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赵树理小说中的儿童形象

2019-03-08 02:52顾绅楠
西部论丛 2019年6期

摘 要:赵树理小说以农民生活和农村变革为题材和主題,面向读者为农民成人。本文着眼于赵树理笔下的特殊群体——儿童,首先从“儿童”概念界定入手,兼论作者儿童观念。再通过文本细读分析赵树理小说中的儿童形象,指出成人想象之下,发现儿童与失去儿童是一体两面的。最后将赵树理的儿童书写置于赵树理研究、“十七年”文学研究和儿童文学创作及研究中,探讨发现赵树理小说“儿童形象”的意义。

关键词:赵树理小说 儿童形象 《三里湾》 《刘二和与王继圣》

为农民执笔的山西作家赵树理,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研究成果颇丰的作家。赵树理小说研究自20世纪40年代以来,已走过70余年的曲折历程。由于小说题材集中于农村、农民,在小说人物形象方面的研究,学界基本以赵树理笔下的农民形象为出发点,或分析其叙述与刻画方式,或揭示农村变革及广阔农村生活图景,鲜有人关注农民群体的不同特性。本文着眼于赵树理笔下的一个特殊群体——儿童,将其从默认为成人世界的农民群像中抽离,通过解读小说文本中的儿童形象,探讨赵树理儿童书写的意义。

一、“儿童”概念界定及赵树理的儿童观念

傅雷堪称发现赵树理“儿童”书写的第一人,本文的论述也由傅雷的这段话展开:“附带提一笔:赵树理同志还是一个描写儿童的能手。他的《刘二和与王继圣》(这是赵树理同志写的一个短篇)以及在《三里湾》中略一露面的大胜、十成和玲玲三个孩子,都是最优美最动人的儿童画像。”[1]P184如他所言只“提一笔”,自己未再撰文详细阐释儿童形象的深刻意义,读者也未看到“提一笔”之中的价值。

今借傅雷之眼光,而不完全同意傅雷之观点、立场。研究首先要厘清的问题是,“儿童”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概念?纵观学界在儿童形象、角色的研究中多各自为营,自说自话的现象,以及诸多不必要的论争,其实都源于“儿童”概念界定的分歧。而儿童年龄限阈问题,又直接决定了儿童形象数量及对象,进一步影响“儿童”概念的形成。由文本看,《三里湾》中的大胜、玲玲和十成,赵树理一一明确“赋予”其年龄,分别为3岁、4岁和8岁。在《刘二和与王继圣》中,赵树理使用“孩子”称谓的个体共有13个,联系上下文可知,他们的年龄多为“十来八岁”,最大的不过“十二三岁”。与当今社会公认的未成年人定义不同,赵树理笔下18岁的人群不以“儿童”“孩子”为称,且与成人的界限模糊,甚至默认其属于成人世界,不难理解在当时的历史与地域环境中,人的生育与参与工作时间远远早于现在,因此赵树理对“儿童”年龄限阈的划定与历史情况相符。

而仅以年龄限阈为标尺来量度赵树理小说中的儿童人物,其数量自然远远超过傅雷所举,原因在于傅雷加了“最优美最动人”“画像”作为限定,同样本文探讨“儿童形象”之“形象”也为具体、立体的,以下人物未能迈入“形象”之门槛,不在讨论范围内:过于扁平的人物群像者,如《刘二和与王继圣》中看戏的“孩子们”,“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者,如《小二黑结婚》中的童养媳等等。

对于儿童这个年龄段群体,虽然赵树理没有形成系统的看法与观点,我们仍可从他对儿童的情感观照中勾勒其儿童观念的轮廓:第一条线索为赵树理其子回忆父亲的文章:“父亲对我和两个弟弟要求非常严格,经常教育我们不要因为自己是干部子女,就轻视劳动人民和体力劳动。父亲坚持动员我到农村做个普通农民。”[2]P48-49由此一窥赵树理对待自己孩子的态度上,一开始就寄予成人的期许,未见作为孩童所具有的独立性。第二条线索为赵树理在为数较多的创作自述中运用的“儿童”譬喻,如“如买米买面,小孩子打架,琐碎是琐碎,可是在琐碎中可以见人心。”[3]P238将“买米买面”和“小孩子打架”归为同类“琐碎”事物,隐约展现成人居高临下的话语霸权。以下表述却体现他对儿童身上体现出来的人的本真状态、原始魅力和自然天性的倾向性:“对于一个人,不可能像小孩子那样简单地一眼判定:这是好人,那是坏人。”[4]P102“有些人原来只有一两分八股气,慢慢受影响就增加到五六分。譬如一个孩子,在没入学校以前说的是普通人的话,进了学校以后说起话来就不同了。”[5]P163

可见,赵树理对儿童的态度是复杂甚至矛盾的,这是因为儿童始终是成人观照之下的产物,成人在塑造儿童的理想情境时,实已将自己的看法附于儿童身上。又加以特定历史环境及社会文化内涵之框套,小说中的儿童将如何展现其身段呢?以下通过文本细读以一探究竟。

二、赵树理小说中的儿童形象分析

显然若将傅雷的评点与小说实际表现的儿童样貌相比,则形象多是脱节的,远非“最优美最动人”所能阐释尽。以下就《三里湾》及《刘二和与王继圣》中的儿童形象进行探讨。

《三里湾》中的儿童确为“略一露面”,供其展现身段的文字极少,赵树理却用寥寥数笔构建出一个与成人世界有着天壤之别的原生态生命世界。其中最年幼的“大胜”尚处于牙牙学语的阶段,赵树理对他的刻画竟是由触觉开始,他的腿被烧铁的火星碰触,立刻“呀”的一声哭了起来,这象征着新生命的敏锐感触,语言的障碍使他与成人相对隔绝,却丝毫不妨碍他感知世界。他可以不顾旁人“赤光光的满炕跑”,大哥视为宝贝的“红皮书”在他眼里只是一件玩具,大人看到“红皮书”上的“公、畜、欠、配、合”五字,竟理解为“公畜母畜结合”,大胜这时也“糊里糊涂地笑起来”,他当然不能理解话中的含义,赵树理赋予其“笑”,便有了一个未被文明异化的视角,仿佛嘲笑着看似严肃的成人世界的荒唐与无聊。除了大胜,“十成”和“玲玲”同样同成人世界的话语秩序与价值准则形成对峙。当大人们还在议论老人留下的古董有用无用,商量着想从中得利时,十成和玲玲早已将其把玩了起来,前清时代的红缨帽在他们眼里只是个“黑布煎饼”,在展现儿童特有的想象力的同时,也说明在功利之外,儿童更能寻到生活本真之快乐。此外的儿童还有“青苗”、“黎明”,由于着墨过少,形象并不立体鲜明,这也很可能是傅雷未将之列入的原因。总之,《三里湾》中的儿童虽然未能如《皇帝的新装》的小孩那样质疑成人,将成人世界表面的和谐撕开一道口子,但在一部反映农业合作化运动这样宏大主题的作品中,这些儿童形象便有如一股涓涓细流,反映了赵树理对儿童天性之美的发现与建构,对异化的成人世界的反思。

真正以大篇幅描写儿童,将儿童作为主角的是《刘二和与王继圣》,這篇小说实际只发表了前三章,本文纳入遗稿中的四、五章一并讨论。小说开始于一群在荒草坪上放牛的孩子,乍看第一章标题“学校与山坡”就有离题之嫌,因为此章叙述的几乎都是发生于山坡上的事。很可能,作者用意在创造一个远离成人世界、世俗规训的可能空间,然而这个苦心经营的空间仍无法独立,悄然复制、延伸了成人世界:十二个孩子之间的界限是分明的,“五个学生和七个放牛孩”在内部又有区分,学生中的“王继圣”是村长的儿子,其余四个是社首的儿子,而放牛孩中有四人是本村户的儿子,“刘二和”等三人是逃荒户(“外来户”)的儿子,成人之间存在的由村长、社首、本村户到逃荒户自上而下的等级和压迫关系已在儿童之间上演:王继圣处于最高位,他几乎是想当然地对所有人“下命令”,可以随便使坏打社首的儿子,而刘二和等人是真正的弱者,始终胆怯被动,不敢怒与争,却最终逃不了被诬陷和殴打的命运。这些儿童成为了缩小的成人,仿佛顶着成人的脑袋,在时间轴上,他们又成为了父亲的雏形,是“成为”而非“存在”,如他们之间的对话“到底是村长的孩子!看人家多么阔气!”“害人精!可真是他爹的种!”儿童是重新为父的象征,因此同时为始与终、原始生物与顶生生物,儿童本该具有的独立性就这样被悄然消解了。在小说第四、五章中,赵树理将时间往后推进十余年,这些孩子都已长大成人,王继圣和学生等人表现出“和他们的老子们一样,一上场都有一套,并不像一般老实人们,有什么心事都带在脸上”,而原来本村户的孩子们待人诚恳,真心实意。赵树理似乎有意通过刻画成人们的言行举止,来凸显并验证“缩小的成人”、“父亲的雏形”这个宿命。

尽管《刘二和与王继圣》中的儿童一度失去其独立性,处于“在”而“不属于”的状态,沦为成人世界的附庸,但《三里湾》中发掘的儿童本真状态和自然天性的一面,在《刘二和与王继圣》中同样交错并存于这些儿童身上。刘二和在没有过错的情况下被王继圣诬陷,又被村长殴打,放牛的孩子和学生们跑去看望他,见他哭得说不出话,于是来来回回将挨打的经过向他的家人说明。在抢烛把子玩耍的时候,他们又想起二和还在家哭,便顾不上眼前的游戏纷纷去找二和。这种难能可贵的真挚朴素的情谊,似乎一度穿透了阶层的隔阂,儿童天性在《三里湾》的基础上向前推进,已经具有某种自觉意识而试图挑战现有的秩序,如本村户的放牛的孩子公然捉弄村长的儿子并惩罚他;刘二和终于一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形象,向村长申辩自己的权利:“放个牛就这么下贱?想打就打?打也得说个理吧?”然而现实偏偏留给他们一个悲剧性的结果:放牛孩子之“壮举”的后果,还得由刘二和一人来默默担负。刘二和的父亲“老刘”为他的举动陷于痛苦之中,这依旧是世俗秩序对刘二和的一次规训,很难想象若没有之后的“翻身”,他能借怒与争的萌芽以改变命运。赵树理一边赋予儿童以天性之美好,一边用成人世界的秩序将之牢牢框套。若再将这些儿童置于特定历史环境及社会文化内涵的背景中,那么儿童属性几乎丧失殆尽,根据作者创作自述,小说为“写抗战开始前后地主与农民对抗斗争”[6]P57,本文认同如下解释:“《刘二和与王继圣》的故事结构是一个以儿童从属成人利益的比喻来表明人的境遇或观点。”[7]P31联系小说第四、五章展现农民解放后的“新”秩序,之前的乡村空间并未溃散,而是隐蔽地延续下来,农民对地主的斗争并不彻底,弱者无法彻底解放自身的结局,这和儿童挑战成人秩序而以失败告终是何其相似。“儿童——成人”关系之隐喻,实际指向“农民——地主”关系。

赵树理小说中的儿童形象无法逃离成人想象的预设,在作者试图发现及发掘儿童的主体性,赋予其本真状态和天性之善、美的同时,这些儿童又一步步吊诡地走向主体性丧失的危机,或被放逐于成人世界,沦为“缩小的成人”、“父亲的雏形”,或背负沉重的时代负担与政治想象。可以说在成人建构之下,发现儿童与失去儿童,其实是一体两面的。

三、发现赵树理小说“儿童形象”的意义

赵树理小说中儿童形象的发现,不仅对于赵树理研究、“十七年”文学研究有着深远意义,也为儿童的文学创作及研究提供重要参考。

作为一位始终为农民执笔写作的“文摊作家”,赵树理以农村变革和农民的生活与斗争作为小说的题材和主题,作品面向的读者一直是广大农民群体。因此,我们不能以儿童小说或成长小说的标准去衡量赵树理的儿童书写,因为作者不以儿童读者为受众,也不探求儿童在成长过程中发生的变化,而是致力于书写当时社会成人视野中的儿童形象,他们是纯文学中的儿童。上文已提到,赵树理并未形成对儿童系统的看法与观点,却在他的成人小说中给予如此深厚的垂爱与关注,虽着墨不多,对他的创作范畴而言,足以形成开拓性的意义,他的文学世界更加丰富完整了。

若将目光放到更为广阔的文学史背景,那么赵树理小说儿童书写的价值将更加凸显。之所以《刘二和与王继圣》中的儿童形象为“缩小的成人”、“父亲的雏形”,根源在封建社会的“老者本位”观念。历史才刚迈入新时代,传统又有着惊人的稳定性和延续性,在乡土社会尤甚,于是这批儿童与成人界限模糊的状态,折射出真实的时代问题。当五四掀起以“人”为中心的启蒙运动,将封建“长者本位”移至“幼者本位”,鲁迅等人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呐喊,以期解放儿童的天性,维护儿童的独立性,但在“感时忧国”的情怀下,儿童被填补上成人的政治想象,主体性消失。

赵树理对儿童本真状态、原始魅力和自然天性的发现与发掘,很好地继承并发展了五四传统。并且,将这些儿童形象与同时期的文学面貌相比较,则更显其难能可贵处:纵观“十七年”文学的发展历程,儿童再次被政治牢牢捆绑,无论是50年代教育功能目的下形成的循规蹈矩、暮气沉沉的“小夫子”,积极投身社会主义建设浪潮的“少先队员”,还是60年代与阶级敌人斗智斗勇的“小英雄”,儿童的独立性得不到发掘,反而荡然无存。相较之下,赵树理笔下的这些儿童形象立体而鲜活,有着鲜明的生存体验和生命感悟,透过他们的眼光审视着成人世界的文明、秩序,更能捕捉到人性和现实的真与深,文本更具人文关怀。

在儿童无法掌握对世界、对自我描述的话语权的情况下,某种意义上说,儿童形象永远是想象性的“他者”。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儿童被赋予各自不同的想象,其属性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是流动的。进入80年代,在自由开放的社会环境下,人的本性价值重新得到重视,儿童身上的包袱终于卸下,人们理应有更好的机会发现儿童,“娱乐至死”的时代特征却又催生出被消费、被娱乐的儿童群体,儿童的主体性一再淡褪。由此反观赵树理创造的儿童,是在他所处的时代里,赋予儿童以时代的烙印——我们不能苛求他站在历史之上,探寻某种永恒存在的儿童属性,这是不合情理,也不可能存在的。对当今书写儿童的创作者而言,如何在“发现”与“失去”的一体两面中把握并赋予儿童属性,赵树理的经验将是极好的借鉴。

总而言之,赵树理确实是“一个描写儿童的能手”,儿童是赵树理小说创作中一道独具魅力的风景线。赵树理书写儿童,是“十七年”文学乃至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幸运。发现赵树理小说的儿童书写,能填补文学研究的一块空白。

参考文献

[1] 傅雷.评《三里湾》[A].傅雷谈文学[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

[2] 赵广建.回忆我的父亲赵树理[A].赵树理研究资料[C].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

[3] 赵树理.与青年谈文学——在旅大市文学爱好者会上的讲话[A].赵树理论创作[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

[4] 赵树理.谈谈花鼓戏《三里湾》[A].赵树理论创作[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

[5] 赵树理.反对八股腔,文风要解放![A].赵树理论创作[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

[6] 赵树理.回忆历史认识自己[A].赵树理论创作[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

[7] [美]马若芬.赵树理笔下的旧乡村人景一一谈谈《催粮差》与《刘二和与王继圣》[A].赵树理研究文集(下卷)[C].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6.

作者简介:顾绅楠(1997—),男,浙江绍兴人,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本科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