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

2018-08-09 08:18南在南方
读者·原创版 2018年8期
关键词:闲话佛印斧子

文|南在南方

程颢有诗:“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心地如常,从来不易。万物若手足,信手写来,多是神往之人、之事。

《水浒传》第七回写:薛霸腰里解下索子来,把林冲连手带脚和枷紧紧地绑在树上,同董超两个跳将起来,转过身来,拿起水火棍,说是高太尉要弄死他。林冲见说,泪如雨下,便道:“上下?我与你二位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董超道:“说甚么闲话!救你不得。”

人之将死,其言也哀,这公人来了一句“说甚么闲话”,着实骇人。这句闲话不闲,活画出公人董超的冷血。

大多数的闲话都信马由缰,说到哪儿算哪儿,不怕冷场,也不怕把话说死,大不了重新起个话头儿罢了。

这类闲话,常常要扎个堆儿说,在夏天傍晚的树下,冬天阳光最好时的墙根儿,秋天的麦场,春天随处随地。这个还不是讲古今,讲古今只是一个人的事,不允许七嘴八舌。说闲话,偏偏就是七嘴八舌。

扎堆儿的事常见,可说闲话的堆儿,常常以群分,男女老少,各成一堆儿,有趣的还是老人堆儿和小孩儿堆儿。老人的闲话,有盐没醋,嘴里说着“八十岁老汉砍黄蒿,一天不死要柴烧哇”,像是叫苦,却是乐天。虽说是桑树上打一棍,柳树上去块皮,落了一地梧桐叶,好像也没啥问题。

小孩儿的闲话,话是闲的,语气却是着急的,天一句,地一句,不知天高地厚,正是可爱的地方。一个说“太平洋是我爸挖的”,一个说“死海是我爸杀的”,一个说“珠穆朗玛峰是我爸搭的”,这爹“拼”得奇趣。

小部分闲话却是相对的两种说辞。日本僧人吉田兼好说,事事能干却不解风情的男子,好比没有杯底的玉杯,中看不中用。又说,如果谈话的对象意见与自己的一味相同,则与独坐没什么差异。

闲话的趣味在于,不是一言堂,坐卧不拘,言谈也不拘,这样才有意会,才有莫名其妙的妙处。苏东坡和佛印交好,苏东坡进得庙门高喊一声:“秃驴何在?”倘是佛印一言不发,或者顾左右而言他,就无趣得很。佛印就是佛印,缓声应道:“东坡吃草咧。”这才是佳话,棋逢对手了嘛。

闲话里头,有时也要击节才显得痛快,不然会被骂。冯梦龙的《古今笑谈》里有一则:梁次公与一友夜谈,每至极快处,其友唯唯而已。次公问其故。友曰:“曾听过。”次公谑之曰:“汝是天下极贱人。”友骇问。次公曰:“天下极快之语,一经汝听过,便不值钱,非贱而何?”友亦大笑。

虽说是戏谑,但适度捧场,也是乐趣。

闲话里头,有一种是程式化的,借钱或是求人办事时显得格外明显—整个过程差不多要半小时,前二十分钟,要谈曾经的同事、同学,接着要谈现在彼此认识的人,再接着谈社会热点兼国际形势,最后五分钟才进入正题。这个程式似乎一成不变。

很多时候,说闲话要知趣,偏偏有些不知趣的,吾乡管这种人叫“烂板凳腿的”。说从前有个人叫王柯,拿斧子去砍柴,遇到神仙下棋,他只看了一局,不想手中的斧子把儿都烂了。“烂板凳腿的”跟王柯不一样,他坐下来,就像屁股长在了板凳上,不管你忙不忙,只是一张嘴说,这让人厌烦。

家人坐在一起说闲话,许多话可能重复过很多回了,但不觉得厌烦。祖父祖母在世时,我们坐在一起,言不知所起,也不知所终,只是絮絮叨叨。有一回,祖母说起她年少时的事情,说她赤着脚站在小河里,水是好水,河里的小石头又白又圆,找个石板儿,把皂荚捶得茸茸的,洗头发,一头的白沫子……我装作一副痴傻的样子问她:“你领着我没?”祖母愣了一下,乐啦。跟祖父说闲话也好玩,他年轻时见过的汉江,中年时站在台上被批斗时的小感想,或者某年某月在某个亲戚家吃的一顿好饭,说起来,都是津津有味的。

等到我明白这些闲话说一回少一回时,他们都老了,这样的闲话,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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