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爸爸站过的岗位上执勤

肖竟吉

那一天是2002年2月15日，那时爸爸39岁，我13岁。

爸爸是在和病魔顽强搏斗了五个月之后在这天离世的。生病之前，爸爸因为业务精湛被选拔为APEC会议期间贵宾车队的开道车手。爸爸的开道任务中，主线和备线共要途经14家宾馆、上千个路口和建筑参照物。贵宾车队开道任务要求零误差，间隔时间的误差不得超过30秒。爸爸先后翻烂六张地图，他还有一个小本子，密密麻麻地记载着线路、路口和时间，一有时间就拿出来背。他还经常向我请教英文的发音。训练最紧张时正好是七八月，开道车按照规定不允许关车窗，车内温度动辄就是40摄氏度，到了10月初，车队每周要进行三次每次24小时实战操作。其实那个时候死神已经展开了它的翅膀若隐若现飞翔在爸爸的天际，只是他不愿意面对，而是选择了逃避和忽略，选择了硬撑。他对妈妈说，做警察一辈子能遇到APEC会议这么重大的安保，是件幸运的事，上天如果继续眷顾他的话，至少让他能参加完安保……可是，10月9日，他终于没能敌过对手，他倒下了，送进医院后被确诊为肝癌晚期，他为APEC会议贵宾车队开道的心愿再也没有实现的可能……

我的爸爸叫肖玉泉，曾经是上海市公安局杨浦分局交巡警支队五中队民警。对爸爸的最深印象就是他好帅！有一次在马路上，我和妈妈一起，突然有个警察骑着摩托车滑过一条漂亮的弧线，停在我们面前，再一看，是爸爸，他高大魁梧的身材，一身笔挺制服，腰上是全套的装备，戴着墨镜，简直帅到无敌。爸爸的岗位是翔殷路中原路口，每次路过这里，我都要放慢脚步，为的是多看几眼爸爸，和同学一起走的时候，我走得更慢，带着炫耀，为的是听到他们发出各种各样的惊叹。我还跟着爸爸去过他一直帮助和资助的残疾母女陈爱林和许佳丽家。进了她们家，我大吃一惊。我一直觉得自家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连房子也没有，借的房子里的家具因为常常搬家都散了架，可是这一对母女只住了一间只能放一张床和一张桌子的小房间，人进出连身子也转不开，两个人都有残疾，生活没办法自理。我还知道，爸爸资助过离家出走身无分文的女青年、贫困山区上不起大学的穷学生，爸爸是敬老院里孤寡老人最喜欢的“大个子民警”，爸爸下雨天开车巡逻时发现有个积满雨水的暗坑不声不响从附近的工地上背来半麻袋黄沙填了进去……爸爸说做人要遵从自己的内心，承担家庭责任和社会责任，帮助弱者，诚心待人，能做到这些的话，你就成功了。

我从小就是个假小子，爱踢足球，爸爸的心愿是让我成为专业的足球运动员，我还差一点儿入选市足球队。可爸爸走后，我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有些人死了，他还活着”，这句诗是不是就是写爸爸这样的人？人终有一死，我们该怎样活着？我可不可以像爸爸一样，做一个对别人有用的人，做一个不轻易屈服的人，做一个更好的人？

2002年4月，公安部追授父亲为“全国公安系统一级英雄模范”称号，并命名杨浦分局交警支队五中队为“肖玉泉中队”。相信是组织的安排，我实习和正式进入的都是公安部以爸爸的名字命名的“肖玉泉中队”，我的岗位也是爸爸站了很多年的翔殷路中原路口。第一次站在这个路口，我觉得自己化身成两个人，一个是少女时期的我，一个是那个时候的高高的帅帅的爸爸。一个在路中央指挥交通，一个背着书包慢慢走过。两个人隔着无尽的车流相望，就像现在隔着生死之河相望一样。实习的时候正是大夏天，站在路口一会儿就汗流浃背，我就那么一直站着，师傅几度要替换我，我都拒绝了，我知道自己其实是在自虐。我要让爸爸的逝去这块妈妈和我曾经都无法触碰的痛深化为生命的一部分，我要试试自己究竟有没有爸爸的毅力，我要变成另外一个爸爸。

有一次，一辆车子突然停在路中间，我上去看。驾驶员是个中年男人，正趴在方向盘上哭。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家中有亲人在长海医院检查出了癌症，他正赶过去，走到这最后一个路口实在是忍不住了，腿脚软得车子怎么也开不动了。他的话又让我想起了爸爸。我做了个深呼吸，拿出餐巾纸递给他，告诉他我爸爸也是癌症去世的，我理解他，但是无论怎么样，安全第一，家里人已经生了这么大的病，你再要怎么样，家里人靠谁呀？遇事要镇定，来，做个深呼吸，把车子停在路边，平静一下再去医院。

有一次，我带着自己加班加点找资料精心做好的PPT，兴冲冲去一家车辆单位宣传交通法规，可是对方的话很难听，说他们没空，你们交警不就是为了罚钱吗，那就到马路上去。这话让我差点发起飙来，但关键时刻我又一次想到了爸爸，如果是爸爸在处理这件事情，他会怎么做？于是我先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告诉对方，学习交通法规和事故案例能帮助减少驾驶员交通违法行为的发生，交通违法行为少了，你这个企业不就可以实现利益最大化了吗？再说了，你们看到的事故肯定不如我们交警看到的多，我选的都是在杨浦區域内发生的事故，身边的事故肯定更有教育意义……然后他们召集来驾驶员，然后交通安全课开始了，再然后，大家都欢迎我去讲课。

有一次，110说翔殷路隧道口有一个伤人的交通事故，我和师傅去处警。几个师傅我都曾经叫叔叔伯伯，他们像对女儿一样照顾我，但我知道自己不能躺在这些爱护上，我得自己成长起来。这次这个伤人的交通事故也一样，师傅不让我靠近，我知道他是担心我受不了满驾驶室的血。但一个交警连这个也受不了，她还合格吗，还配是“肖玉泉中队”的民警吗，还配是肖玉泉的女儿吗？于是，我坦然地走过去……

站在爸爸曾经的岗位上执勤，我不敢有一点儿懈怠，也不能有一点儿懈怠。（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