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还是毁灭”的蜡炬日常
——关于话剧剧本《考试》的思考

2019-01-10 00:06邱佳岭
影剧新作 2019年3期
关键词:小乔作弊戏剧

邱佳岭

我们每天都在面临形形色色的选择,而其中的重要抉择便累积成当下的“这一个”我。比“性格决定命运”更直接地展示世界观差异带来的不同人生的,便是面对每一次两难境遇下的关乎灵魂“生存还是毁灭”的选择。与小说相比,戏剧影视作品对于两难境遇的表现更为集中和明显,尤其代表“激变”艺术的戏剧舞台,更加青睐两难选择,是谓戏剧性情境,甚至有对人的存在与选择的关系做更极致探讨的存在主义戏剧。毕竟把人置于戏剧性境遇中,可以更迅速地调动人物前史、展现人物性格、铺陈人物关系、推动戏剧情节。四幕话剧《考试》正是将人物置于这种戏剧情境下,以良知、生存和职业道德的关系为切入,展现一个群体的焦虑、理想与现实的人生悖论,通过一场真实的考试,将人物推到选择的当口,拷问人的灵魂。

这场《考试》最大特点是它的选材,聚焦于教师这一特殊群体。从某种层面讲,职业剧比以家庭、战争与和平、爱恨生死等为母题的题材较难引起普通观众的共鸣(医生、警察、律师等本身具有强烈对抗关系的职业剧除外),但由于本剧中所涉及的身份是每个人都经历过的(学生身份)及密切接触过的(教师身份),因此减少了陌生感,反而引导我们重新思考熟悉关系的陌生一面。尤其难能可贵之处,剧作者不仅提出了教师代表的传统职业在当代社会的冲突问题,同时借这一领域内新旧思想观念的对抗来展示对时代风气的忧虑。该剧的现实意义更直接体现在与社会热点的关联上,近几年来师德问题、师生关系问题、年轻教师及科研人员过劳问题等常引发社会舆论,而在戏剧舞台我们却鲜少看到反映相关生活的表现。该剧填补了这一空白,描写了多种教师的生存状态,带我们透过戏剧之窗观望神圣蜡炬的普通日常。

既是日常,必然更生活化,避开外部行动的激烈冲突,细致入微地展现人物内在的戏剧性。不难发现,《考试》中的人物并非极端的善恶对立,他们不过是试图在这个奉献属性的职业中取得当下的、身心的、他人与己的和谐——而“好人”之间的对抗,更耐人寻味,也更难处理。剧作者运用对比技巧,塑造出几对相似又相反的人物形象,在细节处做戏,颇为微妙。

校长与李树堂,均为退休前后、老当益壮的老一代教师,但追求和气度迥然不同;纪念念与小乔,都有作为年轻学生的骄傲,但价值观分属新旧两个阵营;宋慧与小乔妈妈,剧作者都处理成未出场,但她们对教师职业道德的践行有很大偏差。

最相近的一对,走的路最不同——宋贤与宋慧,均为奉献型教师。只不过宋贤沉浸在教学中不觉得牺牲,宋慧则出于责任恪守这份良心工作的职业道德。出发点不同,于是姐弟俩的最终选择也不同:宋慧终于逃离,寻求自己热爱的科研;而宋贤只在意教学,甚至无心自我建设,最终颇为讽刺地失去了继续呕心沥血的机会。或许宋慧若不早做逃兵,结局无差。由此,我们得出令人沮丧的结论,在激烈竞争时代,符合传统以及大众对教师定义的普通人存活艰难。这一观点以宋慧从未出场的设计隐晦地传递出来。其实从宋贤宋慧二人选择的不同道路来看,并非性格是否适合某一职业的问题,乃是对职业的认知问题。全心扑在任何工作上的人,对于他工作的受益者来讲,都是“合适”人选。反之,对于付出方来讲,除非他愿意,否则会非常痛苦。正如宋慧所经历的,学生眼中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做老师了,而她认定自己不适合。教师职业是良心工作,当代社会现行的量化标准,会令宋贤宋慧们陷入尴尬境地。他们认为不全心全力为学生服务,就是违背职业操守。

另有一个自带反差效果的小乔。剧作者将教师的职业道德放在时代中审视,以寻求新的界定,试图给出上述教师类型生存之道。谁来承载这一任务呢?不是睿智老人,乃是零零后代表小乔。她嘲笑宋老师不识时务、拒绝纪念念带病上课、坚决指出教师课堂失误。顺理成章地,她在纪念念的幻想时空里继续做反对者。作为学生的小乔,她清醒得有些冷漠,总不失时机地教育在奉献中变老的一代,给这些她眼里单纯得幼稚的老师们看似智慧的“点拨”。她坦然地以自我为中心、以利益为标尺,她是教师世家走出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停留在这样的人物身上,未免让人因只有这条“适者生存”的路而怀疑、沮丧。此时,第三幕的意义便彰显出来。结构方式、冲突方式与要完成的社会意义相互成就,是本剧又一亮点。

乍一看第三幕与全剧的戏剧动作无关,删除也不会影响情节进展。但若真删去第三幕,那么第四幕的情绪就无法得到渲染。第三幕解决了三个问题:其一,用《赵氏孤儿》中程婴决定用自己孩子替换孤儿的片段,与这群“舍小家为他家”的教师之精神实质作了映照。一方面暗示教师的道义实属英雄侠客,另一方面启发观众反思此种只顾个人实施道义之痛快、不顾至亲之痛苦的行为是否合理。其二,引出鲜明对立的两种类型的教师,与宋贤的热情痴迷相对的靠责任感逼迫自己付出热情的宋慧,与恪守教师职责的宋慧对立的小乔妈妈,将教师只不过看成一份普通的职业,她在科研、教学与个人生活之间游刃有余,春风得意。其三,制造机会提出作弊问题,使焦点从前两幕的逼迫备考转移到第四幕的在自己学生监考的考场作弊。至此,前期铺陈的内在矛盾在师生二人均面临两难选择的戏剧性情境中得以外化,将戏推向高潮。

如果说第三幕是编剧在戏剧内部结构上作的独特设计,那么“戏外戏”的“周鼎自白书”就是该剧在外部结构上的匠心独运。

在主要演区外围朗诵的自白书作为“戏外戏”,无论是面对的棘手状况,抑或绝望的情绪,均能始终与剧中人事呼应。观众于是不能不联想到现实生活中周鼎们的命运,进而明白,剧中各位老师的真实命运应该是怎样的。在完成这一指涉后,剧作者将戏中老师们的矛盾冲突集中在心理层面,淡化外在环境——教师们仅仅面对自己尚有过不去的关、绕不开的结,步履维艰。何况在生活中,他们还有来自外部的压力,着实令人痛心。当我们明白作为教师的磨难重重之后,再反观剧中人,在剧作者提纯后的理想化环境中专注于内心冲突,更可以接近教师本质。

当然我们可以说,如果编剧能够将其中一对矛盾(比如李树堂与他的学生院长)置于复杂的社会环境中,而非对个人与他人、个人与环境的冲突点到为止(正面展开的几乎都是自我矛盾);那么,我们可以看到更广阔的社会图景。但由于该剧主题便是要探讨一个在物欲横流的时代,依旧承载着大众期待的、具有无私奉献精神的传统职业,如何满足从业者的个人自主需求及为生计所迫的被动需求。因此,需要将故事性、行动性弱化以凸显内在冲突,甚至用有辩论特点的台词促使大家去“发现”开创性题材的作品。“发现”在某些时候给人带来的惊奇,比外部故事更有价值。内在发现,更具有戏剧性。

最后,极有特点的两层开放式结局设计将观众引向反思。

第一层是人物动机的可能性处理,如宋贤是否作弊、纪念念是否帮忙。宋贤的幻想时空,在他是否会实施作弊即将揭晓时戛然而止。这一带有指向性的定格,在紧随其后的“自白书”选段(一个相信讲好一门课比写好一篇论文更重要的人,今夜死去了。)中有了进一步的暗示。纪念念的幻想时空,可以看成是她对最怕发生的事情的想象,也可以看作是对宋贤幻想时空的续接。这一时空,验证了此前宋贤确实作弊,而她违背了自己的原则,掩护了老师,却被她的学生小乔再次叫喊了“报告”。众人齐上阵劝说小乔不要举报,面对最坏的结果,即认识到自己怂恿宋贤作弊的错误——当全部人包括宋贤作出忏悔后,幻想时空结束。虽然最终以宋贤没有作弊定锤,但在两个幻想时空中我们可以看到剧作者对宋贤作弊的“期待”,而且期待如此强烈。以至于全剧进行中除了宋贤、纪念念之外的所有人,都认为作弊是正确的应对方式,直到被揭发已成定局才幡然醒悟。同时,多个人物快速转向的处理略嫌仓促,但从中恰可窥见剧作者的不情愿。当然,看到不好的结果而反悔,这也算人之常情,我们不能因此判定人物塑造失衡。而宋、纪这对有换位的作弊经历、对教师职业的神圣性一致认同的师生,他们作为坚决的反对者,也在关键时刻“沦陷”了——只是二位的动摇放在了幻想时空,无损全剧致力打造的完美教师的人设。

第二层是人物命运走向并未给出结果。事实上宋贤最终何去何从,与他是否经得住考验相比,已经不重要了。即使我们曾经为他的工作捏把汗,那么精神历练之后,我们甚至感激宋贤及其学生纪念念对方寸之地的坚守,宁可以宋贤失去工作为代价,来换取这个职业的美好得以传承。从这点来看,弃车保帅的正能量结局与该剧的悲剧基调有些相悖,但就主角宋贤的个人命运讲,他以英雄的方式而非小丑的方式做的了结,是符合人物性格的。对教师工作的“痴迷”的宋贤,坦然与爱徒互道教师节快乐,第一个节日与最后一个节日,更添悲壮气氛。然而对于真正的悲剧来说,这还不够。如果剧作者能跳脱出个人情感,敢于破碎美好,将悲剧的点从个人延伸到群体、从英雄的完成到英雄的毁灭,或许能使该剧立意从现实追求走向哲理审视。

本文从选材视角、人物设计及社会意义、结构特点与戏剧性、结局技巧等方面对《考试》做了简要分析,虽剧作尚有不尽人意之处,但能引人叹息,甚至反思,便已具备现实之翼,实属宝贵。期待看到更多的戏剧作品,不盲从不扎推,真诚地观察自我、记录时代、建设更符合人性的生活,这是戏剧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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