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陇军[江苏师范大学, 江苏 徐州 221116]
水是自然界中的一种普通物质,在中国文化中,水是一种常见的意象。宋词中的“水”意象,是宋词庞大意象家族中不可忽视的一支。宋词中的水意象出现频繁,从词牌到词体文学本身,俯拾皆是。“水龙吟”“临江仙”“西江月”等词牌以水命名,这样的词牌数不胜数,从闺阁到田园,由羁旅到怀古,烟花柳巷,可谓处处有水处处水。《文心雕龙》里面讲:“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这是中国文学批评理论中较为明确的将“意”和“象”连接在一起的说法。意象,也就是心意与物象的组合。水是中国哲学中原始的象征意象。而宋词中的“水”意象,深受其地理因素的影响,是秀气灵动的,是高雅中带着稍微的放纵,骚雅旷达。水是生命之源,万物之宗,文明的源头。当骚雅的词与水碰撞,演绎的是历史的经典。
水意象在宋词中时有出现,意蕴丰富。“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晏殊《蝶恋花》),时空的距离,化为内心的阻隔,山长水阔是满腔的无奈;“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欧阳修《踏莎行》),思念之情,婉曲缠绵,情思深远,是坚毅执着;“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写景如绘,意境高远,是阳刚坚韧;“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柳永《雨霖铃》),描写的是仕途失意的抑郁、知音不再的悲凉以及江湖飘零的凄苦。叶梦得《避暑录话》中谈到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
荣格指出:“每一个原始意象中都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有着在我们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欢乐和悲哀的一点残余。”所以对于意象的研究,是我们重拾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项重要举措。“水”意象在宋词中频频出现,有着独特的象征意味,也寄托着词人的感情。
《孙子兵法·虚实篇》中说:“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用兵因敌而变,流水随山而走,千变万化。水无常形,在宋词中亦如此。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归纳出一个说法:“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他认为,词的美感特质为“要眇宜修”。而宋词中的水意蕴丰富,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角度进行阐释。
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宋代是我国历史文明极大进步的时代,经济与文化的发展,伴随着市民阶层的兴起。但是宋代文人面对国家的积贫积弱的情况,饱受内心的折磨。偏安一隅与朝廷的不思进取,使宋代文人普遍有一种郁闷。长期的羁旅与世事变动,文人饱受艰辛。宋词中的水浸润着历史的沧桑,文人的无奈,承载着辛酸与愤懑。如柳永的《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此词把男女恋情与羁旅行役结合在一起来写,不忍离去的兰舟,在倾诉与情人依依惜别的同时,也寓含着词人仕途失意的抑郁、知音难遇的悲凉以及江湖飘零的凄苦,感情真切诚挚,情调哀怨伤感,柳永还将绘画中的点染手法运用于词中,既大笔挥洒,反复渲染,又精细入微,婉转自如。“骤雨初歇”奠定了感情基调,微风细雨,愁绪已经外漏。“兰舟催发”更加体现出不舍,只能执手相看,无语凝噎。“水”意象是离人的眼泪,是游子的愁绪,是远去的落寞。
而柳永的另一首词《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闲愁。
这首词融写景、抒情为一体,通过描写羁旅行役之苦,表达了强烈的思归情绪,语浅而情深。此词大量出现与水有关的词语,潇潇暮雨,遍洒江天,洗尽繁华,漫天的长江水,东流不返。梳妆打扮的佳人,识得归去的轻舟。远去的长江水牵动着游子的心,秋雨打湿了相思的情。
水的阳刚极易引起词人的豪放与旷达。烟雨生平,料峭春风,滚滚长江,淘尽铅华,人生如潮水般起起落落。面临人生的种种,逝者如斯,如苏轼般豁达,如《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轻松幽默的笔调写景叙事,反映了诗人在生活中极为超脱、乐观的处世态度:既不以风雨为忧,也不为晚晴所喜,外界的一切变化对于他来说都是“也无风雨也无晴”。又如《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是一首感叹春光流逝、佳人难见的小词,词人的失意情怀和旷达的人生态度于此亦隐隐透出。全词构思新巧,奇情四溢。写景、记事、说理自然,寓庄于谐,语言回环流走,风格清新婉丽。绿水环绕,春风拂面,是失意与旷达的冲突。
宋代文人空怀豪情壮志,满腔才华无处宣泄,一份热血积郁心口,唐人陈子昂高喊“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宋人词中亦有表露,岳鹏举疾呼“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忠君爱国,忧思愁绪,流露于词中,词人慷慨激昂,抒发自己感慨,如《念奴娇·过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生动的笔墨,描绘了中秋节前夕洞庭湖雄伟壮阔、空明澄澈的绚丽画面,抒写了作者光明磊落、冰肝雪胆般纯洁高尚的情操,反映了作者对投降派的蔑视。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他认为,词的美感特质为“要眇宜修”。窃以为,宋词中的水意象正好能够体现词体文学“要眇宜修”的特质。
水的清明灵动,配合着词的“要眇宜修”。轻盈、恬淡,婉约而高贵,灵动而旷达。水无常形,正体现了“水”意象的多种意象象征,丰富了宋词的文化韵味。“水”意象使词这一流行于花间柳巷的文体更加灵秀。使词仿佛潺潺流水,富有灵气与活力。“水”意象洗尽了世俗的谄媚,洗静了世人的心,净化了诗人的情。词这一文体更加深入人心。“要眇宜修”是精微的,富于女性的,容易引起人的联想的;水是灵动的,富于柔弱的,容易引起人的柔情的。
综上所述,“水”意象是宋词中一个常见的意象,作为意象群落,它正好体现了词体文学“要眇宜修”的美感特质,它与词之体“要眇宜修”无缝衔接,极大地丰富了宋词的意蕴内涵,值得我们关注。
(拙作承刘嘉伟教授指导,特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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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圭璋.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1965.
[2]王国维.《人间词话》译注(增订本)[M].施仪对注译.长沙:岳麓书院,2008.
[3]叶嘉莹.从文学体式与性别文化谈词体的弱德之美[J].人文杂志,200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