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玉露“小说”

2018-07-23 16:15金泓
翠苑 2018年3期
关键词:诗文小说老师

秋天的风把麦子成熟的气息一路吹到了城市里,林诗文骑着电瓶车,沐浴在这样的秋风里,心头萦绕着“我言秋日胜春朝”。熠熠阳光照在她米色的风衣上,也照在她微微扬起的嘴角上。

林诗文来到胥城中学,和保安微笑、打招呼,然后下车推行。路上,不时遇到背着书包匆匆而行的学生,大多数,林诗文并不认识,但他们都会主动说“老师好”。遇到熟悉的、不熟悉的同事,也都会向她微笑点头,有的还会寒暄几句。校园里种着一排银杏树,有的已经镀成了金黄色。它们前面有几株鸡爪槭,红彤彤的,像一团火。

来到办公室,林诗文将桌椅擦拭一番,然后从袋子里取出一样东西,白色陶瓷盆。盆里灌满了黑土,泥土之上是一丛像翡翠一般肉乎乎的植物,将它放在了台式电脑旁,她身后的顾老师问:“小林,这植物蛮好看的,叫什么?”“姬玉露,百合科十二卷属多肉植物,原产地南非。”她说。“你可懂得真多,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顾老师说。“没有,买的时候,店家告诉我的,回来我又百度搜了下,记住了。”她转过身,脸上透着阳光。

“哦,我不喜欢多肉植物,多肉,多肉,一听名字我就想到自己满身的肉!”“顾老师,你这是富态,心宽体胖,说明您家先生对您照顾得好。”“先生……不怕你笑话,我们家那位不光人长得玉树临风,对我也是……”

这时候,预备铃响起。顾老师匆忙捧起书本以及一摞材料,边咕嚷着“我要去上课了”边风风火火奔出办公室。

林诗文不着急,她的课在下一堂上,她有充裕的时间看看教科书,批阅学生作业。

当林诗文仍沉浸在学生的作文世界时,下课铃响了,不一会儿,顾老师便笑逐颜开地回到办公室,她喃喃道:“课上完了,生活真美好啊,我又可以追偶的男神啦!”言罢,匆匆去洗了手,然后打开电脑,戴上耳机。

林诗文知道顾老师照例又去“追剧”了。顾老师年届不惑,然而却喜欢青春偶像剧。她的丈夫在机关工作,年富力强,已经是副局长了,据说局长也指日可待,所以她看起来幸福满满。林诗文进入课堂,开始教授文言文《烛之武退秦师》,她让大家翻译“微夫人之力不及此”这一句。待大家写完后,她鼓励同学毛遂自荐,主动来说说自己翻译的内容。钱鹏飞在同座的怂恿下举手了,林诗文便请他来回答。他大声念道:“小老婆的力量不能到这。”念完,大家哄堂大笑。林诗文又好气又好笑,抿着嘴,强忍着,缓过劲来,她才平静地说:“微,同‘微斯人,吾谁与归一样,都是‘假如没有的意思。夫人,是‘那人。连起来是‘假如没有那人的力量,我达不到现在这样的地步。”钱鹏飞却不认可,一本正经地说:“林老师教育我们,翻译要做到‘信、达、雅,要字字落实,句句对应,没错吧?”林诗文点点头。他摇头晃脑地说:“微,乃小也;夫人,即老婆也。微夫人,乃小老婆的别称,古人文雅,怎么会说小老婆呢?但我们翻译,必须翻成大白话,所以是小老婆。”瞧他那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同学们都被唬住了,鸦雀无声。

林诗文蹙着柳叶眉,一双杏眼,目光含着嗔怪。她没有发作,依旧和颜悦色说:“你这样翻译,与上下文内容无关,而且书上也有注释。”钱鹏飞睥睨道:“林老师教育我们,尽信书不如无书。我觉得我翻译得挺好。”说完,另外三个同学立刻鼓掌叫好。他们与钱鹏飞一起并称“四大金刚”。

林诗文望了望窗外,阳光透过玻璃窗,映照在课本、笔记本上。香樟树枝繁叶茂,被笑声惊起的鸟儿正掠过树枝。

这里是胥城中学高一(13)班,胥城中学是胥城市最好的高中。这所学校历史悠久,最早可以上溯到北宋时的府学。据说,当时胥城有个叫范希澜的读书人,一边放牛一边读书,最后终于考中状元,当了宰相。回到故乡,老宅已经破败不堪,不能修缮,只能另外营造。于是他请来风水先生看地基,风水先生将范宰相带到卧龙街,指着一处地基说,那是龙头,在此建造屋宅,子孙后代必定飞黄腾达。范宰相说,与其恩泽我一家,不如恩泽整个胥城。于是他派人在那建造了房屋,开办了府学。或许那里的风水真的不错,又或许胥城的学子天资聪颖,胥城此后出了不少人才。明清两代,该城的状元占了江南的一半,而江南的状元又占了全国的一半。

斗转星移,一千多年过去了,胥城中学的学子似乎仍然受到老祖宗的荫庇,高考成绩出类拔萃。家长们为了让子女能进入该学校,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条子生”“赞助生”等也不在少数。像那“四大金刚”,都不是来自一般的家庭。

这些,林诗文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她来自邻省的一个小城市,本科、研究生都是在上海一所著名师范院校读的。导师们都希望她能留在上海,她却选择了临近上海的胥城市。她说她被那里的园林、古镇、湖山迷醉了,人生只合胥城住,能在那里教书、生活,便是一辈子活在天堂了。她去胥城中学投简历,见到古色古香的建筑,见到草木葳蕤的花园,见到青春活泼的学子,她便一下子爱上了那里。无论笔试,还是面试,林诗文都排名第一。学校领导最后疑惑地问,为何她如此优秀,不留在大城市上海发展。她把与导师们讲过的理由又讲了一番,领导们纷纷点头。副校長贺天宇特意又问了句,林老师,该不会你男朋友在胥城吧?林诗文有点羞赧,低声说,我还没找男朋友。哦,贺天宇深深点了点头,然后送出一个热情的微笑。

林诗文回到办公室,标志性的灿烂笑容消弭了。她呆坐在木椅上,举起那盆姬玉露,默默地望着。

“怎么了?‘四大金刚又惹事了?”同事余乐来到林诗文身旁。

“没什么”,她勉强一笑,说,“钱鹏飞文言文胡乱翻译,还在那里强词夺理。”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余乐忽然意识到林诗文的姓名,接着说,“有的林子,全是诗文,有的林子都是坏鸟!”

“扑哧!”这句话把林诗文逗乐了,她捶了一下余乐的肩膀,道:“我没惹你,你何必取笑我的名字。”

“哪敢取笑?你秀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我恭维你还来不及呢。”然后做作揖状。

“你说的是李白。”

“对,李白半个,你也半个。”

“余乐,你倒真有娱乐精神。”

“我爸帮我取名字,本来就是让我快乐。犯不着为那些学生生气,来我这边看看吧,我刚去图书馆借来一批新书,你挑挑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林诗文脸上又重新焕发了光彩,她瞧了瞧手中的姬玉露,在阳光照射下,透明的叶片竟然变成了红褐色,也许,它也乐了。

“光棍节”那天,余乐上课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在板书郑愁予的《错误》时,他误把“跫音”写成了“蛩音”。看到学生们窃窃私语,他在黑板上看了又看,不明就里,直到最前排的一位女同学小声告诉了他,他才恍然大悟。

他尴尬地说:“老师写错了一个字,抱歉!同学们,做什么事都得认真,否则就会出错。我现在写错了,改改就行了。你们考试时写错了,就是1分没了。将来你们踏上社会,一不小心犯了错,就有可能影响到很多人……”

让余乐心里忐忑的并非黑板上的“跫音”,而是办公室里即将出现的跫音。

“光棍节”之前,余乐特意去花店预订了11支红玫瑰加2支香水百合。然后关照老板一定要在当天上午,由店员親自送到办公室。余乐还特意打印了一张小卡片,上面有一首小诗:“梧桐林中凤求凰,碧水池里鱼儿翔。有诗有文还有酒,乐云乐琴乐秋香。”没有署名,也不必署名。林诗文、余乐两人的名字都镶嵌其中,以林诗文的才情一定能读懂。

回到办公室,余乐瞄了一眼林诗文办公桌,一切照旧。他知道送花的还没来,便胡乱地浏览网上的新闻,心里惴惴的。

临近中午,办公室的老师都在。一个穿着皱巴巴鲜花店制服的干瘦小伙子闯了进来,他手里捧着一束鲜花。办公室里顿时发出惊呼,顾老师立刻把眼睛盯向林诗文,激动地说:“林妹妹啊,宝哥哥给你送玫瑰花来了!”林诗文脸上红得像成熟的柿子,她问小伙子:“这花是送给谁的?”小伙子在口袋里使劲搜索,最后终于掏出一张被揉得像面团的纸。

余乐看着小伙子的窘样,心中七上八下。他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坐在位子上。

“是叫……余乐。”小伙子开口了。

“哇!”办公室里的哄笑声、鼓掌声,顿时乱成一团。顾老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冲着余乐喊道:“余乐,你交桃花运了,有女孩子给你送花了!”

余乐没想到是这样的一个局面,小伙子显然将送花人与收花人弄反了。虽然有些尴尬,但他打算先把花收下,另外找机会再送给林诗文,他起身来到小伙子身旁。

“谁送的?”顾老师好奇地问。

“叫……”小伙子在看单子。余乐心知不妙,一把抢过单子,但是小伙子已经又开口了:“林诗文。”

刚刚缓过劲来的办公室一下子又炸雷了,刚才还和众人一起凑笑的林诗文,这时愣在那里了。

顾老师岂肯放过这样逗乐的机会,不断地夸赞余乐好福气,说林诗文不愧是“90后”,居然主动给男生送花。林诗文呆呆地望着余乐,余乐气得长吁短叹,不知说什么好。他挥挥手,将送花小伙子打发走了。林诗文取了些餐巾纸,借故上厕所离开了。

余乐见林诗文不在,便向顾老师等人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关照他们保守秘密。然而,这种消息,就像长了腿一样,一会儿跑到这个办公室,一会儿跑到那个办公室。乃至最后,连学校保安、保洁阿姨、小卖部的大叔都知道了这件事。

自从“鲜花事件”后,林诗文在办公室见到余乐,笑容也有些尴尬。以前那些嬉笑、欢闹都随着渐紧的西风而吹散了。余乐更痛苦了。

其实,“光棍节”送花、送诗也是无奈之举。余乐已过了而立之年,却一直未曾谈过恋爱,他说他一定要找一个林徽因一样才貌双全的女孩。有朋友嘲笑他不是梁思成却想吃天鹅肉,也有朋友劝慰他,才华如徐志摩,学问如金岳霖都未曾追到,你又何必痴痴去等?他们都说他不切实际,在这个苟且的社会,居然整天想着诗和远方的佳人。大伙热心地给余乐介绍对象,他去见了,便没有下文了。

直到他见到林诗文,就如久旱之人望到云霓。他永远记得第一天见到她的模样:她就像静默在园林池塘里的一朵芙蕖,嫣然一笑,便是小飞虹;款款而行,便是荷风四面。于是,他的爱情在那个秋天,随着枫叶开始点燃。从此以后,林诗文对他的一笑一颦,都能在他的心河泛起阵阵涟漪。

回到家中,眼里所望,心中所念的,仍然是林诗文。他会躺在床上,咀嚼和她所说的每句话,会幻想着他俩在一起的甜蜜场景。有时,他也会发些微信给林诗文。倘或林诗文没有及时回复,他就会胡乱猜测,内心如蚂蚁爬般难受。他在朋友圈里分享的信息,只要有林诗文点赞,他就会甜蜜好久。

他知道自己中毒了,这种毒,叫爱情。解药,就是林诗文。此外,他无药可救。所以,他才鼓起勇气,给林诗文送花、送诗。不想,弄巧成拙,他在手机里再也看不到林诗文点的赞。

秋日,落叶纷纷,女孩子掉落的青丝也开始增多。林诗文摸到数根脱落的头发,叹了口气。“送花事件”给她带来许多负面影响,她早就听学姐说过学校虽然不忌讳“办公室恋情”,但是人多嘴杂,两人又都在大家眼皮底下,很难健康发展。自己虽然对余乐也有好感,但从未考虑过与他谈恋爱。这是她工作的第一年,她一心想着如何教好学生。可是虽然在高校里,她的演讲、她的论文,都是出类拔萃的,但是在中学课堂里,这些似乎都不管用。期中考试成绩出来,13班的成绩倒数第一。

语文教师出身的副校长贺天宇找她谈话了。他仔细询问了“鲜花事件”,得知林诗文无意发展“办公室恋情”后,微笑着说:“林老师,你以事业为重,一心想着学生的学习,我代表学校感谢你。”然后又详细询问了13班的学习情况,安慰林诗文不必计较一次考试的成绩,指点她多读读一些教育实践类的著作,再多听听其他老师的课,特别是特级教师孙老师的课。还向林诗文致以歉意,说自己对年轻老师关心不够,以后一定要多去听听课,多交流交流。林诗文一直低着的头终于抬起,她微笑着感谢贺副校长。

走出副校长办公室,一阵西风吹过,她不由抖了抖身子,抬头望望窗外,太阳还是那么灿烂,蓝天上几朵云分外洁白。

余乐后来也被贺天宇找去谈话。贺天宇先是询问了一下班级学习情况,然后关心地说,“鲜花事件”自己听说了,安慰余乐“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此一枝”,最后他拍拍余乐肩膀,高声说:“大丈夫何患无妻,男人嘛,只要把事业搞好了,找个对象算多大事啊!”

余乐笑笑,望了望这个比他年长七八岁,却已经爬到学校高层的男人。道了声谢,便离开了。

他没有立刻回办公室,而是到花园里走一走。他喃喃道:“你是本事大,当了副校长,婚都结了两次。我一个小老师,难道就不能有个愿想吗?”

贺天宇果然来听课了,他搬了个塑料凳子,坐在教室后面。然后取出签字笔和听课笔记本,微笑地望着林诗文。

林诗文深吸一口气,课她是认真备的,但是具体效果如何,她没有把握。

下课后,贺天宇特意请林诗文到教师休息室详谈听课感受。他说林诗文上课信息量过大,课外知识延展过度,难点、重点强调不够,钱鹏飞不时会插嘴,但大多数的提问是没有意义的,可以不必理睬。贺天宇还关照林诗文,多布置课后作业,要敢于和数学老师、英语老师抢时间,加强背诵默写的检测等。

林诗文虚心地听取,不时用笔在本子上记录着。

贺天宇看看那些端庄秀丽的字,认可地点了点头。

眼看谈话差不多了,贺天宇问:“林老师,听说你一个人租住在外,不知生活上有没有什么难处?你尽管开口,学校一定尽力帮助。”

“我租的房子挺好的,离学校也不远。哦……”林诗文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昨天,我发现屋顶漏水了,打电话给房东,房东说他出差了,要过一阵子才能来处理。想外面请个师傅来弄吧,我白天都在学校,不方便。”

“这事啊……容易!”贺天宇灿烂地一笑,道:“我让学校的泥瓦匠去帮你处理下,学校一直要搞基建,涂料什么的总会有多余的。你下午有课吗?”

“没有。”

“下午我就让老王和你一起过去,早点处理好,屋子漏水,特别不方便。”

“谢谢,贺校长你待我太好了!”

“应该的,我是学校干部,有义务关心年轻老师。也不是待你一个好,对所有年轻老師,我都必须关心的!像那个小李老师,父亲得了大病,我立刻托朋友找了最好的医生。还有那个余乐老师,一直没找到对象,我正在托别的学校工会主席帮忙物色。”

“感谢贺校长,感谢学校对我们年轻老师的关心!”意识到刚才有些失语的林诗文,脸上闪现了两朵绯云。

“不要客气,以后就把学校当成自己的家,我们都是一家人!”

林诗文在学校里已经把英语组的王婷老师当成了姐妹,两人都是刚进学校,又都是外地人,有许多可聊的话题。一个周末,两个人约了在老街一起喝咖啡。

“林诗文,你打算什么时候找对象?”

“还没想过呢,刚刚工作。最好等这一年忙完了,然后找个自己喜欢的男生。”

“你喜欢怎样的男生?余乐怎样?”

“你也来取笑我!”林诗文假装生气,随手轻轻地捶了王婷一拳。“我真的没考虑过余乐,不过他人真的蛮好的,斯斯文文,一副书生的样子。”

“和你不是蛮配的么。”

“这一款的,我在大学里见多了,没感觉了。”

“你喜欢怎样的男生?对了,你大学谈过恋爱吗?”

“说不上具体的要求,只要有爱的感觉就好。恋爱么,还真谈过一段。自己班上的同学,从本科到研究生,在一起6年了。最后一年,他为了能留在上海,找了个上海本地有背景的女孩。”

“他在上海当语文老师?”

“他志向高着呢,考了公务员,去了机关单位。”

“哎,现在的人都那么现实,咱们也得找个有前途的男朋友。你看你们办公室的顾老师,教学水平一般,但是人家有老公罩着呢,未来的局长夫人,学校领导都不敢得罪她。”

“你找了吗?”林诗文问。

“还没呢,不过我们组里已经有老师给我介绍了。我们以后一起组团相亲吧。”王婷打了个响指说,“要不,一起上‘非诚勿扰吧?”

“我才不去呢!”沉默了一会儿,林诗文突然哼起了“可惜不是你……”

两人笑作一团。

自从双休日一直和王婷在一起逛街、买衣服、看电影、泡咖啡馆,林诗文觉得生活越来越充实,但这样的生活,也愈来愈不可避免地走向庸俗化。当王婷通过相亲,认识了一个公务员后,林诗文决定做回自己,看书、写作,一个人钻老街去看风景。

这个周六,林诗文参加了孙老师工作室的语文教研活动。活动在江村桥景区,江村桥因为唐朝一个张姓诗人的一首诗而闻名中外。那时候,他考试落第,人在异乡,眼前的江枫渔火都惹起了他浓郁的客愁。

孙老师等七八位语文老师便聚在一个叫“江村草堂”的古建筑里,相熟的工作人员给他们摆了取暖器,他们便在一起讨论最近读过的书,还谈论着胥城的悠久历史。

林诗文听得入迷了,她觉得这样的生活,依旧保持着她在高校时一直拥有的诗意。有人问孙老师余乐今天怎么没来,孙老师说他生病了,非常可惜,这个景区还是他打电话联系的。林诗文望了望窗外,浑浊的运河水滚滚,高高的江村桥静默矗立。

孙老师又说了一些余乐在工作室里的贡献。这些话是有意说给她听的,还是无意说给其他学校语文老师听的,她不知道。

她更关心孙老师和大家探讨的上课问题。孙老师认为,学生语文学不好的问题并非习题做得少,老师讲得浅,恰恰是练习过多,讲解过深,阻碍了学生自主发展。只要让学生多读好书,读透好书,成绩提高便是水到渠成。林诗文非常认可,认为这才是语文教学真正应走的路,贺天宇的那种手段就像是“那摩温”在管“包身工”。

聊了许多,大家还意犹未尽,孙老师看了看天色,说讨论到此为止,下面请徐老师给大家弹奏一曲古琴。徐老师也是高中老师,是古琴界青年中的佼佼者。他说,我来弹一首,大家猜猜是什么曲子。琴音铮铮,时而低沉,时而高亢。有谙音律的,闭目低颔;不通音律的,顾左右而不知所以。曲罢,他问大家。有几个人说《高山流水》,徐老师笑说知音找到了。而后又弹了一首,再问大家,大家说了几个曲目,都不对。林诗文轻轻地说,《秋鸿》。

徐老师激动地一拍大腿,这是真的知音了!林诗文念大学的时候,参加了许多社团,古琴也是其中一个,因此听过这曲。

大家啧啧称赞。有人说,语文老师还有此等雅兴,可以追及白马湖畔丰子恺、夏丏尊等前辈了。孙老师笑言,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林诗文听了,心里一阵感动。中学教师里,毕竟还有保留诗心的。那天,在景区里转悠,在那斑驳的墙砖上,在那焦黄的爬山虎上,在那残破的旌旗上,她找到了历史的痕迹,也找到了自己生命的应和。

放寒假了,余乐知道林诗文并没有回家乡,她一个人留在这个城市看书、逛老街,但他不敢约她,只能让她的影子在梦里陪伴。

这天早上,余乐被手机铃声吵醒了,他用困死懵懂的声音问:谁啊?

“大懒虫!还没起床啊?快看看窗外!”

是林诗文!余乐怀疑自己仍在梦中,使劲捏了一把大腿,疼痛的感觉让他立刻清醒了。

“林诗文,是你啊!我来看看……”他直接掀了被子,来到窗边,拉开窗帘,“啊!下雪啦!”

窗外还飘着如柳絮的白雪。胥城冬季很少有积雪,往往象征性地洒几把盐花,第二日道路上只留下湿嗒嗒的一摊。而现在,大地已银装素裹,房子、树木、汽车都失了原来的颜色,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其实,昨晚已经开始落雪,余乐因为很早就把窗帘拉上,看书睡觉,所以不曾察觉。

“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雪哦,好想去园林赏雪,但是我出门打不到车,坐公交那里站着一堆人。走着去吧,路远,鞋子恐怕都湿掉。开电瓶车吧,我技术不行,怕滑倒。余大才子,你有没有好办法?”

“我想想啊……”余乐在手机里停顿了有四五秒,然后说,“对了,我有一辆‘法拉利可以来接你。”

“赞,那我在小区门口等你!”林诗文刚想挂手机,又想到什么,补充说:“给你半个小时,不要迟到哦!另外,不要忘了带上你的单反。”

“半小时?我还没刷牙洗脸……”手机那头已经挂了。

余乐放下手机,忍不住攥紧了拳头,闭上眼睛,大声高呼:“哦也!”

半小时后,林诗文在小区门口见到了余乐。

“‘法拉利呢?”林诗文笑着问满头大汗的余乐。

“我骑的就是‘罚拉力啊!你不是罚我拉你去费力气么,简称‘罚拉力。”

“扑哧!”林诗文忍俊不禁。

“好吧,你的这辆‘老坦克,我权当是‘法拉利吧。你骑车技术怎么样?我可怕摔的哦。”

余乐拍了拍胯下的有些年头的捷安特,说:“放心吧,轮胎我已经放掉一些气。雪天路滑,这样骑最安全。汽车都不敢上路,公交你也挤不上,还是我这‘老坦克最安全,最放心。”

林诗文战战兢兢地坐上了后座,余乐摇摇晃晃地开始骑行,林诗文吓得立刻用双手抱住了余乐的腰。

街道两旁,玉树琼枝。汽车慢慢龟行,路人打着伞,瑟瑟而行。这一切都是背景。一辆单车上载着一黑一红两个人影。白色的雪花打在上面,渐渐融化,那是一场美丽的童话。

车行过老街,黑瓦上铺满了积雪,门上殷红的春联显得格外夺眼。

“余乐,我觉得现在有过年的味道。”

“雪把所有的欲望都压下,人们只想到最纯粹的东西,那便是家人。所以雪天过年,最有味道。”

“胥城有过除夕落雪吗?”

“有过,那还是我小时候的事了。”

……

两人就这么聊着笑着,骑了将近半个小时,终于来到一座园林门口。

两人都有园林年卡,很顺利地便进去了。或许是游客出行不便,园林比之平素,更加清静。

“古人踏雪寻梅,不如我们也去寻吧。”

“好啊,比比谁先找到!”余乐说完,便假装快奔。

这园林余乐是熟稔的,寻梅需到“竹外一枝轩”。苏轼有诗:“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便是取其意。林诗文之前只來过一两次,所以她并没有跟着余乐,而是穿厅过堂,去了别处。

余乐来到“竹外一枝轩”,发现那棵已有百年树龄的红梅已有数朵含苞待放。正待掏出手机打电话给林诗文,手机铃却已经响起,不用看,一定是她的。

林诗文告诉他,她已经找到梅花了,让他快过去。根据她的指引,余乐很快找到了她。走近她,便闻到一股沁鼻的清香,原来她正站在一株蜡梅树旁。

“怎么样?亏你还是个‘园林通呢!还是我先找到梅花。”

“林老师,你生物老师没教过你吗?蜡梅是蜡梅科的,梅花是蔷薇科的,它们不是一类品种。”

“啊?……”林诗文瞪大了眼睛,显得十分无辜,她吐吐舌头说:“我们生物老师是没说过呀。余老师博闻强识,一定不会错的。不过,我找到这株蜡梅花也很漂亮啊,来,赶紧用你的单反给我拍一张特写吧。”

余乐笑笑,举起了相机。

“那是磬口梅,品种不错,不过更重要的是黄花之前的一抹红。”

林诗文取来相机回看了一下相片,发现她的笑容很灿烂,牙齿很白,和雪一样。

林诗文后来又在花窗前,在假山上,在亭子里,拍了很多靓照。她素来爱拍照,难得遇上余乐这么个摄影发烧友,摆了很多pose,让自己的笑容与风雪化为了一个个永恒的瞬间。余乐为了拍出效果,完全豁出去了,他多次爬在雪地上取景,只为给林诗文拍出一个最美的效果。

后来,余乐提议堆雪人。两个大雪球堆在一起,经过两人的雕琢后,已经成型,林诗文找来两颗黑色的石子,放在雪人头上,它便有了眼睛。还差个鼻子,林诗文遗憾地说。余乐去找了矿泉水瓶插上去,林诗文连连摇头,说,太丑了。余乐让她等着,他飞快地离开了。

过了十来分钟,他手里多了一根胡萝卜,他小心地插在雪人脸上,雪人立刻生动起来。“太好啦!”林诗文欢呼雀跃。“你是怎么弄到的?”林诗文问。

“园林隔壁是民居,住的都是老胥城,我用胥城话问他们讨要一根胡萝卜,不费事。”

“胥城人蛮好的。”

“是啊,胥城人都挺好的,你要不要也做个正宗的胥城人?”

林诗文望了望余乐,他的眼眸清澈而明亮。她的脸颊泛起了红晕,她的眼神开始闪烁,望了望远处的云,说:“余乐,你肚子饿吗?我看我们该出去了吧。”

余乐摸了摸瘪瘪的肚子,笑着说:“我为了赶时间,早饭都没吃,肚子现在正闹饥荒呢。走,我带你去吃羊肉,这园林附近有家羊肉店非常有名。”

林诗文瞪大了眼睛,做出一副陶醉状,说:“羊汤勿鲜勿要铜钿。胥城话,是这么说的吧?”

“对,你越来越地道了。”余乐拍了拍林诗文肩头,愉快地与她一起走出园林大门。

雪花仍在翩跹,飘过玄瓦,飘过枝丫,飘过假山,落在地面两双脚印上。脚印靠得很近,很近。雪花渐渐盖没了脚踩出的山川与盆地,只留下浅浅的一道履痕。

新学期开始了,余乐被突然换到高三年级。根据教研组长的说法,是高三一位女老师怀孕了,不适合继续教高三,考虑到余乐是男教师,且教学水平不错,立刻火线支援。高三年级部主任特意找余乐谈话,要求他将心思全部扑在教学上,全力以赴,争取让班上每个同学都考出优异的成绩。余乐虽然心中不情愿,但是学校领导如此信任自己,委以重任,又岂能推脱,只能说了些豪言壮语,让领导们放心。

林诗文则继续留在高一,教研组长告诉大家,学期末市里会进行统考,到时会进行全市排名,希望每个老师能都全力以赴,争取让班上每个同学都考出优异的成绩。林诗文在会议室里便感受到气氛压抑,回到办公室,少了余乐这个“开心果”,觉得空气似乎凝滞不少。

“林老师,你来一下。”年级部主任朱老师突然来到办公室。

林诗文跟着他出去了,朱老师告诉她,钱鹏飞的叔叔钱仕成是位民营企业家,他为学校设立了一个以他父亲姓名“钱德全”命名的奖学金,每学期发放一次,意在奖励那些品学兼优的学生。学校一般将上学期期末考试总分第一的学生报上去,然而这次竟然被钱仕成否定了。他说听钱鹏飞介绍,班上有个女同学,父亲去世得早,家境贫寒,但她特别热爱学习,待同学也非常热情,期末考试成绩排在年级第十,他非常愿意将奖学金颁发给这位女同学。而且他还特意提到,语文老师林诗文经常在班里倡导素质教育,给学生介绍经典名著,给他们讲正能量故事。这位女同学正是在林诗文老师的引导下,更加积极,更加阳光。

朱老师高兴地冲林诗文说:“林老师,你可是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啊!现在社会上,成绩攀比之风盛行,学校某些做法有点急功近利,那也是无奈,被家长和社会给逼的!现在可好了,奖学金不颁发给第一名,却给了第十名,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正面引导,说明我们的企业家,我们的社会人士,并不是仅仅看重成绩的,而是看重一个人的综合素养。”

林诗文听了,很激动,握住了朱老师的手,说:“真的吗?太好了!那个女同学是李素梅,真的很好的,奖学金能给她,我很高兴!至于我……我只是做了一个语文老师该做的事。”她顿了顿,说:“这个钱鹏飞,平时爱捣蛋,没想到心眼那么好,把这些事都告诉自己的叔叔了。”

朱老师告诉林诗文,钱仕成目前正在校长办公室,他主动提出要见见林老师。现在,朱老师正是要将林诗文带到校长办公室。

进入校长办公室,只见校长正倚在办公椅上,满面堆笑地说着话。侧面沙发上,倚靠着一位中年男子,穿着黑色西服,面料十分精美。他理了一个undercut发型,肤色有些黝黑,面容俊朗,腕上戴着一块金表。他正谈笑风生,看到林诗文他们进屋,便立刻站了起来。他一边伸出右手,一边满面春风地说:“这位是林老师吧?久仰,久仰!”

林诗文马上也伸出了手,笑着说:“您是钱总?”

钱仕成说:“什么钱总,叫我钱仕成就行了。”

“那怎么行?您叫我林老师,我直呼您名字,这不礼貌。”

“您是我侄子的老师,我当然要喊您老师。”

“那我喊您钱鹏飞叔叔。”

“人家以为我叫钱鹏飞,你喊我‘叔叔呢!”

大家都笑了,严肃的校长办公室难得有这么欢快的空气分子。

“那我叫您钱董事长?”

“你也不是我公司员工,没必要这么称呼,你要是不嫌弃,就把我当你同事,喊我一声钱老师,我就很开心了。”

“钱总被我校聘为校外指导员,他给学生做过讲座,让学生称呼他钱老师,喊钱老师没问题的。”校长说。

“钱总真是平易近人。”朱老师说。

“钱老师好!”

“林老师好!”钱仕成打了个响指,又说了声:“赞!”

校长向林诗文介绍,钱总经营着胥城市最大的房地产公司——恒达集团有限公司,他特别热心教育事业。学校有一栋多功能报告厅,便是钱总赞助的。而且凡是学校教职员工,购买恒达开发的楼盘,都可以获得打折优惠。

“您是我们学校的校友吧?”林诗文忍不住问了句。

“是的,是我们学校优秀的校友。”校长颔首道。

“说实话,我只是扯上一点关系的校友。我上初中的时候,天天路过胥城中学,那时我就想我要是能考上这里就好了。不过……中考的时候,我写的作文不及格,语文成绩不行了,没考上这里,只考上第十三中学。”

“后来,第十三中学并入我校了。现在,所有的十三中学校友都是我们胥城中學的校友。钱总的经历,正好说明一个人的读书成绩并非全部,钱总本身就是一个素质教育成功的典型。”校长翻了翻手上的资料,说:“我已经让办公室主任做好了宣传材料,下周升旗仪式上,我们将举行颁奖仪式,到时市里的媒体记者也会到场。林老师,请你做好被采访的准备。”

林诗文频频点头。她离开时,钱仕成又笑容可掬地与她握了握手。

学校为应付上级的检查做材料,人手不够,林诗文被临时抽调过去帮忙。贺天宇指导她如何写文件,如何装订资料。有时,放学了,依旧要加班加点。

吃盒饭的时候,林诗文问:“贺校长,你喜欢这样的工作吗?”

贺天宇咽下一口饭菜,道:“说实话,天天加班,我也不喜欢,但是身为干部,需要围绕中心,服务大局。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现在,上级要检查我们学校的台账,如果不好好干,影响的可不是我个人的声誉,而是学校的啊!你们这些90后,可能不能体会我这个70后的想法。”

林诗文说她可以理解,但是不愿意为了这些除了上级领导没人去看的材料耗费掉生命。她说:“我们有时给学生布置那么多作业,根本来不及批阅,有的学生明明是抄来的,我也没工夫去管。这和上级来检查是一样的。”

贺天宇摇摇头说:“林老师,我知道你为学生考虑,为领导考虑。可是有些问题,站在你的角度是不可能明白的。假如,你能和我一样,站在这个位置去考虑问题,或许那些作业,那些检查,便会觉得有意义的。假如没有检查,又有多少人会去认真做呢?假如都不做,整个学校,如何运转呢?”

吃完盒饭,他们又开始忙碌了。电脑屏幕里的数据愈来愈多,桌上打印出来的材料也愈来愈厚,贺天宇站得离林诗文也愈来愈近。

星期六的傍晚,林诗文突然接到贺天宇的电话。他问林诗文晚上是否有空,上级检查过台账十分满意,他要好好犒劳她,约她在晴子料理店吃晚餐。

林诗文答应了。

晴子料理店是一家日式餐厅,里面装潢得富丽堂皇。两壁是色彩艳丽的浮世绘,中间是一间间的榻榻米包厢。林诗文进去后,感觉有些不自在。待她进入后发现,包厢里只端坐著贺天宇一人时,她更加局促了。

“林老师,我们是一家人。自家人,周末一起吃个饭,不要有什么担忧的。今天是我个人请客,尽管放开吃。而且这里是自助的,拿多少份都是那个价钱,没关系的。”

“贺校长,我只是觉得,好多老师和我一起加班的,单单我来吃饭,不好意思的。”

“你是新来的语文老师,我应该照顾你的。而且我们又很谈得来,平时只能吃盒饭时聊几句,现在环境又好,我们不妨多聊聊。林老师,难道你不喜欢和我聊天?”

“没有,没有……”林诗文便开始点菜。

贺天宇也选了些生鱼片、寿司、天妇罗等,又给自己和林诗文上了瓶清酒。

林诗文抿了口清酒,呛了起来。贺天宇便不勉强,兀自喝了起来。

他们聊了聊教育,聊了聊文化。从叶圣陶聊到叶兆言,从胥城的小巷聊到江南的茶叶。时间过得很快,酒过三巡,贺天宇已满脸冒红光。

林诗文起身告别时,贺天宇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含糊地说:“小林,我真的要谢谢你为学校做的贡献。以后有什么事,找你天宇哥。”

林诗文睥睨了一下贺天宇,见他有些醉醺醺,不便与他计较。立刻将手抽了出来,然后连声道谢,自己打车回去了。

贺天宇摇晃晃送了出来,还高声关照:“路上小心啊,到家了发个消息给我!”

林诗文在汽车里听到了,把贺天宇的手机号码从自己的手机通讯录里删除了。

周末晚上,林诗文结束了一周疲惫的工作,躺在床上,惬意地翻着书。突然,手机响了。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她便摁掉了;又响,她又摁掉了。不一会儿,她收到短信:林老师,您好!我是钱仕成,有事找你,麻烦接一下电话。

又过了一会儿,手机铃响,林诗文接通了。

“林老师,不好意思,打扰你了。问一下,明天晚上有空吗?我想向你请教些教育问题。”

“钱总……钱老师,你好!”

“谢谢你喊我钱老师。我认识一家餐厅,你肯定喜欢。”

“不好意思……我下周有公开课,我需要晚上再查点资料,备备课。”

“林老师,我和你谈的也是教育问题,肯定不耽误你,而且说不准对你上课还有所帮助呢。”

林诗文暗笑,心想:你拐弯抹角,其实也没安什么好心,便继续推托。

“林老师,我知道我有些唐突了。但是,我是真心诚意的。假如你担心什么的,可以带个小姐妹一起来的。之所以一定要约你吃饭,是因为这顿饭里包含着教育,还有文化。”

听她这么一说,林诗文的好奇心勾起了。她便特意打了个电话给王婷,关照她如果她发微信过去,就打电话给她,以便她有借口可以离开。又关照如果超过22点还没有回宿舍,让她立刻报警。

钱仕成定的餐厅在老街的一条小巷里,林诗文到了老街,在几十条小巷里穿梭,愣是没有找到那条叫“蒹葭巷”的小巷。钱仕成接到林诗文的求援电话,立刻赶到巷口,找到了她。林诗文抱歉说自己是路盲,钱仕成笑着说,自己认识的100个女孩中,有99个是路盲,剩下一个是路痴。

跟着钱仕成,林诗文来到一栋古色古香的老宅。门楣上悬挂着两只大红灯笼,一对威猛的石狮子把守着大门。进入屋内,绕过照壁,但见亭台楼阁,花池水榭一应俱全。钱仕成介绍说这里原本是状元府,现在老宅被修缮后,修建成了宾馆。

钱仕成一边行走,一边介绍这里的大梁是从哪个古镇运来的,那里的假山又是从太湖哪里的小村落里运来的。钱仕成说,为了修旧如旧,所有的原材料都是从别的老宅里寻觅而来的,光那些旧材料,就花费了500多万。为了搜集那位潘姓状元的遗物、资料,公司又花了上千万。他指着厅堂里柱子上用玻璃罩围着的一副对联说,这是真迹,在香港拍卖行里拍来的,花了200万,周围都有报警系统。

林诗文惊讶于钱仕成对这里如数家珍。钱仕成解释说,自己小时候在这附近住过,熟悉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后来政府号召企业出资来维修,他们公司参与了这个项目。

“这么说,这个老宅如今是你的?”

“是国家的,我们公司只是有部分经营权。还是国家的好,大家都能来住住。假如真的是我的,只有林老师这样的佳人才能进来了。”

“钱老师,你可真会开玩笑。”

“我读书那会,听语文老师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就在想蒹葭巷里何时有一位‘伊人,看来今天终于等到了。”

林诗文一听这口吻,打算待会借故去上洗手间,给王婷发消息。

一边说话,一边继续走,经过一个刻有“媚玉辉珠”门楼的厅堂,拐进一间雅室。只见里面摆有一张红木八仙桌,桌上已摆了六盘冷菜。钱仕成说初次见面,请林老师尝尝正宗的胥城菜。

林诗文入座后,便进来一男一女,男的穿长衫,手里捧着一把三弦;女的穿旗袍,手里捧着一把琵琶。他们向主人行礼后,便开始唱起评弹来。

“林老師,评弹能听懂吗?”

“以前念大学的时候,在上海也听过。不是很能懂,但是听起来好听,所以也很愿意听。”

“我小时候常听这个,以前暑假里也没什么电视节目看,我就听着评弹,还有知了的叫声,慢慢进入梦乡。”

两位唱的是《唐伯虎点秋香》,里面在说秋香如何留下“三笑”,这边服务员开始上菜。碧螺虾仁、响油鳝糊、松鼠鳜鱼等一盘盘菜都上来了。林诗文尝了几口,味道鲜美,甜而不腻。她啧啧称赞,钱仕成也陪着尝了几口。

林诗文问钱仕成身材保持那么好,是否与饮食节制有关,一般人到中年都会发福的。

“林老师,你到底是语文老师,提问非常有水平。你的问题涉及很多我的私人问题,我长得比较成熟,你以为我40多了?其实我是80后,80年的,40还没有呢。我喜欢运动,喜欢户外,我曾骑行过川藏线,还攀登过四姑娘山。这皮肤,都给晒的。”说完,自惭地笑了笑。林诗文报以微笑,他继续说:“胥城的菜,有位美食家说过,只能尝尝味道,假如大口大口吃,就是牛吃蟹了。”

他们聊了会,评弹演唱结束。又进来两个穿着戏服的女子,她们开口一唱,林诗文便明白了,是昆曲《牡丹亭》。

“钱老师,不是打算和我聊教育问题么?怎么请我看昆曲,听评弹。”

“不急,我们慢慢吃,慢慢欣赏。我待会讲的问题与这些文化现象都有关。请你尝尝这瓶拉菲红酒,1997年的。”说完,让服务员开启红酒。

林诗文担心有意外,便摆手婉拒。钱仕成也不是十分劝酒,便亲手为她添加了鲜榨橙汁。

待昆曲演员散场,雅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好,下面我们来聊聊教育问题吧。”钱仕成用一种“发哥”式的微笑说。

“洗耳恭听。”林诗文回以赵雅芝般的微笑。

“你的学生,听过评弹,看过昆曲吗?或者他们看过《唐伯虎点秋香》《牡丹亭》原作吗?”

“高中学习,考试压力大,每天作业都很多,恐怕没人看过。”

“考试涉及的题目,比如《牡丹亭》作者是谁?昆曲的文化意义是什么?这些他们就是都背出来,又如何呢?无非是知道一些知识,而这些知识对他们的生命,对他们的事业几乎毫无帮助。我非常不爱看的一种电视节目,就是知识问答,一个选手答出一道题过一关,然后全部过关,可以获得几万元的奖金。为了这区区几万元,他可能会花上一辈子的时间。”

“你之前说的,我比较赞同。纯粹死记硬背知识,对他们的终身发展没有益处。后面说一个选手要去花一辈子背知识,这个说法有问题吧,很多选手都是年轻人。”

“这就更要命了,一个年轻人,仗着记性好,背了很多知识,获得了几万元的奖金。他以后会误以为这样做很好,还会继续去背,去参赛。其实电视节目组是不会让同一个选手参加两次比赛的,他之后很难再去赢得奖金。那些鸡零狗碎的知识能帮助他经营一个企业吗?甚至连追一个女孩子都困难。”

“可是体制如此……有定论的知识比较容易考察。”

“你喜欢这样的教育体制吗?”

“说实话,不喜欢。”

“你觉得你能打破这一体制吗?”

“不能够,不过,我多少可以尽我的一点力量影响我的学生。”

“没用的,你身在这个体制里,就像所有的人都在泥潭里,还能指望你去把别人拉出来?你不要以为我的奖学金发给一个第十名的学生,就觉得素质教育有用。因为在中国,很少有家长像我这样看得清,况且我还不是家长。”

“冒昧问一下,您……是丁克一族?”

“本人单身。”

“哦,不好意思。”林诗文有些羞赧,她一直以为钱仕成那个大叔年龄,早该成家了。

这时候,林诗文的手机提示音响了。她看了看微信,是王婷发来的:“情况如何?我需不需要打你手机?”她飞快地回了句:“一切顺利。我回来详聊。”

“钱老师,你没有教过书,是什么让你对中国教育看得这样清呢?”

“那年我没考上胥城中学,只上了一个三流的高中,后来又只考了一个三流的大专。所以我的心思不在课本那些死知识上,而是对社会的人情世故,对历史的真相,对文化的本源产生了兴趣。比如评弹、昆曲,我都会亲自去听,听好多次。那些经典名著,我都花时间去看。因为不用将时间花在应付考试上,我反而比胥城中学的同学多读了不少书,多认识不少优秀人才。”

“可是好多人需要好大学作为人生的平台,假如俞敏洪放弃复读,只能回家务农,根本就没有新东方那回事了。”

“但是绝大多数优秀的毕业生在为老板打工,或者为政府打工。我不是炫富,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到这里来吃一顿,住一晚。你我都喜欢文化,假如没有财富作为平台,文化人又怎么能真正去搞文化?以前民国的文化人,很多都是出身名门望族,家里底子厚,才能觅来珍本孤本,去搞研究。”

“听钱老师你这么一说,仿佛我这个教师,做得毫无意义。”

“雨入花心自成甘苦,水归器内各成方圆。这要看你,怎么去看了。”

后来,他们又聊了会。林诗文本以为学习成绩并不出色的钱仕成会是个大草包,没想到,他对文化、对教育都深有研究。时间倏忽就过去了,待她打算动身,发现夜已经很深了。

“今晚,就住这吧,我给你留了一间小姐房。真的,是以前潘家小姐住的。房间里的一些旧式家具,不是原来的,是我从乡下淘来的。”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房卡。

林诗文婉拒,钱仕成说了好多理由,她都不答应。

最后,钱仕成说:“林老师,你给学生讲课文的时候,学生问你以前的闺阁究竟是什么样的?你能答出吗?答得出,你回家;答不出,你留下。”

“这……”林诗文踌躇了好一会儿,最后她答应了,坚持说自己来付房费。

“林老师,我们公司有内部文化期刊,算我向你约稿,请你来体验,你只需要为我们写一篇千把字的文章,写写你的体验,到时我还会支付你稿费。”

林诗文抿了抿嘴,微笑,答应。

她询问了服务员,这间房房费多少。服务员说,2888元。天哪!住一晚,差不多是她一个月工资。

林诗文进了房间,见到一个老式的雕花清朝大红木床。屋里的桌椅,并梳妆台,一律是雕花红木的。几案上摆放着景德镇的粉彩花瓶。时间,仿佛倒流回了百年前。

推开窗棂,一轮上弦月斜挂着,数点星星装扮着夜空。

夜凉如水,她蜷在被子里,突然很想看书。一翻,枕边,居然有本线装书,还是民国时的旧版《红楼梦》。她的心,要醉了。

林诗文把那晚住小姐房的经历告诉了王婷,王婷羡慕地说,你遇到高富帅啦!林诗文笑着说,高富帅确实是高富帅,不过人家是大叔。王婷问钱仕成是否成家,林诗文说据他自己说是单身。

“哇!钻石王老五!”王婷双手交叉,做不可思议状,然后又问了林诗文许多用餐的细节。

王婷问林诗文假如对方真的有意追求她,怎么办。

“先排队。”林诗文捂着嘴笑言。

“对了,还有一个余乐呢。不过,余乐与钱仕成相比,就逊色太多了。”

“我可不是這个意思哦……”

提到余乐,林诗文心头一震,因为自从余乐换了年级后,就很少在学校里见到他了。周六,高三需要补课一天。周日,余乐因为要阅卷、备课,也难得有时间约林诗文一起出游。

他们的联系,主要是微信。

林诗文在朋友圈里发的照片、文字,又多了一个固定的点赞好友,那就是钱仕成。那天吃晚饭的时候,钱仕成主动加她为好友。

林诗文转发的文章,以教育、文学、文化为主。钱仕成转载的文章,涉猎就比较广泛,除了传统文化,时政、历史、财经、体育、养生等无所不有。林诗文问他,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将这些文章一一看完?钱仕成说自己即使应酬到深夜,也会看点好文字,每天都必须让自己进步一点点,文章不一定都看完,但是精华部分自己已经吸收。

晚上,躺在床上,翻翻朋友们转发的文章,钱仕成转的那些质量属于上乘,尽管他自己很少写文字,但是拍摄的那些户外风景,每一张都值得用做电脑桌面。

钱仕成与余乐一样,有时也会发一些问候的微信。林诗文回复之后,余乐往往又会滔滔不绝发来许多;钱仕成寥寥数语,但字字入心。

有一天,林诗文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段文字:春光明媚,是踏青的好时光。可惜胥城市里只能看到水泥森林,多想去乡间的小路上走一走。

不一会儿,上面就有人回复:你在哪?我马上来接你。一看头像,照片是南迦巴瓦峰。林诗文知道,那是钱仕成。她发了条微信给他,告诉了他小区地址。

林诗文在小区门口等了一会,她见到一辆悍马越野车停在了她眼前。钱仕成从车上下来,将她拉上副驾座。

“我只是想去胥城市的郊外走走,嗅一嗅泥土的清香。你开这车过来,太夸张了,这车都可以开到西藏了。”

“没错,我曾开了这车去过西藏。这车上,有许多户外装备,我看你比较着急,所以直接开了这车过来了,没有别的意思。”钱仕成似乎意识到什么,补充说:“小年轻们喜欢拉风,喜欢炫酷,我只看重性能,这车性能好,还有车里有两辆折叠自行车,到时我们可以骑行。”

胥城市里交通拥堵,车子发挥不出多少功力,等上了高架,它就一路风驰电掣。

“打算带我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得在朋友圈里晒一下我的行踪,要不我失联了怎么办?”

“放心,到了那里,你尽管拍照,我保证你一定会发好多美图去朋友圈。”钱仕成戴着墨镜,不过仍能看出他在窃笑。

开了一个小时左右,汽车离开了大道,进入一条荒僻小路。路两旁都是田野,已经嗅到泥土、肥料、青草混合的味道。林诗文忍不住闭上眼,做深呼吸。

钱仕成让她继续闭眼,几分钟后,车子停了。林诗文睁开眼睛,禁不住“啊”叫了起来,眼前是一大片油菜花田!黄澄澄、金灿灿,连绵不断。

“我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油菜花。”

“我小时候,骑了自行车到郊外,就能看到这样的油菜花田。也就30年的时间,胥城市大变样,变成了一个大城市,什么都现代化了,不过我们的童年记忆却毁了。”

“胥城市如果不搞建设,钱老师,你也不会成为钱总吧?”

“是的。不过有时我想,假如胥城市仍如30年前那般朴素宁静,我宁愿不挣那么多钱的。真的,我的父亲没什么钱,但是一辈子过得很开心。”

“资本家每一个毛孔里都浸满罪恶,是不是因为毁了那么多田,拆了那么多房而忏悔了?”林诗文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做企业的有做企业的无奈……”钱仕成思忖片刻,说:“我们还是看风景吧。”说完,他取出折叠自行车,安装好,他两人便在陇上骑行起来。林诗文兴奋地唱起《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钱仕成也欢快地吹起了口哨。

那天,林诗文发在朋友圈里的那些油菜花田美照,很快被无数人点赞。都在问他,在哪里拍的。她统一回复:30年前的胥城市,穿越回去的。有朋友问,一个人去的?她语焉不详地回答,和朋友一起去的。照片上,她还配了首小诗: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

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

金黄的油菜花是大地的衣裳

多少落寞惆怅都随晚风飘散

遗忘在乡间的小路上

只有一辆单车和另一辆

一起在柳梢头等着月亮

有一张照片,她没有放朋友圈,那是钱仕成搂着她的肩膀,两人的自拍。

当时有风掠过,油菜花仿佛翩翩起舞,钱仕成说:“现在背景真美,不如我们俩拍张合照吧。”说完,便搂着林诗文的肩,举起了手机。林诗文没有拒绝。

后来,钱仕成又与林诗文约会过好几次,听音乐会、看话剧、参观博物馆,凡是林诗文喜欢的地方,他都乐意陪着。并且除了买单,他还能给出恰当的点评。

“钱老师,我不明白,你怎么认识那么多文化圈的朋友?”

“我愿意花钱买他们的作品,听他们的作品,而且还能讲一些内行话,他们当然愿意和我交朋友了。”

“和他们交朋友,对你卖房子有什么好处?”

“好处可多了。第一,他们自己要改善居住环境,首先想到的就是找我。第二,他们想要进行房产投资,想到的还是我。第三,他们都是文化人,我可以靠他们来打广告、做宣传。”

“生意人毕竟是生意人,不像我们做老师的,身边的朋友,除了老师,还是老师。”

“这倒是的,除非以前是同学,社会上交朋友需要一个平台,能互惠互利。你们做老师的,除了能帮助人家小孩提高成绩,其他的就没什么了。我这个平台大了,什么样的事我都可以帮。比如我有朋友孩子要读胥城中学,他找我绝对要比找你们学校除校长之外的老师更管用。”

“社会风气都是被你们这种人弄坏了!”林诗文扬起了眉毛。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我们都在江湖之中。其实我也待腻了,你愿意陪我去大理隐居吗?”

“钱董事长,这么多人要找你买房子,这么多员工要等你发工资,你怎么说走就走呢!”

“好吧,不说这个了,改天我带你去看看我们公司搞的活动,让你也了解一下我们的生活。”

期末考试愈发临近,办公室里的气氛也愈发沉闷、紧张。林诗文的心绪糟透了,这一切都是分数惹的祸。

那是学校进行的月考,美其名曰“期末考模拟考”。考完之后,各班照例要算平均分、排名次。顾老师拿来两张试卷找林诗文,说这两篇作文没有偏题,希望林诗文能改一下分数。这两张试卷的作文都是林诗文批的,当时批的时候,班级、姓名都被遮去,她也不知道是顾老师班上的学生,根据评分要求,打了不及格。

林诗文告诉顾老师,备课组长说了作文成绩一律不改。

顾老师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说:“亲,只要你愿意改,备课组长那里一切好说话。”

林诗文摆摆手,说:“顾老师,爱莫能助,这两篇作文我觉得确实有问题。”

顾老师的脸倏忽由晴转阴,她跑到一旁的王老师那,让她看作文。王老师与顾老师年龄相仿,推了推眼镜,瞧了瞧林诗文,便浏览了一下两篇作文,说:“这两篇作文,确实写得不是很好,不过要说偏题,也有些过,及格总是可以的。”

“就是啊,王老师,这两篇作文也不知得罪谁了,竟然被‘莫须有的罪名打成了不及格,真是冤杀人也么哥!”

林诗文没有理睬她,兀自去上厕所了。

等她回到办公室,备课组长陈老师把她喊到了教师休息室。陈老师告诉林诗文,顾老师强烈要求修改作文成绩,她觉得两篇作文确实也有可取之处,打不及格有些过,她已经把分数改了。

“陈老师,你不是说过作文成绩一律不得修改吗?”

“我说的是一般情况,顾老师那两篇作文情况特殊。”

“好吧,以后遇到这种情况,我给及格分。”

“这样挺好,年轻老师都得在阅卷中成长,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对了,待会我会发一套试卷,你让学生好好做做。”

“最近不是一直在做模拟卷吗,连课文都不讲了?”

“课文里的内容不是不考查么,这份卷子不一樣,是市里教研员给我的。昨晚,校领导请教研员吃饭,让他辅导辅导我们复习。今天中午,他发了一套试卷过来,你懂的。”

“陈老师,假如考试内容不涉及模拟题,那我们做了也白做;假如考试内容涉及模拟题,那是作弊!”

“林老师,这不是你一个班级的事,这关乎我们学校的荣誉。为了这套题,我昨晚都喝趴下了,贺校也是。他还特意关照我,一定要让你们班级多做几遍,最好都能背出来。”

“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陈老师,谢谢你的美意,我觉得我们班级无须这么做!”

她回到办公室后不久,陈老师送来一套试卷以及一张表格,那里有各班级的均分与排名。林诗文惊讶地发现,原本垫底的顾老师班级,因为修改了两份作文成绩,成功超越了另一个班级。

林诗文只觉得眼前发黑。

临近下班,林诗文接到钱仕成的电话,让她晚上穿盛装,出席一个他们公司的楼盘宣传活动。

林诗文并没有什么正式的礼服,思忖了好久,她决定穿一件蓝印花旗袍,项脖上戴一串珍珠项链。然后打了车,来到市郊的一座楼盘售楼处。

那时,已华灯初上。那里竟然人山人海,看来楼市真的火爆得可以。那些衣着随意的,大多站在门外,他们是看热闹的。而那些西装革履的男士与盛装打扮的女士,则是参加活动的嘉宾。林诗文来到门口,向工作人员报了自己的姓名,立刻有人呈上一张贵宾券。

进入场内,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先是一个展览馆,一身名牌西服的钱仕成,正在向嘉宾们介绍玻璃展馆里的藏品。看到林诗文进来,他立刻走上前去,向大家介绍:这是我的女朋友林诗文,林老师。

哇!嘉宾们发出阵阵称赞声。有人鼓起了掌,立刻有许多人开始响应。林诗文觉得浑身不自在。

“各位,今天之所以在这里给大家介绍国宝,是为了说明我们公司,不仅做房产,更是做文化。一个房子,没有文化,只是一座空壳;有了文化,那就是家……”钱仕成侃侃而谈。

这时候,里面的摇滚音乐响起,司仪邀请大家入场。钱仕成停止了讲解,拉着林诗文的手,招呼大家往里面去。

在花园过道,里面一字排开红酒、鸡尾酒,钱仕成拿了一杯递给林诗文,自己也随手取了一杯鸡尾酒。

进入花园,里面灯光闪烁,中间是一个水池,对岸是一座露天舞台。司仪说,时装秀即将开始。不一会儿,几位穿着时尚衣服的模特踩着猫步就上场了。

水池周围摆满了座位,男男女女在那里喝酒聊天。林诗文发现,女的大多浓妆艳抹,穿着暴露;男的大多大腹便便,色眼迷离。

虽然坐在钱仕成身边,但是不时有客人来找他,林诗文几乎没什么机会和他说话。

等到内衣秀上场,底下观众一片欢呼,照相机的镁光灯此起彼伏。那些模特因为戴了面具,倒也大大方方,步伐依旧那么稳健。倒是林诗文,第一次看到这些场景,如坐针毡,借故上厕所,离开了。

等她回到现场,司仪说刚才的抽奖活动结束了,还将提供一个特别的抽奖活动,奖品是花园附近的一栋别墅。刚才提前离场的观众,现在又回来了。尖叫声、欢呼声此起彼伏。司仪特意把抽签箱翻过来倒过去,然后抽出一个号码。

“045520”司仪大声说道。

林诗文低首看了看手中的入场券,竟然就是这个号码。

“请拿到这个号码的朋友赶紧上场!”司仪在催促。

“重新抽,重新抽。”底下观众在喊。

林诗文犹豫了片刻,还是来到了舞台上,她对司仪说:“这个号码是我拿到的,不过我不能接受这个奖品。我想还是自己买的房子,住着舒心。谢谢!”

底下一阵唏嘘。

这个时候,钱仕成也来到舞台中央,“各位嘉宾,原谅我欺骗了你们。因为最后的抽奖活动,是我特意安排的,号码‘045520,就是林诗文,我爱你!如果林诗文接受了这栋别墅,我会立刻向她求婚,这就是我们未来的婚房;如果林诗文没接受这栋别墅,我更要向她求婚,说明她根本不看重我的金钱。”

钱仕成突然取出一枚钻戒,单膝跪地,向她求婚。背后烟花、礼炮绽放,一时间火树银花,让人目不暇接。

林诗文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等她回过神来,撩起旗袍,飞快地离开。钱仕成喊着林诗文的名字,追了出去。

来到门口,林诗文对钱仕成说:“不好意思,终身大事,我不能随随便便答应。”

钱仕成说:“知道我中考为什么作文没及格吗?因为我把暗恋同桌的事写到作文里了,我觉得这感情很美,就该这么写。可老师认为作文偏题,今晚,我觉得是个求婚的好机会。不知林老师,你算不算我偏题?”

“偏题……作弊!”林诗文恨恨地说:“你们都是一丘之貉!”

林诗文收到余乐的微信,让她下班后在学校附近的公园门口等一下。林诗文看到余乐时,发现他站在电线杆下,脸色凝重,正不时来来回回地踱步。

“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我约你,只是想把这个……给你。”说完,从包里取出一封信。

“你一定得回去再拆,或者,我离开了,你到公园里去看也行。不管结果如何,你一定要和我说清楚。”

“这……”林诗文还想多问几句,余乐却匆匆地离开了。

林诗文瞧了瞧手中的信封,有些皱巴巴,还仿佛有些汗渍。她按捺不住好奇心,便站在余乐刚才站的地方,把信拆了。原来余乐从别人的口中得知钱仕成向林诗文求婚的事,他说他痛苦万分,这个时候只能再写一封情书,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余乐言辞切切,饱含深情。在信末,他说他希望林诗文能给一个准确的答复,要么让他去幸福的天堂,要么让他去痛苦的地狱。

林诗文抬头望了望天空,心中百感交集。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便信步走入公园。她看到牡丹、芍药们正开得雍容华贵,一对花蝴蝶绕着花朵,你追我逐,情意绵绵。道旁的香樟树仍旧那么高大挺拔,枝繁叶茂,如今也开出一串串的小黄花,散发出阵阵香气。池塘边,有一位老者坐在小矮凳上,举着钓具,默默地等着鱼儿上钩。

她就这么地在公园里散步,一圈又一圈,直到月上枝头,直到公园里的人都散去,直到自己的心彻底平静下来。

她在给一位外号叫“包打听”的同学打了一个电话。

林诗文约了钱仕成在咖啡馆见面,钱仕成满脸堆笑地坐下,轻松地说:“是不是有好消息要告诉我?”

“为什么要瞒我,你其实结过婚。”

钱仕成一愣,口气变得凝重:“你从哪打听来的?消息可靠吗?”

“我托一个同学打听到的,据说信息来自一个老邻居。对不起,钱总,侵犯你的隐私了。”

“不,是我不对。我既然向你求婚,就不该向你隐瞒。我和前女友确实领过证,但是由于那阵子我生意不行,她母亲坚决反对,所以最后酒席都没办,我们就离了。”

“那也是结过婚的,你们同居过吗?”

“我不想瞒你,有过。”

“除了这个前女友,你还和……别的女人……睡过吗?”林诗文低着头不时搅拌着咖啡,这时突然抬头望了望钱仕成,然后又很快低下头去。

“不瞒你说,也是有過的,不过都是正经女子,不是那种场所的人。”

“行了,你不需要向我说那么多……说实话,这学期,我只想教好我的班级,没想过谈恋爱。你让我做女朋友,我都没答应,怎么可能接受你的求婚?”

“我们可以慢慢再了解,我都等了快40年了,不怕再多等一两年。我坚信,你就是我的Miss Right!”

“你的情感经历那么丰富,你怎么可以保证,我……就是你的唯一?”

“我可以发誓……也许你不相信,我可以到公证处去公证,把我名下所有的财产都转给你,一旦我变心,我就净身出户。”

“对不起,我对您的那些钱不感兴趣。”

“这更好,你看,我们有那么多共同的爱好、志向。你我在一起,是多么愉快。我的过去,我没法涂抹掉。但请相信,我一定会给你一个美好的未来。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自打那天在學校里见到你之后,我就和其他女性没什么接触了。”

“在一起很开心,可以做朋友啊!结婚是一辈子的事,我得慎重考虑。我觉得我们的生活轨迹有很多不相同,将来或许会有很多矛盾的。”

“你可以跳出固有的生活圈子,到我这边来看看。我的公司你可能不愿意进来,我可以介绍你去我朋友的公司,你去做做文案、做做策划,都没问题的。我还是坚信,你从学校到学校,是教不好学生的。从教育考虑,你最好也能去社会上锻炼锻炼。”

“你的这个理念我会考虑的,不过,关于爱情,我目前还不想有个确切的答案。”

“还在考虑那个叫余乐的老师?”

“你怎么知道的?”

“我的侄子钱鹏飞在你班上读书啊,还有,我还知道一些,你的前男友为了留在上海抛弃了你,你曾经差点自杀……对不起,我也向别人打听了一些你的私事。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

林诗文先告辞了,留下钱仕成一个人落寞地倚在沙发上,呆呆地望着落地窗外,车来车往。

十一

林诗文被贺天宇喊到办公室,只见他端坐办公椅上,态度非常严肃。

“你们班为什么不做模拟卷?现在,你们班倒数第一,直接拉掉年级均分,导致我们学校排在别的学校后面。林老师,你这是不负责任的表现!”

“贺校长,请问一下,你觉得什么样的老师是好老师?”

“能帮助学生提高成绩的老师。”

“靠作弊提高成绩也算吗?”

“首先,我们这不是作弊,是提前做准备。其次,小平同志说过,不管白猫黑猫,会捉耗子,就是好猫。只要能提高成绩,不违法犯罪,都是好老师。”

“那培养学生对于语文的热爱,培养学生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这样的老师,算不算好老师?”

“只要成绩不提高,就不是好老师!林老师,你说的那些其实也重要,可是局领导、家长们看得到吗?大家都想看到实实在在的分数。”贺天宇的口气已有所缓和。

“以前在大学里,我总觉得中国教育出了问题,是体制问题,只要每个老师用心去教,用心去改变学生,学生们的状态总会一天一天变好。现在才明白,其实还是人的问题。均分一分两分真有那么重要吗?学校排名一名两名真有那么重要吗?我看对学生而言,那些真的算不得什么,只有对你,校长大人,才至关重要,关系到你的仕途发展。”

“林老师,你怎么可以这样对领导说话呢?”

“一个人品有问题的人,却被称呼为‘领导,这就是教育的最大问题。谢谢你,让我看到了教育的真实一面。这一年里,我经历太多太多,也学到了太多太多,我这里有一封信。”她说着,从坤包里取出一封信,接着说,“麻烦你转交给校长,内容你也可以看看。”

贺天宇接过信封,林诗文转身就走了。

她的身影是那么绝决,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以至于贺天宇呆滞了很久。

他好奇地打开信封,信很短,是手写的:“辞职信: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

林诗文在办公室里收拾东西,余乐过来帮忙。

他一边收拾书本,一边问:“就这么走了,还回来吗?”

“不知道。”

“为什么走?是因为贺天宇批评你吗,还是因为我……影响了你?”

“都不是。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种多肉植物吗?因为这个城市没有多少土壤,我没法种树,只能培养多肉植物。我觉得长期生活在学校里的人,就像这陶瓷盆里的多肉植物,长不大,也盛开不了最美的花朵。”

“可是去哪个城市不都一样么?我们每个都市人都缺乏精神的土壤,只能在稀薄的土地上苟延残喘。”

“所以,我这次打算去得远一点,去西藏,去看看最纯粹的蓝天、碧湖。纳木错,南迦巴瓦峰,用我的脚步去丈量。”

“不打算做老师了?”

“也许钱仕成的话有道理,从学校到学校,一个老师很难真正突破自己。我觉得我还年轻,应该再去多走走,多经历一些人世沧桑。回来之后,是否再做老师,那时再做决定吧。也许那时的我,会更加看清这个世界的黑暗,也许会更加相信这个世界的美好。”

“好吧,我倒也很赞成你的这一想法。虽然我自己一直希望周游世界,但也只能利用寒暑假,零星地去几个地方。到时多拍点照片,发朋友圈,分享。”

“一定。”

“我……还有一个问题。”

“想问我爱情吗?”

“是的。”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姬玉露吗?因为这植物被阳光照射会后变色,会变得像玉一般通透、美丽,而人一旦遇到真正与自己心灵契合的人,也会变得神采奕奕。我想找的人,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感谢你对我的关心与爱护。最近事情很多,我想通过旅行,把心漂白得纯净一点,到时再看看内心的反应。”

“这么说,我还得继续等下去。”余乐苦笑一声。

“别这样,假如有合适的女孩,你不要辜负了人家。”

“那你会去选择钱仕成?”

“为什么一定要去选他?”林诗文笑了,说:“说不准在旅行过程中,遇到一个背包客,挺合适,就是我一直要找的那个呢?”

“那我祝福你。”

“谢谢!”林诗文灿烂地一笑。说这些的时候,阳光正好进来,林诗文的笑靥映照在那盆姬玉露上。它渐渐地,由翠绿色变成了红褐色。

作者简介:

金泓,1980年出生于苏州。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苏州市杂文协会副秘书长。出版有个人散文集《梦里依稀小巷深》。小说《丁大厨》获首届“冯梦龙”杯新三言全国短篇小说征文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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