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困境中前行——论《还乡》与《卡斯特桥市长》中的俄狄浦斯形象

2019-02-16 09:02娄玉霞
关键词:俄狄浦斯卡斯特哈代

娄玉霞

(徐州工程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徐州 221008)

哈代早期多创作田园主题喜剧小说,但于1878年发表的《还乡》成为其创作转折点,即“威塞克斯”悲剧小说的起点。此后,哈代在《司号长》《冷漠的人》《塔上恋人》中尝试了不同的题材与风格,但终在《卡斯特桥市长》中回到“威塞克斯”,呈现了一部在情节安排、人物塑造、哲理思考等方面更为成熟且堪称经典的悲剧作品。聂珍钊将《还乡》与《卡斯特桥市长》分别定位为威塞克斯农村社会悲剧的序曲和高潮[1]113,何宁分别将二者看作“哈代创作逐渐步向成熟的作品”[2]103和“哈代‘威塞克斯小说’系列的成熟之作”[2]115。哈代悲剧创作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源于他青年时代对古希腊悲剧作品的研究,索福克勒斯等人的作品对其悲剧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毋庸置疑,哈代在初试悲剧创作时必会从经典中汲取营养,从《还乡》到《卡斯特桥市长》都可以看出经典作品的印记,如诸多学者认同的游苔莎的命运抗争、克林的俄狄浦斯情结、亨察德的俄狄浦斯式的“过失”等,但鲜有研究聚焦俄狄浦斯经典悲剧形象在两部作品中三位男性主人公(克林、亨察德、法夫瑞)身上的呈现过程。在近几年较权威的哈代研究著作中,何宁与聂珍钊分别从不同角度宏观梳理了哈代的主要作品[2-3],但均未对比分析其中的主要人物。刘小菠曾从哈代悲剧观、荒原危机和哲理思想三个角度宏观比较两部作品[4],亦未全面涉及主要人物及情节。探寻哈代早期的悲剧创作,很有必要借助“困境—行动”的思路,从人物塑造及情节设计的角度,对《还乡》和《卡斯特桥市长》两部作品中三位男主人公身上的俄狄浦斯形象的再现过程展开分析,从而有助于呈现哈代悲剧创作日趋成熟的轨迹。

一、困境与行动

在亚氏悲剧论中,苦难是情节的必要成分。继亚里士多德之后,黑格尔、叔本华、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布拉德雷等从不同角度提出了新的悲剧观点:黑格尔认为悲剧的本质就是表现两种对立的普遍伦理力量的冲突及和解[5]261;叔本华指出“人从来都是痛苦的,由于他的本质就是落在痛苦的手心里的”[6];别林斯基说:“悲剧的实质……是在于冲突,即在于人心的自然欲望与道德责任或仅仅与不可克服的障碍之间的冲突、斗争”[7];车尔尼雪夫斯基写到“悲剧是人的苦难或死亡,……使我们充满恐怖和同情”[8];布拉德雷在评论莎士比亚悲剧时指出“殃及主人公并且……一般总是远不局限于他本人,从而使整个场景凄婉哀戚的这种超乎寻常的苦难和灾祸,是悲剧的主要成分”[9]4。在这些观点中,痛苦、冲突、苦难等成为理解悲剧的关键词,三者相比较,苦难和痛苦的感情色彩浓重,偏重对悲剧人物的同情,冲突着重于客观表达悲剧的本质,但从悲剧人物塑造角度来看,三者都指向主人公所处的种种生存困境。所以,任生名指出悲剧与人的生存困境的关系实在是非常密切[10]。

亚里士多德把情节看作悲剧最重要的要素,他认为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11]63,而只有既具有完整性又具有一定长度,且必须是严肃的行动才能构成悲剧的情节[5]24,同时,理想悲剧效果主要是通过情节发展的作用产生的[12]。“没有行动即没有悲剧”[11]64,困境中人物的行动是成功塑造悲剧情节的关键所在。欣赏悲剧时,观众或读者会对身处困境的人物产生同情、怜悯,或因想象自己处于相似的困境而感到惊恐,但无论何种情感都会引发怎么办的思考,要解决该问题,作者务必赋予剧中人物采取行动的力量,或英勇壮烈惊天地,或无声无息引悲思。尼采指出:“悲剧总是有对苦难的反抗。悲剧人物身上最不可原谅的就是怯懦和屈从。悲剧人物可以是一个坏人,但他身上总要有一点英雄的宏伟气质。”[13]由此可见,生存困境及困境中人物的行动是悲剧中塑造人物和设计情节不可或缺的基础要素。

二、俄狄浦斯遭遇的困境及采取的行动

早有研究指出,对俄狄浦斯的悲剧的思考不应以命中注定作结。评论家E. R. Dodds 曾指出,“在荷马和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中,神对事物的预见均不意味着一切人类行为都是注定的”,“俄狄浦斯毁灭的直接原因既不是‘命运’也不是‘神’——神谕没有说他必须发现真相——也更不是他自己的弱点——招致他毁灭的是他自己的力量和勇气,他对忒拜城的忠诚,对真理的忠诚。他是个自由的行动者,自残和自我放逐也都是自由的选择”[14]。命中注定说只聚焦既定的路线,却忽略了人的自由意志,个体在危机或困境中可以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作出抉择,采取行动。

俄狄浦斯曾频频身陷困境。“弑父娶母”的神谕是作为王子的俄狄浦斯面临的第一个困境,是关乎父母生存与自身命运的困境。解与不解斯芬克斯之谜是身为凡人的俄狄浦斯遇到的涉及陌生城邦命运的困境,他凭超人的才智,破解该谜,拯救了忒拜城。调查老国王之死是身为国王的俄狄浦斯遇到的关乎城邦命运的又一困境,虽逐渐明了其中厉害,他仍坚持找出真相,救城邦子民于危难之中,却置自身于不仁不义之地。与伊俄卡斯忒自缢身亡不同,已为罪人的俄狄浦斯在伦理困境中敢于面对与承担自己的罪责,选择刺瞎双目,流浪异乡,以己之过拯救世人,耶稣殉难与此颇有相似之处。

俄狄浦斯悲剧最震撼人心之处在于,他虽曾因冲动犯下恶行,但当身处极限生存困境时,仍能以博大的胸怀作出抉择、勇敢担当。在诸多困境中,他能首先把道德、城邦命运、正义等放在首位,为了黎民众生而置自身荣辱于不顾,他在各个阶段的选择与行动均保持了高尚的品格、崇高的尊严, 而这在克林与亨察德身上也有体现。

三、克林——俄狄浦斯在《还乡》中的再现

1878年4月,《还乡》连载后不久,哈代写下了一条关于悲剧的笔记:“情节或悲剧,应该在普通激情、偏见和野心所引起的某种危机逐渐迫近时产生,因为人物没有尽力防止上述因素导致的灾难性事件。”[15]这恰是对克林悲剧的精辟阐释。克林要做高尚事业的激情、对自身能力的高估以及对社会现实的误判,使他屡陷困境。

克林首先遇到的是自我实现的困境。在乡邻眼中,“他[在巴黎]做的真是耀眼增光的大买卖”[16]165,但事业腾达的他却选择回乡办学,“打算当教员,……当一个穷人和愚人的教员,教给他们向来没有别人肯教他们的东西”[16]264。虽然邻人不解,母亲反对,克林最终选择留在荒原,“要把高等的知识灌输到空洞的心灵里”[16]304。“哈代在克林身上寄托了他自己的理想——还乡,用自己的知识教导当地民众,寻求在这一群体中的领袖位置。”[2]104但面对自然的严酷和社会的冷漠,克林试图通过教育来改变荒原的努力注定以失败收场。此处就情节而言,克林还乡与俄狄浦斯回忒拜城(虽然最后才知忒拜城是故乡)颇有相似之处,二人均抛弃他乡荣华,回乡为民做事(前者志在开化乡民,后者则用实际行动治国安邦),但最终都事与愿违。

与俄狄浦斯相似,克林遇到了寻找真相的困境。为弄清一个早已原谅儿子的母亲为何临终又说自己是因儿子而心碎的老婆子,就像伊俄卡斯忒、报信人、牧人公布俄狄浦斯的罪状一样,帮工克锐、红土贩子德格、苏珊的儿子章弥陆续登场;而心神不安的俄狄浦斯“要发生就发生吧”[17]375,“我要听那怕人的事了”[17]377的勇气在克林身上也清晰可见。在与章弥的对话中,克林先是“大惊”[16]463,然后“‘往下讲,往下讲,’他哑着嗓子对小孩儿说”[16]463,接着“嘟囔着低声说,……‘再讲’”[16]464,逐渐“满脸灰白,满头冷汗”[16]464,最后“只见他的瞳仁,愣了一般地往前死盯着,忽忽悠悠地含着冰冷的闪光,他的嘴变成了要给俄狄浦斯打稿的时候或多或少所要想象的那种样子”[16]465。线索逐渐明朗,游苔莎的罪人身份清晰起来。虽然内心煎熬,但克林并未被对妻子的深情绊住,选择坚持听到最后以明真相。

母死妻亡的遭遇使克林处于与俄狄浦斯相同的境地,而这一切他都归罪于自己,所以他讲“这些应该活着的可都死了,我这个应该死的可还活着”[17]535。最令他痛苦的是“我做了这种事,可没有人,没有法律,能来惩罚我”[17]536,其中的痛苦无奈与俄狄浦斯相差无几。克林并未宽恕自己,他选择游行讲道,其中有一段:“国王站起来去迎接她,对她鞠躬施礼,于是他又坐在宝座上,叫人搬过一个座位来给国王的母亲,于是她就坐在国王的右边。她向国王说,我有一件小事来求你,我盼望你不要拒绝我。国王说,母亲有话尽管说,我决不会拒绝母亲。”[17]573这是《旧约·列王记》中所罗门与母亲的对话,母亲求他把大卫王的侍女亚比煞嫁给大儿子亚多尼雅为妻,但被所罗门拒绝。因为亚比煞好比大卫之女,凡娶王室为妻之人则有权继承王位,亚多尼雅此举意在夺取王位,最终被杀。同样,克林曾拒绝母亲的劝告,不回巴黎,并娶游苔莎为妻。但所罗门的拒绝是智慧的体现,他能识破亚多尼雅的企图,除掉异己,巩固统治;而克林却落得理想破灭,母妻归天。可以看出,像自我放逐的俄狄浦斯一样,克林的巡行讲演在教育乡民的同时,也是对自己的精神责罚。

由以上可以看出克林所经历的苦难和作出的牺牲。虽然冲动、自负,但他对理想的坚守、对真相的不弃、对良知的维护、对自我的惩罚,更突出了他继续生存的勇气与担当。困境与行动间的张力加重了克林的个人悲剧色彩。从克林身上,读者可以感受到俄狄浦斯之痛,俄狄浦斯形象也已初现端倪。

四、亨察德与法夫瑞——俄狄浦斯在《卡斯特桥市长》中的再现

(一)深陷伦理困境的亨察德与俄狄浦斯

与克林相比,亨察德的经历更具悲剧性。亨察德酒后卖妻,后白手起家荣登市长宝座,但好景不长,经历了友情、爱情、经济、地位、亲情危机,且次次败下阵来,最终落得个孤家寡人,命丧荒野。这种起落沉浮与俄狄浦斯的人生大同小异,且二者的落魄结局均与当初因冲动铸成的大错有关。在帕特森看来,亨察德的悲剧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激情,这一点与俄狄浦斯王是一致的[18]。冯茜、陈习芝曾指出亨察德与俄狄浦斯都有相同的历程,其故事具有相同的悲剧模式[19-20]。本文认为,从人物塑造的角度来看,亨察德的人生悲剧别具魅力之处在于,在伦理困境中他敢于直面并坦诚应对,像俄狄浦斯一样体现出不失个人尊严的崇高态度。

亨察德首先遇到的是婚姻抉择的困境。一方是当初因他醉酒而被卖的妻子苏珊和孩子,另一方是不顾流言蜚语,执著与之交往的年轻女子露塞塔。当亨察德打算与后者结婚,以弥补她因自己而蒙受的羞辱时,孤苦无依的妻子带着孩子前来相认,他最终决定“……这两个女人,我就得下狠心叫其中的一个失望,而这一定就得是那第二个。我首先要对苏珊承担义务——这是毫无疑问的”[21]96。但这并不等于将露塞塔无情抛弃,“……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作为一个男子汉应该厚道,我愿意对第二个也不比对第一个差”[21]96。最终,亨察德决定与苏珊再结一次婚,同时写信告诉露塞塔整个情况,并辅以经济补偿。在十八十九世纪的英国,离婚仅属于特权阶层,导致在英国一种特有的古怪现象,即在下层人们生活中出现的“典妻(wife-sale)现象”[22]。但“这种典妻行为是双方同意的结果,而且只发生在婚姻无法挽救的破裂情况之下。确实,许多夫妻早已分居,在某些情况下,买者如果不是其情人,至少也为妇女所认识;钱只是一个象征,这种行为只是作为离婚的仪式,从而可以再婚”[23]。酒醒后的亨察德羞愧懊恼不已,后四处寻找妻女未果,立誓二十一年内不沾烈酒以惩罚自己。当清贫妻女与已身为市长的他相认时,他无奈以牺牲露塞塔的感情为代价,毅然接纳苏珊母女,以此维护对已有婚姻的忠诚,并通过承担照顾母女的责任来补救道义上的过失。

接着,亨察德经历了如何主宰他人婚姻的困境。苏珊死后,本欲与亨察德成婚的露塞塔却与法夫瑞结为连理,法夫瑞也从亨察德曾经的助理一跃成为他的雇主。种种落差、打击及失望让亨察德心生怨恨。他曾当着法夫瑞的面念露塞塔当年写给自己的情书,本想藉此拆散二人,但道义使然,最终他并未读出名字。当露塞塔因诘奸会而癫痫发作想见丈夫时,亨察德在黑夜中一路狂奔去找法夫瑞。面对露塞塔与法夫瑞,落魄的亨察德曾多次在怨恨与愤怒中有过疯狂举动,但内在的善意与良知在关键时刻把他拉回理智界内,让他在道义之镜中检视自己的不当之举。

坦诚与正直是俄狄浦斯与亨察德共同的品质。尤其是当众面对自身过失,亨察德表现出了令人震撼的真诚与包容。当卖粥老太在法庭上将亨察德当初卖妻丑行公之于众时,治安官和书记都不相信,“你这是瞎话,还是闭嘴吧”[21]248。但作为治安法官的亨察德并未隐瞒,他坦然承认。当伊丽莎白指责亨察德隐瞒牛森寻女真相并阻挠其父女相认时,“他抛开了自我辩护的权利,仅仅关注于她的心烦意乱”[21]405。“‘请你不要因为俺而苦恼自己吧。’他傲气十足,屈尊府就地说,‘俺不希望这样……俺认识到俺的错。不过,也就只有这一次了,所以请原谅吧。……我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不会,俺至死也不会!晚安,别了’。”[21]405亨察德永远离开了他日夜牵挂的“女儿”,离开了卡斯特桥。此种别离比俄狄浦斯“赶快把我扔出境外,扔到那没有人向我问好的地方去”[17]384的流放更多一份心痛与委屈。

虽有过不义之举,但面对感情危机,亨察德处处流露出真性情,对妻女的弥补、对露塞塔的同情、对罪行的坦白及失去“女儿”后的痛心,均是他内在真实困境的外在表达。而亨察德在这种伦理困境结束后的处境与之前的差异,营造出了浓郁的悲剧氛围,但留给读者的却是酣畅淋漓的感情冲击。正如伍尔夫所说,在《卡斯特桥市长》中,哈代使我们领悟到人性的高贵,我们体验到的是一种真正的悲剧感[24]。这正印证了布拉德雷所说的:“悲剧中最有价值的东西,很多正是来源于极为感动的忍受痛苦的崇高态度。”[9]107

(二)谋求自我发展与身份认同的法夫瑞与俄狄浦斯

关于《卡斯特桥市长》的众多研究多把焦点放在亨察德身上,涉及法夫瑞的少之又少,多数仅在分析亨察德时一笔带过。何宁在谈到亨察德时指出,“引进收割机的法夫瑞无疑是工业化和新的价值取向的代表,他谦逊冷峻,对他人没有强烈的爱与恨,更多的是对自己得失的考量 ”[2]117;聂珍钊在对比亨察德与法夫瑞时说,“后者给人的印象是慷慨,有魄力,谈吐温文尔雅,节俭而有礼貌,是一个出色的现代商人,……是新兴农村社会及其新兴经济秩序的代表 ”[3]199。若就此止步,则有失片面。细读文本会发现,法夫瑞一直面临自我发展与身份认同的困境。法夫瑞本决意要漂洋过海去美国,亨察德再三挽留,他才同意留在卡斯特桥。二人闹僵后,法夫瑞再次打算离开。在历史上,随着英帝国的不断扩张,苏格兰人开始海外移民,而且数量和范围都非常庞大,1783年后,美国成为其主要的移民目的地之一。法夫瑞离开卡斯特桥前往美国的想法符合当时的历史语境,并与他当初的计划一致,是可以被认同和接受的。但最终他没有离开,而是接手了一家规模小的粮食干草行,自己经营,原因可能是海上航程遥远,吉凶难卜。法夫瑞曾提到“有个人叫桑迪·麦克法伦,他启程到美国去碰运气,可是淹死了”[21]299。

留在卡斯特桥发展同样并非易事,这与其苏格兰人身份密切相关。生活在18世纪的大卫·休漠说过,所有的英格兰人都因为他是苏格兰人而不喜欢他;他自己也曾感慨,苏格兰“也许是所有欧洲国家中最荒蛮、最贫困、最动荡和最不安定的民族”[25]。 1800年,在英格兰与苏格兰合并近百年时,英格兰议员还嘲笑苏格兰人的长相和他们操持的方言,他们不时在集会中要求苏格兰人滚回去[26]。而且通过三水手在客店内的交谈不难看出,卡斯特桥人对苏格兰并不了解,“……说句老实话,像你这位,从老远的地方来,那儿终年积雪,就像咱们大家说的,那里的狼呀、野猪呀……就跟咱们这儿的山鸟一样平常”[21]64。作为一个苏格兰人,法夫瑞要想在卡斯特桥实现自身发展颇具挑战性,但他通过充分发挥自身的歌唱才能、礼貌处事之道与经商才干,最终摆脱了异乡人身份带给他的障碍。初到客店,三首歌过后,“他已经完全博得了三水手客店那些人的诚挚热情”[21]63,但歌唱仅是他的一种社交方式而已。他的经商才能是另一重要因素,“不管是因为他那种北方人的精力充沛,在威塞克斯那些贪图安逸享受的大人物中间成为压倒群雄的力量,还是因为纯属幸运,反正事实就是,他一抓什么,什么生意就兴隆”[21]138。通过不懈的努力,法夫瑞终于成为卡斯特桥市的市长,但文中注释颇耐人寻味,“由于法夫瑞比较年轻,加上又是出生在苏格兰——这件事本身就史无前例——所以这种情况就引起了远非寻常的兴趣”[21]302。

与俄狄浦斯的部分经历相似,法夫瑞讲述了一个异乡人在某地摆脱生存困境并最终出人头地的故事。二者选择留在他乡均源于各自的无私援手,前者解斯芬克斯之谜,后者解亨察德坏小麦之困。之后,法夫瑞挤垮了亨察德的粮食生意,迎娶了亨察德的恋人,住进了亨察德的府邸,获得了亨察德的职位,后又“夺走”亨察德的爱女,最终逼亨察德走上黄泉路。这恰似俄狄浦斯与老国王故事的翻版,从这个角度解读,法夫瑞和亨察德的故事与俄狄浦斯和老国王的故事之间也存在相似情节。法夫瑞与俄狄浦斯均占有了后者的金钱、地位、妻儿,并将后者完全取代。亨察德好比法夫瑞的再生父母,否则法夫瑞不可能在卡斯特桥立足,也不会从一名苏格兰穷小伙成为富甲一方的殷商兼市长。当然更重要的是法夫瑞自身的才干使然。他从未在困境面前退缩,相反,凡事到他手里都能化解。伴随他功成名就的则是亨察德的节节败退直至死亡。同样,俄狄浦斯也是靠自身才智成为忒拜城之王,有了妻室和地位,但这一切却是以拉伊俄斯之死为基础的。

在《卡斯特桥市长》中,哈代借助俄狄浦斯这一形象成功创作了亨察德和法夫瑞两位卡斯特桥市长,前者重在悲剧形象的塑造及悲剧效果的渲染,后者重在悲剧情节的设计,二者交融碰撞,使该作品成为经典悲剧。

五、克林与亨察德之比较

聂珍钊指出:“《还乡》与《卡斯特桥市长》分别代表着哈代的命运悲剧和性格悲剧。……个人意志与命运的冲突以及命运的不可克服是《还乡》的主导思想。”[27]但从克林的角度来看,《还乡》更贴近性格悲剧:若他能在深入考察乡情后再确定留乡计划,便不会经历理想破灭之苦;若他能在爱情冲动后冷静思考,便不会陷入不幸的婚姻;若他不故意冷落母亲,便不会出现姚伯太太与游苔莎的误会,也不会出现二人先后毙命的悲惨结局。从《还乡》开始,性格已经成为哈代悲剧创作的重要因素,到《卡斯特桥市长》时,哈代才能以纯熟的技巧塑造“一个有个性的人”。

克林是一个沉思型而非行动型的悲剧人物。虽然辞去钻石店经理一职是他为实现理想采取的重要行动,但在还乡之后,他一直处于准备中,并未采取任何实质性的行动,这在某种程度上暗示了他优柔寡断的一面。小说中克林多以思索或念书的形象出场,他要积累知识为实施计划做准备,但因患眼疾,计划被迫搁置,最后他游行讲道。虽说这“好像差不多是惟一能称自己的心愿那种职业”[16]556,但讲道时,“他脸上是一片愁思,满面皱纹”[16]573。讲道是他把回乡办学计划修改缩小后确定的新职业,“有的人信他,有的人不信他;有的人说,他的话是老生长谈,有的人就抱怨他没有神学上的主义”[16]574,这种结果与他当初立志给“同胞们造很大的幸福”[16]304相比有很大的差距。“他不管道德系统和哲学体系,因为他认为一切善人的意见和行为就很够他讲的了,并且超过他所能讲的了。”[16]574他的讲道更多是源于对自身经历的反思,是一种在赎罪中教化相邻的思考行为。但过多的思考占用了人物实际行动的时间与空间,而赎罪的结局淡化了前期的悲剧色彩。

在《卡斯特桥市长》中,哈代塑造了一个典型的行动型悲剧人物亨察德:为干事业,醉酒中卖掉妻女,寻找无果,发誓戒酒,妻女来寻后又娶妻认女;卖妻丑行暴露后,坦诚认罪;破产后,感情上极度依赖伊丽莎白,视如己出;谎言被揭穿后,独自流浪直至命丧荒原。亨察德一直在行动,一个行动产生某种结果,该结果又引发另一个行动,直至死亡。与思考不同,一个人的某种行动必将对其他人物产生某种影响,从而推动或改变情节的发展,为作品注入流动的节奏,在读者中引发接下来会怎样的阅读期待。此外,亨察德的很多行动是在生存困境中的极力抗争,是一种强大内在力量的外在表现,最终以死亡终结这种力量远比以赎罪平复这种力量更能表现崇高的悲剧精神。

《还乡》是哈代探索悲剧创作的第一步,在情节、结构和人物塑造方面还存在局限,……没有《卡斯特桥市长》那么具有戏剧性[2]103。克林的悲剧是在充分思考,主动放弃名利、亲情的情况下产生的,但亨察德的悲剧恰是在百般不舍、奋力争取(名利、爱情、亲情)的情境中发生的。两相比较,后一种安排更具悲剧性。此外,与克林处于同一时空内的其他主要人物如游苔莎、姚伯太太,与克林相比遭遇更甚,但与亨察德步步衰退同时发生的却是法夫瑞的步步登高,后者的强烈对比较前者更具张力。

总体来看,从《还乡》到《卡斯特桥市长》,善与恶的交锋、顺境与逆境的变奏、种种冲突的更迭更具张力,哈代的悲剧创作手法日趋成熟,悲剧感染力也愈发强烈。哈代从喜剧到悲剧的成功转型要部分归功于古希腊悲剧:《还乡》中,“哈代按照古希腊悲剧的样式进行构思”[1]129;体现在《卡斯特桥市长》中的是“哈代对古希腊命运悲剧故事模式的继承”[19]102;但在两部作品中都有体现的是哈代遵循“困境—行动”的思路,利用俄狄浦斯塑造的主要男性主人公的悲剧特质和跌宕经历。大幕落下,克林、亨察德、法夫瑞孤独地在爱敦荒原上渐行渐远,但俄狄浦斯的形象却越发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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