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谷之梦

2018-11-13 19:26中篇小说夏天敏
赤水源 2018年5期
关键词:立柱

中篇小说 夏天敏

当兵去

过了小沙沟就进县城了,麦捆和麦囤停了下来,两人身上的衣服簇新,是蓝卡机做的中山装,乡场上周裁缝的手艺,手艺差了点,但还是不走样的四个兜的中山装。裤子也是篮卡机的裤子,还有线缝,当然是用锑壶盛了沸水,临时压出的。两人都提着鞋,赤脚大板走路,样子就显得滑稽。一路上都有人侧目,两人的样子是去相亲,在山区,只有相亲才穿得这样隆重。

他们在沙沟里认真地洗脚,麦捆还抓了细沙在脚背、脚掌、脚丫巴里搓,沙细而柔软,被脚搓得沙沙响。麦囤学他样子搓,果然干净了许多。洗毕,麦捆麦囤把随身带的布鞋取出来,拿出的布鞋使他们眼睛为之一亮,麦捆的是青色栽绒圆口白毛底布鞋,那年头,无论是蓝卡机还是其它布,都是稀罕货。他两人的一套衣服,没得疑问是各自一家人全年的布票。

这样我们就明白为啥他们会光着脚走几十里山路了,老年人说脚底板又不会磨薄呢,越走越厚实。脚当然不会磨掉啥,但山路上的带棱角的碎石和荆棘,是会将人戳得生疼,走路一跳一跳的像兔子,但他们还是舍不得穿,这是他们长这么大才第一次穿到的鞋子呵,就连去相亲,也未必穿得到这么好的鞋子,穿上鞋子,他们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舒坦,也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别扭,两人相视,傻呵呵地笑着,麦捆是真心地乐,麦囤的乐,透着一些心虚。

麦囤说哥,脱掉你的外衣,麦捆说脱了干啥,穿得好好的。麦囤说你脱嘛,废话些啥。麦捆虽然年纪比麦囤大,但脑子没麦囤灵活,啥都听麦囤的。麦捆脱掉簇新的卡机布中山装,里面就露馅了,麦捆的衬衣,虽然是也是生白布做的,但却是灰黄色的了。衣服是费了劲洗的,却洗不掉浸入白布纹里的灰尘和汗垢,尤其是领口那圈,太显眼了,更为恼火的是,衬衣补了又补,有的地方补了两三层,像马锅头穿的搭链了。麦囤说脱下来,麦捆说干啥呢?这冷的天,麦囤说你脱就是了。麦捆才脱完,麦囤的那件衬衣就罩在他头上了,穿好,扣上扣子我看看。麦捆依着做了,麦囤个小、体瘦,这件衬衣穿在他身上空空荡荡,真的像麦囤了。做的时候,妈妈说太大了,衬衣空心不贴身,不塌肉,也不吸汗。麦囤说管它,我正长个,可多穿几年哩。妈说到了部队,听说年年发哩,还怕没穿的。麦囤说谁晓得哩,真要当上兵才算。妈叹口气,说亏了我娃子,生你的时候尽吃糠菜哩。

衬衣穿在麦捆身上,简直像量身定做的,不宽不窄,不紧不瘦,熨熨贴贴,巴巴实实,麦囤说我妈就是疼你,给我做件衬衣,倒像专门给你做的。你看穿在我身上,箍得像粮管所的麻袋,穿在你身上,多巴实,多安逸。麦捆说我咋能要你的呢?你家的布票也是一样发的,麦囤说我二姨爹的妹在供销社哩,终归有些办法。麦囤红了眼圈,说兄弟你这样做,让我咋谢你呢?麦囤说谢啥,谁叫你是咱堂哥,到了部队多关照下就行了。

县医院大院里,站满了人,这些都是来验兵的,来的人都穿着干净的或者是簇新的衣服,穿得干净熨贴的,多是城里的青年,他们举手投足,落落大方,充满自信,而农村来的,尤其是山里来的,反多是穿了簇新的衣服,他们要用簇新来掩饰不自信。一群一群的人围成若干个圈子,圈子泾渭分明,穿得板扎和簇新的,多是麦捆和麦囤们,他们叽叽喳喳地讲着话,莫名的亢奋和兴奋。他们有的信心满满,说话时不由自主的挺着粗壮的腰身,挥着鼓满肌肉的胳膊,麦捆此刻就是。麦囤呢,从名字上看也应该粗壮,囤麦子的囤,不粗壮行么?可恰恰相反,麦囤不仅不粗壮,而且瘦小,个头比麦捆小了小半截,细胳膊细腿,头倒是大,但当兵不量头围,麦囤和熟人站在一起,显得心事重重,显得忧伤气馁。见麦捆自信而自大的说如果两个选一个,咱们村肯定就是我,我这兄弟头脑倒是好用,书比我读得好,他读三年级我才读一年级呢。但愿我哥俩都能选上。麦囤摔开麦捆摸他头的手,说你别高兴得太早,选谁还不晓得呢。

世界上的事,真的不好说,身坯粗壮,高大的麦捆没选上,被选中的却是身材瘦小、干瘪的麦囤。

体检结果出来后,出人意料的是麦捆肺部有问题,X光的照片上,明显地显示出他肺部有个阴影,面积还不算小,有婴儿的小拳头大。麦捆一下晕了,他像骑着骏马、胸带绣球的新郎,正信心十足地去接亲,准备抱得美人归的时候,在狭窄的山道上被不知哪里飞出的石头击中头部,一下子就瘫倒在县医院的围墙下,他脸色纸一样白,虚汗一层一层地出,眼睛紧闭,大脑一片空白。他是来参军的,恰好也是倒在医院里,立刻就有一群人围上来,接着,有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飞奔而来,后面跟着一位军人,他们将他架到急诊室。医生翻了翻他的眼皮,又量了他的血压,数了他的脉跳,说不碍事,可能走路多了,又没好好吃东西,有些虚脱,让护士敲开了两瓶葡萄糖,倒在接了开水的杯里。医生问谁是他的家属,照看一下,麦囤说我是,接过泡着葡萄糖的开水杯,慢慢喂他。

一杯水还没喝完,麦捆突然扬手将麦囤手里的杯子打掉,玻璃杯子的碎片碎落一地。麦捆歇斯底里地大发作,我没病,我没病,肯定是搞错了,我要重新照片,他一边吼一边要冲出门去,找医生理论,麦囤死命拽着他,被他甩了出去,差点跌个狗抢屎。站在门口的军人威严地一声吼,让他噤了声,胡闹,这里是医院,不是你放牛撒野的地方。这里是验兵,不是你胡搅蛮缠的地方。你这样子,就是无病我也不要。

健壮如牛的麦捆落选了,麦囤体检合格,虽然个子矮了点,身体瘦弱了,却没啥病。麦捆那天从医院冲出来,在大街上疯了样跑,连崭新的要进城了才舍得穿的白毛布底、栽绒鞋面的鞋子,踩进泥水里也不顾,溅得稀泥开花样飞,跑到城外沙沟边,他脱了外衣拿在手里乱甩,最后,索性连新衬衣也脱下来,一把搡给麦囤,说拿毬好你的衬衣,今天背霉倒灶就在这件衣裳上,好好的,一穿上就身热心跳,都是这衬衣搞的。麦囤心一下子提到嗓子上,是不是麦捆发现了什么?真是发现了什么,麦捆不把他杀了才怪。好在麦捆把衣服团成一团塞给他,光着背脊朝回跑,麦囤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就是在那件衬衣的胸部,麦囤放了一块锡纸,这种锡纸是纸烟里的那层锡纸。这种锡纸在那年头是很难找到的,只有比较高级的纸烟里才有。麦囤为找这张锡纸很费了些劲,他在县城里转了几天,只要看见香烟壳,都会匆匆忙忙去捡,但连捡了几天都是没有锡纸的香烟壳,后来他想起班上有个同学,他的爸爸是县里一个官,好像是局长啥的,麦囤读初三,初三的学生很少有人抽烟,这个同学是独一个,悄悄把烟带到学校,背着老师分给他们几个好哥们抽。麦囤说我要回家,你知道山区的人没见世面,我说有种纸亮晶晶的,烧不烂,他们说我吹牛,是牛B大王。我要拿去让他们见识见识。

麦囤把这片烟壳里的锡纸精心缝到了新衬衣里,又巧妙地和麦捆换了互穿,在新兵体检中,麦囤胜出了,而牛高马大的麦捆,则被淘汰了。

到大山里去

汽车轰隆隆地在大山里开着,每辆汽车都是草绿色的崭新的解放牌大卡车,每辆大卡车的车头都系着脸盆大的红绸扎的绣球,车上站着整整齐齐的新兵,每个新兵都穿着整整齐齐的草绿色军装,胸口上都戴着大红花,所有的一切,都体现了一个新字,新兵、新军装、新军车,还有新的好兴情。每个新兵的头上,还散落着刚才欢送燃放的鞭炮的红色纸屑,红红的标语,红红的脸蛋,红红的激情,还在新兵心里洋溢。

麦囤突然有些失落,有些自责,热烈异常的欢送仪式,浓浓的乡情深深的亲情还在心里萦回,但汽车驶出县城,走向绵延不绝的山道时,他心里一下空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心里漫延开来。他眼里出现了麦捆的影像,麦捆尽管验兵出了问题,尽管情绪一落千丈,蔫头搭脑,萎靡不振,但他还是来县城送他,一路无语,麦捆帮他背着他的行旅,麦捆想讲几句开心的话,但他讲不出,他想讲几句安慰的话,更讲不出。他们就这样默默地走,默默地站,直到他上了汽车,汽车要走时,麦捆才说了句麦囤好好干,替哥把兵当好,以后出头了,是我们麦家的光荣。他看见麦捆流下了眼泪,他的眼泪也刷地流了下来。

麦捆和他是叔伯弟兄,他们两家的关系原是很好的,俩人的爹是亲亲的弟兄嘛,可是因为麦捆的爹当了生产队的小队长,生产队的小队长可是不能小觑的,出工分活计,有重的有轻的,有远的有近的,有干的有湿的,全是队长说了算。记工分,分配粮食及其它,队长的作用更显得重要,几乎都是一人说了算,麦囤的爹想干轻一点的活,想多记一点工分,多分一点粮食,没门,这位小队长铁面无私,一概拒绝,当然说一点不照顾也是假的,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有的时候在他家里断粮的时候,小队长哥哥会悄悄放一袋粮食在他家门下,队里的羊瘟了,牛跌崖了,小队长总会多割一块让他拿回去,但拿回去总会遭到爹的怒骂,拿回去,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饿死也不要吃。你要是争气,就要超过他家,就要让他家仰着头看你。麦囤当然也有气,这个气是从爹那里一点一点地积累起来的,但他和麦捆关系依然要好,麦捆会把家里的热面馍馍拿出来给他吃,会帮他打架,在学校里,瘦小的他总是受欺负。但他总是记住了爹的话,要超过大伯家,让他们仰起头来看自己。

农村娃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何其难,唯一的出路就是当兵,“一人当兵,全家光荣”,这匾额门楣上一挂,就成了全村景仰的物件,每年拥军爱民,优抚看望,民政局的、公社、大队的都要来看,何等荣耀,更主要的是,当兵复员,干得好的会提干,复员后会优先录用,公社武装部那个部长,牛得不行,走到哪里高门大嗓、吆五吆六、神气活现。不就是当了一回兵,受了一次伤么。麦囤为自己的胜出感到高兴,终于走出关键性的一步。同时,他又感到愧疚,不明真相的麦捆临行前还把自己的美好愿望托付给他。他的做法太不地道了,咋能用这种永远说不出口的方法,把堂哥弄下去呢。

坐了汽车,又换乘闷罐子火车,这群新兵不知道他们要到什么地方去,更不知道去干什么。什么叫纪律,这就是纪律,部队的纪律,是铁打的钢铸的,执行纪律是他们的天职。因为第一次有了铁打的纪律这个概念,他们觉得自己庄严起来,神圣起来,一个放牛放羊的人会有铁的纪律么?一个撅着腚刨土的农民会有铁的纪律么?光这一点,就使他们和其它人严格地区分开来。几天的闷罐车,使他们晕头晕脑,烦燥不安起来,这时只要新兵连的指导员一出现,只要指导员讲一通革命道理,他们立刻烦燥全消,精神振作起来,在闷罐车里,麦囤最想做的事就是睡觉,看不到外面呼啸而过的山川河流,听不到风声雨声,更看不到蓝天白云,单调重复的轰隆轰隆的声音让麦囤烦燥莫名,他想大声吼叫,而他又不敢,事实上他就是吼了大家也听不到的,他只是觉得现在已经是军人,必须按军人的规矩要求自己。在他睡意沉沉时,有人提议唱歌,唱《我是一个兵》,唱《打靶归来》,他头疼欲裂,口干舌燥,但见别人唱自己不唱是不对的,忍着头疼和恶心,竭尽全力地吼,但终归是吼不赢别人的,黑暗中他悄悄地哑了嗓,用膝盖紧紧夹紧自己的脑袋。眼一闭他就看见麦捆哀怨悲伤的样子,他鼓足了劲裂帛般嘶叫,他想他是为麦捆唱的,一口咸咸的味冲上喉咙,他咽了回去,知道喉咙嘶裂了,见别人还在唱,他赌气地起劲唱,直到口里涌出一口接一口的鲜血。

到了很远很远的一座城市,没想到的,是这座城比他们的县城更小,更边远,更破败。他们那座小城,至少还是在一个丘陵起伏的坝子里,而这里,除了重重迭迭的山,还是重重迭迭的山,就连县城,也是修在一条大峡谷的山崖上。一条当地人称之为江的河流从谷底穿过,两边的山崖陡立如快要合拢的门板,县城的街一边临江一边靠崖,崖上人家倒的水直接从下面人家的房檐流下。正是因为这样,上面才选择在这里做一座神秘的工程,这个工程叫什么名字,它的用途是什么,谁也不清楚,以至于好些年后他们仍然称它为86451工程。

小小的县城一下子来了许多人,一时间城里的学校都放了假,学校成了新兵集训的地方。集训的内容主要是讲纪律、讲规定,讲简单的技术操作,麦囤知道他在的部队是工程兵部队了,工程兵部队主要是做工程,其艰苦是大家都知道的,麦囤有些后悔,他想到的是到野战部队,把自己训练成合格的军人。争取立功受奖,争取提干,转业后,能当到公社武装部长就很满足了。而工程兵呢,只是穿了军装的苦力,能混成啥模样。麦囤虽然后悔,但还是给自己鼓励,穿上军装了,无论如何要干出样子,否则,咋对得起麦捆。想起麦捆,他想这工程兵倒真是该他来当,麦捆膀大腰圆,又吃得苦,真会干出名堂的。

开饭了,部队的伙食真没说的,既有大甄的大米饭,又有大筐大筐的白面馒头,白面馒头大而喧软,热气腾腾,这是专为他们这些从北方来的兵做的。菜是好菜,除了炒洋芋、炒茄子等蔬菜外,还有大盆的炒得油汪汪的回锅肉,大盆的红烧肉煮粉丝。麦囤真是太高兴了,这是物质极其短缺的年代,在乡下,只有过年才能吃到这么好的饮食,就是在城里,也是凭票供应,也只有年节才吃得上。那些天,麦囤真是敞开了肚皮,顿顿吃得肚皮溜圆,饱隔连天。新兵集训点周围的群众,闻到直入肺腑的香味,也羡慕不已,馋得淌口水。年龄小点的,半大不小的娃娃,禁不住香味的诱惑,跑进学校来,麦囤看着他们想到自己,又不禁为当上兵而高兴。

集训结束的头一天,部队放了半天假,让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新兵逛逛县城,买买必要的东西。麦囤第一次领到六元钱,当兵一个月的津贴。麦囤很兴奋,第一次拥有这么多的钱。他把钱放进贴身的衣袋里,和几个新兵一起逛街,县城很小,并且是个真正的袖珍山城,主街一半在江里,用歪歪斜斜的柱子撑着,是南方独特的吊脚楼了,街的另外一排房依崖而建,上面一排房的脚基就在下面这排房的房顶,一层一层摞上去,看着叫人头晕。县城虽小,却五脏齐全,电影院、邮局、供销社、学校、机关一应俱全。和麦囤一起逛街的新兵叫刘立柱,五大三粗傻不拉叽的样子,很少说话,成天咧着嘴傻乐,麦囤说你高兴啥呢?立柱说当然高兴,你不晓得,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穿新衣,里里外外新,第一次吃这么好的饮食,还不乐?麦囤说听说工程兵苦得很,我还不晓得能不能适应。立柱说苦算啥?我不怕吃苦,就怕没吃没穿。麦囤说想没想过以后的出路?立柱说有啥好想的,好好干就是了。我娘说人家首长对你恁好,不干好对不起人哩。麦囤说你没想过进步?立柱说我娘说好好干就是进步,吃得苦受得累就是进步。麦囤没说的了。麦囤丧甚至还有些惭愧。

依江而筑的小县城变成了红色的海洋,也变成了绿色的兵营,不算宽的街道,每隔不远就是一幅横空拉起的标语,所有的墙壁上,都写满白底红字的标语。内容都和拥军爱民有关,都和支援大工程有关,都和奉献精神和英雄主义有关。麦囤他们受到感染,毕竟年轻,受了感染而热血沸腾是必然的,尽管他们不知道他们要干的工程是什么工程,尽管他们不知道这个工程是干啥的,但他们知道这是很神圣的,很庄严的,和保卫国家保卫领土保卫人民有直接关系。他们通过培训,通过看报学文件,知道国际国内形势严峻,国内外敌对势力亡我之心不死,美帝苏修虎视眈眈,全世界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战争之弦一触即发,保家卫国的重担落在他们肩上。对于这个工程的神秘,更加使他们觉得自己工作的重要。

满街都是穿着新军装的新兵,他们都不知道谁是谁,严格的纪律也不允许他们互相打听,所在的连队只有番号,麦囤见擦肩而过的新兵,似乎个个都是一样的,只是高矮胖瘦不一。听讲话,都是南腔北调,一时间,小县城似乎成了国际大都会。听到前面有一个讲家乡话的人,麦囤很兴奋,很想去搭讪,才出来几天,他就想家、想家乡了。家乡话充满了泥土、麦粒和大酱、蒜瓣的味道。才走出一步,立柱就拉住他,说部队有纪律哩,不要随便和人讲话。麦囤说那是老乡,讲讲话咋了,不信你会去告。立柱说我真的会告,我们是军人了,不是农民。麦囤立即泄了气,不想和立柱一起走了。说我要去买些东西,你先走吧。立柱说出来时交待了的,不能单独行动。麦囤有些生气,说我去屙尿你也去屙尿。立柱说先找厕所吧,正好我也尿急了。麦囤想出来时真不该约他一起出来,可指导员说了,出门必须两人以上相约出门。后悔也没用,麦囤只能和他一同前行。

这个南方的依江而筑、附崖而立的小县城很有特色,街的两边,有很多摊子,有卖甘蔗卖桔子的,有卖猪耳粑、石灰粑的,有卖凉粉卷粉的,很多东西麦囤不仅没吃过,连见都没见过。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东西,引得麦囤和立柱都把眼睛往上瞟,麦囤说你们那里有没有这些东西?立柱说哪里有,我们那里和你一样都在北方。麦囤说干脆尝一尝,不是才发津贴吗?立柱犹豫了一下,见其它新兵没有一个去吃。他说算了,出门时指导员不是说不要在街上随便吃零食吗。麦囤说这就奇了怪了。用自己的钱都不行吗?立柱说不是钱的问题,军人要有军人的形象,站在街边吃东西像啥样。麦囤很烦,说你吃不吃,我倒真饿了,不吃我一个人吃,说着就走到摊子边,他走到的摊子是一个卖桐子叶粑的摊子,他本想吃碗凉粉,江边小城气候酷热,军装又扣得整整齐齐,捂得严严实实,热得他一身是汗,前胸后背早湿透了。在老家,他早就脱了只剩一条短裤,任风溜溜地吹了。可他不能,就像立柱说的,如果自己穿着一身军装,站在摊前和蹲在檐下哧溜哧溜吃凉粉,痛倒是痛快,但还真是个问题,军人嘛,是得有军人的样子。他把眼睛从雪白的凉粉、五颜六色的佐料那里收回来,奔向一个卖桐子叶粑的摊子,他想这东西是可以带走的,买了拿着,在江边找个大石头坐下,任江风嗖嗖吹,脚泡在水里,吃吃这从来没见过的东西,是种享受哩。他才要走向摊子,立柱僵着脸说干啥哩,不能买就不能买。麦囤心里更烦,说连买都不能,啥规矩,卖桐叶粑的大嫂笑容可掬,说小兄弟尝尝嘛,你们可能没吃过这东西,好吃哩。麦囤让她称了一斤,她扯了张碧绿的芭蕉叶裹好,麦囤要付钱,大嫂说付啥钱,你们从大老远来这里,做的是大事哩。大道理我不懂,但保家卫国的道理我还是懂的,这东西又不值钱,算我的一点心意。麦囤心里一阵温暖,想起爹说当年拥军支前的事,他用独轮车为部队拉过一个月的粮食,解放后可以去兑现,爹说我留着纸条做纪念,上面有部队首长的字,还有红朗朗的章哩。麦囤坚持要付钱,说不收钱我就不买了,我是军人哩。立柱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桐叶粑,狠狠地放下,说不是钱不钱的事,部队规定不能吃零食哩。大嫂说咦,咋会有这规定,连东西都不能吃了。麦囤说他胡说,首长讲的是不要在街上吃零食,没说不准买了吃。立柱脸红脖子粗,要吵架的样子,麦囤担心在街上吵架犯纪律,气呼呼的把东西放下,说走,不买就不买,真倒霉,今天和你一起上街。

两人不言语,默默地走路,江边小城天气太热,城里的人多是短打扮,男的穿件褂子,一条肥大的短裤,女的呢,衬衣是短袖的和无袖的,那年头还不时兴穿裙子,但她们自有办法,把刚盖过膝盖的短裤做成裙子的样子,白底碎花,或者是绿底素花,口开得大,裙面样散开,也就有了裙子的样子。江边狭谷气候燠热,空气湿闷,这样的气候就像桑拿室里一样,所以这里的女子身材高挑,不胖不瘦,该凸的凸,该凹的凹,皮肤特别白皙,白里透红,水蜜桃一般吹弹即破。她们见了这么多的新兵,一下涌进闭塞的小城,也兴奋不已,叽叽喳喳地三五成群的来街上逛,就连县城附近山上的姑娘也来了,这段时间县城天天赶场一样热闹。麦囤和立柱僵着脸走,立柱本来是一张傻不溜啾的笑脸,但他在心里上紧了发条,脸不能笑,眼不能瞅,心里有个魔,守不住就窜出去了。所以,他的眼尽量地往白底红字上的标语瞅,庄严的字里面真的有神力,让他守住心。麦囤呢,经不住诱惑,尽往人家高高的胸脯、细细的腰肢上瞅,当然他也在心里警告自己,眼睛不能乱瞅,但他从来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任他怎样努力,眼睛还是不听招呼,只是他告诫自己有些部位是不能盯着看的,那样太下作,也会让自己心猿意马,想入非非。只是心和眼统一不起来,尤其是一个个子高挑、胸脯高耸、臀部浑圆的少妇,在相隔不远的位置走着,那火辣辣的身材和饱满圆浑、微微翘起的臀部,一扭一扭的,扭得极致风情,扭得他心旌摇曳,身上热浪涌起。立柱捕捉到他的眼神,也捕捉到他的神态,立柱脸丧得拧得下水来,心里鄙夷,这叫啥呢,整一个街头上的小痞子,太丢军人的脸了。见到这么漂亮的女人,立柱不是没有反应,但立柱能用白底红字上的标语来驱除心里的欲念,那庄严神圣的标语像威风凛凛的法师,红色的桃木剑一挥,欲念不说驱除,起码不敢太过猖獗。立柱说我们沿河走吧。麦囤说为啥,我还没买东西哩。立柱说你看你那眼,快嵌进人家屁股里去了,丢人不丢人。麦囤立即恼了,说放屁,老子没你那样下作,麦囤骂了一句,本想和立柱吵一架,但看到满大街都是军装绿,眨巴一下眼,忍了,抽身往前疾步快走,想甩脱他,没想到立柱依不饶,不离不弃,紧紧追着他,说你跑啥?我们是不能单独行动的。麦囤低低骂,去你妈的,老子烦死你了。前面有一座公共厕所,麦囤想甩开他闪身进去,立柱追过来,也跟了进去,俩人各尿各的,都不讲话。麦囤先进来,本想让立柱先走,无奈立柱尿完了仍然站着,麦囤鬼火冒,看来是耗上了,摆不脱这王八蛋。麦囤瞅着一个空位,立即蹲上去,他突然有了便秘的感觉,麦囤想这公厕这么臭,立柱说不定会走掉了,小县城的公共厕所是没有围板的,小县城的厕所只有一长溜蹲坑,解手的人像蹲在电线上的一溜麻雀,而且是光着屁股的麻雀,好在蹲坑不是电线,如果是电线一闪一闪的,那就是奇观了。一个穿着簇新军装的人混在各色人等中亮着屁股是很不雅观的。而且臭,特别的臭,麦囤咬牙憋气屏息坚持,立柱终于熬不住退出去了。麦囤不敢马上离坑,他要等立柱走远一点才出去。痛苦地憋气屏息,站在一边的一位老者终于等不得,一脸不痛快地说解放军同志,你好了没有?麦囤才看见站在不远处的老者,惭愧地说好了,好了,老大爷你来。麦囤出了厕所,站在厕所的围墙睃巡一回,没发现立柱的影子,心里乐了,终于把狗日甩了,可以自由自在地玩一下午了。他在小水沟边洗了手,返身到黄桷树下的石凳上去找桐叶粑,翠绿的芭蕉叶还在,桐叶粑却不见踪影,麦囤想小城的民风这么淳朴,谁会拿走呢?除非是叫化子。也不见叫化子,到是一棵黄桷树下,一只大黄狗正在欢快地吃桐叶粑,只见黄狗呲牙咧嘴,眼睛瞪着,嘴里呜呜叫,一脸奇怪的表情。麦囤走拢一看乐了,桐叶粑太粘牙,大黄狗又贪馋,一整块地粘在口腔里,吞不下吐不出。麦囤想去帮它,但一见生人大黄狗就箭样呜呜叫着跑了。麦囤说活该,你以为我会夺你的狗食。别说是狗,就是人我也不会的。好歹咱还是军人,麦囤往回走,那条大黄狗又返身折回来了,它极为痛苦极为艰难地吞下那块桐叶粑,不知为啥又回来了。麦囤说狗东西,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到不依不饶,老子踢死你。大黄狗直线折回,又直线向左折去,麦囤奇怪,尾了去看,大黄狗在一堆包谷桔中刨出一包东西,正是用线串着的那些桐叶粑,它用嘴含着,一溜烟向小城的一条小巷跑去,在这座小城,除了主街就是向上斜爬的小巷,小巷出去就是大山,小巷其实是大山无数毛细血管中的一条。麦囤吭哧吭哧地顺着石阶爬,他很兴奋,觉得这条狗太有趣,太机灵,不仅会吃,还会藏。他要看它跑到哪里,正爬着,他抬头一看陡峭的山道上,突然浮出一轮金黄色的月亮,满满的十五的月亮,只是这轮满满的圆圆的月亮会动,动的幅度还挺大,一扭一扭的,把人的心扭得水样柔软,火样燃烧,麦囤知道自己又犯错误了,起码是内心犯了错误。

这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岁数和他大概也差不多,她背着一个背箩,这里的人都背背箩,出门就是爬坡上坎,挑担子是根本不行的,背着背箩爬山,身子就得尽量地往前倾,头低着,腰弯着,屁股就特别的打眼。麦囤没谈过恋爱,但到了这个公鸡打鸣的岁数,对异性的好奇和爱意就不由自主地滋生,下了场透雨似的刷刷往上窜。麦囤告诫自己就看几眼,不能多看,他把眼光移到路边,眼前峰峦起伏,白云飘浮,森林蓊郁,山花灿烂,确实北方见不到的好景致,可再好的景致也代替不了前面的那轮月亮,麦囤忍不住又看,看一下又忙着看山里景致,弄得他毛抓火燎,直咽口水,有人从身边经过,麦囤忙收回目光,脸不由自主地发烧。好在行人匆匆而过。

前面那轮明月消失了,背背箩的姑娘大概是累了,她侧身坐在路边的一块岩石上,背箩放在脚下,那条大黄狗窜到她身边,把嘴里的桐叶粑放下,围着她撒欢,姑娘说大黄,你从哪里偷的,你又犯贱,打死你。姑娘从岩石上跳下,狠狠地踢了大黄几脚,大黄委屈地汪汪地叫着,似乎说我拿东西给你吃,你还踢我。姑娘说拿回去,哪里拿的放到哪里去。大黄退到一边前腿伏在地上不动,姑娘恼了,去不去,不信今天踢不死你,你这没骨气的东西,说过多少次,别人的东西是不能吃的,说着又狠狠地踢了几脚,踢得大黄呜呜叫。麦囤上前,说不怪这狗,是我上厕所放在树下的石凳上的,它以为无主,就拿来了。姑娘抬头,是个年轻的穿着崭新军衣的新兵,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脸色有些发黄,看得出是农村来的,而且是北方来的,那口音真好听,和学校里的老师讲的普通话也差不多。姑娘的脸莫名地红了,山里姑娘纯朴、单纯,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北方来的,那不是大平原吗,北京也在北方,说不定靠着北京呢。尤其是北京普通话,姑娘以为北方人讲的都是北京普通话,对她更充满神奇的魅力。这些天,县城一下子来了许多新兵,南腔北调天南海北都有,小城沸腾了,大家竞相出门,争着目睹,也争着想为他们做点啥事。就连她在的山村也知道了,她把地里的活做完,背上背箩就下山了。

两个陌生的人对视了几眼,就不敢对视了,姑娘红着脸低着头看鞋尖。麦囤毕竟胆大一些,虽然也羞涩,但被青春洋溢的姑娘的气息吸引,忍不住又偷看了几眼。眼前这姑娘,和这座县城里所有姑娘一样,都有颀长高挑的身材,都有丰满的胸紧束的腰,尤其是臀部,似乎比县城的姑娘更丰满、更饱绽,满月似的圆浑,刚出锅的馒头样饱绽。麦囤不敢多看不敢多想,那身绿军装让他收回了心猿意马。他瞅了瞅沉甸甸的背箩,说你住在哪里?我帮你背回去,姑娘紧张而又慌乱,说要不得要不得,咋个能让你来背?麦囤说要得哩要得哩,军爱民民拥军,军民团结鱼水情嘛。姑娘说你们初来乍到,好不容易休息还让你背,实在要不得。麦囤也不说话,忙着把背箩背在身上,大黄狗见他背主人的背箩,汪汪地叫,扑过来要咬他。姑娘大声呵住,说瞎狗,这是解放军哩,咬啥。麦囤说这狗和我有缘哩,不是它我还遇不上你,不能做好事哩。姑娘脸又红了,说尽胡弄哩,害你爬山,还害你做好事。麦囤说不是害我做好事,是我自愿做好事哩。你看我是解放军嘛。

爬上山顶,麦囤累得气喘吁吁,他还真没背过背箩,更没爬过这么陡的山,但他觉得浑身是力,一股神力潜入他的身子,让他精神抖擞,勇猛无敌。不过,等他在山顶歇下来后,他才感到浑身像抽了筋一样,脸色苍白,热汗涔涔,神虚气短,喘息不匀。姑娘心疼地从怀里抽出一方手巾递给他,那是一方洁白的绣着一枝梅花的手巾,手巾上有淡淡的香味,不是香水味儿,是姑娘的体香。麦囤习惯地举起衣袖擦汗,他怕污了洁白的手巾。但一看是新军装,又放下了。他真舍不得用雪白的手巾擦脸,他怕汗津津的脸把手巾擦脏,还怕浓浓的汗味把手巾上的体香擦没了。姑娘看出他的心思,说擦吧,你如果喜欢,就送给你得了。姑娘说完这话脸更红了,她后悔咋不小心就说出了这话。一个姑娘送一个小伙子一块手巾,傻子都知道为啥。她想要回又不好意思,嘴张了几次终于把话咽下。麦囤太高兴了,高兴得有些失态,想在手巾上亲几口,又觉不妥。只好装作擦脸,手巾在嘴唇那儿停留了几秒,又快速抽回。

送姑娘下山,回去的路是姑娘抢着背背箩的,麦囤觉得轻松了许多。姑娘的家在山中腰的一个叫黑石凹的村子,她的家靠村后,茅草苫的顶,碎石垒的墙,房屋背后就是一面断崖,有股清泉从崖上流到房后,一大片竹林掩映了整个院子,麦囤觉得这个地方太美了,房屋虽简陋,却是绿竹环合,清泉潺潺,他想,要是能在这样一个地方生活,是多么幸福的事。

回来,姑娘不再送他,她用一块布帕包了十颗煮熟的鸡蛋,还包了一摞包了肉馅的包谷粑粑。望着一步三回头的新兵,姑娘脸红红的,胸脯起起伏伏,眼光是多了许多的留恋,许多的惆怅。走到转弯处,麦囤立住了,他的心情比姑娘更惆怅,更留恋,他说有时间来部队玩呵。姑娘幽幽地说你那部队,只有一串洋码子数字,哪里找呵。他说我会来的。我记住了,这里叫黑石凹,你家在崖下面,房子周围有一片竹林,还有叨走我的桐叶粑的大黄狗……

没想到是修路

麦囤他们的连队驻扎在一片深山的峡谷下,车出县城不久就没有路了,他们是步行去的。连队在一个当地老乡的带领下前行,如果没有向导,他们是走不到目的地的,麦囤是北方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山,这么深的峡谷,这么茂密的森林,他们有时走入森林。森林遮天蔽日,荆棘丛生,一会下沟一会过坎,一堵石壁陡然立在面前,他们学着向导的样子,抠着石缝,寻找缝隙,壁虎一样攀援。一会走上悬崖,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渊,雾气蒸腾,崖上小道只能擦身而过。麦囤背着背包,紧张得小腿籁籁发抖,头上虚汗一层一层涌出来。他曾听说崖上人家杀猪,猪一挣扎,掉下崖底,雇人去检,一只猪就检得一脸盆肉,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过崖时,立柱在他前边,立柱脸色一样的苍白,但立柱稳得往神,不晓得他嘴里在默默地念着什么,虽然颤抖却也过去了。麦囤就不行,眼前总是晃动着那悠然而下,摔得只剩一小块一小块血淋淋的猪肉。立柱说你咋个恁怂,连婆娘都不如,来当兵丢人。的确,为他们带路的是个女子,身轻如燕、健步如飞。麦囤被他一激,麻着胆子,想摔死算球了,省得丢人。这样一想也就过去了。

环境出乎他们想像的差,他们驻扎的地方,是一个隐藏在深山之中的小河谷,周围的山,高耸入云,山体呈钢蓝色,几乎要仰头才见得到山峰,谷底雾岚弥漫,一条小河从山上跌落下来。他们的营地,就分布在小河边。

一到营地、新兵们累得呲牙咧嘴,尽管他们多是农村出来的,但爬这样的大山,还是把他们累得东倒西歪,还没缓过劲,集合的哨声又响起,围坐在一块空地上,指导员又宣布学习时间到,指导员给大家念了一篇社论,就开讲了。麦囤弄不明白为何这个精精瘦瘦的中年人精力这么好,他讲了一通国内、国际的形势,讲了一通大三线国防工程的重要性,讲了作为人民子弟兵的光荣职责,讲了斗私批修为国家奉献一切。立柱真是好样的,不少新兵虽然坐得笔直,但疲惫之色极累之身使他们的腰慢慢耷了下来,不少人开始犯迷糊,麦囤一不小心,竟然睡着了,其实他也不敢真睡,只是困乏得不行迷糊一下。一声炸雷在头上响起,麦囤本能地站起来,指导员把他狠狠批了一气,指导员又表扬了立柱,说都是同一个地方来的,都是新兵。昨天放假刘立柱同志去帮老乡背粮食入仓库,麦囤却不见踪影,归队又迟到,你说说你在想些啥?干些啥?才入伍表现就这样差……麦囤心里一下就凉透了,想到才入伍就给领导留下这印象,以后要进步就难了。麦囤用怨恨的眼光看着立柱,立柱并没回避他的眼光,很坦然的样子。

冗长的会一散,峡谷已经很幽暗了,看看山顶,晚霞的余光尚在,而他们已经在雾气拥抱之中了,这天的晚餐很差,指导员说没有路,后勤跟不上,老乡为我们送了三麻袋洋芋,同志们,日子是苦了一点,但比起红军长征二万五,这算什么呢。

峡谷里小河边,燃烧起无数个火堆,山上的树厚得透不过气,烧柴倒不是问题,问题是这样吃烧洋芋,于他们还是第一次。熊熊的柴火旺起来,洋芋倒在柴火里烧得哗哗剥剥响,洋芋烧得漆黑,用棍子一刮,黑灰纷纷扬扬飘落。好在都是年轻人。好在累了一天,肚子饿得咕咕叫,他们不待烧熟,抓住一个随便刮刮,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半夜,麦囤被疼醒了,他们还来不及建房搭屋,在河边燃了火堆,和衣而卧,露宿在火堆边。麦囤肚子越来越疼,开头想忍忍,谁知根本忍不住,不仅疼,而且是腹泻,赶紧找地方方便,不小心跌下一个石坎,人还没爬起来,肚里的秽物喷涌而出,湿漉漉地透了裤子。麦囤眼里涌出泪水,疼痛与腹泻让他心情沮丧到极点,疼痛、疲惫与腹泻让他感到失望,感到失败,感到自卑与屈辱。麦囤在家时,家境尽管不算宽裕,但家里只有他一个独子,上面是俩个姐姐,父母惯着他,宠着他,有好吃的尽他吃,有好穿的尽他穿。但家里人丁单、势力弱,经常受到欺负,就连麦捆家。自己的亲伯父家,只因伯父是生产队长,对他家也是冷落,也是看不上眼的。麦囤老想着出人头地,老想着比村里人混得好,为自己和家里争光。但作为乡下人,除了当兵还有啥更好的路可走呢?没想到来到部队是这番景象,还谈啥远大的前程,出人头地的理想呢。

麦囤摸索到河边去清洗自己,虽是初夏,山区小河的河仍是沁凉的,他跳进水里认真清洗,他怕身上有异味被同伴看不起自己,河水使他身上的肌肉紧缩,鸡皮疙瘩密密麻麻,手一触摸,仿佛是布满砾石的沙滩,河风吹来,他更是冷得籁籁发抖,下面的玩意都缩到肚皮下去了。咬紧牙关,反复搓洗,洗完又洗湿漉漉的又脏又臭的裤子,身边没有肥皂,没有洗衣粉,要把裤子上的味道除去可不是容易的事,洗了好一阵,提起来闻闻,仍然有臭味。他太绝望了,眼里浮现出立柱和其它新兵嘲笑的眼光,沮丧得几乎哭出来。他的脚触到河底柔软的淤泥,大脑一激灵,想出办法,把裤子放在淤泥里揉,折腾了好一阵,清洗完,嗅到鼻子闻,臭味似乎淡得闻不到了。他将裤子拧干,他不愿光着屁股拿着裤子去火边烤干,他难以想像大家看到这模样会什么样的眼光。他哆哆嗦嗦地走回去,尽量把身子朝火边凑,腾腾的篝火让他感到温暖,他一会儿朝左翻,一会儿朝右翻,卧在地下不这样不行。立柱醒了,立柱身体格外好,这样的露宿,他照样睡得酣畅睡得踏实。立柱说你咋了?是不是不舒服,咋翻来覆去的。他说没啥没啥,去解手,不小心掉在河里了。立柱咋咋乎乎,说掉河里了,咋不说,伤到哪里了,我看看。立柱一乍乎,把大家吵醒了,大家围着他,关心地问摔得咋样?他说没啥没啥,就破一点皮。立柱扒开他半干的裤管,说伤成这样了,还说不咋。他一看,自己都倒抽了一口冷气,两只腿,膝盖和腿部被尖利的石头戳伤了,还拉了口子,血水一直在冒,难怪他老觉得粘粘的,老烤不干。他们一喧闹,惊动了指导员,指导员蹲下看了看,叫人去找卫生员。很快卫生员来了,拿出酒精、消炎粉、纱布啥的,为他消炎、止血、包扎。麦囤尽管被酒精刺激,疼得掉眼泪,但心里仍是暖洋洋的,刚才的沮丧失望一扫而光。

麦囤他们这支部队是负责修路的部队,听说要在很远的大山腹地修一个巨大的国防工程,这个工程是干什么用的,里面有些什么设施,谁也不知道。他们所做的工作全部是保密的,就连他们所在的地方叫什么名字,外界也不清楚,通讯地址只有63513信箱,他们的保密教育十分严格,每天的政治学习几乎都少不了这个内容,就连他们向家里写信也不能谈及自己做的工作,这个巨大无边宏大无比的工程首先是要修好路,否则重型机械和其它物资运不进来。

在这深山里修路,其艰苦是难以想像的,连里召开了动员会,指导员说他们修的这段路,是最艰苦最危险时间要求也是最紧的,参战部队都争着要,是他写了血书首长才答应给他个连的。指导员从口袋里抽出一块白布,展开来,上面果然血迹斑斑、鲜红靓丽:牺牲生命,拿下工程,指导员手指上缠着渗着鲜血的纱布,所有新兵热血沸腾,口号声响彻山谷:牺牲生命,拿下工程。牺牲生命,拿下工程。

晚上,在工棚里,麦囤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惊醒,朦胧中,麦囤看见立柱拥着铺盖,打着手电在写什么,他偷着看,见立柱咬牙切齿地狠咬食指,可能疼的缘故,立柱抖了一下,随即他在一块手帕上写下鲜血淋漓的八个字:报效祖国,不怕牺牲。麦囤看得热血奔涌,也看得心惊肉跳。他想立柱真是不错,能有这样的决心,立柱和他一样,既有报交国家的想法,也有追求进步的原因,追求进步么,说白了就是能在部队干得好,能立功受奖,能被培养提拔。麦囤又想,立柱这么急于表现,到底哪种想法占主导?如果是后一种,立柱也就过于精明了。麦囤想自己要不要也写一条呢?想想才到部队没几天,立柱已经给指导员留下好印象了,而对自己呢,没开好头,印象似乎不大好。想到这里,麦囤心里不免有些沮丧,但他又想,如果自己没有表现,不是一步落下步步落下么?看来,这个表态的血书还是要写的。

分配工作时,麦囤被分到爆破组,立柱被分到运输组,这个分配是很合理的,麦囤个小精瘦,身体灵活,爆破是在悬崖绝壁上作业,没有猴子一般的灵活行么?而后勤组呢,需要的是力气,立柱不是膀大腰圆,浑身是力么?这不正好,可是立柱不干,他缠着指导员要到最危险的爆破组去,说我就是冲着流血流汗建功立业才当兵的,我不怕苦不怕牺牲。指导员,你不是收到了我的血书了么?指导员拿出另外一张白布,说不仅你写了,麦囤也写了。还有好些同志都写了。立柱愣了一下,麦囤也写了?没见他写呵。指导员说立柱同志你的心情我理解,但分配任务是根据各人的情况来定的,你那么胖,在悬崖上作业不方便,再说,你做的工作,一样很重要。

像猴子一样机灵的麦囤被吊在悬崖上,他感到头晕目眩,大脑一片空白。这里的山太大了,接天摩日,无崖无际,流岚缠在腰际,崖壁迎面兀立,脚下的工棚变得火柴盒样大,人就小得像豆粒。麦囤是在北方平原上长大的,像这样的作业,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此时此刻,他到真的有种梦幻的感觉,摇摇晃晃,飘飘浮浮,他知道从这里掉下去肯定是连片完整的尸骨也找不全了。尽管腰上系了绳子,但那绳子一旦断了呢?麦囤不敢再想。麦囤安慰自己,真是那样,就成烈士了,真是那样,家里就有脸面了,烈士的匾额门前一挂,大红的字霞光披浮,流金溢彩,逢年过节,县里、公社里的领导都要登门拜望,全村人恭敬而肃立,谁还敢欺负,只有仰望哩。

麦囤定了神,见和他结对的新兵王天祥吓得闭住眼,脸色纸一样白,浑身筛糠一样。麦囤有了同情心,说兄弟稳起,睁开眼,大不了一个死嘛,你越怕越容易出事。王天祥哆哆嗦嗦说我不敢,眼一睁我就晕得不行,就觉得会掉下去。麦囤说你就当球自己死了,会咋个。指导员说的,当兵不怕死,笑话。王天祥说我不想死,我有爹有娘,还有个未过门的媳妇,出发那天,她要我保证好好活着,她在家等我。麦囤说你还有个媳妇,比我好,说说,你们亲过嘴没有?摸过奶没有?王天祥说嘴亲过,奶也摸过,就是没那个,她不让。麦囤火了,说你狗日嘴也亲过奶也摸过你还怕啥,我是啥都没有,还怕啥。

麦囤他们这是在训练,部队知道这些北方兵没见过大山,更没有在悬崖上作业的经验,先练练胆。麦囤和王天祥两个被吊了半天,慢慢地,他们就不怕了。

在悬崖上打锤,是件既危险又特别耗体力的事。麦囤们要修的这条路,是条悬挂在山崖上的路,山崖气势磅礴,一条路在它身上就是一道浅浅的划痕,可对于他们来讲就比登天还难的事了,他们俩人一组,腰上系着绳子,脚没有立足点,靠绳子的晃动来打锤,他们要在崖壁上凿出炮眼,装上炸药好炸岩石。他们是悬空作业,每打一锤就要用脚蹬下岩石,用绳索使身体晃开,再荡回原点,在荡回来的那一瞬间打一锤,掌钢钎的人呢,同样很难受,要靠脚的定力撑住身体。全身的力量汇聚在脚尖,手又要一动不动地掌好锤,否则要么是打空了,要么是打在手上,打在手上立即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出血还好一点,怕的是打了血瘀在里面,手背又青又黑,馒头似的肿大,火辣辣钻心样疼又没抓挠。

伙食没有疑问的好,指导员亲自督阵,每天营房外面的空地里,三个泥石砌成的大火炉整天炉火熊熊,火焰冲天,几乎天天都有肉吃,不是红白相间的五花肉炒的回锅肉,就是大盆的排骨汤,大盆的肥肉熬豆腐、熬粉丝,蔬菜也多,荤的素的一应俱全。开饭时,这些从天而降的兵和在地面作业的兵以班为单位,菜盆摆在中间,大家围成一圈席地而食,几乎每个新兵手上都缠着厚厚的纱布,每个的手都是肿的,流出的血把纱布染得彤红,犹如一朵朵雪地里的茶花,晃动着疼痛着艳丽着。尽管如此,疼痛并不防碍他们铺天盖地汹涌而来的饥饿,他们年轻的身体消耗的体能太多太多。指导员带着饮食员拿着盆巡走,哪一桌吃得最快吃得最干净,指导员就说好样的,像当兵的样子,奶奶个熊,我带的兵没一个是孬的。他朝饮食员挥手,添上添上,不把眼珠撑翻就不是好兵。麦囤吃得很饱了,真的撑得眼珠撑白。指导员接过勺又舀了半勺肥肉倒在他碗里,指导员说记好,复员时没有立柱这样胖,以后不要来见我。立柱说给我半勺,我要永远超过他。指导员说你就不能停下来,让他和你靠齐么。立柱说不,我要永远超过他,死也要超过他。指导员脸色有些不好看,说不要讲死呀活的话,我的兵一个不能少。

立柱在的是运输组,说是运输组,实际是任何事都干,只要是出笨力气的事。没有粮食蔬菜了,他们去背,没有建筑材料,爆破弹药以及其它东西,都是他们去背。他们那个苦,真不是人干的。他们要到有公路的地方,就要过深涧,爬陡崖,穿森林,涉河流。遇到陡崖,就得有人先爬上去,放下绳索把背的东西吊上去,吊上去后又装好,再背上爬山,这里的森林,不是绵亘几十几百里的森林,是一片一片的森林,但却是真正的原始森林,森林里荆棘丛生,野藤拦路,野兽出没,毒蛇穿行。最使人难受的是旱蚂蟥和墨蚊,旱蚂蟥,吸得鼓鼓的,用手去拍、去打、去抓、去扯,根本不起作用,弄得满腿是血,蚂蟥还叮在肉里,后来从当地人那里知道了办法,他们才随身装上打火机,用火去烧,一烧,蠕动的蚂蟥才掉下来,密密麻麻的蚂蟥被烧了掉下来,立柱恨得使劲地用脚去踩、去捻、去跺,看到蚂蟥一滩血肉模糊的在眼前旋转,旋转,他也像树一样倒下……

墨蚊呢,更恶毒,更难对付,这里的墨蚊,黑色,比针孔大不了多少,一群一群,一片一片,人一经过,黑烟腾起,缠满全身,数以万计甚而几万的墨蚊,铺天盖地遮光挡亮,人就像进入一个旋转的黑洞,背着背箩猛跑。挥着衣衫猛扇,停下时,全身都叮得红彤彤的,奇疼无比,奇痒无比,立柱个大肉多,最怕这小东西,越抓越痒,越痒越抓,到了宿营地,身上已经是被抓得烂翻翻,流血流脓的了。连里的卫生员也别无长策,把酒沾了棉球擦,疼得钻心,疼得掉眼泪,几个年轻战士疼得哭起来,立柱说哭个球,这点苦都吃不得当啥兵?立柱疼得火起,把酒精直接往身上倒,用手乱抹,疼是疼得很,却疼得痛快,痛得轻松,反而好受点了。

后来他们听了老乡的建议,用布和麻线把全身捆扎得严严实实,衣领、袖口、裤腿、脚上,全扎上了,脸是无法扎严的,就戴个口罩,他们这样一捆一扎,仿佛就变成了防化部队,只差有象鼻似的头盔了,但这样更难受,江边峡谷,天气奇热,又背着沉重的背箩,又要爬山过坎,穿越森林,人就热得窒息,过了森林,立柱被热和憋闷弄得差点疯了,他全身的汗早已湿透了里里外外的衣,汗水水一样淌下来,额上的汗渍得睁不开眼,身上被墨蚊咬过一片一片的还在流淡血水的伤痕,被汗水渍得又痒又疼,真正的疼立柱倒不十分畏惧,他最怕的就是这种钻心入肺扩张到每根汗毛每根细管每根神经的痒和疼,他把背箩放下,疯狂的把所有衣服扒下,一根纱也不剩,又几把扯下衣裤,跑到沙滩淤泥里打滚,嗷嗷地叫着,溅得泥浆满天飞。其它士兵见了,也一起跳下去,在淤泥里跌扑、翻滚、嗷嗷地叫着,场面惊心动魄。他们挥舞着上衣啊啊啊地大叫,山谷映声,也立即啊啊啊地叫了起来,和他一样的疼痛,和他一样的惬意,和他一样的释放,他这样一做,随行的个个把衣服全扯了下来,对着山谷啊啊啊地狂叫,山谷一片轰鸣,啊啊啊的声音雷声一样轰鸣,夕阳的余辉,投射在这群年轻的士兵身上,把他们雕塑成赤身裸体的金黄色的雕像。

那天,麦囤受了伤,工地上每天都有受伤的人,不是被锤砸了就是摔伤了,被矗立的陡崖撞伤擦伤就不算啥了,随着工程的推进,事故渐渐多了起来,连里召开了好几次会议,向新兵们讲安全施工的重要,讲防范知识,当然少不了讲国防工程的伟大意义,讲为国防工程作贡献的伟大精神。尽管如此,事故还是无法杜绝。新兵们每天拖着疲惫的身躯,带着或轻或重的伤奔赴各自的岗位,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声苦,讲过一声累,牺牲奉献已经深深地嵌入他们的大脑,建功立业,保护国家安全,已经成了他们真诚的信仰。

麦囤这次伤得不轻,他在掌钎时被一锤把食指砸碎了,十指连心,他每次被砸伤,手指手背肿得老高,疼得咝咝吸气,但都没有这次严重。这次是悬空作业太久,他们累得麻木,换手时他的手指刚好在钢钎顶上,荡着绳索从空而降的一飞锤砸来,他的手指立即血肉模糊,只剩点片连着了,钻心的疼痛使他晕眩,吊在半空好在有绳索系着腰,有人把他从半空中吊了下去。

麦囤被送到县医院,那时部队受伤的渐渐多了起来,上级部门高度重视,为县医院增派了不少医生和护士,也增加了医疗器械。他的右手食指不仅是粉碎性骨折,而是粉碎性肉折,当然做不了手术,只能切除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麦囤很失落很伤感,也很颓丧,麦囤当兵的目的,是为了改变自身的命运,他想的,是能当兵提干,转业后最好能当公社的武装部长,再不济,也当个公社公安特派员,如果这样,他的一家在村里地位就会陡然提升,不仅不会受欺负,而且会受到尊重,会众星捧月一般对待他家,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会迎刃而解,并且能帮人解决问题。当你能帮人解决问题的时候,你就是众人追逐、拉拢的对象了,你就成人上人了。麦囤没想到,他当的是工程兵,工程兵是以血肉之躯去做工程,去流血流汗,流血流汗他也不怕,问题是提干的可能性极小,哪怕他再受几次伤,也属于工伤,甚至有的事故还属于安全事故,操作不当的事故,这就让他感到沮丧,心情灰暗起来。

伤渐渐地好起来,麦囤可以到街上去走走了。的确,睡在病床上,看着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进进出出,闻着病房里浓浓的苏打水的气味,不是病人也会躺成病人,麦囤想到外面走一走的想法,缘于一个越来越强烈的愿望,入院之后,对家乡对亲人的思念突然强烈起来,尽管部队领导和医护人员对他们体贴入微。指导员那天来看他已是傍晚,指导员提了不少礼品,讲了很多安慰的话,让他安心休养,不要急于返回工地。但话锋一转,指导员说你这次受伤,是工伤事故,怎么能把手指放在钢钎上呢?这是常识,所以你要总结经验。部队再不能出现样低级的错误了,在连队会议上已经通报了你的情况。麦囤心里一下冰冷,食指没了,还是心情极沮丧,他感到更加的孤独和惆怅,工伤事故,还能指望提干?他多想母亲和其它亲人坐在床头,看着他,给他喂水,喂水果,讲讲话。他想起在县城里遇到的那个姑娘,想起她丰满的身子含情脉脉的眼光,想起县城背后大山里那个小山村,想起崖上流下的泉水和竹林掩映的院子,他失落的心有了些慰藉,失落让他越来越烦燥,思念越来越强烈。于是,向医生请了假去街上溜达。

小小的县城依旧热闹,它的热闹是因为狭窄,更因为涌入了大量的工程兵战士,现在还多了一支庞大的外围力量——民兵,这批民兵数量更多,他们承担的是这座庞大的国防工程的外围工程,修路、修营房,还要建造一个水库,供工程以及地方使用。他们来自北方,不晓得国防工程到底是干嘛的,保密程度很高,就连他们的编号也是保密的,他们同样的穿军装,只是没有帽徽领章。

麦囤漫无目标的走着,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很像是麦捆的声音,他有些诧异,有些眩迷,麦捆怎么会到这里来了?这里与北方老家相距千里,他来这里干啥?再一看,那背影、走路的姿势和麦捆一模一样,麦捆和几个人边走边聊,大概是新来乍到,新鲜感正强烈哩。

果然是麦捆,两人楞住,一下子没回过神来,等看真切了,两人一下拥抱起来,激动得声音发抖。麦捆说兄弟,怎么是你?麦囤说怎么是你?你来多长时间啦。怎么不跟我联系?麦捆说联系个鬼,我怎么知道是你在哪里?你写给二婶的信只有个信箱。你怎么会在这里?麦囤脸上有些汗颜,想到自己想尽办法,挤走麦捆,让麦捆在起步之初就输给自己,没想到当的是工程兵,吃苦受累受伤不说,前程还很渺茫哩。麦囤不想告诉他自己在干啥,只含糊其辞地说我在营部,工作是保密的,不好告诉你。麦捆羡慕地说还是你好,兄弟,我不是没当上兵吗?老想圆这个梦,先当民兵吧,干得好可以正式当兵哩。

异乡相逢,兄弟俩倍感亲切,麦捆尤其兴奋,向他们一起出来的介绍了麦囤,不无自豪地说这是我亲亲兄弟哩,在营部干保密工作,以后前程远大着哩。麦囤说别说这了,以后的事难说哩,麦捆再三邀请他们吃饭,说才发津贴,今天一定要好好聚一聚,高兴高兴。麦囤心里五味杂陈,他不敢面对麦捆,不敢看他真诚的眼和憨厚的样子,他经不住心的折磨,怕自己失态。他说不行,我请假出来办点事,你晓得部队纪律严格得很,不能超过规定时间哩。麦囤一直把手插在裤包里,麦捆也没看见异样,说行,我兄弟的事不能耽误,以后再说。他向麦囤要地址,说要去看他,麦囤严肃着脸,说这个你知道的,不能讲,讲了我就犯错误了。麦捆说真是,你看我,始终不是正规军,不晓得保密。

麦囤站在街边一棵大树后,直到看见麦捆他们的背影消失了。他心里怅怅的,很失落很失落,他真想和麦捆坐下吃顿饭,听听他讲讲家里的情况,讲讲爹妈的身体咋样了?爹有老寒腿,天一冷疼得哆哆嗦嗦,要扶着桌子、椅子才站得起来,尽管这样还是要拖着腿去做活。娘有哮喘病,走路快一点就喘个不停,发作时像拉风箱一样,脸憋得发青,汗淌个不停,但还是不断地做活,到山上去搂扒柴草,到地里伺弄庄稼,还有猪、羊、鸡一堆畜牲,还要锅头灶尾、烟薰火燎的做饭。这里山高林密、水丰草茂,随时见得到野兽出没,他曾看见豹子和鹿子、野猪和岩羊,还看见过火红的狐狸,箭一般从草丛中穿行。他想一定要弄几只狐狸皮给爹做一身皮袄。这里还有许多神奇的草药,回家时一定要探访一种特效的药带给娘,他还想起娘做的煎饼和饺子,这里的吃食种类很多,终不如娘做的地道做的好吃。他还想起了家里的那盘土炕,这盘土炕很大很大,几乎占了半间多屋子,一年中他们大半年是在土炕上度过的,雪花纷飞、寒风萧瑟的日子,一家人坐在炕上,吃娘做的热气腾腾的饭菜,听爹讲稀奇古怪的故事,晚上娘加大柴火,炕烫,躺在上面像烙烧饼,烙得舒服,烙得通透,一身的肌肉骨骼舒张开来,寒气一丝丝抽去,那个舒坦,那个惬意。

麦囤想起了对麦捆的伤害,想起自己是正式的军人,前途尚且渺茫,而麦捆呢,只是个民兵,前途更加堪忧。他伤感起来,眼眶红了,忍了又忍,终于没掉下泪。

小城的街道,其实就是农贸集市,百货大楼倒是有的,电影院也有,由供销社办的饭馆也有几家,但还是以各种小吃摊子、蔬菜水果摊子为主,卖草药的、卖各种山货的也不少。草医在地上铺上一张油布或者塑料布,上面摆着虎骨、鹿鞭、熊掌、麝香啥的,也不晓得是真是假,但总会有一大瓶药酒,里面总有几条蛇,总有各种他晓不得的药材,橙黄橙黄,色泽好得很,还有专卖草药的摊子,一铺接一铺,那上面摆着的,树枝一样的,藤藤一样的,苔藓一样的,水草一样的,五花八门,目不暇接。他去问一位卖草药的中年人,那人见是操着外地口音的解放军,立即热情起来,向他介绍了好些,并告诉他怎样煎、怎样煲,他说是带回北方给娘治病,那人说这里有个苗药草医,他有奇方奇药,治哮喘百分之百好。道了谢,按他指点地点,果然在街尾背静处寻到。穿着苗族服装的老人说过一段时间来,这种药在云雾山中的悬崖绝壁上,要在太阳出来露水没干时采来才有奇效,放心,我一定为你找到。

麦囤原本还可以在医院里呆一阵的,但彻底的闲下来,他又呆不住了,小城真是太小了,在北方,公社的集市也比小城大。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大峡谷江边的一线之地,任是谁也拓展不了。这些天,他已将小城旮旮旯旯走遍了,小城的百货大楼也不过如此大,里面的东西也只比供销社多一点,电影院永远放的就是那几场电影,反反复复的他都看过十多遍了,主街就是一条,小巷像变形的箭,歪歪斜斜向山上射去,学生娃娃在街上打篮球,一不小心球掉下来,得跑半天才下得来,找到,又气喘吁吁上去,比打半场还累,麦囤看烦逛腻,他不想再逛下去,小城的不少人都认得他了,他的形象,大概和兵油子差不多了。他想回去,还有个隐密的原因,人一闲下来,难免就会想入非非。江边小城的女子太俊俏,太妖娆,丰满的胸,水蛇似的腰,修长的腿,圆浑挺翘的臀,皮肤白而细腻,眉目传情,长发及腰,大山大水,葱郁森林,飞泉流瀑,云雾山岚造就了山妖一般的女子。麦囤正是青春般年龄,也似才开叫的小公鸡,怎禁得这般诱惑。他每天上街,目光总是不自觉地往人家身上瞟,瞟人家的脸,怕人家盯住,瞟人家的胸脯,瞟人家的蜂腰,瞟人家的丰臀,一扭一扭,丰腴肥硕,水起风生,叫人上火。有的时候,看上一个可意的女子,竟然不知不觉地追随,从街头到街尾,直到见不到人。他的这种举动,让他心烦意燥,也让他羞愧不已。小城太小,成天晃荡着一个解放军,尽管做得十分隐密,故意装成得体,但总有失态的时候,不管不顾地尾随人家,眼珠不错地盯某些部位,总会引人侧目。他怕自己的失态引起人们的非议,他更怕人家说这个解放军咋是这样。总不能脱下军装换上便装一天去看女人、追女人吧。夜里躺在病床上,眼里总浮现出小城女人美丽的倩影,像电影的特写镜头似的,漂亮女人的某些部位被定格、被放大,他知道那是自己不正常的眼光迭映在大脑的产物,他自责、羞愧、反思、责令自己不要去思去想,但年轻的身体总不听自己的指挥,总是信马由鞭。他爬起来,到医院里的水笼头用冷水洗头洗澡,夜里的凉水暂时驱逐了欲望,可沉沉睡着后却做起了梦,那梦是让他惶惑不安,让他心生羞愧的。他梦见在春天的大山里,桃花成片开放,粉红的桃花像海洋一样的涌动起伏,蓝天纯净,纯净得纤尘不染,阳光暖暖的照着,蜜蜂嘤嘤嗡嗡,远处的山泉,从悬崖上断然跌落,水流边有个红衣女子在洗衣服,走近一看,竟然是刚进小城休假时遇见的那个山村姑娘,她的背后,就是绿竹环合的院子。姑娘羞涩而惊喜,问他怎么来呢啦?来干啥?他说想你了,就来了,姑娘说咋想,用啥想?他说用心想,姑娘说尽说好听的,真想了,就到我家来,不要再回去了。他说不行,我才请了半天假,还得回去哩,姑娘恼了,拔腿就跑,边跑边说你回去回去,不离开部队不要来找我。他说你等我,你等我,姑娘跃过溪流,跃过陡坎,穿过桃林,他追呀追,终于在一片长满青草的坡上追到,他也不多说什么,抱住就亲,姑娘越挣扎,他抱得越紧,他的胸口紧紧贴着姑娘丰满硕大的胸脯,湿热而有弹性的胸口让他陶醉,手不知不觉间触到丰满圆润的臀部,他的身体立即有了强烈的反映,他返身把姑娘压在身下,正欲行云雨之事,突然那只大黄狗跳了出来,硕大的头在他眼前放大成老虎头一样,凶狠狂怒,眼珠放光,血盆大口里露出森森白牙,朝他下面咬去。他惊叫一声,猛的泄了,人也醒了过来。

再也睡不着,麦囤换了干净内裤,又趁黑洗了已经湿了一片的内裤,他异常羞惭,异常惶惑,觉得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做了违反纪律的事。尽管是梦,但他还是在内心狠狠地批判自己,这不是腐化堕落的思想么,这和自己的身份相衬么,这样的境界,配得上这身军装么?

羞惭、惶惑、自责、自我检讨之后,他又忍不住思念,这个梦给了他一个新的启示,他的爱原来是对异性的朦胧的爱,更多的是一种普遍的泛爱,而这个梦点燃了他的爱情之火,并且是具体的有目标的爱,虽然只是和那姑娘只有一面之缘,只有短暂的接触,但她却深深地烙在他的大脑之中了。他喜欢她姣好的面容、颀长而健美的身材,更喜欢她丰满而高耸的胸脯、圆浑而微翘的臀,这是任何一个正常男人的审美。更喜欢她开朗活泼的性格,一笑,脸上就绽出笑靥,牙齿闪闪发光,声音甜美爽脆,他还喜欢她家所在的位置,一面危崖屏风似耸立,一股山泉跌宕而下,崖壁苍翠,泉水叮咚,流岚在脚下飘逸,翠竹环合,茅屋石壁、黄狗菜畦,完全是典型的山居人家,营造出平静、安稳、温馨的生活气氛。麦囤困惑,这些天怎么就是没想到她呢?一定是因为自己身上动物的本能占了上风,一天只顾去看漂亮的女人。他想自己内心是肮脏的、下践的,人不能没有爱,但要有真正的爱,那个山道上的姑娘,应该是自己爱的归宿,但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不能放弃自己的梦想,这个梦想很明确,就是好好干,能争取提干,回到有乡有个好前程,他的梦想是当个公社武装部长,再不行当个公安特派员,但这个梦离自己似乎是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渺茫了,食指被锯掉了,但却成为事故,还要其它兵引以为戒,这还会有前途吗?指导员从一开始对他印象就不大好,现在是越来越不好了,几乎成为差的典型。这样想着,他就益加悲观,益加失望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去思念那个山道上相遇的姑娘,尤其是现在的心境,尤其是做了那个春梦之后,他的思念就像发了芽的树,遇到一场春雨,不可遏制地刷刷刷地疯长,长得蓬勃葳蕤,长得无边无际。

麦囤奇怪,住院治疗以来,他不是没少上街去闲逛吗?小城热闹的街巷、集市、旮旯角角,附近的坡坡坎坎都走遍了,怎么会没遇到她呢?那个裸着脚裸,穿着粉红衬衣、背着背篓在山道上走的姑娘呢?是自己没留意,不专注疏漏了,还是她很少下山?目标一专注,麦囤就像打了鸡血针样兴奋,那个时候正在流行打鸡血针,体骨健硕的大公鸡最为上乘,据说打了之后人格外地亢奋,格外的精神。麦囤充满期待地出去,在小城的大街小巷逡巡,在人们必经之地蹲守。开始蹲守的时候他很自然,不以为意,但时间一长,他就发现了过往行人奇怪的眼光,是呵,哪有一个解放军战士一天无所事事地闲逛,莫名其妙地蹲在街头巷尾盯人,没得疑问他的目光是很特别的,不是那种漫不经心漫无目标随意性很强的眼光,那种眼光是看老年人如此,看年轻人如此,看小娃娃也如此,不专注不聚焦、不追随、不欣喜、不惆怅,更不失落。他的眼光专盯女人,并且是年纪轻、漂亮的女人,这就引起人们的侧目,引起人们的议论。有人说这个兵是不是得花痴病了,也不送去医,让他一天蹲在街上看女人。有人说别胡猜乱说,给怕人家是有任务,在这里守候人哩。你没看报纸,苏修要打珍宝岛,阶级斗争紧得很。有人说阶级斗争再紧,也不是这种守法,不会穿便衣,就你的弦绷得紧。

麦囤去蹲茶馆了,茶馆简陋、木房瓦顶,歪歪斜斜的吊脚楼群,木楼板,有巴掌大的空隙,俯首就看得到回环湍急的江水,房屋破烂,风景极好。是画国画的素材。麦囤去买了一套蓝卡机的中山装,宽大蹩脚,咋都没军装精神,还故意找护士要了不少绷带,缠成伤员样子。和喝茶的老头们混在一起,人没找到,却多了闲散之心。江边人家,气候炎热,出产极好,插根棍子在土里可以长成树,砍掉芭蕉,可以看到芭蕉嗖嗖地长,几分钟就长出几寸。出产好生活富足,就有大把大把的时候消闲,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美帝苏修磨刀霍霍,忘我之心不死,也不影响小城世外桃园的消闲生活。每天清晨,江上流岚飘渺,街上的茶馆炊烟也升起了。来小城卖菜卖肉、卖药的以及其它各色人等,已步入茶馆,开始了一天消闲生活。要了茶,有人去买猪儿粑,有人去买石灰包谷粑,就着茶水,慢慢吞咽,慢慢回味,很是受用。有人来卖炒瓜子、米花糖、炒壳花生、爆包谷花,就有人买,买了摆在油腻腻茶桌中间,不管认识不认识,都可以吃。吃完,其他人又会买,价格极便宜,有点轮流坐庄味道。麦囤开头极不习惯,觉得这这里的日子咋会这样消闲,日子咋能这样过。想起老家,父母从天黑忙到天黑,从最炎热的季节忙到最寒冷的季节,没有啥时是闲着的,像这样过日子,大概只有过年那几天。想起作业工地,麦囤突然感到紧张,感到害怕。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很强烈,让他生出惧怕感,他们那个苦那个累,不到实地根本感受不到,每个人的手膀子都是肿的,每个人的腿肚子都青筋凸现,每寸骨头每寸肌肉都是疼痛的,疼痛肿胀的手膀子用酒精一擦,嗤的就蒸发了,疼得钻心,那是抡大锤造成的。每天一回住处,仰身一倒,个个立马睡着,累得人事不知,有次发山洪,洪水快到工棚区了,大家还死猪样酣睡,不是指导员带着执勤的士兵朝天上放枪,他们全冲走了。不仅苦,还有无处不在,无所不有的危险,工程兵在和平时期是伤亡率最高的,无论怎样的加强措施,无论天天强调安全意识,但安全事故还是随时发生。有人的因素,还有不可抗拒的自然因素,譬如泥石流、垮岩,塌方以及其它工程中的事故。麦囤已经目睹了不少的事故,伤腿断胳膊的也有。自己断了手指算是小的事故了,大的都送到省城医院去了。有些场面,麦囤是不愿多想的,他尽量忘记那些血淋淋的场面,那些让人心惊肉跳的场面,让他睡不着觉,吃不好饭,时间长了,渐渐地适应了,或者说渐渐地麻木了。适应也好,麻木也罢,只是对他而言。事实上,在营区里,大家都很崇尚的是奉献精神、牺牲精神,营区工地上凡是裸露的崖壁上,都用石灰水或者红颜料写满标语,最常见的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为革命流血汗,誓死消灭帝修反”等等,每天的政治学习,铿锵激昂的语言,各种各样方式形成的英雄主义氛围,弥漫在每一寸空间。是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情怀,麦囤不得而知,但他相信大多数人是有的,他们相信他们从事的事业,是和解放全人类、消灭帝修反密切相关的。所以,奉献、牺牲就成了普遍的标准。尤其是立柱,他们有过短暂的交流,立柱是真正的具有英雄主义情结的人,渴望建功立业,相信每一条标语的内容,相信他们目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和宏伟的目标紧密相连的。麦囤检讨自己,觉得自己隐藏在心的人生目标是不是太自私、太自我、太短视,但他想往宏伟上靠,却总是靠不拢。他相信有他这种想法的人也是不少的,不晓得他们检讨过内心没有,他自己越检讨越趋于现实,这恐怕是他难以进步的原因。

坐茶馆是会滋生出许多不好的思想的,麦囤虽然留恋这里的消闲和松散,自由和随意,但他觉得这里是不适合有志向、有抱负的年轻人的。撇开宏大的理想不说,就是潜藏于内心的那个目标,也要靠勤奋、坚守、吃苦耐劳、任劳任怨来实现,这样的生活只会消磨意志。

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越是见不到的人越想见,在街上刻意寻找和在茶馆里专注的守候都见不到,麦囤心里越来越焦虑。他的伤基本上是好的了,休养的时间也够长的了。其间指导员和班长来看过他几次,他们绝口不提回营地的事,只叫他安心养伤。但他听到工程的进展和施工时间的紧张,听到战友们日以继夜的奋战,不少战友已累了趴下,却不愿休息的消息,他内心还是震撼的。再则,指导员对自己印象本来就不好,他们虽然让他再休息,但眼里却有冷漠和不满,再不回去,恐怕处境越来越不好了。他想马上回营地,但走之前无论如何都要见上那姑娘一眼,否则,燥动的心是难以平复的。

进山

终于找到那姑娘。

她在山上放蜂子,那里是一片刺桐花,这种花状如梨花,花雪白而沁绿,味甘甜,有浓郁而悠远的香味。成片的刺桐树随山而起伏,参参差差,像山脊上的白色流苏,蜜蜂嘤嘤嗡嗡,在炽热的阳光中像无数金色的飞扬的沙子。

是你,你怎么来了?姑娘看见他感到万分诧异,同他一样,其实她也是很渴望见到他的,要说缘份,其实他们是有缘份的,从见面那一刻起就有了。这是很神奇的,冥冥之中的神奇力量,通过一条狗、一条山道把他们拴起来了,一见面,他们就被对方吸引住了,只是他们谁也没说,蓝天白云之下,层峦叠嶂之间,绿树掩映之下,一个年轻的生气勃勃英姿飒飒、穿着簇新军装、脸上热汗涔涔、红得发光,会给年轻的姑娘留下什么印象?况且,那是全民热捧解放军的时代,家里有一个军人,将是无尚的光荣。她也同样地随时想起这个年轻军人,脑海里回放着他帮自己背背箩上山的情景,想起他紧张而羞涩的脸,因为被她多看了几眼而泛红。想起他闪闪烁烁的目光,想看她而又不敢多看,被她紧紧盯住而显得惊恐羞涩愧悔。她知道这年轻军人的眼光是随时都在盯自己的,这使他高兴。如果没有吸引力,他也不会这样盯了。她同样喜欢他躲躲闪闪、偷偷摸摸的眼光,说明他内心是有羞怯感的,有羞怯感就有知耻之心,是可以放心的。

江边的女子,是热情、大胆而无所顾忌的,这当然和这里的民风有关,壮阔磅礴的大山使她们胸襟开阔,云雾流岚使她们柔美,壁立陡峭的山崖使她们坚韧,江边炎热的气候使她们热情似火,如果她们真正地爱上一个人,就会爱得无所顾忌,爱得锥心刺骨。

姑娘从蜂巢里取出一块蜂蜜,上面还叮着几只小蜜蜂,她把蜜蜂拈出,让他去水沟里洗了手,直接拿着吃。这种蜂蜜是还没有过滤的原生状的蜂蜜,特别的甜特别的有营养。麦囤伸出手,她就发现了他手上的变化,说怎么了?你的手指?麦囤轻描淡写,说没啥,受伤了,手指粉碎性骨折,保不住,截除了。姑娘眼里浮现出疼痛和忧伤,说十指连心呵,咋刚刚当兵就把手指弄丢了,麦囤说当兵嘛就要有牺牲,麦囤本来想讲些英雄主义的大道理,这些话讲惯了,习惯性的张嘴就来。但也立即就打住了,对于任何一个女人这些话都是忌讳的,并不会让她们认同甚至称赞。果然,她说又没打仗,好好的去就要好好的回。要不然,父母兄弟,妻子儿女会伤心一辈子的。说了这话,她的脸一下红了。不用猜,他们都是没有结过婚的人。

后来的情况,大家都很清楚了。姑娘姓吴,叫吴小麦。麦囤说咋会叫吴小麦?姑娘说这里那有小麦?我爹缺啥想啥,就叫我小麦了。麦囤说你姓吴,连上叫不就是无小麦了么?姑娘说到北方去不就有小麦了么?说着红了脸。

吴小麦的爹是一次攀援悬崖中丧生的,他爱攀崖犯险,再陡再壁的崖都敢攀,他去绝壁上采燕窝,采稀奇古怪的药,去引野蜂,摘绝壁上的蜂蜜。他们家的蜂就是他引来的,也不知多少代了。自小,她们家的日子就是比较滋润的,但一次攀崖中他却掉下来摔死了。从此,就是母亲和她一起生活。失去了父亲,家里就少了擎天柱,她们家一下陷入了窘困之中。小麦是个倔犟而能干的人,她初中没读完就辍了学,用稚嫩的肩臂扛起了生活的担子,让长年生病的母亲生活有了依靠。

那个场景,那个画面又出现在麦囤的眼前,只一瞥的画面,多少次清晰无比、温馨无比的出现在记忆中。这个典型的山居实在太让麦囤动心了,画屏似的一面绝望,倒垂的藤蔓和深绿嫩黄的树丛,跌宕而下的瀑布。瀑布下是个水池,人砌的,用凿空的毛竹接起来,院子里就有了自来水了。那片竹林,层层叠叠、稠密得连狗都穿不过,每年都无限制地繁衍扩张,绿得叫人心醉。黄土院坝,扫得干干净净,有棵火红的石榴,花开得灿烂,一树火焰。有几丛美人蕉,倚墙是片野蔷薇,十多只鸡随意游走,大黄狗卧地。麦囤空然涌出感慨,要能在这样的环境生活,这一辈子也够了。

小麦的妈虽然长年生病,但人的穿着依然整洁而干净。屋子宽敞,每样家具都擦拭得一尘不染,白色的没上过漆的桌子板凳,洗得发白,露出天然的木茬和图案。见小麦领了个年轻的军人来,老人喜欢得不行,不断地拿眼打量他,打量他浑身不自在起来。麦囤是农村出来的,知道这种眼光是打量女婿的眼光,心里不免高兴起来。心想如果以后和小麦好了,能娶这么漂亮这么能干的南方姑娘回老家,不晓得会把爹和娘喜欢成啥样,更会把村里的人羡慕得合不上嘴。

吃完饭麦囤坚持要走,小麦热辣辣地看着他,眼里有许多期待。这个燠热的山区小村姑娘,一旦真正地喜欢上谁,就会不管不顾热情似火坚定不移地跟定你。麦囤何尝不想留下来呢?小麦的妈妈说她累了,要早点休息。他知道这是老人的一种表态,是对他的认可。可他是不能在外留宿的,一个军人突然消失,是件大事。医院里肯定要到处找,找不到肯定要向部队汇报,那他就算玩完了。他的理想、追求以及为此付出的代价就付之东流了。他努力地克制自己狂热的欲望,他把眼光坚定地移开,不让小麦甜甜的面庞和汹涌的胸部在眼前晃荡,他虽努力但却难以抑制,小麦热辣辣的成熟的姑娘特有的气息刺激着他,让他身体有了明显的反映。这种气息是对心仪的男人释放出来的,只要他愿意,他知道就可以摘下这枚成熟而甜美的桃子了。麦囤使劲地想一下,冰冷疼痛的场面,他想起工地上的疼痛和极度的疲劳,想起了手指被砸得血肉模糊的场景,这个场景和手指锥心刺骨的疼痛,使他冷汗渗了出来,疼痛也出现在大脑深处。于是,他毅然决然地要走。

送到山下,麦囤无论如何不让小麦在送了。小麦有些怨怨地说,按说我不该送你送得这么远的,你知道,只有新娘送新郎才会这么送,你晓得,我是把你当成啥了。说着眼光热辣辣地盯着麦囤。麦囤一下懵了,晕眩了,巨大的幸福感击穿了他,天地四合、群山汹涌扑来,江河波涛滚滚。他没想到幸福来得这样突然,没想到这南方深山里的女子是这样的大胆,这样的赤忱,这样果断。他还在楞怔,小麦热辣辣地追问,咋的,还没想好?你愿不愿意我做你的女朋友?麦囤慌忙回信,愿意、愿意,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小麦说你不会被吓倒吧,咋有女的主动提。你不要以为我轻浮。告诉你,江边的女子是侠肝义胆,无所畏惧的,只要她真正的爱上一个人。我看上你了,你如果同意就不能反悔,如果反悔,我肯定不是跳崖就是跳江。江边人家祖辈的血性,流淌在我身上哩。

那晚,他们拥抱在一起了。那晚,他们狂热的接吻、抚摸。也不晓得啥时候,他们鬼使神差地相拥着进入岩上的一片小树林。小树林很茂密,林下的松毛和树叶铺得像厚厚的地毯,头上星星闪烁,脚下不远处就是山城的无数灯火,诗意而浪漫。他们相拥着睡在柔软如毛毯的松毛上,他们亲吻得热烈而持久,两个年轻的生命青春需要尽量释放,爱的渴慕和对异性身体的需求,使他们如痴如迷,不能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麦囤的手已经深入小麦的胸部,薄薄的衬衣下就是麦囤日思夜想的那对坚挺而丰满的奶子,那是一对什么样的奶子呵,硕大、丰满、坚挺、温热、温润,手一触上去,人的全身就有了强烈的反映,麦囤全身炽热、呼吸急促,下面充电似的挺立,他使劲地亲着、吻着、揉着,嘴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音。小麦的反映比他更强烈,她整个舌头含在麦囤嘴里,两只手紧紧地抱住麦囤,脸颊滚烫、全身炽热、两眼迷离,当麦囤的手握住她的乳房的时候,她全身颤粟,双脚蹬地,把腰也挺立起来,奇异的感觉和对爱的渴望,让她忘记了所有的约束。江边的女子,原是热情大胆,敢爱敢恨,无比狂热无所畏惧但更是坚贞不渝的,她们爱上一个人,就会爱得无比的真诚,可以把一切奉献给你。他们勇敢无畏但又忠贞不二,爱上了就坦诚热烈。麦囤还沉浸在抚摸乳房的无比幸福中,小麦已经受不了爱的浸润,她紧紧地咬住嘴唇,嘴里发出抵制不住的呻吟,她突手甩开麦囤的手,麦囤还在惊异中她已经蹭蹭地脱掉了衣服,露出了雪白的美得惊人的胴体。麦囤热血奔涌、两眼彤红、激动使他颤栗,他顾不得多想什么,完全是一种巨大的爱的本能,手慌脚乱地开始行动。突然,一声巨响轰然袭来,一堵巨大的山崖扑面倒下,麦囤悠然吓出一身冷汗,炽热的身体,迅速冷却,奔涌的热血倏然退潮,人一下就瘫软如泥。

小麦紧紧地抱着麦囤,小麦虽然对麦囤突如其来的举动万分不解,心里有些愠怒也有些失望,但她还是关心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不喜欢她,对她没有感情了。麦囤说你没听到炸炮声?小麦不解,说没啥炸炮声呀。麦囤说真的没炮声?小麦说真的。麦囤冷汗如雨,脸色煞白,说这真是奇怪了,我明明听到炮声,看到山崖炸垮,朝我们倾倒下来。小麦听了心里难受,泪水下来了,说麦囤哥,你是心魔哩,心里有挂碍哩。不妨碍不妨碍,刚才的一切,永远烙在我心里了。哥,你该会记得一辈子,该会永远永远爱我。麦囤紧紧抱住她,泪水也下来了,说永远爱你,不爱你,让雷炸死。

以后想起这事,麦囤终于悟出,其实,他内心的挂碍,还是那个愿望,那个心结,那个当兵吃苦、锻炼成长,以后好获得一个好的前程、好的归宿,完成他和家庭的愿望。

工地上发生好些事

麦囤回到部队,回到工地了。

他回来的时候,部队正处于紧张的施工阶段,也正处于供给最困难的时期。麦囤不知道重重迭迭的大山里面到底有多少工地,有多少地方在施工,一切都是保密的,保密到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工程?这个工程有多大?工程的性质、功能、作用是什么?施工部队包括民兵组织分布在什么地方,各自做的是啥互相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就够了,至于他们做的工程在整个工程的链条中的作用,那不是他们的事,他们知道的,这是一个宏伟的关系到国防安全、关系到国家利益、民族利益的伟大事业,这就足以使他们感到振奋、感到自豪、感到奉献一切的伟大和崇高。

突然发生了一件事,严重地影响了施工进程。

南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崇山险峻、地势险恶、绝壁陡立,险象环生。临江的一些山崖,摩天接地,上悬下空,江水千百年来冲击侵蚀融化岩体,使得一些绝壁呈现出下空上悬的形状,下面仿佛在屋檐下,上面伸出一大截,以至于瀑布泉水时刻冲刷过往车辆。这样的山、好看则是好看,但让人胆颤心惊,随时有垮塌可能。在一天深夜,一座很高很陡的险崖突然坍塌,巨大的岩体完全覆盖了唯一的进山公路,江水暴涨,交通瘫痪。

进山的物资立即中断,每天只见若干的人像蚂蚁样在悬崖上攀援,他们背着沉重的东西,主要是粮食、蔬菜和药物,这是施工部队断然不能中断的物资。其它施工器材和施工物质就无法搬运了。麦囤回来时,他们负责的这段路的路基已基本形成了,炸药将悬在崖壁上的路炸出毛坯,但这样的路必须要用石条支砌,工期紧、任务重,水泥和其它东西运不进来。指导员急得眼珠赤红,嘴上起了大泡。连队召开了会议,大家提了好些办法,但都不管用。立柱说我建议用石灰暂时代替水泥,工期这样紧,路不通啥都进不来,可以用石灰浆支砌路基,等坍塌的岩通了以后再用水泥翻修。指导员一听,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办法,先修通路以后再翻修,这样就不至于影响大局。指导员把这个建议向上级反映,得到了支持,并且让其它施工连队也用同样办法。

立柱带着人去联系县上的石灰窑。离他们施工地点最近的石灰窑,有十几里山路,不是爬陡坡就是下峡谷,不是森林就是悬崖,立柱已经是重点培养对象了,他吃得苦耐得劳,事事带头,对战友又格外关心,每天回到工地,大家都累得像滩稀泥,躺下去就不想起来,立柱悄悄地到工地,帮助工地管理员收拾工具,整理场地,他把大家的脏衣服、脏鞋子搜出来,到小河边去洗干净。他还去帮厨,背粮运菜,淘米切菜样样干。指导员找他谈话,肯定他的成绩,让他写入党申请书,这是件庄严的事,入党意味着对你的肯定,也意味着责任、使命,奉献和示范。

跟着立柱走在山道上,麦囤心里有些失落,有些纠结,受伤到医院治疗,也就是三个月时间,情况有了显著变化。人家立柱都被当成重点培养对象了,自己受了伤,失去了指头,差距却拉得很大了。都说一步跟不上,永远无法追,输在起跑线上,再赶上就难上加难了。

江边河谷地带天气燠热,他们到达公社的石灰窑时,已经热汗涔涔,衣服都湿透了。同来的几个都累了爬不起来,坐在一棵大黄桷树下歇息。才坐下一会儿,立柱就说开始行动,不能再歇,越歇越累,我们就不能及时完成任务了。尽管不情愿,大家还是站起身来了。立柱毕竟是连里指定的带队的人,哪怕是临时的也是领导。他们现在每个人都背着一个背箩,那种上窄下宽,长长的圆柱形的背箩,这种背箩装东西多,也便于歇气。

石灰是才出窑的暴石灰,一块一块的。这种石灰浇上水,就会爆裂开来,形成石灰粉。在爆裂的过程中,温度很高,冒着腾腾热气,发现哧哧的爆裂声,放个鸡蛋在里面,很快就可以煮熟。石灰窑的师傅见这些小战士往背箩里装生石灰,说不行呀,你们这样背会出事的。立柱说咋会出事?师傅说你们背着肯定会出汗,爬坡上坎不出汗才是怪事。一出汗,浸透了石灰,石灰一爆,你们的背就烧伤了。立柱说不要紧的,出点汗也浸不到里面去,也就是在表层,不碍事的。师傅说那也不得了,烫伤背你们咋受得了。麦囤对立柱的做法有想法,立柱想进步是对的,但不能逞强。你进步了,也要考虑实际情况。麦囤说是不是把石灰发成面在装背,这样避免烫伤。立柱有些不高兴,说麦囤同志,他这庄重的称呼使麦囤不自在起来。现在是非常时期,苏修大兵压境,珍宝岛一触即发,美帝苏修亡我之心不死,我们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这点困难我们都怕,还叫啥革命战士。麦囤没想到立柱讲话咋跟指导员一样了,他的进步可真够快的了。麦囤说背就背,谁怕谁,大不了就是个烫伤。立柱说这就对了嘛了,革命军人,哪有怕苦怕死的。

立柱可真够狠的,他把自己的长背箩装得满满的,这种背箩叫“嘎底背箩”,下宽上窄,有近一米长,很能装的。麦囤和其它两个战友也开始装,麦囤不晓得出于什么心理,既是争气也是赌气,使劲地装。立柱说你伤才好,少装一点吧。说着帮他倒了一部分。麦囤恼了,说谁叫你倒的?你是男子汉我不是?你背多少我就背多少,装啥,装。立柱脸红了一下,说谁装?为你好嘛。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革命同志,都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嘛。麦囤想立柱讲话都成这样了,他是真的这样想,还是……

立柱还真是时时处处做表率,他背着沉甸甸的背箩在前边开道,路上的荆棘随时会把人的小腿刺得血珠珠冒,还有无处不在的旱蚂蟥和各种毒蛇,他边走边挥舞棍子,拨拉开荆棘,吓跑毒蛇和蚂蟥。遇到爬坡上坎,他总要背着背箩停下,拉大家一把。过河的时候,他怕背石灰的背箩底触水,让大家放下,他一背一背背过去,他个子高,麦囤凭感觉,觉得立柱做这一切都不像是装的,他是真心地做,装出来的给人的感觉不一样。麦囤心里就有了些感动,也有些歉疚。

天气太热,又背着沉甸甸的石灰,汗水就不停地冒出来,开始他们不大注意,加上立柱不停地催促,鼓着劲走。走着走着,背箩里渐渐冒出热气,他们听到生石灰爆裂的声音,接着感到一阵灼热,原来是生石灰被他们身上的汗水浸泡,发开了,尽管只是背脊接触的那部分,但浸泡开的生石灰温度是很高的,麦囤开始感到奇痒,是一块浸透了烫水的毛巾敷在背上那种痒。接着是疼痛,麦囤疼得眼冒金星,疼得把牙都几乎咬碎了。他看立柱,立柱他们也是大汗淋漓,疼得咬牙裂齿。麦囤说这样下去怕不行,会把背烧伤的,是不是先把背箩放下,浇水将石灰发了再走。立柱忍着疼咬着牙说不行,越歇越疼,不一鼓作劲走回去,我们就完不成任务了。工地上等着我们,我们责任重大哟。麦囤想想也是,如果一歇下来,不要说背部被石灰烧伤了,就光是极度的疲乏,也是坐下去就很难站起来的。另外两个士兵,疼得顾不上讲话,用乞求的眼光看着立柱,立柱看到他们疼得大汗涔涔,脸色惨白的样子,心里也疼了一下。但军纪如山,他答应指导员天黑前一定返回营地,胜利完成任务,立柱咬咬牙,斩钉截铁地说走,同志们,困难再大也难不到革命军人,这点疼痛算什么,比得过邱少云、黄继光吗?立柱狠狠地喊着,狠狠地走着,咬着牙跟疼痛较劲。也许是为了鼓劲,也许是为了减轻疼痛,立柱喊着“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他的喊沉重而悲壮,浑厚而苍凉,撕心裂肺,震天撼地,精神的力量是难以估量的,精神的力量可以摧毁一切的。在以后的岁月里,麦囤才理解了为什么在特殊的年代特殊的时期,人们正是凭借着精神的力量做到了常人难以想像的事。他受到了感染,另外两个战士也感受了感染,同时,他们更是为难以忍受的疼痛而呐喊,一时间,高高的大山上、深深的峡谷里,到处回荡着他们雄浑而悲壮的喊声:“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革命不怕苦,怕苦不革命,革命加拼命,革命无不胜”,他们不断地喊出新内容,那些平时学习会上用的、写在崖壁上的标语,已经深深地嵌入他们的脑海,溶入到他们的灵魂中,极度的亢奋抵御了他们的疼痛,他们已经进入到一个灵魂营造的境界,这种境界是会使人忘却疼痛、疲乏、失望和无奈的,在这种氛围下他们有如神助一般越过深涧、爬上山坡到达营地,很长很长时间,松涛轰鸣,山谷和应,那激荡人心的口号声仍然在营地上空回旋,像不绝如缕的乐章,镌刻在大山的躯体上。

指导员和来接应他们的战士们惊呆了,当他们接过他们的背箩,脱下他们的外衣,看见他们被爆石灰烧伤的背脊时,他们心疼极了,也感动极了。他们的背上,被汗水浸泡的爆石灰滚起了无数个鸽蛋大的水泡,整个背上红成一片,像才从滚水里捞出的煮熟的肉。指导员眼圈发红,他转过身去偷偷抹了眼泪,其它的战士都难过得讲不出话来,指导员看见卫生员站着发呆,便发了脾气,你站着干啥?赶紧为他们包扎,卫生员惊醒,忙着为他们包扎去了。

当天晚上,立柱,麦囤和另外两个战士背部都发炎,溃烂了。尽管消了炎,打了针,作了包扎,但他们那个疼,是别人体会不到的。他们都不能躺下睡觉,受伤的背部一挨床那疼痛真的就是锥心刺骨的了。指导员让他们到连部睡,所谓睡就是坐在椅子上趴在桌上睡,指导员派两名卫生员连夜值班,为他们驱蚊,为他们量体温,换药、打针。麦囤虽然有过断指的锥心疼痛的经历,但这次大面积的灼伤,其疼痛程度也是难以忍受的。现在,他真的很佩服立柱,这个高大健壮的山东汉子,不仅体格健硕,精神上也是超强健的,他们疼得直哼哼,他却咬紧牙关没哼出一声来。他们背上一片片鸽蛋大的水泡被剪破,露出红通通的肉来,疼痛不是一根针千根针扎进去的疼,而是大面积的烙铁烙的疼,每个人额上的汗珠都是豆粒大,揩都揩不赢,麦囤疼得钻心,很想放开的哼,这是本能,也许能减轻一点疼,但见立柱的样子,他就忍住了,不是不哼,只是哼得小声点。那两个战士就不一样了,他们真的疼得忍无可忍,豆粒大的汗水倾泄而下,脸色乌青、浑身痉挛,恨不得碰墙,立柱恼了,说叫个球,这点疼都忍不住,上了战场伤了五脏六肺,你不得把天叫塌?

麦囤悲伤起来,疼痛带来的沮丧、失落和无助弥漫在他胸间,他的情绪低落到极点,想起参军的目的,想起自己在的部队是工程兵部队,无日无夜无休无止的劳作,尤其赶上了这个庞大的国防工程,任务紧、工作重、工伤事故特别多,才来多长时间,自己已经两次负伤,等到转业,不知负多少次伤了,即使不死也是残疾人了。这个想法让他更加消沉,更加伤感,自己还年轻,还有漫长的日子要过,就连爱情,也还没享受呢,为了那个遥远而不现实的梦,值得吗?如果人废了,那个梦还有意思吗?在这疼痛而沮丧而失落的时间里,麦囤特别特别想念家乡,想念亲人,更想念那个健康美丽、活泼开朗、多情重义的江边女子小麦,他想要是能在那面画屏似的山峰下、绿竹环绕的土屋里,和小麦在一起种地、喂猪、养蜂多好,那么蓝的天,那么净的水,那缠绕着流岚的山峰,那绿得滴翠的森林和开满野花的草甸,日子是那么的悠闲,生活是那么恬静,爱情是那么甜蜜……

日子过去一周,立柱他们几个的伤渐渐好了,年轻就是好,在卫生员的调治下,他们的烫伤没有感染化脓,很快就长出新肉。他们吃了睡,睡了吃,没事就在营地周围闲逛,营地很寂静,只有炊事班的人在忙活,其它人全部去背石灰了。为了尽快抢修新开的路,保证大工程的顺利开工,连里向上级部门写了军令状,没日没夜地苦干,他们现在最重要的是将石灰背来。指导员开了动员会,总结了经验,不能再背爆石灰,指导员在会上表扬了立柱,又批评了立柱的蛮干,指导员派人提前去发石灰,其实就是将才出窑的石灰用水浇透,让它爆裂成灰,不至于汤伤人。

立柱、麦囤他们站在一块岩石上,他们听见远远的地方传来了口号声,继而是激昂热烈的歌声,口号声和他们喊的大概差不多,歌呢,就是“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人民的希望……”之类的歌,歌声翻山越岭,穿云遏雾响彻大地,歌声的激荡昂扬,让人热血沸腾,他们看见了山脊上一长串人马,他们背着长长的深底背箩,艰难地不屈地像蚂蚁一样匍行。立柱兴奋了,他跳上更高的一堵石岩,挥舞着衣袖大声地嗷嗷地叫着,兴奋得眼睛放光,脸色彤约,远山近水,山间岩畔,雄浑的声音混在一起訇然而响……

突然,立柱跳下岩石,挥舞着衣衫向山下冲去,麦囤怔了怔,不知道该怎样办?另外两个战士看着他,用眼光征询他的意见。麦囤眼光暗淡下来,他才长出肉芽的背疼痛起来,他在立功受奖表现自己上犹豫起来,在前途和现实之间犹豫起来,两眼茫然。

一块石头松动了

背石灰持续了七八天,修路基的石灰需求量不是很大,但由于是用人来背,就显得数量很大了。每个人最多背七八十斤,并且是在险峻的山道上爬坡上坎,穿森林涉河流,这对北方的士兵来说是个严峻的考验,放在平日,空手空脚也会累得气喘不已。他们背的石灰,虽然已浇过水发开了,但由于时间短,石灰面里的余热尚未全部散去,加之还有一些小颗粒的石灰还没发散,背起来,虽然不像立柱、麦囤们会把整个背部灼烤溃烂,但天气太热,大量出汗,背箩里的余热还是把他们烤得奇痒无比,疼痛无比,遇到那些没发开的小颗粒石灰爆裂,仍然会把皮肤灼伤,只是面积小一些而已,这支坚韧的顽强的钢铁般的队伍,硬是以血肉之躯完成了难以想象的任务。

营地上,到处躺着横七竖八的士兵,他们面容苍白,手脚麻木。全身瘫软,吃饭的哨子吹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人爬起来,他们只希望能够这样的躺下去,能够让他们疲乏到极致、困顿到极致的躯体得到恢复,麦囤心里无限的惆怅和悲伤,失落和失望像暮色四合的夜色,悄悄地冰冷他的心田,立柱带头参加背石灰后,麦囤和另外两个战士休息一天后,再也坐不住了,尽管他们背上刚长出新肉,但新肉娇嫩,是经不住重负的,麦囤他们在指导员的监督下少背了半背箩,但半背箩石灰仍然疼得他眼冒金星,浑身哆嗦,在强大的气氛中,在激昂的口号声和雄壮的歌声中忘却了疼痛,但歇息下来,背上的新肉还是被磨烂了,血水汗水混和着滴落,麦囤在小河用镜子看了一下烂糟糟的背部,忍不住心酸的流泪,他不想再这样糟蹋自己,他想起生产队里一头受伤的牛,在犁地人的鞭打下耕地,实在受不了那种疼痛和极度的疲惫,挣脱犁铧而跳下深深的山沟。立柱呢,尽管他身高体壮,但他也是血肉之躯,想必他背上的伤比他溃烂得严重,但他仍坚持着。

麦囤对自己开始失望了,一离开背石灰的队伍,他立即明白自己和立柱们的距离拉大了,立柱是朝前面走的,他是朝后面走,这个距离无法接近了,想到此,他心里越发的灰暗,越发的沮丧,为了那个心中的梦,他绝望的默默流泪。

那座临江的危崖堵塞了交通,堵塞了江水,终于被疏浚了,工程所需的物资源源不绝地运了进来,上面对工期的进展要求高了,麦囤他们连刚完了这一段公路,又要继续挺进,和其它工区开凿的路合拢,他们又开始攀崖悬空作业,每天工地上炮声不绝,岩石飞滚,炸出路基。

这天中午休息,天气太热,麦囤他们都抓住难得的时间在工棚里睡觉,这时指导员走进工棚,将立柱叫了出去,麦囤看见外面还站着几位战友,这几人大家都熟悉,是连队里的积极份子,是重点培养的对象。麦囤不知道他们是去开会还是执行任务,他心里是很复杂,他知道这几位在入党提干上是进入组织的视野了,心里羡慕也有些嫉妒。但看到他们神色萎靡、脸色苍白、大汗淋漓的样子,心里又有些庆幸,连续的高强度的劳动,人的耐力都到了极限,恨不得站着屙尿都在睡觉,而他们又被喊去执行任务,唉,人哪,毕竟是人……

那天下午发生的事,对麦囤刺激太大了,他的精神差点崩溃。在他们施工的营地上,由于炸炮,悬崖上的不少岩石松动了,这是不可避免的,部队施工炸药量用的比较大,前两天他们炸一个鹰嘴似的悬崖,这堵悬崖恐怕有半个篮球场大,可想而知要用多少炸药才能炸塌,那天他们全连的人潜伏到很远的一个山凹里,巨大的炮声地动山摇,半堵崖壁遮天蔽日飞啸扑倒,尽管隔得很远,尽管大家耳里都塞了棉球,但爆炸之后不少人仍然失聪,很长时间听不到声音。爆炸之后有一块房屋大小的巨石悬在上空,掉又掉不下来,像把利剑悬在大家的头上,严重地威胁大家的安全。

这几个被选去排除巨石的战士,都是表现最好最有培养前途的兵,他们被选中都很自豪,在指导员简短的动员之后,慷慨激昂地表了态,立柱还带着大家宣了誓,为了国防工程的顺利建成,为了消灭帝修反,为了解放全人类,头可断,血可流,革命壮志不能丢。他们在腰上系上绳索,手里拿着钢钎,八磅大锤,铁锹等工具,爬上悬崖,在那块巨石的底部施工。这本来是不符合施工安全的,指导员也有顾虑,但工期太紧,不排除巨石就影响工期,而几个士兵信誓旦旦,说他们会坚决完成任务,安安全全回来的。

悲惨的事终于发生,当他们在岩石底部采用掏空的办法作业,自信在岩石滚落时能跳开的时候,那重若万钓的岩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呼啸而来,立柱和另一个战士正在岩石底部,其惨烈是不能描述的。麦囤他们后来去看了现场,麦囤当场就晕死过去,不少战士也七魂少了三魄,惊悸惶恐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恢复过来,夜里时刻做恶梦,白天疲软无力,精神困糜。

这场事故牺牲了两名战士,另外几名受了重伤,上级机关来了人,开头似乎说要处分指导员,是他不遵守施工安全规定,让他们去才有了这悲惨的事故,但后来不知怎么没有了,反而是召开隆重的追悼会,追让立柱他们二人为烈士。其它几人也立功受奖,来了不少记者和新闻干事,成天地采访烈士的英雄事迹和他们平时的非凡事迹。连队还停了几天工,进行休整和政治学习,部队的文工团也一连几天演出,都是激动人心振奋士气的节目,看了让人感动。

麦囤逃跑了

麦囤是在一个深夜逃跑的,事实上,作出这个决定对他来讲是异常艰难的,想起当初为了当兵,为了心中的梦想,为了竞争,他用并不光彩的方法使麦捆失去当兵机会,他感到羞愧也感到后悔。在营地里艰辛的超负荷的劳作,尤其是不断发生的工伤和伤亡事故,让他感到身心的极度疲惫和心灵的极度恐惧,短短的时间内他已受过两次伤,在转业之前能不能全身而退还是个问题。更况且,他已经明显地感到自己已经不在培养对象的范围,他没有立柱强健的体魄,更没有立柱坚强的意志。即使有,像立柱一样命都没有了,还谈啥立功提干回家当干部?如果残废了,哪怕享受了荣誉,享受了国家的优抚,同样是悲哀的。

立柱死后的若干日子里,麦囤天天晚上睡不着觉,天天晚上噩梦连连,立柱死时的惨景在梦里挥之不去,险危的壁立的陡崖,巨大的悬在头上的顽石,轰然倒塌的崖壁,巨石滚落的碾压,一会儿是立柱,一会儿是他自己。他常常在梦中兀然惊醒,陡地坐了起来,冷汗涔涔。他的身体越来越虚,不堪承受连续不断的高强度的劳作,在施工中也常常失手,不是伤着别人就是伤着自己,如果再这样下去,发生伤残事故是必然的。他甚至梦到自己手和脚都没有了,他想家乡,想见到父母亲人,他艰难地爬行,尽管脚和手都没有,居然爬到山顶,居然看见了家乡的村庄和自家的茅屋,居然还看见那个叫麦子的姑娘和父母一起站在村头大树下。他一高兴,从山顶上滚了下来,一滚就滚到深谷下面,被巨大的岩石压住,惊醒过来,惊恐惶悚,泪如雨下。他下定决心,逃跑,离开营地,与其为了那个不着边际的梦想,还不如去过平静安稳的日子。逃到那里去呢?他是不能回到家乡的,那样他给父母给亲人带来的不是荣誉而是耻辱,甚至会带来打击和迫害。人不在家成个悬念,家人也不至于受到更大的伤害。他想来想去,逃去找小麦,小麦的家虽然离县城不远,但到处的深山峡谷,云锁雾障,森林密布,人迹罕至,是便于藏匿的。他太喜欢这个健康开朗、活泼大方的南方姑娘了,他不知道多少次的在梦里见到她,不知多少次的想起她丰满白皙的身子、突出的乳峰、微翘浑圆的臀和细细的腰肢,无数次的做过一些令人汗颜不能提及的青春时期的梦。也无数次的想起那画屏似的岩壁,飞流而下的瀑布,绿荫重重的竹林和黄土石块垒成的房屋,嘤嘤而鸣的蜜蜂、漫天飞舞的梨花,能过这样的日子,应该是非常满足的了。

麦囤的逃离,在部队造成不小的轰动。部队立即让指导员带人赶到他的家乡,指导员的任务是找到他,做好他的思想工作,把他的逃离看成是思乡心切,思念父母心切的偶然冲动,让他返回部队。否则,他的行动对士兵的思想会引起很大的波动,士气是最重要的,士气溃散意志也就溃散了。当然他们去了是无功而返的,麦囤的父母亲根本没见过他,也没接受过他想回家的任何暗示。面对满脸憔悴、一脸茫然的他们、指导员也没说什么,只说是出差顺便来看看他们。只是临行前他去了一趟公社,找了公社武装部的人,让他们保密,并让他们秘密监督麦囤的行踪,有了消息及时和部队联系。

几年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可对于麦囤而言,那时间过得却极其缓慢。他和小麦生活在一起,没有去扯结婚证,也没有宴请过一个亲朋好友,麦囤的生活转入地下,一切都需要保密。为了适应这里的生活,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当地农民,南方山区要学会的所有活计,他都学会了。他甚至学会了一口南方山区的方言,这是生存的需要,他学得很努力,连生拗难懂的方言口语也学会了,连他的北方口音也掩饰了,只是偶尔会露出痕迹。他过得自在而满足,他最喜欢的是养蜜蜂和编竹器,他养的蜜蜂已经超过十多箱,随着季节随着花期四处放蜂,蜂蜜根本吃不完,都让小麦拿去卖了,他还学会了打猎,凶猛的野兽不敢打,但岩羊、鹿子、野鸡、野兔常常不断,多得吃不完,他最喜欢的是把翠竹砍了,筏成片,剖成丝,编成各种器物,在静静的悠闲的时空里,想那些往事。

日子是过得悠闲,轻松而自在的,但麦囤的心却不平静。寂静、平和、悠闲而富足的日子,使他感到压力和愧疚,也感到自责和忏悔。他的心其实没离开过部队,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山上,只要听到轰隆隆的放炮声,他都会跑去看,看到远处的爆炸后的漫天灰尘消失,他心里怅怅的,很失落,很忧伤,也很愧疚。他越悠闲、内心越愧得慌,他知道他的战友一直在紧张、疲劳地拼命,他们的身体和精神如绷紧的弦、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他们尽管辛苦、尽管疲惫,甚至随时有人受伤,但他们是幸福的充实的,他们有强大的精神力量,有宏伟的目标。而他呢,日子尽管悠闲、尽管舒适,但却是逃兵,逃离责任、逃离担当、逃离艰苦、逃离危险。这种内心的责备使他没有了快乐,使他精神上的负重越来越沉重。他成了精神上的赎罪者。

小麦进城卖蜂蜜,经常带回令他心里不安的消息,小城随时见得到从工地上送来的伤员,城里的医院随时人满为患,伤势更加严重的随即从小城送走,救护车的叫声让人心里难受。小麦不忍讲述那些伤员的惨况,她讲不下去,也怕更加刺激他。麦囤其实是想像得出来的,他常常全身痉挛,脸色苍白,仿佛受伤的是自己,随后的日子,他沉默不已,郁郁寡欢。当他听到部队又死了几个战士,他们的遗体从县城运走,虽然离得近,但看不清他们盖着白布的遗容时,麦囤一下失态,他咚地跪下去,朝着县城的方向使劲地磕头,额头触地,发出咚咚的巨大响声,额头青肿,流出血也不顾,疯了一般磕。小麦拼了命拽他也拽不住,小麦泪流满面,跪下来和他一起磕,直到小麦额头青肿,血流不止,他才停下,抱着小麦放声大哭。他很挂念麦捆,但不敢打听他的消息。麦捆他们虽然是基干民兵,但担负的任务是一样的,只不过更加保密的工程没有参加。他知道麦捆的性格,麦捆是个倔犟好强的人,和立柱有非常相似的性格。他很自责,觉得愧对麦捆,麦捆没当上兵,是他使用的不正当的手段,麦捆表现再好,也没有立功受奖,复员提干的可能,罪孽,这是他造下的罪孽呵。

当年的国防工程,成了供人参观的废墟,这个叫麦囤的人,现在已经成了地道的南方山民。转瞬间,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他由当年的年轻小伙,曾经的工程兵战士,变成了湿迹于当地山民,谁也辨认不出的老者。他身体依旧的好,山里平静、淡然、悠闲的生活,使他脸色红润、皮肤黝黑、腿脚有力,岁月只在他的额头上留下少许的浅浅的皱纹,只让他的两鬓有些白发。他依然以种地、打猎、养蜂为业,日子过得自在而滋润。

来了一群观光者

就在他逃离施工部队的第五年,他曾经参与的一件极其浩大、极其保密的国防工程,突然之间停止了,活动在这一片莽莽大山中的几万工程兵和民兵,突然撒离。原来热闹非常的这座南方小城,突然寂静。原来散落在大山深处的工程,突然死寂。当初轰轰烈烈、人山人海的工地,突然蒸发,弥漫在大山里的硝烟和轰轰隆隆的爆炸声,成为人们的记忆。莽莽苍苍的十万大山之中,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蓊蓊郁郁的南方莽林,用层层叠叠的树木和巨蟒似的树藤将施工痕迹抹平。

麦囤是在小城街头的阅报栏上嗅到一些信息的,好像是当初叫苏修的苏联已经解体,好像是那场叫文化大革命的运动已近尾声,好像尼克松已经访华,好像一些地方已经在搞包产到户,好像是学生读书要考试。那些在他大脑里并不联贯、分不清顺序的信息中,似乎在传达着一些变化,甚至可能是很大的变化变成事实。就是在这些一连贯的信息背景中,这座藏匿在十万大山中的浩大的秘密工程,突然宣布停止了。

麦囤自由了,再也见不到一个参与工程建设的人,这座工程与他像突然撕裂的历史,再也没有联系。他可以自由自在的活动,随时到小城卖山货药材,卖蜂蜜,在茶馆喝茶,到饭店吃饭喝酒,他成为远近闻名的养蜂专业户,收入丰厚,日子自在而滋润。

然而,他的内心仍然是孤独和失落的,他不知道这座巨大无比、艰苦异常、数万人为之流血流汗的保密工程为啥说修就修,说撤就撤,数万人的青春、激情、流汗流血,变成了藏匿在大山深处的废墟。他背负了半辈子的逃兵身份,内心受尽了折磨,忏悔、愧疚、惶惑始终占满灵魂,他知道,这项工程撤与不撤,他的逃跑行为都是可耻的,不可饶恕的,正因为这样,工程的撤散,他就更感到失落、惆怅。

日子在养蜂、蹲茶馆、喝小酒的时间里悄悄溜去,麦囤的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学都毕业了,他们走出深山,留在省城。转眼之间,儿子成家立业,在省城有了房子,几次三番让他和老伴去住,他们都不愿去,丢不开自己的活计,离不开熟悉的环境。麦囤内心深处,他要守在这里,守候着当年的工作遗址,守候一段心事。当年自己逃离了这个工程,现在更有责任守候着这片工程,尽管已经是废墟。

麦囤曾经找过当年修建的工程,他们修的那条路仍在使用,只是变成乡村公路,有马车,有汽车行驶。他也爬遍远近几十里的山区,去寻觅当年的主体工程,但没有人知道确切的地址,那是保密度很高的工程。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放蜂进入一个四周都是山峰、中间凹进去的小盆地里,终于看到那个主体工程,那时还有民兵在站岗,他只能远远地看,他看到巨大的崖壁下几个巨大的洞门,全是钢筋水泥浇筑的,并无特别之处,只是崖壁上的藤萝垂挂下来,石壁里长出荆棘,盆地里荒草萋萋。他知道这是一个打空了的山体,里面纵横几十里,有数不清的岔路,数不清的巨大的主室,还有谁也不晓得的设备。看到这景象,他难过得流下泪水,当年的千军万马,当年的豪气凌云,当年的秉烛夜战,当年的流血牺牲,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荒凉和寂静。

江边的县城越来越热闹,当初歪歪斜斜的木头柱子支撑的吊脚楼,全部修成了钢筋水泥的高层建筑,房子越来越多,从江边峡谷修到大山顶部了。夜晚,沿江一看,灯火璀璨,层层升起,联结到山顶,与星星溶成一片了。江边的公路,也越来越宽阔,连高速也通了,高速公路基本上就是修在江上的桥梁和山洞隧道组成的。大峡谷独特的景观和厚重的文化,使外面的游客逐渐增多,县里要搞文化旅游业,有人建言献策,把当年的国防保密工程(当然是废弃了的)开发一部分,让人们参观,满足人们的好奇之心,也加强国防教育。这个建议受到县里高度重视,他们请示了有关部门,同意开放一部分,县里立即成立了相应的机构,修复了通往大山深处工程遗址的路,路修得极好,是标准的水泥公路,连当年刘立柱烈士殉难地的纪念碑都做了,各项工作都有条不紊进行。

最近的日子,县城突然变得热闹了,多少年不兴扎牌坊,现在却在主街的街头和街尾扎起来了,牌坊扎得高大气派,全是用青松毛扎的,青翠苍绿散发着浓郁的松香味,很有特色。红朗朗的横标,一条一条悬挂在街道的上空,从标语的内容看,是欢迎当年参与国防工程的代表来参观访问的,他们也是来参加县里打造的这个旅游景点的开幕式的。

正在县城小茶馆喝早茶的麦囤,突然听到骤然而响的鞭炮声,鞭炮声里还有锣鼓的轰鸣,接着是口号声和汽车喇叭声。有人路过茶馆,大声喊快去看热闹,来了好些张车。小城的人都爱凑热闹,好些日子没有热闹事了。他们纷纷跑出去,麦囤也随着跑了出去。麦囤年纪虽大,但腿脚灵便,行动敏捷,很快就跑到大街上。街上彩旗飘飘,锣鼓齐鸣,密密麻麻站满了人,麦囤很快就弄清楚是欢迎当年修国防工程的老兵代表的,麦囤心里激动起来,眼眶湿热。是呵,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千军万马汇战大山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当初挥汗如雨开山炸石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当初激情冲天、不怕流血牺牲的场景历历在目,尽管这个浩大的保密工程无疾而终,但人们还是没有忘记他们,还是把他们中的代表邀请了来。

几张大巴缓缓地开了过来,每张车头上悬挂着一朵脸盆大的红绸扎的大红花,车的两边悬挂着红朗朗的横标:“向老兵学习,向老兵致敬”,“历史不会忘记你们,致礼尊敬的老兵”,麦囤看到每辆大巴的车窗都大开着,车窗里一颗颗白发苍苍的头颅,尽是皱纹的脸激动万分,他们胸前戴着大红花,努力地把头伸出来,兴奋地向欢迎的群众挥手致意。麦囤觉得这些脸似乎很熟悉又不熟悉,如果把当年的情景回放,当年坐在车上的都是些青春勃发、健康红润的小伙子,而眼前的却是一颗颗苍老、憔悴、干瘪、疲惫的头和一双双布满青筋、鸡爪似的手,和自己比,他们老迈、苍桑多了。麦囤的心袭过一阵阵悲凉、感伤。这是一批无名英雄呀,他们坚持到这座巨大的工程被停止的时候,他们为此流的血和汗,为此付出的青春年华,换来的却是大片荒芜的工程遗址。

车子缓缓驶出县城,驶上一条新公路,他们要去的地方正是麦囤无意中寻觅到的主体工程,当初由于绝对的保密,他们分散在大山里各干各的,根本不知道其它施工部队在干什么?车子驶向新公路,速度快了起来,转眼就消失在大山的转弯处。麦囤心急如焚,无论如何也要赶去参加这次活动。他站在路边,拦了许多车都没拦住,好不容易拦到一张三轮机动车,那人开价很高,麦囤马上答应他开的价,催他跑快些,紧赶慢赶,旅游项目启动仪式已经结束,临时搭成的主席台周围,厚厚地铺了一层爆竹的纸屑。

赶来参加活动的人很多,气氛热烈,一块并不算宽敞的空坝里到处站满人,他看到巨大的山体下面有一个很大很坚固的门,他想进去被拦住了,他不是应邀参加典礼的人,他听到从里面出来的人讲,这是一个巨大的山洞,里面几乎被掏空了,纵横交错的隧道,如果没人引领进去就难出来了,现在开放的只是其中极小的一部份,当初修这么庞大的隧道和若干的看不到的主室,到底是干什么的,出来的人也茫然不知。

突然之间,洞里涌出一大群人,这群人正是被请来参加典礼的老兵,他们都穿着崭新的军装,尽管容貌苍老,神色疲惫,但他们都保持着军人的身姿。他们中一个人是坐在轮椅上的,这就使他显得比较突出,麦囤一打量,惊讶得差点喊出了声,这不是麦捆吗?他的堂哥,那个被他使了坏没当成兵,而后又千方百计地以基干民兵的身份,千里迢迢从北方跑来参战的人,他怎么失去了双腿,他后来参没参成军,怎么受的伤他一点不知道。二十多年时间里,作为逃兵,他藏匿于深山,根本不敢打听,也打听不到他们的任何一点消息,面对这群坚持到底的战友,他深感愧疚,深感自责,他没有勇气站出来,只能永远以一个山里老汉的身份出现。

走出隧道之后,这群老兵神色凝重地站着,他们看到废弃的工程,看到被南方疯长的树木藤蔓遮蔽的建筑,看到耗去了他们青春年华、耗去了他们无限的激情,也使不少人受伤残废而修筑起来的建筑,成为掩藏在深山里的废弃工程,没发挥过一次作用,就永远的闲置下来,眨眼间,也就三十多年了。它的不少外部设施,被常年的风霜雨雪侵蚀,有的已经坍塌,有的已经冲毁,有的藤蔓遮蔽,有的已经长出树木,狐鼠蛇兔在其间奔跑窜行,仿佛进入中古世纪的古建筑,管道线路,无人维修,早已破损,有的被人剪断当成废品卖掉,凡是金属做的都被撬掉,就连供参观用的电线也是现架的,输水管道早不能用,来的人喝的都是矿泉水,墙体斑驳、野草杂木横生,好一派苍凉影像,好一个愁字了得。

是这翻影像触动了他们的悲伤,还是他们苍桑的人生被这景象触动。他们中不知谁最先哭出了声,先是抽噎,再是无法控制的痛哭,哭是会感染的,共同的身世,共同的经历,共同的豪情,共同的悲凉,共同的感受,共同的气氛,一下子,所有的老兵都哭了起来,他们有的蹲着哭,有的站着哭,有的互相搂抱着哭,有的无语泪流,有的嚎啕大哭,有的哭得气绝声衰,有的哭得肝肠俱疼。他们也许是想到一腔热血、青春年华消逝在这毒蛇横行、蚊蚋遍布、山高水险、艰难异常的地方,看到的却是这一番景象,他们也许是想到过度的劳累,一个接一个的工伤事故,使自己伤痕累累,一身是病,年纪大了,连衣食住行也照顾不好自己。有的也许想到自己的战友,那些一腔热血为了理想英勇无畏牺牲了年轻的生命。在这遥远的南方边城,有一座为这些年轻的生命修的陵园,在各种各样可知的不可知的危险之中,他们义无反顾用青春和热血排险,掩护战友,抢修工程,他们永远地活在青春洋溢的时段;有的也许想到不少战友为了宏伟的工程,失去了双眼、双臂、双腿,坐在轮椅里的麦捆,只是其中的一个。麦捆哭得涕泗横流,他没有双腿,手臂变得格外的粗壮,他用手拽头发,使劲地拽,一大绺头发被拽了下来,他用手蒙住脸,头不断地撞三轮车的车柄,他抽泣、低哭,继而大哭、嚎哭,哭得浑身抽搐,那声音里内容太丰富太复杂,也许是作为基干民兵的他,想到了当初的青春、热血,还有自己的改变命运的念头,到现在,只能以伤残之躯,享受伤残的补足。更多的是,面对这寄托他们青春、热血、梦想的宏大工程,竟是闲置废弃、藤蔓缠绕、荒草凄凄的景象。

麦囤站在远处,他百味杂阵,心酸疼痛,他没有资格像他们一样放声大哭,他是逃兵,就像在艰苦年代要承担起抚育子女成长,他却逃脱了,他同他们一起流泪,泪水中有自责,有忏悔,有悲伤,却没有庆幸。谁能庆幸自己没有自始自终地参与一项宏大的工程,尽管这工程闲置了、废弃了,有资格痛哭的,是眼前这群将青春和热血浇铸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他们钢铁一般地站在大地上,与那些长眠在这里的战友,虽沧桑,虽残缺,却是一组最完美最壮观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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