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的眼睛

2019-01-06 02:21李长菊
少年文艺(1953) 2019年4期
关键词:表姑文文白菜

李长菊

“爸,下雨了,无数小水花在我们院子里跳舞,我也想下去,可是如果天不晴,那我就没有衣服穿了。”

王子虚絮絮叨叨地说着。可是一回头,爸爸睡着了。爸爸总是这样毫无征兆地睡着。

本来,王子虚是想打着一把伞出去玩的,可是想到爸爸一个人在家里太寂寞了,他就想陪陪他。最近一段时间,爸爸总是闷闷不乐的,不管他说什么。难道爸爸的耳朵也出了问题?奶奶说不可能。也许是他心情不好。因为糖尿病,他双目失明了,他的世界一片黑暗。但最最黑暗的是妈妈的病逝。在爸爸病了五年后,妈妈因病离开了人世。妈妈生病的时候,爸爸曾经说过,他对不住妈妈,如果他不是一个废人,他会去挣很多很多的钱,给妈妈治病,但是,他什么也看不到。

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厚厚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微微湿润了一点点,屋檐上挂着很长很长的冰凌。它们像房子的牙齿,整齐地排列着,大声地疾呼着冷。天空蓝得透明。没有风,一缕一缕的炊烟在屋子的上空飘浮着,那淡淡的浮动的蓝把屋顶上的雪衬得更加青涩,也更加呆板。

王子虚就是在那样一个午后,听到了爸爸的话。

妈妈躺在床上。她已经没有力气从床上爬起来。也许她在听,也许她睡着了。她总是疼。她说死是最好的药了,只是死了之后再也见不到儿子了。她曾经在王子虚安慰她时这样说过。她瘦弱的手臂抚摸着王子虚的脸颊,久久不肯离开。她还说她不怕死,但就是不甘心把儿子孤孤单单地扔在人世上。

“妈,我不孤单,我刚刚逮住了一只蜗牛,它要和我玩呢。”记得当时,王子虚这样说。妈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转过脸去。窗外挂着积雪的树枝上,一只麻雀细碎地叫着。

王子虚站在门口。他知道爸爸看不到他。他索性站在那里,听爸爸说话。爸爸说:“我真想替你去死,如果我死了你能活着,我宁愿现在就去死。可是——”

“别这样说。有你陪着他,总比他一个人孤零零好。有你在,他就有家。”

这是妈妈的声音。王子虚瞬间被悲伤淹没。他用冰冷的手背擦着眼泪,可总是擦不干。几只鸽子咕咕叫着,擦着炊烟,飞过碧蓝的天空。于是,这瞬间的悲伤就像屋檐上的冰凌,冷冷地凝结着,插在了王子虛的记忆里。他永远不会忘了妈妈那句话——孩子是你的眼睛。

三个月后,妈妈死了。

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暖融融的空气充满了每一个角落,连老鼠都把叫声调得喜气洋洋。对着王子虚的泪眼,它们不跑也不躲,似乎春天给了它们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一切。家里的月季花捧出的褐红色嫩叶,像一个个精致的杯子,把阳光冲泡成一杯杯浓香的咖啡。可是妈妈,却再也品尝不到。爸爸一连几天不说话,不吃东西。王子虚不知道说什么能让爸爸开心。

“爸,我数学考了九十九分,错了一个小数点。”

“爸,燕子来我们家做窝了,有两只呢。”

王子虚知道爸爸不理他不是不爱他,只是妈妈的离世对他的打击太大了。想清楚这一点,王子虚还是一如既往地和爸爸聊着。

慢慢地,爸爸从绝望中走了出来。有时候,他会让王子虚扶着他到门口坐一会儿,有时候让王子虚给他讲讲学校里发生的事。当然,很多时候,他还是一个人闷闷地坐着,什么也不说。

放暑假了。王子虚终于可以天天陪着爸爸了。这让他很开心。这天中午,王子虚去文文家里玩了一会儿,就急急忙忙回家了。他害怕爸爸磕着碰着。虽然爸爸说他已经习惯了黑暗,能摸到厕所,能摸到暖水瓶,能摸到压水井,能摸到电视机,但是,王子虚还是很担心他。当然在文文家,他也不快乐。因为文文的注意力全在电脑上。王子虚很希望和文文一起说说话,但是文文忙着和他的一个叫毛毛虫的网友聊天。看着文文在电脑键盘上敲得啪啪响,王子虚觉得自己就是他身边的一只瓢虫。那只黄色的瓢虫在文文的电脑屏上上上下下爬了五个来回,也没有引起文文的注意。它是好奇这个热乎乎的机器,还是为了吸引文文注意的目光?王子虚无从知道。当瓢虫终于从屏幕上飞走的时候,王子虚说:“文文我也走了。”文文只是嗯了一声。

街上很静。伙伴们不是在家里忙着上网就是去补习班了。几只小狗在街上游荡。

王子虚和爸爸说了那么多话,但是爸爸没有接茬,还睡着了,这让王子虚更加落寞。

“我睡着了?”就在王子虚想要去门口找蜗牛的时候,爸爸醒了。

“你表姑想让你去她家里住一段时间,就一段时间。她说她想带着你到处玩玩。再说了,你不是也没有出过远门吗,去吧,去她家玩几天。她人好,在她家里,就像在我们家一样,不用拘束。”

“爸,我不去,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陪着你。”

“你早晚要离开爸爸的。等你上了高中、大学,不也得走吗?去吧,我希望我儿子能见见世面。”

“可是,我走了,你怎么办?你能去买馒头吗?鸡下了蛋你能上平房顶去拿吗?”

“这些都不是问题,不是还有你奶奶吗。”

“奶奶年纪那么大了,上平房顶会很吃力的。”

“那就把鸡卖了吧。”

“那怎么行?”王子虚是极力反对卖鸡的。这些鸡是妈妈活着时买的,一共四只。被黄鼠狼叼走一只,还剩下三只。它们平均一天能下一只蛋。王子虚总是把鸡蛋煎好了给爸爸吃。每当爸爸让他吃的时候,他总是说:“我吃着呢。爸爸,煎了三个呢,你就放心吃吧。”

“那,不卖就不卖,我们把它们放在院子里养呀,这样你放心了吧。”看王子虚还是不说话,爸爸说,“你要不去我就生气了,人家的好意我们怎么能不领情呢。”

“那,好吧。”

王子虚还是放心不下爸爸。虽然爸爸说他已经习惯了黑暗,但是很多时候,他还是会出意外。有一次他想去开电视机,却弄倒了暖水瓶,把自己的手臂烫伤了。他碰到过树,头上起了一个鸡蛋大的包。他弄翻过一摞碗,摔了一地碎片……怎么能让人放下心来?王子虚想着办法。

第二天,文文来找王子虚去玩。

“你不上网了吗?”王子虚看到文文很惊讶。

“不上了。我妈不让我上了。我眼睛不舒服。我妈妈说一定是上网时间太长了。今天,她把网线给拔了,还把电脑给藏了起来。真是的。你说,不上网玩什么呢,一点意思都没有。哎,我的菜园会荒的。”

“荒?菜园?”

“网上的。我能种菜、偷菜,还能捉虫子、施肥,可好玩了。”

王子虚听很多同学说过偷菜,但是他没有玩过,因为家里没有电脑。不过,他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真实的菜园。妈妈活着的时候,曾经种过一块菜地,里面种了韭菜、小葱、豆角、茄子、辣椒等。他喜欢随着妈妈挎了篮子,去菜地里摘豆角。不过,妈妈总是不让他摘,说他太小,会把豆角秧给拽坏的。妈妈摘的时候,他就给茄子捉虫子。那些虫子总是伏在茄子叶的背面,绿豆粒大小,黄色,捏上去软软的,每捉住一个,心里就扑腾一下子。到了秋天,妈妈会把豆角秧拔掉,再种上白菜萝卜和菠菜。白菜也会长虫子,不过,那些虫子都是绿色的,长长的,捉住一捏,也是软溜溜的。

到了冬天,白菜像一个个大包袱,里面似乎装满了宝贝。红红的萝卜一半露在外面,一半藏在地里,那露在外面的一截,似乎总是在喊:来,拔我呀,来呀,再不来我就跑了。

往年,雪花飘来了,妈妈才会去拔白菜。妈妈说小雪储白菜,大雪储菠菜。所以,到了季节,才能去收菜。他喜欢那小山一样垛在院子里的白菜垛。雪花在上面弄顶厚帽子给它戴上,有时候一戴就是一个冬天。

“你家里不是有菜地吗?我们去给菜捉虫子吧,很好玩的。拔草也好玩,有时候能从土里带出好几条蚯蚓呢。它们一定以为是发生了地震。”

“我才不去呢。地里那么晒。你不出去,我走了。”

文文走了。

王子虚想不明白,为什么文文喜欢网上的菜地而不喜欢真的菜地呢?网上的菜地也会下雪吗?等自己长大了,一定再种上一片菜,雪花飘扬的时候,把那些白菜一棵一棵拔出来,垛成一个大大的白菜垛,圆嘟嘟的,像个大蘑菇,也像一个蒙古包。也许一转身,就会看到妈妈一只手里提着一棵白菜,朝这边走来——

忙碌了整整一天,王子虚终于成功地给爸爸做好了绿色通道。

所谓的绿色通道,就是在爸爸要经过的路边,他都拉上了绳子。从堂屋到厕所的绳索上拴着的是一些易拉罐,很多都是捡来的。那些易拉罐都从底部穿了洞,用绳索穿过去就是了。爸爸从屋里出来,只要摸着绳索上的易拉罐,就能顺利地到达厕所。到大门的绳索上拴着的是糖纸,全是平时收集的。有大白兔的、一品庄园的、双喜的、阿尔卑斯的……有的他吃过,有的没有。但是他喜欢那些花花绿绿的糖纸,看着就觉得阳光很甜,空气很甜。它们系在绳子上,摸上去,就哗啦啦地响,就像无数嘴巴在笑。那是幸福的感觉。他多么希望爸爸能感受到幸福。最后,他把鸡笼给搬了下来,放在厕所一侧的墙角边。但他还是给爸爸设置了专门的路线。那是收麦子要用到的草绳,都在墙角里挂着,蒙了很多灰尘。妈妈曾经说过,那是以前用过的。现在,他把绳子接在一起,就像让它们拉起手来,一起帮助爸爸去捡鸡蛋。王子虚想,如果它们会说话,一定会很赞成他这样做的。

当爸爸被王子虚扶着,经过不同的通道到了大门、鸡窝、厕所后,他很高兴。他摸着王子虚的头说:“儿子,你真能干。”

王子虚脸红了,不是因为骄傲,而是因为快乐。他很少看到爸爸开心,这比他考了满分还让他高兴。

“你可以放心去了,不用担心我,你就是不给我做路标,我也能摸过去,不过,这样你就应该更放心了。”

“好吧,我很快就回来。”

城里的表姑一家对王子虚都很好。他们只有一个女儿,去了国外,所以,他们有很多爱给王子虚一个人。王子虚觉得有些像做梦。他去了在电视上看到的肯德基店,吃了鸡腿、鸡翅、汉堡包,还喝了美味的飲料。那味道让他想哭。他很想留一些给爸爸吃。他磨磨蹭蹭地吃着,总舍不得把那美味的东西填进肚子里,虽然肚子里的馋虫在使劲咬他的胃。

“我能带回去给爸爸吃吗?他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子虚,你都吃掉就是了。等你回去的时候,我们给你爸爸买一份带回去好不好?”

王子虚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很快就吃完了盘子里的东西,跟着他们去了商场。

那是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方。不仅仅是一楼的那些珠宝首饰让王子虚有些眩晕,就是那明亮的灯光,照出影子的地板,装饰盆景和小小的喷泉,就足够他看上半天的。他很想站在那里,好好看看这些东西,牢牢记在心里。因为他知道,他要把爸爸要看的那一部分使劲记在心里。

“子虚,我们去二楼买衣服。”表姑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

坐着电梯,很快就到了二楼。

新衣服很快就买好了。上衣是纯棉T恤,白色,胸前有一个活泼的男孩头像,还拿着一个羽毛球拍,好像刚刚把球打出去。裤子是短牛仔,很舒适。

从商场出来,他们领着王子虚去了一所学校。高高的教学楼下绿树成荫,百花争艳。篮球场就有四个,乒乓球桌子有十个,这个数字很让王子虚振奋。他的学校里只有两张桌子,每到课间,想打球的同学就像点了火的运载火箭,噌一下就蹿了出去。但即使这样,还是有很多人只能站着当观众。

回去一定告诉爸爸,城里的学校有十张乒乓球桌子。想到爸爸,王子虚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等自己长大了,一定要让爸爸来城里看看,逛逛大商场,摸摸电梯扶手,摸摸肯德基店里精致的桌子和椅子,摸摸学校里的塑胶跑道……

时光一下子变成了王子虚住的卧室里的那张风景画,静谧,美丽,平和。只是,那幽静的林子很容易让人恍惚,越看越觉得遥远,那密密麻麻的树木似乎没有一棵指向出口。躺在舒适的床上,王子虚常常想起爸爸,他坐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打盹还是在听电视?他不会磕着碰着吧?奶奶不会忘了给他送饭吧?放鸡蛋的篮子,还在橱子里,忘了给他拿出来。真该死,怎么就忘了呢?他会把鸡蛋放在哪里呢?

晚饭是排骨炖冬瓜、糖醋鱼、青椒肉丝和大米饭。王子虚看着眼前丰盛的菜肴,忘了动筷子,如果爸爸也能吃到该有多好啊。

“子虚,表姑想和你说个事。你爸爸和我们,都想让你来城里读书,这里条件好,周末,你还可以学点你喜欢的东西,比如音乐啊,绘画啊,跆拳道什么的——”

王子虚愣住了。他可以在城里读书?以前他曾经梦想过,不止一次地梦想过,那时妈妈还好好的,爸爸也好好的。听了他的想法,爸爸曾经说去了城里,我们住哪里?城里的房子比金子还贵。妈妈笑着说如果我们的房子能安上轮子就好啦,拉着房子进城啊。

如今,他真的可以进城了,可是爸爸呢?

“表姑,我要回家。我爸爸什么也看不到。”

“你爸爸希望你能接受好的教育,所以——”

“不,在他身边,我能做很多事,我觉得我很能干,我能把功课学好。以后,我有很多机会来城里。”

表姑再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脑袋。而坐在对面的表姑夫,深深地点了点头。

雨后。

路很泥泞。下了车,王子虚背着包,走在回家的路上。包里有表姑表姑夫给他装的满满一袋子食物,还有衣服和故事书。

院子里很静。王子虚悄悄地推开门,爸爸就在那张椅子上坐着。他双目无神,茫然地看着外面。他瘦了,脸颊深陷,胡须很长,有点像电视中被捕的海盗,虽然才过了一个星期。桌子上是五个鸡蛋,它们被衣服围着,像躺在摇篮里的孩子。那是王子虚的一件破T恤衫,曾经在墙上挂着的,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的。到鸡窝的草绳子断了,很明显,他跌倒了,裤子上粘满了泥水。

王子虚吸了一下鼻子,眼泪还是滑进了嘴里。

“谁?”爸爸茫然地站了起来。

“子虚?是你吗?儿子,你回来了?”

“爸爸,是我。”

王子虚把包放下,呆呆地站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过来让我摸摸,一定长胖了,城里条件那么好,我儿子会吃胖的。”

王子虚站着没动。他害怕爸爸摸到他脸上的泪水。

过了好久,他用很平静的声音说:“爸爸,我以后哪里也不去了。等我上大学的时候,我就带着你走。你想,人的眼睛怎么能离开身体呢?”

王子虚扶着爸爸坐下,他要告诉爸爸在城里的见闻,可是,先说什么呢?

就在王子虚沉思时,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一回头,王子虚愣住了。

表姑和表姑夫正笑眯眯地看着王子虚。

“子虚,我们决定带你爸爸去治病,他的眼睛应该能治好。”表姑笑着,“你这孩子,让我们揪心,但是说好了,如果你爸爸的眼睛能复明,你就去城里读书好不好?你想爸爸了,我们就陪你回来。”

王子虚笑了。

一行浑浊的泪水从爸爸干枯的眼窝里流了出来。

王子虚沉浸在幸福中。一天的等待像一锅加了很多调料的汤汁,随着时间的流逝,香味越来越浓。王子虚最想做的事就是去妈妈的坟前告诉她这个好消息,但最后他放弃了,因为他更想和爸爸一起去。他们手牵手,一边追逐,一边欢笑,老远,妈妈就能听到他们的笑声。想着想着,王子虚禁不住笑出声来。

夕阳染红小院的时候,他们回來了。

“你爸爸这眼睛是治不好了,医生说这是增殖型引起的视网膜脱落,治不了。”

表姑的眼圈红了。

一只麻雀飞到系满糖纸的绳子上,叽叽喳喳叫了几声,纤细的腿一蹬,远去了,于是,无数糖纸相互摩擦着,哗啦啦地响了起来。

“表姑,你别难过,我就是爸爸的眼睛。”

“表姑不难过,不——难过。我们,也是你爸爸的眼睛。以后只要有时间,我们就来看你和爸爸。地里的活,尽管给我们留着,我们正愁如何打发那些剩余的时间呢。”

王子虚笑了。又有几只麻雀飞过来,落在糖纸上,于是,一院子哗啦啦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有无数的嘴巴在笑。

图·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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