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刚气质的女性主义解读

2019-02-20 20:28林存秀
山东女子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父权制父权女性主义

林存秀

(山东女子学院,山东 济南 250300)

人们可以像带儿子一样带大他们的女儿,但几乎没有人敢像带女儿一样带大儿子。

一、隐而不见的男性性别

在女性和性别议题中,往往不把男性性别作为讨论的中心,使得男性性别隐而不见。其实,父权比较多的是关心男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女人受压迫当然是父权体制中重要的一部分,但矛盾的是,它却不是父权体制的重点。如果我们不从这个视角来看,很多问题其实切不到性别压迫的实质和要害。例如当下对男性阴柔气质的讨论,往往谴责其气质女性化,而问题的根本则是对男性气质的担忧。当下制造的阳刚气质危机,以及对阴柔气质的攻击变成非常普遍的现象。诸如所谓“伪娘”“娘炮”等词语,其本身就含有文化建构的痕迹,含有性别歧视的涵义。我们不带着偏见来看,这些人也可以是指背叛了普遍意义上的男性气质的人群。在父权制下,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的划分,成为性别控制的手段。阳刚、勇敢、果断、有事业心是既定的男性气质;而女性拥有的则是娇小、柔美、温柔等具有阴性的、没有威胁性的气质。与这两种气质相对应的,是社会生活中公私内外的性别分工。如果对这种两分法进行挑战,就会受到惩罚和攻击。例如有些男性不愿意接受这种控制与支配的游戏,爱和女生玩在一起,想回避具有攻击性的行为,不想加入嘲弄女性的行列。他们或者不太敢于尝试,情感很敏感、脆弱,这些背叛了男性性别气质的行为,就会受到惩罚,而且惩罚是非常厉害的,会被叫“怪胎”,受到侮辱和挑衅。所以一些性格偏向安静的男生常常遭到校园欺凌。究其原因,是因为这种消弭男性气质、破坏男性团结的行为,触到了男性的“阿喀琉斯之踵”。大多数的男人在早年就学会借由挑战锻炼男性气质来提升自己,这几乎是无所不在的一种社会现象。相比而言,女人偏离阴柔特质时,社会上的反应则大不相同。女生着男装,被认为是认同男性,是社会上可以接受也是被优势集团认同的行为。

另一方面,性别议题常常被看作是女性和从女性自身来考虑,将压迫定义为受压迫的人的问题,这种做法跟压迫本身一样长久和古老。男性性别及其气质特质越是不被看见,例如暴力和歧视等性别问题,就越容易跟女人划上等号,我们也就越不容易去正视父权体制作为一种压迫系统的存在。例如,我们常常在新闻上看到各种男人犯下的罪行:殴妻、尾随跟踪、谋杀,以及因对社会不满而在大街上砍人等,我们却很难听到简单明了的陈述:这些暴力几乎都是男人干的。我们也不会去认真想,男人如此普遍地使用暴力,为我们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提供了什么样的线索。例如,思考男人主导的行事法则是不是和暴力的使用有关;也没有人建议,应该有一种方法,限制男人伤害他人的机会。

男性性别的隐而不见,使得我们仅仅停留在这些问题的表面,而看不到父权制的运作及其性别政治。在1970年出版的《性政治》一书中,Kate Millett使用了“性别政治”这个概念。通常政治指的是政府、政党、社会团体和个人在内政及国际关系方面的活动。但这里政治的定义为,“将权力结构化的关系和安排”[1]。这种权力是日常生活中一种隐性、流动、网状的权力关系,通过话语和知识的运作来产生。性别政治的概念提醒我们,要去质疑一般人视为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想法或价值规范。思考性别问题时,若能留意到社会上针对男性与女性存在的差别待遇,就不难发现性别政治运作的痕迹。所以我们不应受限于传统的角度,反倒应该以自身经验为基础,正视权力关系和其运作,及其对个人所造成的影响。

第二波女权主义运动中,一个响亮的口号是“个人的就是政治的”。女权主义者们对等级制度非常敏感,认为这是对人类性格、人际关系的破坏。同时又指出,对于这种制度的控诉,不应该过度聚焦于女性的受害地位,而应该对男性权威进行政治批判。这种批判也不是简单地对资本主义体系的批判,而是构建一种新型的女性价值观和文化,在女性文化中,努力消除等级、限制和压迫,强调通过建立可以替换的机构促进社会进步。在女性文化构建的社区中,一种真诚的人际关系将改变人们的隶属关系。人们相互了解,经常碰面,形成一种完整而不疏远的亲密关系。随着这种组织的增多,也会变成一种社会变革的力量。如果这种小的实验性的团体,变成在大社会中的权力交往模式,那么,个人的也就可以转变为政治的。但是,这种以姐妹情谊为基础的空间建构,在父权制的包围中,只是一个乌托邦的幻想。必须正视父权制作为一种压迫系统的存在,并且要从根本上去认识它。对于父权制的分析,从经济和政治角度的论述已经很多,但是从文化和心理上的论述尚不多见。父权制文化在精神上,存在一种控制和恐惧交替的机制。

二、父权制下的恐惧和控制机制

父权体制的真面目是什么?父权体制是指一种社会,而社会指的不只是一群人而已。既然如此,父权体制不是指个体男人或者男人的集体,而是一种男人和女人都参与其中的社会。一个社会是父权的,就是它有某种程度上的男性支配、男性认同和男性中心[2]。如果把父权体制比作一棵大树,那么大树的根就是控制和支配的核心价值信念,原则就是男性支配、男性认同和男性中心。树的干是制度层面的,如经济制度、国家政权和家庭结构;而叶是我们参与体系的每个人,以及组成我们每个人生活模式的团体、组织、社群、商业、工作团队、学校等等。树干是强大的,从根系不断汲取营养,加强父权观念,但是树缺少了叶子也会慢慢枯萎。

简单地说,男性支配,就是男性处于权威的位置。在政治、经济、司法、宗教、教育、军事、家庭内部,一般都是男人占据主导权。男性支配制造了男女之间的权力差异,在这个体系中,男人不但可以获得较多的收入和财富,还可凭借这种优势地位,形塑那些反映并服务他们集团利益的文化。例如可以控制电影和电视内容,借由大众传媒,在性骚扰案件中,使得受审的不是加害者而是受害者。尽管偶尔有少数几个女人在权力机关充当门面,但整体而言,男人是被举认为优越的群体。在这个意义下,尽管男人在个人生活中未必有很大的权力,但是在父权制社会中,男性对权威的垄断加强了每个男人对女人的优势关系。男性认同,就又一次牵扯到阳刚和阴柔气质的问题。尽管阳刚和阴柔气质也是在社会化中形成的,但是两种气质却被赋予了不同的价值。阳刚气质被认为是契合社会核心价值的。这些控制、竞争、决断的气质,与父权制社会和工作价值相关,例如商业、政治、战争、运动、法律和医学。相反,同情、照顾、合作、脆弱等气质被认为是与阴柔和女性相联系的,并且被极度贬低。

总之,控制是父权体系的基础,是整个社会组成的核心原则。而从情感和情绪的因素来讲,促使父权制成为一个循环体系的,是控制与恐惧之间的动态关系。父权制一方面鼓励男人寻求安全感、地位和其他通过控制所得来的酬赏,男人控制女人成为父权式男子气概的精髓,但是,另一方面,男人却又时刻恐惧其他男人有控制并伤害他们的能力。和控制不一样,恐惧可能是人类最有力和最原始的动机,没有一样东西比恐惧更能使我们扭曲得不成人形。最强有力的压迫系统,就是那些组织起来以便引发恐惧的体系。女人有许多害怕男人的理由,但是这并非是形塑和定义父权制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原因。男人害怕其他男人才是重点。父权制之所以被驱动,是靠男人如何引发父权以及如何对它作出回应。

矛盾的是,在父权制下,控制是他们恐惧的源头,也是他们唯一可以解决恐惧的方法,这逐渐变成一种循环。男人借此重新定义亲密关系,他们被鼓励将每件事和每个人都视为他者。但可悲的是,父权建立的“弥天大谎”对于社会需求的解决之道是脱离社会关系和掌有控制权,而不是建立关系、分享与合作。我们同时也发现,正是父权制的男性控制-恐惧造成对女性的暴力和压迫。

父权制度是如何捍卫和维系的?其中一个关键的方式,就是付诸战争的神秘。父权制的宣传体系主张,为了要保卫社会与家庭,男人必须要有攻击性,并发展出暴力的能力。这种暴力的男人作为保护者的形象是与父权结合的,男人行使暴力的能力与攻击性不可避免地将导致男人对于女人、小孩与财产的宰制,因为男人必须比他们所保卫的人更有力。战争的存在,也是因为父权特质及与其作连结的控制结构有这个需求。

用战争来正当化父权体制与男性宰制,需要用战争的浪漫形象来美化,例如正义、自我牺牲。但是我们知道这与真正的战争和男人并不符合,自我牺牲并不是父权文化中所重视的男性主流气质。事实上,两次世界大战及殖民主义的侵略战争,都不是男人对女人和孩子的爱和责任,事实上,在战争中,死亡最多的不是士兵,而是妇女和儿童。自由和独立才是父权反抗女神宗教及其男人受“自然奴役”的关键。战争只是男人用来实现“荣誉”与“英雄主义”的工具,他们以英雄式的暴力来捍卫女人、小孩、领土、荣誉以及其他受害者,这是一种展现特殊男性气质的版本。那些被保护的人并不重要,而这也是为什么女性的经验很少成为关注焦点的原因。

战争是恐惧和控制的父权体制的极端表现,而日常生活中的男性暴力行为,就是这种文化的副产品。社会上之所以对所谓的“娘炮文化”进行攻击,就是因为这种气质破坏了父权制中阳刚气质的界定,破坏了男性气质的团结。在父权之下,女人被视为擅长处理情感生活——有同情心、敏感,而且善于与人建立关系,懂得照顾别人,这些特质都是超越于“控制-恐惧”这个无解循环的。但是,支持女性压迫的父权意识形态,却竭力贬损这种人类特征,并将其放在低等的位置上。

三、不走阻力最小的路

对于各种性别问题,我们应该如何解决,或者如何寻找解释的途径?我们倾向于“走阻力最小的路”,但却忽视了问题,且延续和加固了父权制的运转。父权是一种体制,它提供了阻力最小的路,以无声无息的方式,鼓励男人接受自己的性别优势以及对女性的持续压迫。它提供的是阻力最小的路,也鼓励女人接受和适应她们受压迫的地位,这在某种程度上会削弱妇女运动带来的改变。

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认同既定体制下的角色扮演,将会受到比较小的阻力。在父权制体制下,男性得到很多好处,例如支配和控制的地位,在经济和政治上的主导地位等。他们的自信、力量和自尊,也可以在更为弱小的女性和儿童那里得到维护。正是因为“我们”(女性)安于这些固定的“好处”,父权体系才可以不停地运转下去。没有“我们”,父权体制就不可能发生。性别歧视和种族歧视等社会问题,不是由于“坏人”的过错,或者是没有好人的“坏体制”所致。相反,社会问题会产生是由于体系和人们持续作用的结果,这是一个形塑社会生活的螺旋过程。它不是由男性或体系本身所单独造成的,而是男女两性共同造就而成,若想要改变它,就不能不同时注意两者。

在这一点上,自由主义女性主义就不能给我们提供解决之路了。例如,自由主义女性主义宁愿争取女人加入军队的权利,而不去质疑战争作为一种国际关系的手段。自由主义女性主义的基本问题是,由于它太聚焦于个人,使它无视社会体系的力量,这也是为什么女性主义从不把父权视为需要认真对待的原因。自由主义女性主义缺乏历史观点带来的严重后果,使得父权成为一个影子概念,没有成为真正的分析对象来帮助我们了解性别的意义。回避父权与压迫也符合自由主义女性主义将焦点放在个人,视其为人类生活的全部,而没有注意到感情、动机、想法和行为都是因参与了像父权这样大的社会脉络而深受形塑这样的特点。另外,自由主义女性主义单纯地将焦点放在女人与男人平等的权利上,以男人的方式来做男人做的事,而并没有去质疑这个世界的组织方式。也即,其目的不是拆解宰制者的房子,并是把门破坏之后进驻到房子里面去。

父权体制最吊诡微妙的情况是,虽然它独尊男性,但是很多男性却很难感受到自己生活中的优越,并且感到当个男人需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这是因为一个把控制视为最高价值的人,无法去处理任何可能弱化或戳破控制表象的关系,因此,这样的人几乎无法建立亲密关系、平等关系或是信任关系,因为这些关系都需要以放弃那些控制感为前提。父权男性的形象,也让男性失去生命的核心,即生命最重要的价值:欢乐、爱、亲密、分享和共处。当男人觉得自己不够重要的时候,阻力最小的路也是责怪女人,这比挑战父权制要容易得多。男人不去检视父权体制,理解自己在其中的位置,而是殴打、强暴、折磨、谋害、压迫女人和小孩,以及男人彼此;男人发动愚蠢的战争,把自己送上杀戮的战场。男人所欠缺的不是女人拿走的,也不能靠女人把它还回来。

同样,对于女性来说,尽管暂时可以从阻力最小的路中得到好处:如果女性接受被设定的角色,放弃“自由”,接受被保护的角色,就会得到明显的好处,即可以避去承担真实“存在”的压力,看起来几乎不必为自己的生活负担了,但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讲到的,人可以放弃自由,然而,明明是主体,却接受他者的角色,往往会引起沮丧和精神分裂[3]。在父权制下,女人有独立的成就与其设定的女性气质是相冲突的,因为“真正的女人”必须是客体。

在大众文化的时代,媒体对于性别文化的传播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很多人对女权主义的了解仅仅源自媒体的报道,但是媒体中充斥的却都是对女性主义的反挫力量。反挫力量并非是某个组织主控,被利用的人也往往浑然不觉,有些男权思想重的人甚至还自认为是女权主义者。大部分反挫行动都是分散的个别事例,并无一贯的目标或者做法,而且整体来看,都是把男性和女性推回“能令人接受”的角色,或者是父亲的好女儿,或是招蜂引蝶的多情女子,或者是贤妻良母,或者是被动的爱情玩物。而男性则是阳刚的、控制的,甚至是暴力的角色。反挫势力会化明为暗,同时带上各种面具:有些是虚情假意地表示关心,有些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它采取分化手段,使单身和已婚女性对立,职业女性和家庭主妇对立,中产阶层和劳工阶层妇女对立。它凸显遵守其规范的女性,贬抑孤立不听话的女性,把古老的神话包装成新发现加以鼓吹。若遭到指责,它便否定自身的存在,消失无形,并以更隐蔽的方式,对女性主义大加鞭笞[4]。例如在美国的1990年代,席卷媒体的对女性主义的“反挫”力量,变成美国知识界与社会大众潮流背离的一大奇观。报章杂志、电影电视等传播媒介,刻意制造一种“都是女权惹的祸”的论调。在反挫势力的宣传下,一些成功的女性为求得社会生存,反而亟于塑造并不在乎事业成就的形象,有些人则宣告退出妇运领域,只剩下少数的女性主义者在苦苦奋争。在60%以上中国女性参加工作,性别关系日趋平等的今天,也要警惕这种对女性地位提升的反挫和回潮。

四、结语

媒体对于妇女研究“回潮”的反应,表达了主流社会对巨大的社会变化的惊恐不安,特别是两性关系的变化,妇女地位的提升,对成长在传统价值社会中的男人和女人来说,有很大的直接的利益冲击。这些年来,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女研究生数量的增加等,都制造出一种阴盛阳衰的假象。而且并不是每一个女性都对自己地位的提升或者变化表示欣喜。那些接受了传统价值观念的妇女,并不欢迎自己地位的变化,对变化的恐惧使得她们对妇女研究特别是女权主义很有抵触。

对男性来说,妇女研究挑战了他们生存的每一个条件,面对巨大的两性关系的变革,他们失去的是很多过去认为理所当然的特权。失去特权对每一个男性都是挑战,并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平静地接受性别特权的丧失。在攻击女权主义的理论中,有些男性就是从自己特权岌岌可危的恐惧出发的。回潮发生的媒体效应在社会上对女权主义理论,以及妇女研究者的形象产生了很大的负面影响。一般没有经过任何妇女研究学术训练或女权主义理论学习的人,很容易被媒体的宣传操纵,他们对道听途说来的一知半解更感兴趣。

要找到父权的出路,迟早需要男性的加入。只要女性主义谈的是父权,男人就有潜力贡献许多的经验和不同的分析角度。另外,对女性主义的各种反挫表明,性别特权围绕着一股隐晦的男性连结,它是推动改变最大的阻力。在某种程度上,不同阶层、种族以及身份的男性连结的力量不太可能被削弱,除非男性想做些什么来改变。如果男性和女性可以公开合作,一起对抗父权制度和文化,事情就会戏剧性地改变,各种性别迷思就会被打破。尽管拆除父权的“违章建筑”,可能还是没有触及到体制的根本,但是在当下,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能行动起来,积极去改变父权价值和男性特权的组织方式,以及日常生活中的一点一滴,也会渐渐推动大的改变。这对每个个体来说,也有极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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