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衍安
(北京大学体育教研部,北京 100871)
习近平总书记在十九大报告中重新评价了“美好生活”的重要价值,号召全党要“永远把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作为奋斗目标”[1]。在2022小康社会即将全面建成之际,关注“美好生活”的本质内涵,将能够有效提升人民的幸福感,加快小康社会构建的整体进程。体育在构建人民的美好生活中发挥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近年来社会上出现的“马拉松热”、“广场舞热”就是其中较为典型的例证,人民逐渐意识到体育在提高身体素质、丰富日常生活的重要价值。
作为中国消费市场的生力军,探讨中产阶层的健身消费特点对繁荣国内健身消费市场、构建中国群众健身消费格局均有着深远的意义[2]。中产阶层的消费行为也具有引导性和前瞻性,能够引起其他阶层的注意和效仿,促使中产阶级健身热潮向低收入群体普遍辐射,对提高全民健身事业的群众参与积极性,对提升全体国民的身体素质有不可替代的推动作用。
根据第一财经商业数据中心《2016年运动消费大数据报告之人群篇》[3]、易观《中国移动运动健身市场专题分析2017》[4]以及群邑&新生代的《2017年中产阶层研究报告》[5],可以看出健身热潮正在席卷中国中产阶层。
2.485亿中产阶层中,有63%的人每周运动一次或以上,从2012-2017年,人数按6%的比例增长,定期去健身房的人数占4%,5年增长8%,每周去健身房一次或以上的人数占总人数的36%,五年增长8%。这些数据反映出近五年来,中产阶层参与健身运动的意愿增长明显,场地选择上,更倾向健身房等专业健身场地。
健身人群的年龄大多分布在17~40岁的区间内,40岁以下的健身人数占总体健身人数的85%,健身人群的活跃时间主要集中在早间时段(7~12点)和晚间时段(17~21)点。健康健身类APP的使用群体中,高消费者和中高消费者占40%,低消费者的占比不到10%;个人拥有私家车占比接近50%,远超国家平均人均车辆占有率的18.2%。这说明了健身人群整体消费能力突出,个人经济收入水平较高,健身时间大多避开朝九晚五的工作时间,这些也印证了中产阶层是参与健身运动主流的论断。
中产阶级中有69%把健康列为首要人生目标,然而现实却是有72%的新锐中产睡眠质量一般或差强人意,甚至有超过三分之一的人会出现轻微甚至严重的失眠现象;95%的中产阶层表示工作压力大,能够感受到焦虑感;健身者的健身目的明确,女性为了瘦身减肥,男性为了增肌塑性。这反映出中产阶层生活压力较大、亚健康状态普遍,对健身的期待远超锻炼身体、健康保健等基础需求,对改变身材外观的需求更大,要求更多。
健身类APP中,提供社交平台的APP用户粘性超过不提供社交平台的,社交平台发展成熟的APP市场保有量超过其他同类APP;57%的体育用品消费者会邀约朋友、同事、同学一起锻炼,超过半数的运动者会通过运动类APP、QQ/微信等渠道寻找有共同运动爱好的伙伴;81%健身会员曾经在朋友圈或微博等社交网络晒出自己的健身照片或健身成绩,有20%左右的女性健身者表示会经常在自媒体平台分享健身内容,总次数超过10次。由此可见,健身者相当看重健身行为的社交属性与社交功能。
互联网体育消费真处于消费升级阶段,全国总消费额度从2014年的943亿人民币增长至2016年的1949亿元人民币,两年消费额增长一倍,消费者年龄在26~45岁占七成,占比最多人群为中等收入以上人群,对体育消费品的品牌影响力、市场口碑度有较高要求。这反映出中产阶层的体育消费已经脱离了运动必需品消费阶段,转向提升型、享受型的产品消费阶段。
从报告数据,以及近些年诸多媒体对中国健身热的报告看,可以看出目前国内健身热的主要参与群体是中产阶层,其健身过程中往往伴随着高消费倾向、专业倾向和社交倾向,他们不只是高收入群体、也是高消费净值群体,他们健身中对健身环境、健身时常、健身器械服装的高要求也反映出中产阶层已经逐渐将健身纳入到日常生活的范畴内,将健身当做一种业已平常的生活习惯,这和偶尔为之的健身价值观念有着明显差异。
中产阶层与健身热紧密联系,其本质还在于中产阶层的阶层特点与健身行业的相契合。中产阶层多为办公室工作的脑力劳动者,极少参与到体力工作中去;他们大多收入高,对消费价格的耐受力高;由于他们大多受过高素质教育,所以他们对体验付费、知识付费、服务付费的接受度更高、也更容易选择专业健身的模式、愿意参与到比赛和竞争,进一步证明自己的价值;中产阶层多大在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和部分新一线城市工作,城市空气环境较差,室外运动不符合中产阶层重视生命健康的价值观念。室内健身则完全满足了中产阶层的生活需求和消费习惯。首先健身能够有效消耗体力,平衡脑力工作的精神压力,预防伏案工作的职业病,符合中产阶层的实际需求;其次中产阶层承担得起健身房高昂的会员卡费,他们自身大多是专业领域人才,因此他们也承认专业的作用,他们选择雇佣私人教练、上健身课、购买专业健身器械、鞋服,这些行为符合其社会消费习惯;北上广深等特大城市集聚了大量中产阶层,近年来的迅速发展,汽车数量的大幅增加导致城市空气质量下降,室内健身这一模式既摆脱了室外活动的环境影响,又进一步提高了运动中的私密感、群体感,符合中产阶层重视环境、重视隐私的生活习惯。
健身在中产阶层的眼中逐渐成为一个涵盖促进健康、个人能力提升、减压放松、提高精神强韧度的词汇,中产阶层的消费影响力也正推动健身走出小圈子,走向大众生活视野。
在2中,可以看到中产阶层对健身的社交要求较高,不论是通过健身APP、微信朋友圈、新浪微博等平台的线上交流,还是通过健身房、健身培训班、地方网络论坛组织的线下交流,都有着较高的人气。参与健身的中产阶层通过在自媒体平台展示健身效果照片、展示每日的节食健康菜谱、展示健身房内挥汗如雨的训练经历、展示私人教练的专业动作、甚至于展示一双价格昂贵的健身鞋、一张价格门槛高的健身卡来完成被动社交,健身成为了一些中产阶层人群塑造个人形象和个人价值的工具。
通过健身塑造个人社交形象有三重价值。一方面,健身消费的门槛不低,长期参与健身意味着健身者具有较高的经济负载力,不论是高昂的名牌运动鞋服,还是接近万元的健身卡,都反映了个人在自我体验上不计成本的投入,在自媒体发布该类信息,显然有助于构筑财务状况良好、个人发展前景优越的形象,满足个人被社会大众认同、崇拜的心理满足感;一方面,发布健身信息也有助于健身者寻求价值观念、经济状况趋同的人群,融入同一阶层的群体,实现同一阶层的交友互动,寻求个人在集体中的归属感和身份认同感;最后,健身在中产阶层交往圈中,还意味着一个人保有的精神活力,是个人身份升迁焦虑的外化表达。中产阶层是中国近二十年经济腾飞发展形成的产物,他们不依靠资本获得收入,单纯依靠公司雇佣发放薪水,虽然他们都是各自领域中的优秀专业人才,但雇佣机制下工作变数较大,很难确保工作长期的稳定性与自身的竞争力。在优秀人才逐渐增加,个人升迁竞争压力过大的大环境下,健身并取得良好的成果意味着一个人的精神与身体都在较好的状态,具有高竞争力和高攻击性,能够对健身者自身产生心理安慰、激励作用。将自己的健身图片发到朋友圈,展示自己健硕活力的身体、高度的自律,本质上是为了脱离自身对阶级滑坡的不安感,是为了肯定自我、鼓励自我。
健身者在微信朋友圈等熟人交际的自媒体平台发布健身近况,有时候还会实现健身“热传导”的效应,即少数人参与健身后,常常会带动同一圈子、同一阶层的人群参与健身。这种现象一方面印证了社会学对中产阶层有着强消费选择影响力的论断,一方面也是个人焦虑传导到阶层的外化表现,即通过提高自身的价值,稳固中产阶层的阶层地位。这种“健身焦虑”与近些年来的中产阶层的“教育焦虑”、“购房焦虑”本质是一样的,是一种社会快速变革、高度集中的竞争环境下引发的集体焦虑。
中产阶层的健身消费模式,反映出消费主义在中产阶层的流行。通过2中提及的报告数据以及各类媒体的新闻报道,可以看到中产阶层对健身消费的价格敏感度不高、对高新健身产品的热烈追捧、热衷参与各类流行的线上线下健身交流活动、在各大体育论坛对各种国际大牌健身鞋服如数家珍等特点。中产阶层不仅热衷于购买,也热衷于在微博朋友圈和新浪微博中分享,甚至是向同一圈子的成员推荐某件商品。这种消费模式和传统国人购买日用品的模式迥异,更能够看出消费这一行为对中产阶层的不同意义,在群邑&新生代《2017年中产阶层研究报告》中可以看到,中产阶层的消费升级并不仅仅只是单一层面的奢侈品消费行为增多,而是整体消费行为出现升级,格外注重消费的品质,名牌购买率逐年攀升,从发展型消费转向了个人享乐型消费。
从社会学角度分析中产阶层的消费行为,可以发现这种消费升级不仅仅是中产阶层注重生活品质,更可能是中产阶层尝试在进行个人身份地位的建构。他们一般在国内一线城市居住,这一点让他们的消费习惯与国际大都市接轨,热衷于品牌产品,另一方面他们通过工薪来供养家庭,身份与阶层有不稳定性,这就导致他们如同玛丽·道格拉斯和贝伦·伊舍伍断言的那般:“消费者最常见的目标是 , 用自己选择的商品建构一个可知的世界。”[6]通过商品的拜物,提高精神的认同感,通过消费和购买力,来向社会证明自己的社会阶层地位与个人的奋斗价值,他们坚信消费使用什么级别的物品也就成为了什么阶层。一般来说,小众中产阶层的文化娱乐消费很快就成为了整个圈子的主流流行内容也是出于阶层消费文化,流行消费品也很快成为了该阶层的身份文化符号,个人在阶层中甚至需要服从这种消费文化,以此实现身份认同。
这种过度消费行为看似对中产阶层有利无害,然而事实上它也消解了一些传统价值观念,让中产阶层的社会生活更为复杂。过度消费也是在过度强调个人收入水准,一方面为了实现消费这一目的,没有资产的中产阶层必然更努力、更耗时地赚取工薪,更为激烈的竞争,以此来实现个人阶层的上升,另一方面消费行为淡化了其他意义,使得健身行为变成了单纯的购买消费,人们购买昂贵的健身衣、健身卡,也为自己构筑了一个不断变得更好的消费神话,这也是很多人在办完健身房年卡之后,只去健身几次,完全无法坚持的原因之一,他们本身的潜在目的并非健身,而是消费,消费代替了对爱好和适应的评估,成为选择业余生活内容的标杆,这消解了健身行为的本质意义。
从消费的社会功能看,消费依赖其求同存异即建立阶层内的一致性和阶层间的差异性的区分功能进行社会关系的再生产,因而具有一种重构的社会功能,是阶层认同的途径之一,在消费当中必然会体现出个人的阶层特征。因而,消费过程其实就成为美国社会学家凡勃伦所说的“炫耀性消费”来展示社会身份与地位符号的过程。消费在制造一个普遍的消费大众的同时,也在制造并复制着差别和不平等。实际上,消费的分化应被视为是社会的分化、阶层的分化以及社会行动领域的分化[7]。中产阶层在消费利用健身构筑阶层的身份属性的同时,也在塑造社会舆论的价值观念,并且和传统的健身价值观念不断碰撞和挤压。例如有着庞大群众基数的广场舞,常常在媒体上以《大妈广场舞妨碍体育多元化 发展不靠“群魔乱舞”》[8]等标题评价出现,对广场舞人群的批评、妖魔化渐渐成为常态。一方面目前我国部分城市广场舞的管理确实存在问题,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不同阶层因为社会体育资源分配的问题也正出现摩擦,这种摩擦事实上也正是中产阶层与一般大众之间意识观念的摩擦,是“假正经”和“真粗俗”两种互相比较观念下的对对方阶层的无意识攻击评价。
正如网络上评价马拉松是是中产无声的广场舞一样,健身同样是为了实现阶层分隔目的的手段,是团结阶层内部必然出现的文化习惯符号。中产阶层“炫耀性消费”虽然出现于阶层内部,但实际影响了大众对消费健身的认知。广场舞是普通基层老百姓热衷的体育健身锻炼,却被认为“与发展体育产业、促进体育消费的国策完全相悖,广场舞不能产生任何产业需求,也无法刺激任何体育消费,对于国家体育产值的贡献为零”[9],是“缺乏体育信仰”的无奈选择。广场舞群体大多数为普通群众,在网络上的舆论影响力更小,但他们同样对健身抱有偏见,认为进健身房锻炼是“暴发户到处撒钱”的行为,是不节俭、不知足的表现。两方阶层间的对抗反映出价值观念的区隔,长期发展则会影响不同群体对健身与广场舞等运动方式。
这种单一的标榜性、炫耀性消费也抬高了普通人尝试健身的门槛,塑造的高消费风气也破坏了群众体育所提倡的大众参与精神、改变了健身文化的根本样貌,因此这种被消费主义异化和被健身精英文化覆盖的健身行为并不能够更好地推进健身产业的发展、并不能够塑造出中国特色的健身文化内容,并且相反,这种以小圈子集聚为目的的健身行为最终还将破坏健身对普通大众的吸引力,致使健身文化成为某一阶层的特定专属,长此以往,对中国健身产业的发展有负面影响。
基于上文分析,可以看到在中产阶层圈子内部发展至今的健身文化,一定程度上已经形成了封闭化、排他化、高消费化的趋势。健身行为对中产阶层而言不仅仅是业余运动娱乐的选择,更是一种标榜个人身份和实现同一群体价值认同的重要途径,为此他们乐于支付高昂的经费投入健身,乃至于盲目地选择各类健身项目。这种消费狂热也引发了国内体育产业市场的消费升级,城市中大型的健身中心逐渐被中小型的健身工作室、健身会所代替,这也反映出中产阶层消费升级与阶层文化固守的态势。中国健身产业的发展确实改变了大众的健身环境,使得人们有更多选择,然而这种消费文化侵蚀下的健身却带有了更深的逐利性与炫耀性,已经逐渐和大众阶层脱轨,成为中产及以上阶层消费狂欢的文化符号。
对消费主义迷狂下的健身文化进行祛魅,首先需要回归于健身文化的本质。健身本质上是一种体育体验,是通过该方式丰富人生内容、提高身体素质的方式。健身者固然可以热爱健身运动与健身消费,但必须建立在健身的本质内涵基础上。追求最新的健身衣、最高档的运动手表、比拼竞争着购买消费门槛最高的健身卡、参加各种时髦却昂贵的健身聚会本质就脱离了健身的范畴。需要让健身者们明确的意识到、感知到这种被消费激情冲击下的健身消费是虚无的、无意义的,也需要帮助健身者们真实、明确地寻找到他们真正发自内心所热爱的体育文化,而不是鼓励他们从众选择健身。具体可通过线上的文化体验宣传、节假日的低门槛消费体验活动,让中产阶层体验和感受其他的消费文化;也可以通过降低健身的物料消费成本,打破价格门槛区隔的中产阶层健身消费文化,例如大量培养合格的私人教练、鼓励民族品牌快速跟上国际品牌发展的步伐,使得每个人都能够消费专业健身、每个人都消费得起专业健身。让健身行为落地,成为普通群众与中产阶层共享的运动形式。美好生活的构建需要社会各个阶层共同努力完成,去除目前健身文化中过度的身份符号价值,将流行健身文化转化为每个人都可以消费、可以享受的社会发展成果,才能够使得健身真正意义上服务社会群众。
除了中产阶层追求身份认同和纾解个人焦虑的原因外,健身热现象很大程度上也和商业过分绑定有关。目前国内运营的健身房大多是民间的商业资本运营的,为了谋求更多的顾客,为了占领白领健身市场的先机,很多健身场馆选择依靠豪华装修、高档水吧、VIP桑拿室等额外服务实现差异化竞争,但却忽略了对健身本质的关注。在一些二线以下城市的健身会所中,充斥着大量使用年限长、保养维护一般的器械,由于中国健身产业刚刚起步不久,专业健身教练稀缺,一些健身房也通过选择短期培训后上岗的教练,节约人力成本。这种舍本逐末,单纯追求高档效果的健身场馆并不能够实际满足群众对健身房的需求和期待,也导致部分参与健身的健身者训练效果不佳。
除却健身场馆外,一些流行运动品牌也在电视广告、推广营销文章中将消费主义观念推及至整个健身领域,“ 穿什么就什么”(森马)、“I'm mid class(我是中产)”(法国金鸡)、“Mizuno means Serious Performance.(美津浓意味着成功表现)”(美津浓),这些广告语本身就反射出一种非理性范畴内的消费狂热,消费一件名牌产品当然不能等于个人在体育或职业方面的成功,然而广告语却常是将这些内容的价值等同,这种模糊了消费和结果的边界的行为是催发当代健身消费主义文化盛行的重要客观原因,因此从治理措施上也应该以松绑商业和消费的关系、淡化健身文化中商业色彩为切入点。
国内健身文化也出现被消费主义异化、捆绑的态势,被中产阶层垄断了话语权的健身行为也逐渐和人民群众的日常生活脱节,这不利于全民健身的持续发展,也不利于中国健身文化的持续推广与建构,因此,提出重申健身文化的本质价值,避免中产阶层过热的消费激情破坏刚刚形成的大众健身热潮,引导群众享受体育、感知体育;重视引导,避免群众体育文化被消费主义破坏与异化,避免消费主义商业行为绑定健身文化等手段,尝试改变目前中产阶层健身文化的价值取向,推动健身文化正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