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戏剧的社会意义:舞台上的性别议题

2019-01-17 10:16
上海艺术评论 2018年6期
关键词:剧场戏剧舞台

吴 凡

作者 英国利兹大学文化产业博士

跬步千里,社会的多元和包容在当下受到难以置信的挑战,戏剧的社会意义,所有文化作品的社会意义,是应该在所谓文化产业的经济效益之外尤其应该被讨论以及被重视的。

六月应该是英国最可爱的季节,带着夏天的憧憬和希冀还有长长的白日光阴,在阳光下眯着眼看伦敦会恍惚觉得这个城市的一切都美好起来。在这个六月,和两个朋友在Almeida Theatre 看了一场充满争议的戏《Machinal》(中文译名《机械》),在六月的白夜和暖风中,我们——一个年长的男性导演(J),一个年轻的女性戏剧工作者(D),和笔者,一个年轻的女性观众,带着各自不同的视角同时也是戏剧观众研究者就此展开争论。

这是Sophie Treadwell 写于1928 年的剧本,基于一个真实的故事:美国历史上第一个坐上电椅的女性的故事。Almeida 在2018 年的版本由Natalie Abrahami 执导,Miriam Buether 舞台设计(set design),在一个模糊了时间的背景中,讲述一个女性的故事。舞台上年轻的女性步入职场,被男性上司骚扰;然而即使对于男性的碰触感到厌恶,对原生家庭逃避,和宿命地觉得“all women marry eventually, it’s what people do (每个女人最后都得嫁人,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她最终还是嫁给了这个她生理上觉得厌恶的男人。随之而来的蜜月、生育、婚后的家庭生活、养育女儿,可以想见她活得极端压抑。然后她遇到了她觉得具有无限吸引力的男人,出轨,虽然这个男人并不能承诺什么,但这段“外遇”的自由感和生活的另一种可能(alternative)让现实中的生活和家庭变得难以承受。然后悲剧发生了,她因谋杀自己的丈夫而被判有罪,执行死刑,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个坐上电椅的女性。

这部戏无疑是优秀的,很多可圈可点之处,舞美尤其新颖,一个斜立在舞台正上方的镜面让整个舞台呈现出不一样的美感,真实性和虚无感并存,更重要的是,一种生活完全暴露在观众之前的无处躲藏感。然而在三个算是工作在戏剧圈子里的观众眼里,舞美和技术呈现并不是在散场后我们讨论的焦点,焦点在于这部戏在当下社会是不是有意义。

《机械》

在“met too”运动如火如荼的当下,以女性视角和感触为叙事手段的故事依然不是所有人能够理解的,甚至不是所有女性能够理解的。宽容与多元如伦敦的戏剧圈,如我的朋友们,会和我在看同一场戏的时候有不同的看法—或许这也是多元的一个侧写。不可否认,一个1920 年的真实故事在2018年的当下显得缺少同理感,一个敏感的女性在面对外界的压迫时的反应和承受的社会压力在1920 年代和2018 年是不同的,但是这种广义下的困局是不是已经消失了?我的回答是否定的,同样年龄、相似的工作环境的D 回答是肯定的。我不确定我们三人是否被彼此所说服,至少笔者没有改变对这个作品的现实意义的看法—女性的困局在2018 年依然是社会性的—但是,引起讨论,引起对于这样一个已经讨论过无数遍,但是似乎依然小众的话题的讨论,难道不是舞台艺术应该承担的某种社会意义吗?

在“me too”从西方蔓延到中国、眼看着兴起燎原之势然后渐次熄灭的现在,舞台上的一个女性的生平不能引起所有观众的共鸣,这或许与导演与作品创作有关,然而作为一个女性主义者,我突然意识到女权运动在现实中的困难比我想象中的大太多,“男权”或许没有被明目张胆的标榜,然而其对于生活于其中的人的规训和教化让理应是理所当然的“男女平等”成为某种天方夜谭。戏剧作为一种舞台表现艺术,首先应具有艺术性,作为一个观众,我反对一个戏剧作品的政治宣言凌驾于其艺术价值,但是艺术从来不是单纯的审美,更不是纯粹的娱乐,其带来的反思、批判和对于观者(spectator)的挑战同样也是其价值。戏剧作品拥有让有限的观众在黑暗中直面某个少数群体、弱势群体、甚至只是某个个体的困境,这种困境甚至是无解的,当舞台表演结束场灯亮起时,或许有些人被触动,开始关心、开始追问、开始同情、开始反思这些困境,那么巴尔巴所说的戏剧体验的“prolong”是不是也得以实现?作为一名观众,我在剧场中,从那些有着卓越艺术表现的少数群体话题中,尤其是从2017 年爱丁堡艺穗节中不可忽视的大频率出现的性少数群体的发声,并延续到伦敦各个或大或小的剧场中,我体验到的有些是不可能亲身体验到的困境,压抑和挣扎,更多的是作为一个在英国的女性移民的感同身受。戏剧的意义,从观者的角度,难道不是体验另一种生活吗?而没有人能保证,这种生活是一种完美的大团圆,生活从来不是完美的大团圆,它充满了残酷的黑色幽默,而万幸,作为主流社会的一员(异性恋、受高等教育、中产,或许亚裔在英国显得并不那么主流吧),大部分的我们并不需要经历少数群体(性少数群体、少数族裔等)所经历的困局,但是谁都无法保证我们能始终在这个“主流”中,这些我在剧场中看到的、感受到的故事分享给更多的读者,或许其中的某个故事会触动某个人。这也是文字的意义。

时间往回调到三月的伦敦,笔者在满是积雪的料峭春寒中穿越整个伦敦城前往Bush Theatre。看完戏出来,心底里的寒意或许更甚于这个融雪的季节。这部戏叫《the B*easts》,是BAFTA 获奖女演员Monica Dolan 的第一个戏剧作品,一个独角戏。非常典型的英式客厅剧的舞台,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的客厅结构,一把舒适的扶手椅,一个落地灯,一张咖啡几,随手摞起来的杂志,一杯茶,演员走进客厅,一身典型的中产高级知识分子的装扮,坐下,开始讲述这个故事。她是一个心理医生,她讲述她的一个“病人”的故事,一个母亲被控诉,她允许甚至资助年幼的女儿进行整形手术,成为更为“女性”的形象。心理医生从包里拿出迷你酒瓶,给自己到了一杯威士忌,慢慢讲述这个令人绝望、坐立难安的故事。一个女童,从3 岁开始拼命从外界寻求注意力,然后从母亲的时尚杂志中了解成年女性的魅力,然后寻求“女性”的身体,她从化妆开始向“完美”的女性形象靠拢,在8 岁时,Leila,这个本该天真无邪的女童,恳请母亲完成她的心愿—隆胸。她的母亲出于爱、妥协以及一个单亲母亲的愧疚答应了。于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带着“完美女性”的身体出现了,在学校、在公共场所,引起整个社会的哗然。孩子被带走,母亲被逮捕接受审判,这成为了一个“high profile case”,社会舆论的焦点。心理医生抽着电子烟,小口抿着她的酒,艰难地继续。八岁的孩子在福利中心,似乎无可避免的,遭受性侵,事件再次升级,母亲成了众矢之的。心理医生颤抖着,愤怒地质问,真的应该是这个母亲承担这个诘难吗?所谓舆论对于Leila 的无关痛痒的“同情”甚至肆意消费这个“热点”难道不虚伪?所谓大众难道不应该自省?这个sexualized 社会和审美,对女性身体的物化难道不应该成为焦点吗?一个女性,一个单身母亲,成为这一场舆论审判中的最易于攻击的被污名化的“坏人”。这样一个社会,一个儿童想要通过“完美的女性身体”来获得外界的注意力,一个单亲妈妈为了女儿的愿望倾尽所有,她们所为未必正确,但是她们所为却成为这个以消费女性为乐、为主流审美的社会舆论的集体狂欢,并且成为了“物化女性”的实体案例被所有女性攻击。这是怎样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黑色幽默。舞台上的灯光没有太亮,观众席依然是黑的,两方对峙着,那种如坐针毡、无所适从、手足无措的无力感和压迫感在心理医生的讲述中从观众席中升腾,从未消散,即使在散场后,人群迅速消散在剧场外,这种压迫感和无力感却如影随形,而我能肯定的是,这个故事、这种感觉被每个观众带走,带进他们各自的生活中,并且很难被忘记。

戏剧观众,似乎任何一个国家都是相似的,是一群比较特殊的人群,以中产阶级、知识分子为主,自视甚高,可以说是社会的中坚力量。在这场戏中,每一个观众都在被审判,被自己审判,这样一个社会为什么还在继续,在这样的事件中,我会是怎样一个角色,会做怎样的判断,会站在什么样的立场。我们中的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坚定的反对物化女性、消费女性,但是实际中我们是不是潜移默化地在践行着、强化着这个男权社会的规则和“凝视”,成为共犯和同谋?坐在黑暗中的我们本来应该是安全的,无害的,置身事外的。但是我们真的可以吗?这样一个故事并不会完全只是一个故事,当它在舞台上被讲述,即使只是第三方的陈述,我们已经无可自处,如坐针毡,因为我们完全清楚,这就是现实,这是戏剧的力量。离开剧场,寒风把我们带回现实,却没办法把我们从故事的阴霾中带出,我们会开始反思,我们会开始自省。这个戏带来的不是欢乐,不是满足,不是舒适,不是放松,它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让我们看清楚自己,看清楚我们身边的环境—这难道不是戏剧的意义?

《亚当》

《the B*easts》只是2017 年爱丁堡艺穗节中关于性别和身体的讨论的冰山一角,有意或无意,性别议题,性少数群体,特别是跨性别群体的大范围发声,让70 岁的艺穗节显得前卫又与现实如此贴近,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这个潮流并未随着八月的结束而随着消散,反而跟随着这些优秀的舞台作品开始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上演,被看到,被听到,引起思考,或许,还能引发改变。

2017 年这个议题的作品太多,笔者在一周之内就坐下观看了大约10 部这个题材的戏,在这篇小文中我只列举印象最为深刻,历经一年多依然时时感概,万幸当时两个戏都看到了。这两个戏是苏格兰国家剧院(National Theatre of Scotland)出品的《亚当》与《夏娃》,在笔者最爱的爱丁堡剧院Traverse Theatre 上演。

《亚当》和《夏娃》,犹如我们所熟知的圣经故事一样,讲述的是一个男性和一个女性的真实人生,不幸的是,他们出生时的性别都不是他们自我认知的性别,在人生的道路中,他们挣扎着在融入社会主流和忠于自我认知的分歧中,幸运的是,两部戏的主人公都最终选择了后者,在苏格兰这片土地自由地以自己认可的自我生活着。舞台上的他们是历经了挣扎过后的他们,用完全不同的舞台语言呈现自己的经历,作为一个并没有相同经历的观众,除了在场灯亮起时起立鼓掌之外,还带着对于跨性别者的新的认知回到剧场外的“真实”生活。

《亚当》在T1 剧场,Traverse 的主舞台上演,足够大舞台空间允许故事从埃及一路展开到格拉斯哥,如百宝箱般的舞台设计让整个叙事和场景变换显得流畅而充满趣味。故事从阿拉伯之春开始,主人公在当时依然是个女性的外在身份—苦苦挣扎着寻找自我性别的认知,外在打扮上的男性化依然无法满足TA 作为一个男性的自我认知,外在性征和内在的性别认知的冲突不断升级,在TA 最终决定忠于自我之后,这种矛盾与社会主流、宗教、法律和家庭的冲突在当时的阿拉伯社会完全无法调和。当你的真实自我在你的祖国是一个罪过时,在你的家庭中是一个耻辱时,你刚刚成年,孤独的抵抗着,最后,你只能选择逃离。主人公选择了苏格兰。即使在这样一个自由之地,作为一个难民,一个跨性别者,TA 经历了漫长的等待,挣扎和质疑,最终经过变性手术,在外在和内在,TA 的性别终于得以一致。

这个故事是一个跨性别的故事,同时也是一个阿拉伯之春的参与者的回忆,一个难民与移民的艰难旅程。故事中或多或少流露出的对于苏格兰和英国的无限赞美时不时让同为移民的笔者觉得未免太过理想化,然而,在故事的最后,120 名来自世界各地的跨性别者的音像组合成一个强有力的合唱震撼非常,观众席中从一开始就有人偷偷擦着眼泪,这时更是泪如雨下,灯光亮起时,全场起立鼓掌。这是个成功的叙事,不仅在于题材,在于舞台设计,多媒体的使用,更在于对于观众感情的引导和这种完全地沉浸体验带来的共情让观众在灯光亮起时恍如隔世,犹如“亲身”体验过主人公的挣扎和困境。在走出剧场的一路,我们一群人——来自不同文化背景,居住在不同国家,职业不同,性别不同,性向不同——不约而同地感叹着这个戏太好了,今年爱丁堡最佳,云云。可以想见,一个优秀的戏剧作品在呈现少数群体议题上可以引起多么正面的影响。有意思的是,同样一群人,在一觉睡醒之后都开始感概,这个戏引起的共情和同情很容易导致专业判断上的失误——作为戏剧从业者,我们在第二天从“戏”的角度上探讨了这个戏的缺陷,然而结论依然是,这是2017 年最好的戏之——尽管缺陷也很明显。而姊妹作品《夏娃》却充满了争议,从题材,叙事和“戏”作为“戏”的质量,都有着截然不同的观感和评价。

《夏娃》同样也是一个自传,是一个更为纯粹的自传。创作者是在苏格兰享有盛名的传奇剧作家Jo Clifford,节目册中对TA 的介绍是,一个表演者,一个父亲,一个奶奶(a performer, a father, a grandmother)。还有比这更精彩的人生了吗!50年代是一个连“transgender”这个词都还没有被发明和使用的年代,在这样一个年代的跨性别者,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出生,念着私校的小男孩,除了极力隐瞒自己内心对于性别和自我认知的困惑之外别无选择。然后他结婚了,深爱着自己的妻子,有了孩子,以一个男性的身份在主流社会中被认可。妻子去世,孩子成年,社会观念也似乎变得更加多元,他开始慢慢遵从内心对于自我的认知。如今老年的她,活得从容潇洒,以一个跨性别者的身份,在心理性别与生理性别上得到了内心上的统一。这是一个充满诗意的作品,在Traverse 的小剧场T2 上演,三面台,观众席围绕着舞台,是一种亲密的观剧空间,舞台设计极为简单而诗意:模糊的镜面,随着叙述的发生而投射一些老照片,像极了奶奶带着老相册絮叨着她年轻时的故事。这也是一个艰深的故事,关于性别的刻板印象,关于跨性别者群体中的性别刻板印象,以及社会主流建构下的性别刻画,然后一个个体,在这种构建中挣扎着寻找自我以及与自我妥协的过程。关于女性气质和男性气质,关于生理上的性征与心理上的性别认知的统一,而在统一之后又要迎合主流社会对于性别的刻画,跨性别者在进行变性手术之后要进行专门的课程,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女性”,从发声到形体,全面变成一个“女性”,活脱脱一个男性主体的社会对于女性的规训的侧写。这个作品在立意上的哲学思辨是《亚当》无法企及的,对于性别和身体这两个话题的思考的深度也是艺穗节上其他跨性别议题的作品所欠缺的。然而作为一个舞台作品,它的叙事呈现在很大程度上令观众不知所措,尽管是熟悉traverse 的叙事传统的资深戏剧观众也难免感到吃力和挫败。但是,正是这样一个艰难的讨论着这个议题的作品开始令笔者更加深入地思考性别话题,女性之为女性,男性之为男性,何以定义,谁来定义。更深于《亚当》《夏娃》几乎无娱乐性可言,只是一个纯粹的诗意叙事,但是观众带走的是更多的对于这个议题的思考,而非对于一个个体的同情。孰优孰劣见仁见智,共通的是,走出剧场的观众对于跨性别者这个群体有了更深的了解,他们曾经在某个时间段在剧场里和无数其他观众共同经历了那个活生生的人的挣扎,这是剧场的力量和价值。

2017 年8 月已经过去太久了,性别运动和跨性别者权益的争取似乎正在世界范围内取得各种阶段性的胜利,戏剧和其他各类艺术和文化作品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不应该被完全忽略。越来越多的性别话题在各个艺术节上得到探讨,越来越多的观众走进剧场(常规的或非常规的)切身感受这些少数群体的困境,走出剧场,我们增加的是对于性少数群体的理解和尊重,对于自身和当下社会的反思,这是任何政治宣讲和课堂教育所难以媲美的。戏剧从来不是一个主流的大众的文化,而艺穗节和许多国际艺术节上的作品则更加边缘和小众,但是其社会意义并不会因为其受众的“少数”而减少。跬步千里,社会的多元和包容在当下受到难以置信的挑战,戏剧的社会意义,所有文化作品的社会意义,是应该在所谓文化产业的经济效益之外尤其应该被讨论以及被重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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