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刘晓辉

2017年7月18日23时30分，在辽宁北镇的家中，母亲走了。小弟哭喊：妈，再等一等。二哥在路上，马上就到家了。母亲没能坚持住，咽下最后一口气，眼角流出两行泪。她坚持得太久了，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一小时后，我在风雨中扑进家门。母亲的手软而温暖，仪容安详如熟睡。父亲说，你妈还没走，等着你呢。小弟又在妈眼帘下看见一滴泪珠。

母亲一生平凡，也不特别平凡。1942年农历四月十一，母亲生于奉天（沈阳），从小过继给大帅府的副官，取名兰馥，长至九岁，养父去世，日本养母欲带她东渡回国，家人坚拒，回到亲生父母的八口之家，回归了普通市民的艰辛生活。

1955年，激进的姥姥响应政府“不在城市吃闲饭”的号召，瞒着姥爷报名下乡，扭动一双小脚携13岁的母亲和八岁的老舅落户农村，姥爷和三舅辞掉城市的工作随后赶到。我的童年是在姥姥家度过的，看见姥爷抖着山羊胡和姥姥吵架，多半是后悔下乡这件事。到农村后，母亲改名凤霞。读完小学，母亲不能再像城里孩子一样升入中学，小小年纪就开始务农，18岁嫁给父亲，五年生下我们兄弟四个。

母亲长相出众，性格开朗。年轻时追求者甚众，提亲的踏破门槛，除了生活的困厄，不能不说这也是早婚的缘由。一家人出行父亲脖上骑一个，怀里抱一个，手里拽一个，母亲领着大哥总要刻意保持一段距离，那时她也只是个大女孩，难免有些放不开和不甘心。和母亲走在路上，经常被人误为姐弟。

母亲心灵手巧、精明能干。记忆中她总是在那台缝纫机上劳作，家人的衣服都是亲手缝制，我们的衣着常令旁人羡慕。到了晚年，她一双灵巧的手也闲不下来，编织、刺绣、拼图无所不能，窗帘、桌面、戏服、挎篮、手包，做什么都有模有样。逢人就送，单位一些同事至今还用着寓意“一定幸福”的“福”字坐垫。

家里谜语竞猜，总是母亲拔得头筹。父母在地方业余剧团工作那会儿，母亲是当之无愧的女一号。一个通宵熟记台词，台上还能帮搭档提词儿。演过《沙家浜》，人见人称“阿庆嫂”。

母亲爱好文艺，能歌善舞。小时候最生动的场景就是我们四个男孩趴在妈妈身边听故事。《水漫金山》《目连救母》《王小卧鱼》……她讲故事从不照本宣科，时不时地把身边的人事编进去。父亲是故事的绝对主角，高兴时是斩杀“三头凶龙”的“刘大胆”，生气时是冒冒失失的“胜大哈”。贫瘠匮乏的年代，父亲操琴吹笛，母亲唱歌跳舞，左右邻居拥挤在不大的家里，不亚于今天的追捧明星大腕。母亲喜欢读书，读一切能搜罗到的小说故事，以致影响到孩子，我就常常苦挨到半夜，从妈妈的枕头下偷出书来看到天亮。

为了照看孙女，母亲和父亲在北京生活了18年，直到我的女儿上大学。这期间正是广场舞兴起的时候，两位文艺老人大显身手。母亲编舞、教舞、领舞，自己采购、设计、制作演出服装，带着秧歌队参加比赛，到电影厂做群众演员，助兴各种开业庆典，得到好多奖项，认下好些“儿女”，老有所乐，乐不思乡，敢情比北京人还北京人。母亲走时，北京的“儿女”专程赶赴北镇，坚持和我们一样服孝，共同送别老娘。家乡的秧歌队不间断地病中探望，没能挽住她逝去的脚步，只有在墓地祈祷这位“北京老太”到了那边继续她欢快的舞步。

母亲对于文艺，不是一般的喜好，简直痴迷。小时候因为父母在剧团，又没有幼儿园，除了小弟长在自家，我们哥儿仨都是寄养大的。大哥住在大柳树，我回我的姥姥家，老三找他的赵家老妹。

七年前，母亲腰椎间盘突出动了大手术，植入尺长钢板，钉进十根钢钉，置换两个椎垫，还做了两个扩管。每每说起都感到痛，几个月后经过不可想象的术后恢复，她又在广场翩翩起舞。

就在去世前两个多月，陪母亲在沈阳急救中心做螺旋CT检查。因为隐瞒了肺癌的真相，不敢带她到肿瘤医院就医。午餐时有朝鲜女孩在跳舞，老太太全然不顾病体居然友情出场，博得一片掌声，唯独我的心在滴血。

母亲勤俭刚强，乐善好施。“破家值万贯”是母亲的口头禅，“一分钱憋倒英雄汉”是老太太的警世真言。新装修的房子，没多久就变成了物品仓库；冰柜里的冷冻食品，有的竟达数年高龄；难得一件好衣服，没上身几回就压了箱子底儿；就连38年前我上大学时拎的人造革皮箱，也赫然摆放在家里。母亲走后，家中杂物清理出足有一卡车，在80岁老父亲的要求下，请人修理保洁后，皮箱仍然留下了。

母亲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用，但凡儿孙有需要出手却一向阔绰，绝不吝啬。

儿行千里母担忧，我是家中唯一不在父母身边的孩子。母亲绝少给我打电话，想狠了就鐵路边转转，盯着南来北往的列车，万一我二儿子顺路回家来呢！沈阳是父母的老家，亲戚众多，我在沈阳工作期间，他们谁都不告诉，怕给我添乱。可在大白天里看电视，看到儿子，赶紧下楼找邻居聊天，询问人家有没有看见她家老二。这场病来得险恶，我抽空就往家里奔。母亲说，这病得的值了，我二儿子从来没回家这么勤。

母亲见不得人家有难处，人缘一向很好。生病前几个月，听说乡下原来“文艺圈子”里的人生活窘迫，专程坐车到几十里外送去钱物。按照满人的殡礼，在家停灵时需有专业的守护人，这个人恰是秧歌队的鼓手。给母亲装殓时在夜里，他没看清。白天看见秧歌队灵前吊唁，老人大叫一声：天哪，怎么会是我大姐呢！多好的老太太，可没少帮衬我们大家伙儿。出殡那天，他敲锣在灵车前边开路，一直走到公路上，咣咣的锣声把魂都敲碎了。

母亲从生病到去世，一共105天。医生一开始就预判了生存期限，没住过医院。卧床仅一个半月，始终清醒，在熟睡中逝去。医生说，中心肺部肿瘤经过四个阶段：发热、高烧、疼痛、窒息，但在这名患者身上表现并不明显，实属少见。除了邻居说老太太是修来的，应该感激那位老中医。他的药虽然败给了癌症，但减轻了痛苦。

天下无是非过错者，唯有父母。为尊长讳，是儿女的本分。母亲是“棒打郎儿出孝子，恩养无义儿”的传道者和践行者，长大成人很多年我都会抚摸“早期的伤痕”。而今，这个生我养我小时候打我的人走了，家散了，留下不尽的痛、不尽的悲和不尽的思念。

几年前写下的句子，孰料竟成今日的谶语——

钱塘

天山舞动银河水，滔滔游子泪。

少年壮志出乡关，谈笑群英会，征战不思归。

功未就，发已颓。

浊酒一杯心自醉，何以浇块垒。

羊跪乳，乌反哺，寸草未报三春晖，谁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