义、为民请命的传统。一個词性变化,一个词的流行与否,说明一种观念的兴起与衰落,左拉的《我控诉!》是一个标志。”读完左拉的《我控诉!》,不得不对良知重新思考,这两个字,对于作家太重要了,如果今天的作家肩上挑着“良知”和“责任”的担子,总不会失去平衡,丧失道线的底线,他要对社会,对人负责。“知识分子”这个词,在当代的中国是一个打了问号的词,很多的人,戴着这个面具招摇过市,成为文化的模特。有几个人,和左拉一样有“良知”呢?这是一个“撩骚”的时代,人们对“炒作”的狂热崇拜,一提到这个词,就触摸到兴奋点,马上进入高潮期。知识分子的嘴变作商品宣传的高音喇叭,手中的讲稿,是一摞摞的钞票,“良知”是涂抹在脸上的淡淡的红晕。

这本左拉的书,在世间漂泊多年,身心疲惫,我要好好保护它,免得被送进造纸厂的回浆炉中。现在有很少有人在读左拉,因为他的作品,不是向人们表现一些小感小情,更多的是一种对社会、对良心的拷问,对人性丑恶的批判和点杀。我不是一个收藏家,收藏孤本的书。我对左拉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地阅读,是一步步地走进他生命的深处。

这本旧书我会保存好,修补好破裂的地方,抚平卷曲的书页,摆放书架显眼的地方,不让它发出沉重的哭泣,我只能做到这些了。

寻找尤瑟纳尔

第一次看介绍尤瑟纳尔的文字,是在张炜先生的《心仪》那本书中。张炜先生写道:“她有点像男性作家,作品中洋溢着另一种气息。她的作品可不仅仅具有细腻柔婉等女性作家的特征,而是充满了洒脱快感。几乎不存在什么心理方面的障碍,笔锋锐利畅达。正像她对话集的名字(《开阔的眼界》)一样,她的视野太辽阔了,关心的事物繁杂而丰富。”其中还有一幅尤瑟纳尔的肖像,和一段传略。尤瑟纳尔的名字,就这样深藏在心中。我去过许多书店,搜寻出版信息,每次读报纸的读书版,急于得到尤瑟纳尔的消息和书评。在如海的书中想找她的书,即使薄薄的小册子,我渴望了解作家的精神世界。

2002年的岁末,我回济南的家。“三联书店”是我常去的地方,走下高高的台阶,大厅的人稀稀落落,购书的人很少,人们都在准备过年。在书架前浏览,在不起眼的地方,看到了黑封面的书。这是尤瑟纳尔的两本书,一本《虔诚的回忆》,另一本《何谓永恒》。我在封三的勒口上读到:东方出版社出版的尤瑟纳尔文集的总目录,一共七卷。我找服务员查问,其余的书有没有,回答是等。

书脊上的尤瑟纳尔的肖像清晰,老人面容慈祥,安详地凝望,倾听人类欢乐的、痛苦的、彷徨的呼喊和叩问。有的事情,有的人,将陪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记住和遗忘对于人都重要。

回家后,我不是急于看尤瑟纳尔的书。我滨州家中的书房简单,除了书还是书。长夜读尤瑟纳尔,她的叙述洒脱而平缓,丰富而亲近。她在《哈德良回忆录》中写道:“吃一只水果,就是让一件活生生的、漂亮的、同我们一样得到大地的恩泽和养育的异物进入体内。这就等于是在完成一种舍弃东西而钟爱我们自己的牺牲。我每次啃军营大圆面包时,无不惊叹这种又沉又糙的消化物竟能转化成血液、热量,也许还会转化成勇气。啊,在我最美好的岁月里,我的精神为什么偏偏只具有肉体的一部分吸收能力呢?”尤瑟纳尔的文字,充满意象的河,令人回味无穷。

我再找尤瑟纳尔的另5本书。

2003年6月,母亲住进医院,我从滨州赶往济南去护理病中的母亲。初夏的医院,病房的窗子敞开,热风一股劲地涌,空气中的药味,怎么也吹不散。病床上的母亲每天打吊瓶,长长的输液管,把药液送进她的身体解除痛苦。药液一滴滴地落着,母亲躺在病床上,蓬乱的头发让我的心杂乱。小时候,我有一次得病,冬夜寒冷,雪后的街道上没行人,不会骑自行车的母亲推我去医院,雪在脚下发出声响,刺破静寂的夜。车子东摇西晃,那时母亲年轻,有能力呵护我们,如今兄妹长大成人,母亲却衰老了,我盼着母亲的病快些好起来。

午饭后,病房静下来了,几天的治疗,母亲的病一天天好转,趁她休息的工夫,我想换一换空气。走出医院的大楼,在人行道上遛达,马路上的车和人弄得我眼花缭乱。被压得沉重的心情,稍有放松,我突然想去书店,手情不自禁地伸了出去,拦住一辆出租车。

书店里的读者很少,空荡荡的无人打扰。我在一排排的书架前走过,注意黑封面的尤瑟纳尔文集。一共是四本:《苦炼》《火/一弹解千愁》《哈德良回忆录》《北方档案》唯一就缺《时间,这永恒的雕刻家/遗存篇》。

我在医院的病房,陪伴病中的母亲,抽空读尤瑟纳尔的书。她的文集全部配齐,摆在书橱中。这个夏天,我有了漫长的阅读。

书 影

一本好书,不仅内容重要,书封面也很关键。书影是脸面,对读者的感觉起相大的作用。我喜欢黑色、白色和蓝色为主调的书影,这样书显得厚重,不轻飘,砌墙的基石一般,不会被时间的风吹跑。书的自爱,其实和人相同,有的人淡妆,更显现个性。有的人浓妆重抹,掩去真实的自我,给人轻浮的印象。

我有几本比较珍贵的书,一本是《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这是在一家高校图书馆清库处理的废书堆中挑选的,书封面是红底衬,黄色的书名。中间印着党章。另两本是朋友送的《黑龙江旅行记》《在乌苏里的莽林中》。这两本书是“白皮书”,它是特殊时代的产物。在上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初期,为了当时的政治斗争需要,国内出版很多的外国翻译作品。这些书装帧简单,书封面大多是“白皮”,只有作者的名字和书名,扉页上印有“本书仅供内部参考”字样,翻译家的名字是不能单独打的。《在乌苏里的莽林中》印的是“黑龙江大学俄语系翻译组译”,《黑龙江旅行记》“吉林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翻译组译”。最近读沈展云的《“皮书”漫话》,文章中配有几幅书影,对这段历史更深刻的了解。我出生在上世纪60年代,小时候,见过白皮书,也不懂得收藏,开始读书、写作的时候,时代变了,这样的书随之消逝。沈展云说:“‘皮书之行世,是中国出版史上的奇特现象,在世界出版史上也堪称一大奇观,很值得研究。”

现代科学的发展,尤其是电脑进入出版印刷业,书封面的设计发生巨大的变化。我每次到书店,看到好的封面,即便不买这本书,也要拿起来看一看,抚摩一下。那种感觉是享受,很长时间不会消逝。

从一本书的封面能考证历史的背景,读出设计家的品质。

给心灵另一种礼物

中年纪伯伦的照片,是我第一次看到,忧郁的眼睛,和他抒情的文字,具有极不相同的风格。我是在七月闷热的日子,在凝滞的闷热中,读纪伯伦《蓝色火焰》的书信集。书信是古老的交流和传递情感方式,面对空白的纸,不需要戴上面具,将情和感隐藏起来,扮出矫情的表演。书信是倾诉,自由的文体,将心中的情感泼在纸上,每一个字中饱含的真实,肯定是感人的。

爱情中不存在时空界限,俩人心灵的渴望超越一切。梅娅·齐雅黛是纪伯伦从未见过面的情人,他们的书信,情中透着浪漫的诗意。在来往的文字中约会,这种在纸上的见面,表达出内心的真挚和疯狂的情爱,超过世俗的面对面。纪伯伦忍受精神上的痛苦,这要比肉体的痛苦超出多少倍。在艺术上苦闷,无处可讲,他将心灵中的情感,倾诉给遥远的梅娅·齐雅黛:“我在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度过夏令几个月的时光,那房子就像幻梦一样站立在大海與森林之间。每当我把自我丢失在森林里,我便去大海;到了那里,我便找到了自我。每当我把自我丢失在波浪之间时,我便回到林间树荫下;到那里,我便找到了自我。”纪伯伦寻觅色彩,在用油画技巧,绘出一幅孤独中的影子。丢失和寻找,不是艺术的虚构,而是苦寻真实的精神家园。一个人不是对自己的爱人,无限地表白思念和等待的疼痛,而是说出的生命的本源的东西。他们的爱是两颗相距遥远的星,在各自的轨道运行中,发出烁烁的星光。

纪伯伦的书信,写得散文诗一般的浪漫,但从中透出人生的苦难,没有被诗性的语言冲淡,反而有了更多的回味。他在给奈赫莱的信中谈到:“奈赫莱,只要你稍稍观察一下纪伯伦的生活,便会发现那是一种奋斗和挣扎,简直是由艰难和困苦组成的锁钵,环扣一环。我虽然这样说,但我坚强地忍耐着,而且为生活中充满艰难困苦感到高兴,因为我满怀希望克服它,战胜它;如果没有艰难困苦,也便没有奋斗与工作;倘若没有奋斗与工作,生活会变得冷酷、荒凉、寂寞和令人生厌。”纪伯伦将自己的生活摊在阳光下,让奈赫莱不是欣赏,是记录对事业的艰难追求和奋斗的过程。苦难是艺术家的母亲,在她乳汁的哺育下,成长起来的艺术家,不会随着风雨飘摇,根须扎在精神的大地上,触向生命的深处。

纪伯伦致友人的信中谈到诗,他深刻地指出,诗不是全凭一时的激情,它需要修炼和热爱。“米沙,我要对你说,假如你没有用你的灵魂实践过诗歌创作,那么,你也就不可能阐明他人的诗歌创作实践。假若你没有在诗歌天堂里作长途旅行,那么,你也便不可能能背弃那些只会在狭窄诗歌韵律中行走的人们。”纪伯伦将诗歌的写作,称为马拉松式的漫长旅行,这是艰苦的熬作,要全身心地投入,去实现心灵的梦想。诗歌不是韵律和词的排列,它是激情的飞溅,书写出的大生命。

“神圣的火祭起源于内心的感情,祈祷也是受心灵指导和感情震动的完成品。”当精神堆积起来,在心灵的祭坛上,被情感的火引燃。一个人承受的不是琐碎的日子,而是完成一部大作品。他的言行,遵循火焰的指引,向生命的目标,奋不顾身地扑去。火燃烧时的响声,撕裂时空,滚滚的声音,预示一场新的诞生。

二十多岁,讀纪伯伦的《被折断的翅膀》,50岁后,读他的书信集,这个跨度不仅是时间的,而是对纪伯伦的感受,大不相同。书信集收入对朋友及亲人的信件,从中读出他的踪迹史,在信中毫无遮掩,表现一个艺术家的精神世界。纪伯伦是作家,也是油画家,他的文字渗出色彩的气息,丰富的画面感。酷暑中读纪伯伦的每一封信,如同听心灵的对话,使阅读成为享受。

倒在冰冷的大地上

天气如同登山运动员,不停地往上攀升,天气预报,今天的温度达到38℃。我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阳,落在大地上,冒出无形的火焰似的小舌头,大口的吞噬空气。我关上窗子,设起一道防线,阻挡热浪的袭击。

躲在屋子里,在地板上铺一张竹凉席,读《鲁文·达里奥短篇小说选》,多年前,读过他的散文集,喜爱他文字的个性鲜明。他将书中的故事称为“蓝色的故事”这个“蓝”字,不是那么简单。鲁文·达里奥讲述一个非常老旧的故事,诗人和国王,两个不同地位人的相遇,在认知上的失条,产生的悲壮的情节。

鲁文·达里奥以冷静的笔锋写道:“陛下,艺术不在大理石冷冰冰的包装里,不在精工细描的图画里,不在那位杰出的奥内先生的书里!陛下,艺术不穿裤子,不讲资产阶级的语言,不是在每个重读元音上加点。艺术是庄严的,它要么穿着黄金或者火焰的披风,要么赤身行击,狂热地揉捏陶土,用光线作画,它像雄鹰搏击长空,像狮子张牙舞爪。陛下,在阿波罗和呆鹅之间。请选择阿波罗,哪怕前者是土烧的,后者是象牙做的。” 鲁文·达里奥不是审判的法官,带着公案的气味,做出准确的评判。他的文字冷静到冰点,内核中饱涨的激情,烧起一团团火焰。诗歌不是摆放的花瓶,不是酒宴上的娱乐的小曲。诗人不是屈膝的奴才,他应是“穿着黄金或者火焰的披风”,行走在大地上,或者是赤身在太阳下,放声高吟诗句,抓起一把大地的泥土,用光线调拌,捏出种奔跑的动物,生长的植物,创造出自己的家园。

我在和热浪搏斗,鲁文·达里奥的故事,让我走进的是残酷无情的世界,诗人不被任何人理解,在寒冷中不停地摇动八音盒的手柄。荒诞中写诗的手,摇动一架的机器,播放出的曲子,在冬天的日子,被冻得断断续续。诗人脸上的泪水,变成晶莹的诗行,写出一首生命的挽歌。

诗人倒在冰冷的大地上,鲁文·达里奥的故事讲完,我读到这里,坐在地板的凉席上,手中的书变得沉重。

作者简介:

高维生,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读者》签约作家。出版散文集《季节的心事》《俎豆》《东北家谱》《酒神的夜宴》等。主编“大散文”“独立文丛”等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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