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的旁观者和坚定的卫道者
——扬雄《解嘲》与韩愈《进学解》比较

2019-01-28 18:09
淄博师专论丛 2019年2期
关键词:扬雄韩愈儒家

李 欢

(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0)

所谓解体文,扬雄《解嘲》可以说是其开山之作。明代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按字书云:‘解者,释也。因人有疑而解释之也。’扬雄始作《解嘲》,世遂仿之。其文以辩释疑惑、解剥纷难为主,与论、说、议、辩,盖相通焉。其题曰解某,曰某解,则惟其人命之而已。雄文虽谐谑迥环,见时正士,而其词颇工,且以其词为此体之祖也。”[1](P134)韩愈的《进学解》多被认为是对扬雄《解嘲》的模仿,如宋代洪迈《容斋随笔》卷七云:“东方朔《答客难》,自是文中杰出,杨雄拟之为《解嘲》,尚有驰骋自得之妙。至于崔骃《达旨》、班固《宾戏》、张衡《应间》,皆屋下架屋,章摹句写,其病与《七林》同。及韩退之之《进学解》出,于是一洗矣”。[2](P90)马其昶在谈及《进学解》文类渊源时也曾说“《进学解》出于东方朔《客难》、扬雄《解嘲》,而公过之”[3](P45)。此皆论述《进学解》与《解嘲》文体渊源之语。笔者认为,虽说二者有相类之处,但仔细研读我们会发现二者在立意情感等方面都实有不同。

一、时代背景

《解嘲序》云:“哀帝时,丁、傅、董贤用事,诸附离之者,起家至二千石。时雄方草创《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人有嘲雄以玄之尚白,雄解之,号曰《解嘲》。”[4](P377)其序中明确指出写作目的是为了解嘲,《汉书·扬雄传》中更是详细记载其背景,“当成、哀、平间,莽、贤皆为三公,权倾人主,所荐莫不拔擢,而雄三世不徙官。及莽篡位,谈说之士用符命称功德获封爵者甚众,雄复不侯,以耆老久次转为大夫,恬于势利乃如是。实好古而乐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5](P3583)。扬雄生活在西汉末期,正值汉王朝由盛转衰,国家形势江河日下之时。《解嘲》作于哀帝时代,是时外戚专政,宦官弄权,莽、贤等人权倾人主,任人唯亲,统治集团内部夺权斗争激烈。

与此相类,韩愈生活在中唐,安史之乱后,盛唐时代强大繁荣昂扬阔大的气象一去不复返。唐宪宗即位时,虽决心“以法度裁制藩镇”却并没有从根本上消除造成割据的根源,以至于宪宗死后,各藩镇余留势力又开始卷土重来,形成后期藩镇割据、佛老滋盛、宦官专权、吏治混乱等一系列问题,国势日渐衰落,削弱了中央统治权。《旧唐书·韩愈传》“复为国子博士,愈自以才高,累被摈黜,作《进学解》以自喻。”[6](P4196)《新唐书》本传“才高数黜,官又下迁,乃作《进学解》以自喻”[3](45)。《进学解》作于唐宪宗元和八年(813),时韩愈担任国子博士,因其唐元和七年(812)替贬官房州司马的原华阴令柳润鸣冤,上疏欲治刺史,结果获罪,由职方员外郎降为国子博士而作《进学解》。

因此,从背景上看,扬雄与韩愈都生活在由盛转衰的时代,社会弊病浮现,奸臣当道。正是在这样的大时代背景之下,众多如二人般具有儒家忧患意识的知识分子报国无门。二人都虽欲求报国却惨遭政治边缘化,面对同样的现实境遇,二人做出的选择却不尽相同。扬雄作《解嘲》讽刺黑暗的社会现实,以表达自己生不逢时“位不过侍郎,擢才给事黄门”[4](P378)的现实境遇,欲以赋谏上而不得,唯有自守《太玄》,他选择转而走向学术道路。而韩愈作《进学解》,虽也是借学生之口宣泄自己怀才不遇的牢骚情绪,在自怨自艾的辩解里,抒发怨怼之意。与扬雄欲淡泊自守的特点相反,韩愈在怨怼中依旧坚持进学,并勉励士人,他选择的是对儒家正道的坚守,不断精进自身以求机会的再次来临。

二、文体结构

从结构上看,二者同属解体文。《解嘲》采用虚拟人物对话的手法,展开一场激烈的主客问答,客难己,己解嘲。文章开始就借由客之口,提出一个核心问题“意者玄得毋尚白乎?何为官之拓落也?”随后层层剖析,我之所以“位不过侍郎,擢才给事黄门”是因为当今天下动荡不安,整个社会对于文人贤士的重视程度不够,“当今县令不请士,郡守不迎师,群卿不揖客,将相不俛眉”趋炎附势之风大行其道,而真正的贤才却无所作为。扬雄看透了政治仕途的险恶,“客徒朱丹吾毂,不知一跌将赤吾之族也!”深谙盈满之道,即使贵为当权者也可朝夕倾覆,“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并且列举子胥、乐毅、范雎、蔡泽等贤士来说明“故世乱则圣哲驰骛而不足;世治则庸夫高枕而有余”并非余一人无所作为实乃天下大势如此,即使圣哲驰骛也无可奈何,讽刺之辞跃然纸上。

《进学解》同样是采用问答方式,虚设一个学生难己,己解答,“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与《解嘲》“客嘲扬子曰”相类。文章开头先由韩愈向国子监学生讲述治学道理,并称颂当今天下政治清明,乃“圣贤相逢,治具毕张”从正面向他们提出了进学的要求“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从“患”与“不患”的对比中隐含着韩愈的不平,并由此引出下文学生问诘的转折。

《进学解》与《解嘲》从根本上来说都是通过应对别人的嘲讽来表达自己的观点,但《解嘲》中的客难己是直接对己发难,而《进学解》则是先扬后抑,先从学问、思想、文章、做人这四个方面褒扬先生的业精行成,再通过韩愈对学生未来的设想与自己穷酸落魄的现实窘状进行对比。

三、用典与“巧避”

从文章的写作手法分析,《解嘲》中最主要的写作手法为“用典”。扬雄善于将多个故事或人物相串联以表情达意,增强文章气势,这样的手法被齐梁沈约称其为“连珠体”。柳宗元也称其“文之用,辞令褒贬,导扬飙谕而已”(《杨评事文集后序》)其用典的主要目的在于针砭时弊,对时人世道予以讽刺,这也符合其“铺陈叙事”的赋学家身份。如其对客的嘲讽之辞“今子乃以鸱枭而笑凤凰,执蝘蜓而嘲龟龙,不亦病乎!子徒笑我玄之尚白,吾亦笑子病甚,不遭臾跗、扁鹊,悲夫”,“鸱枭而笑凤凰,执蝘蜓而嘲龟龙”乃化用《荀子·赋篇·儋诗》中“螭龙为蝘蜓,鸱枭为凤凰”之语,讽刺客的迂腐。“俞跗与扁鹊”出于《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讥讽客已病入膏肓而不自知。又如,文中列举范雎、蔡泽、娄敬、叔孙通等人,用各自典故论证“成名”所需要的条件乃是政清人和,以此来讽刺时人的迂腐势利,世道的浑浊。

不同于扬雄对嘲讽者直截了当地反击,“子徒笑我玄之尚白,吾亦笑子病甚,不遭臾跗、扁鹊,悲夫!”韩愈的《进学解》只有在谈论政治时事、国家建设时是激昂直率,无所畏避的。正如欧阳修在《与尹师鲁书》中说其“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7](P999)一针见血指出韩愈对于政治的态度,这一点从其《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论淮西事宜状》《论佛骨表》等文章中都能看。韩愈在抒发内心怨诽之情之时选择的方式更多的是正话反说,他选择以委婉自责的方式来表现心之不平,茅坤也说其“盖大材小用,不能无憾。而以怨怼无聊之词托之人,自咎自责之词托之己,最得体。”(《唐宋八大家文钞·韩文公文钞》卷十)当论及自身之时,他将自我姿态放得很低,以一种自谦之辞来表现内心的愤慨怨怼之情,如“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清人李扶九、黄仁黼《古文笔法百篇》将这种写作手法归纳为“巧避”。

因此,《解嘲》与《进学解》二者虽同为表达作者愤愤不平的怨怼之情,文中也多讽刺之辞,但仔细研读会发现,杨雄之辞是犀利的,直接了当的,他结合了赋的铺陈手法,以用典的形式控诉世道的不公。与扬雄的直言不讳的讥讽之辞所不同,而韩愈之辞是委婉的,符合儒家“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礼教传统。

四、“自然之道”与儒家之“道”

(一)“自然之道”

扬雄与韩愈都以讽刺之辞为主来表达自己“才高见屈”的“不平之鸣”,但二者思想中所具体表现出的态度和选择却截然不同,扬雄是以儒道合流的“自然之道”转移自己的政治注意力,走向学术研究。韩愈则是坚定不移的捍卫儒家道义,孜孜不倦地进学,弘扬儒家政教观。

杨雄的讽诽是直接的,犀利的,他对当今社会现实是厌恶的,同时也是无力的,他自知一己之力无法改变当前局面,便转向学术研究“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这表现在他文章中之一就是对“玄”的强调,如《解嘲》中“是故知玄知默”“子徒笑我玄之尚白”。扬雄所谓的“玄”是他对天道自然的总的概括,即《太玄·告》中所提到的“玄者,神之魁也。天以不见为玄,地以不形为玄,人以心腹为玄”[8](P215)。西汉中叶后,以春秋公羊说为代表的今文经学进一步发展成为谶纬神学,到了哀、平年间,谶纬已经沦为一种争权夺利的工具,所谓“谈说之士用符命称功获封爵者甚众”。杨雄不同意谶纬神学的天命观,提出“玄”,他试图将《老子》“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与《易经》阴阳变化相结合,以解释儒家的仁义之道是一种符合自然的“自然之道”。所谓“自然之道”,出自《法言·君子》“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终,自然之道也”[9](P38)。他认为一切事物的变化都是自然而然的,不是神的力量,强调成事在人不在天。扬雄的“自然之道”一方面受到道家自然观的影响。《汉书·扬雄传》中其自述“清静无为,少嗜欲;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5](P3584)。诚然,扬雄的性格中有道家淡泊自守、趋避祸害的特点,他深谙盛极必衰、鬼神害盈的道理。但,他虽然自称“爰清爱静,游神之廷;惟寂惟寞,守德之宅”却实算不上一个“荣华丘壑,甘于枯槁”的隐士。他所崇尚的自然也并不是完全的老庄式道家思想,而是儒道思想的交织,儒家的仕与道家的自然之间的双重矛盾交织在他的内心,这点从他的文章也能看出。他认为“炎炎者灭,隆隆者绝。观雷观火,为盈为实”盛极必衰,福祸损益相倚,他以一个清醒的旁观者的身份看待这仕途的起伏,政治的黑暗,既然这样我何不趋利避害以保全其身。再者,他认为“故为可为于可为之时,则从;为不可为于不可为之时,则凶”。这与儒家所说的“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又相契合,并且他列举蔺生收功、四皓采荣、公孙创业、骠骑发迹等人一生的突出功业,用以发泄其意之不平,其文中的根本思想还是欲求功而不得的讽刺之辞,但由于其对盛衰之极的深刻认识表现出审视现实的理性精神。

“自然之道”另一方面还表现在其唯物的天道观,即扬雄思想中的因革意识,《太玄·玄莹》:“夫道有因有循,有革有化,因而循之,与道神之;革而化之,与时宜之。故因而能革,天道乃得;革而能因,天道乃驯”[8](P188)。在扬雄看来,世事是不断变化的动态过程,在这个变化中既有继承也有变革,“世异事变,人道不殊,彼我易时,未知何如?”因此必须在动态中根据其自身所处的环境作出相应的变化,也就是“为可为于可为之时”。他列举了范雎的成名是“当也”,即符合当时的情况;蔡泽的成名是“时也”,即赶上了好机会;娄敬的成名是“适也”,即适应了当时的形势;孙叔通的成名是“得也”,即得到刚好的时机;萧何的成名是“宜也”,即符合时宜。他认为想要有所作为除了自身所具备的才能之外,还取决于社会现实环境,他们这些人的作为都离不开特定的历史背景,这也从另一角度解释了扬雄认为自己之所以“位不过侍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所处的时代不利于士人的发展,文人贤士无用武之地,表达对当政者的怨诽之情。

因此,扬雄的“自然之道”是儒家的经世思想与道家的无为自然的交织。扬雄《解嘲》通过嘲与解嘲的反讽手法讽刺西汉黑暗的社会现实,表现扬雄崇尚自然的天道观以及对盛衰之极充分认识的理性主义精神,一个愤慨不平继而转向学术的旁观者形象跃然纸上。

(二)儒家之“道”

与扬雄不同,韩愈为文完全受儒家思想所支配。韩愈提到自己的现实境遇,不仅受到贬谪“跋前踬后,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更是饥寒交迫“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心理与身体遭受双重打击,但即使是这样,先生依旧坚持进学。他的情感是抒发才高见屈、忧愤见广的不平之声,但他的基调却是激昂奋发的,虽遭遇贬谪但仍以“先天下之忧而忧”为己任,是具有典型儒家传统精神的代表人物。他积极勉励世人治学,提出“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比钩其玄”的为学方法,“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的为学精神。他积极参与国家政治,对选拔贤才提出自己的建议,“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馀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施教化于英才“爬罗剔抉,刮垢磨光”。

由此可见,韩愈确实是一个非常讲求“道理”的人。他的“道理”完全符合儒家“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礼教传统,符合儒家心系天下的为人之道。韩愈从中唐严峻的社会现实出发,提出“文以明道”的文学主张,强调通过古文创作阐明儒家之道,为中唐社会现实服务。其在《争臣论》中第一次明确提出“文以明道”的内涵,“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为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随后又在其《答尉迟生书》《与孟尚书书》《答李秀才书》中多次提到。张清华先生认为“韩愈‘文以明道’的目的在于批佛老,反藩镇,倡统一,固王权”[10](P150)。袁行霈先生《中国文学史》中也提到韩愈“‘文以明道’的主张主要目的,除了致力于建立儒家道统外,便是用‘道’来充实文的内容,使文成为参与现实政治的强有力的舆论工具”[11](P342)。由此可见,韩愈“文以明道”的观点实际上就是想宣传自己的文学主张,提倡以文为手段来参与社会政治,实现教化。他所说的“道”一方面完全符合儒家自孔子时期就已提出的传统诗教观,鼓励士人进学,强调文章的实际功用和教化功能。另一方面,也符合儒家思想所赋予士人的道义责任和人格修养,即《论语》“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12](P36)。子路说“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12](P194)。《孟子》云“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13](P281)。《荀子·修身》“士君子不为贫穷怠乎道”[14](P28)。在诸此思想的影响下,韩愈的讽刺之辞依然符合儒家的所说的道义观,符合一个坚定的儒家卫道者身份。

诚然,讽刺与批判是这两篇文章的主基调,二者在背景文体结构上也实为相类,其主观意图都是表达自己仕途失意之感,讥讽黑暗的社会现实。但不同的是,当面对政治挫折之时二人的选择截然不同。扬雄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来看待当今社会现实,他的嘲讽从任人不公、社会动荡等方面来进行批判,更为犀利具体,他不仅具有儒家的入仕观同时还表现出道家的自然观,他将这一切不平都归结为“时”,他对社会现实是不满的,自知无力改变因而转为学术,试图以“自然之道”来慰藉自己的心灵。而韩愈则是一个更为合格的儒家卫道士,他对现实的批判也更加符合儒家“温柔敦厚”的传统,他的不平怨诽之情不仅是为自己而发,而是为整个社会的士人代言,尽管他也埋怨社会的不公却依旧期望以己之力能力挽狂澜,即使深处逆境也要加强自我内在修养,心怀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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