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地理学的文学建构
——论张承志《北方的河》

2019-01-03 08:54祁泽宇
关键词:张承志人文地理文化

祁泽宇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新闻与传播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作为一个兼具学者气质的作家,张承志为文坛奉献了《心灵史》《西省暗杀考》等文学精品,在完成《心灵史》后,他宣称“告别文学”,先后出版了《牧人笔记》《求知的常识》等学术著作。从严格意义上讲,《心灵史》更像是历史学著作,而《求知的常识》等书目更具文化散文的风格。张承志对干枯的学院式论文与滋生蔓延的商业文体表示警惕,他选择学术性的谨慎思维与文学化的语言表达相结合,双方取长补短,感性与理性交融,这种尝试出现在发表于1984年的小说《北方的河》。其中,大学生知青“他”曾在新疆插队,毕业后“他”毅然放弃了分配的工作并报考人文地理学研究生。从外部功能上看,小说推动了“人文地理学”的学科普及,从内部叙事看,“人文地理学”是整篇小说的核心。

在完成《北方的河》后,张承志在创作谈中写到“别人创造的是一些作品,我创造的是一个作家”,[1]一方面,因张承志与小说中的“他”在生平、精神气质的相似而变成书写自传,另一方面,小说也是对作家的方法论指导,直接影响到日后张承志写《心灵史》等作品的民间视角。在一本名为《文明的入门》的学术散文集中他将“人文地理学”视为对地理学、交通史、游牧文化、伊斯兰及回族等众多研究的总的方法,可以说“人文地理学”是理解张承志及其作品的重要切入点与视角。《北方的河》将人文地理融入情节结构、文化隐喻与空间书写中,彰显出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并重的叙事魅力。

一、人文地理构成情节结构

萨义德曾对知识分子做过界定,他们是“全身投注于批评意识,不愿接受简单的处方、现成的陈腔滥调,或迎合讨好、与人方便地肯定权势者或传统者的说法或作法。不只是被动地不愿意,而是主动地愿意在公众场合这么说。”[2]知识分子常以孤独、边缘化的视角对话权威和传统,这与人文地理主张的“第三世界转向”如出一辙。学科的魅力吸引了《北方的河》的主人公“他”,使“他”放弃毕业后分配到“计划生育办公室”的工作,放弃首都户口,毅然决然地走上理想化的学术道路。小说讲述“他”为考取人文地理研究生所做的努力,文本的叙述过程就是“他”在学养上的日积月累,更重要的是“他”通过人文地理取得了精神的丰盈。

正如张承志所言,人文地理这个题目不断地邀请他引发深思,《北方的河》中的“他”作为张承志的精神投影,步步为营,到处走访北方的大河,从一个汉语言文学专业的门外汉到身体力行,并与其思维方式融为一体。当“他”在新疆时,就明确了自己的专业方向,“他”借专业基础、外语、插队经历与身体条件等名目询问颜林爹自己应该选择什么职业时,既定的循循善诱为他寻得了权威人士肯定、唯一的答复。这仿佛暗示了从事地理学科所面临的孤独感,以及“他”在理论上的不自信。“他”意识到地理学科有“严格的条条框框”,课本上“梁”和“峁”的概念不能叫“黄土帽”,“曲流宽谷”和“拐弯大沟”也不能混为一谈。显然知青生活提供的地理知识是远不够的,在整个时代的稚嫩与激情下,“他”靠着一本《革命串联地图》、仅会的三句陕北话去游历,在“他”眼里农民都是朴实的、小康的、可爱的、自有主意的,“他”视荒凉的黄土为文化景观,蓝天、河水都被赋予了浪漫主义的情调,这比以往“他”在汉语专业所得到的都直接、具体,主人公通过自然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情感满足。

理论的孱弱反而使“他”情怀激荡,“他”靠着“两份比例悬殊的地图”:手上的地图和河谷、高原构成的眼中之图,眼中之图更容易内化为心中之图,记忆中河流伴随着“像刚点燃的一簇火”的生命体验,河流变成了“人化自然”的一部分,具有深刻的审美意义。以个人勇气征服远程、翻越黄土所看到的黄河为他带来了“河流情结”,人文地理更像是“他”寻找自我意义的救命稻草,因此“他”多次申明“我一定要考上”。为了进入人文地理领域,“他”把讲义背的滚瓜烂熟、翻译李希霍芬的《中国》、撰写《湟水流域的人文地理考察》的论文……除了专业上的努力外,“他”的精神气质也不断深入其中。“他”“穿州过府,风尘仆仆地和社会、和政治、和大自然、和那么多复杂的人往来比试”,[3]27表现出深刻的反叛意识。“他”放弃了安稳的工作,没有退路地走向孤独的寻河之旅。在途中“他”遇到了同样反感人事关系的女摄影记者,她以敢于追求情感的新女性形象出现,但作为一个女性她需要人的疼爱,最终她无可避免地依附他人生存。二人的寻河长旅以分裂为结局引起很多人的反感,似乎张承志在以否定女性来刻画主人公的英雄主义。可以说,对传统体制的离经叛道造成了主人公不可避免的孤独感,同样的情况发生在张承志本人放弃体制内的工作走向民间、西海固,作者所刻画的“他”是理想化的精神投影,对主人公寄寓深刻,留名青史的知识分子都以超脱的“异”的形象出现,因此小说中不论男女的一切形象都成为他的反照,甚至地理学者在张承志笔下也显得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完全失掉了人文地理该有的亲和。

面对“方法论和文人优雅同堕落,图书馆与学报文章共萧条”的现状,张承志对知识分子有了全新的厘定,他越是深入民间,“体制”就无时无刻在他的对立面。“计划生育办公室”的分配就像是对理想主义嘲讽,对此“他”比拒绝汉语专业时更果断、更直接。临考时,“他”无法获得考试的资格,原因是工作人员的不作为,“体制”“流程”“标准”成为他完成梦想的最大障碍,因此与招生工作人员的争执一触即发,他硬闯招生办、伪装成新疆大学教师、与书记争锋相对的对话……为了获取考试资格他无所不用其极。但“他”不寻求他人给予的僭越体制的帮助,而是以弱者的姿态以卵敌石,激发出自然状态下被压抑的原始生命力,可以说“体制”成了他的发泄口,主人公以“人文地理”为名的反叛表现得振奋人心。

在张承志笔下,“他”雄健、热烈、勇敢、有激情,不难看出“他”的性格特点延续了上个时代的基因,然而在“反思”“实用”“改革”等语境下,“他”又显得格格不入。突破“体制”只是一个开始,阻挠他的还有现实中更为抽象的人与物,在亲情、友情与爱情面前,理想显得不合时宜。“他”需要背负家庭的责任,无法面对失恋的打击,不愿相信朋友的堕落,不想寄命运于准考证这一张纸片。既然困惑源自现实,就要在现实之外寻求解决之道,无论是难以驯服的永定河,还是作为精神信仰的额尔齐斯河,作者不动声色的借用它们的情感,主人公随着奔流的大河精神而走向成熟,这种师法自然无疑是个体话语的诗意反抗。如丹纳所言“艺术家必须是生性孤独……流落在萎靡与腐化的群众之间……既不屈服,只有整个儿逃避在艺术中间,但在备受奴役的缄默之下,他伟大的心灵和悲痛的情绪还是在艺术上尽情倾诉”。[4]张承志是个孤胆英雄,他执意地追寻阳刚之美、心灵至美,这使他只能跻身一隅狭小的空间,音乐化与色彩化被张承志视为诗意的两大标准,在《北方的河》中即形成了与梵·高、冈林信康共鸣的生命艺术。在梵·高的《星夜》中“星空像旋转翻腾的江河”,完美的艺术范本享有物我两忘的精神境界,当星空、江河、我融为一体时,艺术伴随着激情、信仰、迷狂而发生,否定了私欲、情欲、物欲,在艺术空间他获得了绝对的人格自由。《北方的河》奠定了《金牧场》中张承志对唯美诗意的深入追求,主人公同样经历了由梵·高到冈林信康的艺术体验。张承志主张以人道的角度理解冈林信康,文中的音乐反复着“我就是我/我不能变成你”“独自苦斗”几句,人道主义提倡对人的尊重,二者通过翻译实现了跨文化通感,“他”的境遇在音乐中得到了关怀。从音乐美学看,冈林信康的音乐真实、深沉,以声音之美达到了“人籁”的境界;歌曲感动了听众,它是揭开生活面纱的“地籁”,使人由生存转向存在的本真;当人的意识纳入自然万物时,真正的人文地理产生了,它是“天籁”的无声之美。

在人道主义的审视下,反叛的更深层面在于对自我的反思。八十年代,“发展大西北(新疆)就已经摆在了优先的位置……紧跟着的是要给在这些地区工作的内地青年带上各种桂冠”,[5]理想、信念在知识青年的群体中持续的讴歌。此时的张承志表现出敏感的审慎,在红卫兵运动、知青上山下乡中,他享受了激情的青春。当狂热沉寂后,曾经浓重的自然野性已不适于社会秩序的重构,张承志将视线转向文学并喊出“为人民”的口号后,他放下了新疆大坂、内蒙高原的浪漫书写,开始辩证地看待自己所编织的“桂冠”。张承志描述了一个极富画面感的场景:女摄影师的父亲死于红卫兵之手,十二岁的小女孩擦拭着父亲尸体的血污。反思自此开始,虽然“他”得到了原谅,但这个群体是张承志的亲创,主人公高声咒骂的一句“狗东西”,更像是历史良知的自我问责。难能可贵的是,主人公作为红卫兵的获益者,在得到摄影师原谅后还进行自我修正。此时,段落中尽是“火焰”“赤铜色”“通红”“红霞”等色彩意象,黄色的河流仿佛被血水染着,主人公面前的黄河被情感化、诗意化。渡河的叙述主体“他”替换为“我”,作者的情感态度更为激烈,他无力追求历史的宏大,他更关怀个体的生存,作者内心的自否定意识驱使“他”通过横渡黄河的方式对话历史。作者由曾经青春的冲动转向沉重的反思,渡河也不再轻松,自己“变野了也变文明了”,这是一个因果表述:人文地理的田“野”使“他”意识到了“文明”,淡化了红卫兵时养成的对立意识。渡河是对青春的诠释,“你在衰老”是对“文革”随青春逝去而成为历史的感慨,他又以成功渡河表明自己“没有衰老”“不会衰老”,勇敢、坦荡的“人文地理”征服了野性的青春。

二、人文地理转化为文学景观

人文地理学不仅描绘数据,它还充满了情感色彩,当其介入文本时,文学作品就不再是对地理的简单再现,一方面,人文地理本身成为空间叙述的有机成分,它以反抗、边缘化、“文明主人”的视角构成结构;另一方面,人文地理作为一种方法论直接影响文本的构筑,《北方的河》不只是模拟“河流”的镜子,伴随着文学的虚构、想象等特点,我们更关注精神文化在地理空间中的超越性。文化地理学家迈克·克朗认为文学中充满了对空间现象的描写,它们体现了对空间现象进行理解和解释的努力。[6]随“空间转向”趋势的蔓延,文学研究也逐渐意识到文学再现空间拥有的社会意义,并转而挖掘文学关照下地理物象的多元文化含义。

伴随着文学的空间化、地理化,出现了以河流为表达对象的“河流文学”,将人与河流互动时所产生的文化作为特别要素。[7]作家描述的河不是用直觉表达的自然认识,而是源自文化经验的空间沉淀。中华文明是逐水草而居的大河文明,我们习惯将长江、黄河称为母亲河,一方面它们为我们提供了生存基本条件,另一方面,从文化寻根的角度看它们是文明的载体,再现了民族的历史与审美意识。历史上,商业、文化、军事以及政治的交流都离不开水路,作为回族穆斯林的张承志对河流文化有着更深的情怀,“伊斯兰教入华的方式,与当时的航海技术密切关联。近海、近岸的航行,是它的特点”(《石头的胜利》)。主人公讲出“就选中这些河流作为研究方向”时看似轻而易举,实际张承志在开头就阐明了“母体—血统”的文化关系,这里的血统论可以理解为文化自我阐释的意识,“河流”凝结了历史与民族的双重文化心理。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文化,文化人类学将具有相似文化特征和生存方式的地理空间单位称为文化区域(Culture Area)。[8]文化区域没有特定的区分标准,其划分往往遵循因地制宜的原则,在方东美看来中国文化具有超化色彩,“文化特征”不局限于形体、功能的外部感官,而追求内在的精神感知。张承志笔下不同地域的河流,被不断的本土化、意义化、情感化,地域性的人化实现了“人文以化成”的功能,河流成为流动的文化载体串联起宽广的中国北方。可以说张承志所写的每条河流都是文化代言,带有东北文化、西北文化、中原文化、华北文化等文化区域的影子。中国丰富的文化生态寓意深刻,给人们“智者乐水”的体验,地方产生于实践与地点的结合,换言之就是地点与意义的结合。“他”所探寻的六条河流具有鲜明的地方文化特色,河流作为文化符号由“地理空间”转为“文学空间”,由地理物象转向地理意象,因此,六次寻河意味着六次人文地理的实践、六次文化意义的生成。

在无定河,作者以秦陇农民淳朴、直爽、热情的言行表明,在农牧文化双重影响下,荒莽的黄土高原表现出了积极乐观的心态,文化考察的第一站使“他”充满信心。人类的艺术从自然开始,文中的河流是“他”的审美导师,人不仅可以发现美、欣赏美,更重要的是可以用这种精神来创造美,“河流美”“人文意象”经由河流的人文气候主体化。“他”记忆中的无定河本该是条不驯的河,却在平原屈服了。意象期待的断裂使“他”联想到自己的困境与陷入瓶颈的人文地理,自己没有了游跨黄河时的勇气。经过峡湾后,河谷骤然开阔,以完美的宽广与深度吸引了“他”。审美者看到自然景物时心灵会倾向景象化,经由文化景观“他”获得了生命感悟,师法自然成为自我实现的必经过程。

当人们习惯以异域风情来打量西北文化时,对湟水的文化描写就更具深意。在湟水“他”寻到了马家窑文化的彩陶,大量的彩陶碎片见证了远古文明的衰败,“他”以“你死啦”表示哀悼。王蒙称张承志对马家窑、彩陶的描述高瞻远瞩,似乎它们是文化承载,却又无法发挥作用而唤醒文明的记忆,主人公在这里表现出的悼念与沉痛成为整部小说的情感基调。

在《北方的河》中,作者以地理河流的空间运动自西向东叙述,起点与终点是“他”未真实到访过的额尔齐斯河和黑龙江,它们以回忆与想象构成情节。额尔齐斯河是国内唯一流向北冰洋的河流,它象征着异质文明的力量。在新疆主人公脱胎换骨、茁壮成长,“他”感悟民族风情,“他”将插队时激发的英雄情怀感悟为额尔齐斯给“他”的野性。张承志是回族作家,以非“孔孟之道”的异样文明表征自我,除了身份认同意识外,他还试图展现西部文明的鲜活灵动。作者用胸有成竹、诺言和情义来形容额尔齐斯河,甚至“在那条河上人们讲的是另一套行话”,[3]68城市里书生气的知青们在河畔受到了文化的濡化,表现出你中有我的文化交融,此时国家认同已然高于民族、地方的认同。同样,女摄影师对西部艺术《少年》情调的感叹,其背后是对审美规范的偏离,是生活方式、民族性格和人文环境诸多方面的语境差异。这里张承志强调“异端为美”,作者借黑龙江表达人格理想,它突破了简单的乌托邦式的他者化想象,并总伴随着理想化的自我与现实的不足而出现。这很难不联想到张承志掀起的“人文精神大讨论”,如果说额尔齐斯河代表了对人文现实的关怀,那么张承志对黑龙江的期待就象征了人道主义的终极关怀。前者是少数人在文化失落时的反思状态,是诗意的拯救,它只是暂时的精神避难所,知青要回归城市,甚至面对返城的机会,他们会不择手段地拥抱现代文明。而后者以面对着强大的文明体为己任,它的自我表述极度衰微,只能通过不断地反思、自我否定而获取意义。否定的代价在于排斥事物的再现性,纵使主人公如何向往黑龙江,它总是被现实羁绊,可以说真正的“人文”意识需要永久地寄生于理想中,它像是知识分子口中的东方文明、理想中国,充满朝气却又难以轻易企及。伴随着强烈的忧患意识,“他”只能在梦中感受黑龙江的活力,通过人文地理解读洪流、波涛、轰鸣等梦象,“他”成为真实的自我,张承志借此树起精神大旗,张扬理想与信念。

有论者将主人公的重游黄河视为一次虔诚的“朝圣”行为,[9]确实,黄河是文明母亲,供人滔滔不绝的敬仰。但黄河又时常凶猛地对人类发难,人类就必然以更先进的办法、制度、措施来应对,在此消彼长的过程中原始的部族社会升格为文明综合体。张承志称纵贯东西的黄河性格“老实巴交但又自信而强悍”,因此面对黄河,征服与崇拜成为人文地理的深层文化释义。知青生涯,“他”借助狂躁的青春完成了第一次渡河。再访黄河,“他”以“寻父”的意志纵身渡河,膨胀的自我意识更无法忍受女摄影师对英雄的否定,为延续理想而渡河就成了一种激情化的表现。“他”痛恨父亲离家而去,并认河作父,这里张承志忽视了黄河的“母性”属性也是值得注意的,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寻父”的同时也是“弃母”。父亲的角色在张承志生活中长期缺席,致使其作品长期关注回民母亲、蒙古额吉、哈萨克切夏等女性,这象征了作者的母族意识,如他所言,“我出身源头在西亚的回回人血统与炎黄毫不相干”;但此言尚有后文,“我是中华文化养成的作家,我感到人要知义”,[10]《北方的河》中的“父亲”似乎就有更为博大的民族性隐喻。精神分析认为文学中的父亲是具有生殖意味的根性象征,而黄河的奔腾、豪放足以代表父性的阳刚之气,它不仅是张承志强力的精神支柱,更是民族的文化之根,此时张承志不再以惯用的“血统论”来表明自己的生命活力,“渡河”意味着作者对中华文明的融入,“寻父”则成为张承志更高层次的文化体认表现。

在感叹“他”渡河壮举的同时,不难发现《北方的河》中的女性以柔弱的形象出现,母亲习惯性沉默并生病入院、女摄影师为生活移情徐华北,传统的女性形象只能作为被崇拜的文明母体,而无力征服自然,这里“他”的大男子主义倾向也被放大,女性被困于家庭意识中,与“他”心目中的“人文”气质分道扬镳,甚至成为实现自我的阻拦。事实恰相反,“他”在渡河时受到了女摄影师的敬仰,并以影像的方式记录了“他”的纵身一跃。面对地理空间,英雄式的个体在自然面前不是默默无闻,文化意识使人具备了认识、改造世界的不同方法,“他”以文化创造者的姿态介入地理,特别是照片《河的儿子》甚至成为了文化创造物、文化景观。这可以直接回击张承志否定女性的说法,如果“他”的渡河行为是无意识的个体激情,那么女摄影师通过艺术摄影主动创造文化,可以说对黄河意义的赋予、对人文地理的诠释是两性共同完成的。而张承志对性别意识更深层的揭示在于反思城市的回归者,女摄影师为了生活安逸而移情徐华北,虽然作者没有正面苛责女摄影师,但作者却描写她所依靠的徐华北在知青生活与都市生活表现得判若两人,表明他们一同背叛了河流的文化哺育。通过徐华北的堕落,张承志否定了都市文明。文中的城市以独立空间的形式出现,但它却以高度异化的形态掩盖了碎片化、陌生化社会对人本性的扼杀,其背后是精神的堕落、女性的迷失等一系列新问题……在都市与乡土、文明与野蛮间时空不断交错中,作者所践行人文地理,成为生命意志的投射。汤因比认为从文明推动的角度看,环境不能太坏、也不能太好,太坏的环境人类不能发展,太好使人类沉迷安逸。因此沿着北方的河记述,由西向东,从原始到都市再到未知的河域,“他”难掩对征服黑龙江“障区”的渴望。

三、人文地理投注生命体验

人文地理注重讨论人地关系,人们往往对客观的地理存在产生主观的精神感知,地方的固有属性会使人产生依附关系。美国华裔地理学家段义孚认为地方是通过界定空间与意义化而生成的,因此“地方”暗含着深埋在内心深处的亲切经验的寓意,一方面,“亲切”使人们的基本需要得到充分的关注和满足,使人们产生了心理上的依附;另一方面,亲切的经验又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它们依靠象征物的个性化表达来获得认同。[11]《北方的河》中“他”几次寻河不仅为了专业考察,当“他”身处人生路口、情感困惑、遭受不顺时,河流就成了精神补给,当黑龙江以梦的形式出现时,河流完全超脱了视觉享受而成为精神需要,寻河成了纯粹的文化行为,将黄河视为父亲的举动,更意味着人文地理的凝重。“他”纵身一跃,看似充满了英雄气节,更多的是冲动、稚嫩,因为在儿童看来,只有“父母”才是首要的、永久的地方。因此,“他”极力渗入河中的鱼群、浪花……任何微不足道的事物都成为他依恋的理由,在“他”的潜意识中联系越多,情感纽带就越密切。联系是运动中的联系,当“他”顺流而下寻河,不断经历着物理意义的停顿,由点连线形成行径空间,只有走走停停才能感受地方价值、发现家园,即回忆中的家园、理想中的家园与现实中的家园构成地,通过与额尔齐斯河、黑龙江的对比,生活在都市的现实“家”中,显示出处处不如意,“他”的触动与心境表明了“失河”的精神痛苦。

通过依恋和认同,地方成为了自我的组成部分,除个体心理的体验外,地方能使群体获得相似、重合的经验,作为地方的“河”表现出社会层面的身份建构与认同,伴随着个人、群体与地方互动从而实现了社会化的过程,人文地理学将这种情感界定为“地方感”。地方感作为持久性的情感体验不能脱离他者的介入,当“他”在寻河过程中实践自我后,必然要追求更高层面的认同,面对体制、女摄影师、徐华北,“他”的触壁意味着所寻找的以“人文精神”为依托的认同的陨落。特别是徐华北从新疆到北京的转变,“他”将额尔齐斯河视为精神家园,面对外部社会,曾同样精神纯洁的朋友果断舍弃精神走向物质、私欲。更深的打击来自女摄影师,在黄河、湟水他们几近成为同道中人,甚至促成了“他”的反思与疗伤,她的移情与其说是对文化的背叛,不如说她囿于个人情感而丧失了更广阔的人文视野。

经历了一次次触壁后,不难看出“他”的社会认同感缺失,人文意识使“他”干劲十足却身陷囹圄,在矛盾的张力中主人公由寻河走向对人文地理研究生迷狂的“追河”,这里“他”只追逐宏大的视觉感官。作家无法用语言表达精神性追求,但文学却能艺术地表现“地方”。可以说北方河流的形象是通过张承志敏锐的视角再现的,艺术品创造了全新的审美空间,失去了往日熟悉的视角,人与河的对话变成了积极的情感依附。最终所有的情感都以诗的方式在笔尖一泄如注,“黄河,额尔齐斯,湟水,无定河和永定河,阿勒泰的巍巍大山,黄土高原的沟壑梁峁,新栽的青杨树林,以及羊群和马群,飘浮的野花,彩陶的溪流,铁青的河漫滩——都挟带着热烈的呼啸一拥而至。那些大河两岸的为他熟识了又与他长别了的人们的面影正在波浪中浮沉隐现,亲切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他发觉自己正大胆地企图描绘一个粗犷的大自然,一个广阔的世界。这是北方啊!”[9]89抒情式的诗化叙事总和了“北方的河”的文化特征,地方认同延伸至客体和事物、空间和地方,个体孤注一掷地进行着绝望的“社会化”。此时世界中每一个具体的梁峁、彩陶、河漫滩……都创造了自己的空间,经由情感、感知与认知等复杂的过程,从自然风景过渡到人文维度。

西方美学将主体对客体情感投入的状态称为“移情”,立普斯认为在审美过程中主体以客体关照自我,此时“主体生活在对象里,对象的形式表现出人的生命、思想和情感,一个美的事物形式就是一种精神内容的象征”。[12]精神象征伴随着意义出现,正因有“移情”才产生了“对象意识”与“自我意识”,在《北方的河》被认识的既是具体的无定河、黄河、永定河、湟水,又是对“黄河”“黑龙江”“北方的河”等一般事物的想象,前者是正确认识地理科学的基础,后者将“河流”视为“自我”的投射对象,它摆脱了具体的直观形象而成为精神创造。正因人的认识有“二重化”,对地方的感知不是简单地对某些地区和地点的描述,而是情感的再创造,随着主人公情绪的变化,肮脏荒僻的额尔齐斯苜蓿地被美化,“他”所横渡的黄河由无感变为“神助”,永定河的性格由懦弱转向坚忍。以往地理学的二元论切断了人文与自然的有机结合,但人主观的情趣、阅历、知识有不可避免的相关性,它们常常打破常规,因此“地方”的魅力是双重的,它是人与地理的融合,可以说人文地理为张承志提供了认识世界的不同方法。

面对心物关系,刘勰提出了生命意识的“感物说”,“人禀七情,物斯感应,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龙·明诗》)。除此之外《礼记·乐记》、钟嵘、陆机、白居易、叶燮……都从“心物交感”角度论述了人对物的情感感知,表现出超脱现实的心物交感。出身于汉语专业的“他”以澎湃的诗行表述人文地理,这意味着他以激昂、奔放的情感践行了“观海则情溢于海”,在黄河、湟水,视觉艺术使理解精神成为可能。讷于言而敏于行,艺术是耐人寻味的,这些情感的外化是可把握的。一旦脱离它们,审美对象就成了“流动性的地方”,“他”的情感如脱缰的野马一泄如注、思绪万千,横渡黄河既有谁是胜者的征服欲、又有探查文明的“寻父”情节、还有回顾青春的情愫。陌生的实践让情感更丰满、真实,地方、风景、情感的联动产生出气韵流动和多元的象征。

《列子·仲尼》以“外游者,求备于物;内观者,取足于身。取足于身,游之至也;求备于物,游之不至也”作为“游其至矣”的最高要求,伴随着主体的确立,张承志对额尔齐斯河、黑龙江的描述就成了脱离外物的“逍遥游”,它们不以景物、文化为依托,而以理想化的回忆、想象构成情境。《北方的河》中独立记述额尔齐斯河有五次,通过与所处的现实情境的对比构成情节,此时“人文地理”变为对自由本质的追求,作为人的本质被对象化,通过对“真善美”的追求和“假丑恶”的否定而实现。如果说对额尔齐斯河的描述是依附现实的相对自由的话,那么,梦遇黑龙江中主体的自外于山川,其独立的个体意识突破了人生理想和社会现实的矛盾,这种难以制约的“绝对自由”就是庄子所言的“逍遥游”。荣格认为“通过超越达到自由的最普通的梦象征之一就是孤独旅行或朝圣的主题”,[13]心灵自由时超越的空间意识,意味着一切的“外游”都以“内观”的反思为结点。

可以看出西方“地方感”、“移情”更重视长久依赖性的经验地方以及自我价值的表达。而中国古代的“心物交感”则主张突破审美常规,以陌生化的视角游离本土文化而产生审美的震撼。这里反映了中西文化的巨大差异,不同于中国文化的超化色彩,成长于西方的人类学家四处旅行,他们的生活方式与异文化格格不入,却提出了不凭自己的主观认识,以当地视角理解文化的主位研究,据此张承志后来提出了“文明创造者拥有对自己文明的真实的阐释权”。[14]从“他”对陕北、新疆、青海的描述来看,长期边缘化的体验、视角使他已具备人文地理本土意识的自觉,但“向常识求知”的意识长期缺席,独有人文意气而缺科学精神,以致主人公实证研究的文章被质疑“你懂得什么叫‘黄土’吗?”通过译介李希霍芬的《中国》,“他”接受了与西方知识、现代性知识形成对照的“地方性知识”。具体的地理景观以“情境的逻辑”推动“他”从个人的地方感受转向在地化。

当科学与人文随着学科分化而互相隔离时,我们发现人与地共同构成了“现代性”的基础,张承志通过人与河的关系塑造了认识人与地方空间以及意义重构的视角,可以说空间、地方意识凝聚了《北方的河》中深刻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

四、《北方的河》对人文地理学的阐释

《北方的河》发表后,“自然”“理想精神”等主题引发物与情的共鸣,成为读者们理解小说的关键,除张承志高超的艺术技艺之外,这还是他本人在方法论上的有意为之。传统的书写方式将描摹对象视为书写的客体,文学作品随着作家的情感倾注而成型,这种书写虽然潇洒、飘逸,但缺少与读者的对话而成为作者自说自话的独语。张承志指出在客观的真实与情感的想象之外存在着“他者的尊严”,即产生认同的休闲、审美的“第三空间”。因此,在作家创造审美空间的“手中之竹”时要依托现实中的“眼中之竹”,文学文本是对真实地理空间的想象与建构,文学对空间的重构是一个过程,因此文本创造的关键就是“胸中之竹”这一思考、感悟的阶段。空间理论为人文地理带来了巨大的变革,也让张承志意识到个人主观的必然存在,仅仅描摹现实的雄壮与想象的奔放是远不够的,他必须以想象之外的方式来创造文本空间。运用人文与科学并行不悖的创作时,张承志已然成为特殊的文化现象:当其通过文学写作点燃读者的激情时他总会泼上一盆冷水,“人声鼎沸、物欲横流中的我的文字,不仅是不合时宜的,更是危险的。其实我在每一步都犹豫过,其实我在所有的岔口都能转到艺术或学术上去”(《〈清洁的精神〉后记》);当其进行学术研究时也不屑与传统学院派为伍,他说,“我出身于考古学和蒙古史;我读过的论文和见过的学者很多——但是我终于不愿再弄这种学问,并且从职业上告别了它。”(《路上更觉故乡遥远》)这种论述赋予张承志一种作家、学者的身份混同,因此当他书写新疆、内蒙古、黄土高原……这一片广博地理意义上的北方时,无法忽视的是人文地理对他的影响。正所谓“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文学很大程度是在书写人地关系,虽然我们从地理意义上难言何为北方,但张承志的文学为读者提供了独特的北方感受。

张承志曾试办过名为《人文地理》的杂志,在试刊遭停止致作者的信中,他阐明了自己对人文地理的理解:“1.第三世界的文化立场以及文明的内部的发言的原则,2.多学科的综合眼光和叙述的文学性。”[15]他所期盼的是“沾满泥巴的地理”,除准确勾勒山河地域之外,更重要的是“历史的正义”和“民众的渴求”,人文地理具有坚定的原则、现实的立场以及实证的学科意识,正因如此其能够一石激起千层浪,给现实强烈的震撼。

首先,人文地理的文化立场转向第三世界,意味着对过往学科传统的批判与反思。在《为泥足者序》等文中他揭示了当今学术传统的实质是“霸道的学术话语”“在全盘接受西方的价值观之外,可怕的弱者歧视,也在知识分子之间形成痼疾,并向人民传染”。[16]《北方的河》中“他”反抗体制、自我决裂,作为作者理想化身的“他”是人文地理的“学科代言人”,其行为实践着文化精神。“他”感到了阻挠、不悦、孤独,这正是文化转变的剧痛。旧的学科体系深陷痼疾,曾经它助力我们叩响现代科学的大门,温情退却留下了殖民思维。而体制豢养的知识分子往往养尊处优,徐华北、女摄影师、研招办工作人员等丧失了自我批判的能力,与之相对的是瞬息万变的民间世界,对此张承志撰写的纲领性文章《人文地理概念之下的方法论思考》中提到“一方面,探究它们是人类智力发展无可非议的必然;另一方面,旧有学科的方法论不尽自然”。新的方法论在于田野与文献、地理与文化、文字与图表的并重,讲究温情怀旧的人文学科未能推陈出新,甚至完全与实证主义分道扬镳,当他们获取点滴信息时就急于盲人摸象,企图管中窥豹。张承志借主人公沉重的旅程批判了当世“学者”的丑态:“书斋三五年中,时做两旬采风,归来炮制二十万言的例子。而且继以上献国策,下为人师。要么粉墨登场,庄严地宣读于外国大学的答辩会。”[14]

其次,人文地理唤醒了民族的内部意识。文艺复兴提出了“人文”,意指通过全面地认识、升华自己,找到人来到世界的意义,人文地理的“文明内部的发言”原则延续了这种精神主张。但现行的学术话语曲解和压制了文明的创造者对自己文明的真实的阐释权,研究对象被外界打上了“原始”“野性”的烙印。《北方的河》以写民族志的方法刻画风土人情,用具体的“地方感”否定了审美的普同,代之以文化相对主义。过往的学术研究忽视了民众的沉默、被动,“他”放弃了文明解释的权力,而化身“河的儿子”,使自己的行为与地理空间发生关系,张承志表现出了超越过往民族性、“血统论”的文化立场。文明与特定人群的生活和生产方式密不可分,当“他”以破釜沉舟之势喊出对黄河父亲的感激时,主体的精神性存在与客观的研究对象都借真情流露融进文明母体。可以看出张承志是以自己的偶像摩尔根来定位“文化表述者”的——将自己视为在地文化的“养子”,文明的解释权应归还于本地、本族、本国的生活者,基于此张承志明确了知识分子“捕捉住无情世界中变形的和无声的语言,把多数人的渴求,当做自己的原则”(《他者的尊严》)的任务。

张承志的人文地理具有浓厚的人学属性。早期流行的文化观只注意文化的美学价值,人文地理在经历了计量革命后,惯以不变的方法应对复杂的问题。地理与文化发展的二元论切断了人文与自然的有机结合,不见具体的时间、地点,甚至人成为标准而抽象的人。事实上,人既有选择文化的能动性,又能以主体性塑造地理空间,《北方的河》描绘了六条雄伟的北方河流,但小说不讲河流的科学数据,而以风情化、人文想象、文化塑造等手法使河流成为文本内部的文化景观。通过主人公横渡黄河,“他”进入河水成为一部分,而抽象的“河流”更成为“他”人生的一部分。张承志不仅注重深入地理环境,还将人、文化主体、人间社会视为“田野”,人兼具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一切学科纳入人的视野后都能适度的整合。文化是因地制宜的,其价值离不开特定的人地关系,因此在“人是万物的尺度”的原则下,人的选择、创造协调了人文精神与地理科学。旧科学将人视为客观的中性人,其认为了解了文化就可以洞穿人心,人被文化决定,例如随着生存空间的变动,女摄影师、徐华北的情志也在发生着转变。但人类历史在精神文化、感情和思维方式拥有多样性,主人公对人文地理的执着与精神的恪守,表明人文地理中文化主体的意义。

《北方的河》是张承志早年的一次文化尝试,从文本内部与精神外延都预示着其未来的发展走向,人文地理推动张承志实现立场的转变,他察觉了“沉默的文明主人”、洞悉了人的价值。张承志以中国北方为起点,走向人文地理,追求“脚踏入泥泞”“毁名弃利”的学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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