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元好问七言律诗的章法艺术

2019-03-22 16:00贾君琪
长春教育学院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元好问七律章法

贾君琪

七言律诗起源于六朝,经过唐代的发展,在杜甫手中得以成熟完备,不论是题材内容还是形式格调上都得到了全面提升。这种改变推动了七言律诗创作大潮,使得这一诗体在后世文人诗歌创作中得到重视。但诗论家普遍认为七言律诗是众多诗体中创作难度最高的,如宋荤《漫堂说诗》云:“世之称诗者易言律,尤易言七言律。每见投赠行卷,七律居半;不知此体在诸体中最难工。”[1]方东树《昭味詹言》云:“不知诗之诸体,七律为最难,尚在七言古诗之上。”[2]元好问是金元之际的文学大家,其诗歌创作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均代表了金代文学的最高成就。他的七律创作得到后世诗论家赞赏,胡传志在《金代文学研究》中直言其“成就最高的是七律”[3],可见其七律创作上的匠心独运。

章法艺术是诗歌的布局安排,即起承转合之法在诗歌中的运用。众所周知,七言律诗在短短的七言八句之内,对其字面、平仄、粘连、押韵等具有严格的要求与限制,极讲究章法。本文主要探究元好问七言律诗开篇、结尾、章法结构等。

一、元好问七律的开篇艺术

中国古代诗论家非常重视诗文的起、结问题,尤其是七言律诗的起与结。王士祯《艺苑卮言》云:“七言律不难中二联,难在发端及结句耳。”[4]他以为与结句相比,发端更为重要,其《带经堂诗话》云:“律诗贵工于发端。”[5]七言律诗创作讲究起承转合,仅在五十六字之内完成诗歌意旨的表达,所以要求诗人字斟句酌。起句可谓整首诗枢纽,起着统领作用,对全诗的布局、结构安排有决定作用。好的开端不仅能使全诗神采兼备、境界开阔、浑然一体,并且带给读者“破空而来,不自人间”[2]的审美享受。元好问善于“起”,其七律起笔方法多样,精彩纷呈。

首先,石破天惊,突兀而起。突兀而起是古代诗论家们比较看重的一种起句方式,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吸引读者,创造一种紧张感,使诗歌沿此气势向下蔓延,达到事半功倍的艺术效果。元好问七律开篇不乏突兀而起之作。如“轧轧旃车转石槽,故关犹复戍弓刀。”(《石岭关书所见》)此诗作于蒙古军南下,诗人携家避乱,路经石岭关时。开场以“轧轧”的车轮声领起,给人一种突兀之感,紧接着便交代了“轧轧旃车转石槽”的原因是战事又起,仅此一联便将事情的起因交代清楚,使车轮声与战事交融在一起,渲染了一种紧张的氛围,奠定了全诗沉重激昂的基调。“汉宫曾动伯鸾歌,事去英雄不奈何。”(《出都二首》其一)此诗起句用典,用“伯鸾歌”抒发兴亡之感,同时告诫人们,国家灭亡是英雄也无力挽回的现实,诗人悲痛的心情喷涌而出,强烈的情感将诗歌表达推向高潮,起到振聋发聩的功效。元好问以直抒胸臆的起句奠定全诗情感基调的诗歌不胜枚举,如《即事》《感事》等开篇奠定了全诗悲愤的感情基调。

其次,境界开阔,领起全篇。元好问的七律中有不少是以写景的表现手法领起全篇,从大处着眼,以描绘宏大壮阔的景象与事物来展现开阔的境界。如“孤亭突兀插飞流,气压元龙百尺楼。”(《横波亭为青口帅赋》)“弓刀十驿岳莲洲,渭水秦山得意秋。”(《送樊顺之》)起句就着意描绘出雄伟阔大的建筑或自然景色,为下文抒发雄阔豪迈之情做铺垫。然而元好问却不拘于此,他匠心独运,以记叙或议论的表现手法展现心中豪情,体现其阔大的胸襟,如“虎迹骎骎近九关,岂知飞将乃黄间。”(《射虎》)用汉代飞将军李广射杀老虎的典故起笔。李广功勋卓著却不被统治者重用,此处诗人将自己比作李广,才华横溢却不能为国家贡献一分力量,即便如此,诗人并未因此而颓丧失意,反而充满自信与豪情,这与诗人阔大的心胸不无干系。“倚梯从昔望烟霄,七叶何人竟珥貂。”(《感兴》)起笔叙写年少时所见阔大景象,意气纵横,展现诗人的胸怀抱负。除此之外,他还通过对阔大景物的描绘,表达故国沦丧的巨大悲痛,如“千年河岳控喉襟,一日神州见陆沉。”(《洛阳》)以历史的维度纵向凸显河岳的地理优势,境界阔大深远,用上下两联形成鲜明的反差表达巨大的心理落差,诗人悲痛的心境犹显沉重。

再次,渲染气氛,韵味无穷。古代诗人起笔时,经常通过概述景象或是描绘景物来渲染一种特定的气氛,引起下文,元好问七律创作亦不例外。如“小雨斑斑浥曙烟,平林簇簇点晴川。”(《山中寒食》)起句远近结合,近写烟雨朦胧的景象,远写被繁茂树木点缀的山川,如同水墨画一般呈现在读者眼前,勾勒出一幅静谧美好的山村图景,营造了安闲舒适的生活氛围;“薄云晴日烂烘春,高柳清风便可人。”(《后湾别业》)此联语言浅近且富有神韵,诗人眼中的景象看似无心雕琢却带给人一种生机盎然的生活体验,更觉景色喜人,山村生活的恬美可人一览无余;“凉叶萧萧散雨声,虚堂淅淅掩霜清。”(《秋怀》)开篇使用动静结合的艺术手法,用“萧萧”雨打落叶声与雨声来反衬“虚堂”的幽静。类似的例子在元好问七律中俯拾皆是,如七律《春日半山亭游眺》《张主簿草堂赋大雨》等,元好问采用这种方式起句,营造出特定的时空环境,渲染了气氛。这种气氛使全诗韵味无穷。

最后,直承诗题,徐徐道来。在元好问的七律中,直承诗题的开篇方法最为普遍。如“美酒良辰解后同,赤眉城北汉王宫。”(《秋日载酒光武庙》)直接点名在光武庙饮酒的事情;“白塔沉沉插翠微,魏家宫阙此余基。”(《会善寺》)首联即知此诗以咏会善寺来抒发兴亡之感;“别却杨侯又一年,西风每至辄凄然。”(《怀叔能》)直接点名题旨,因为与杨叔能阔别已久,表达对其思念之情,开篇情已涌出。这类七律开篇在元好问诗中不胜枚举,多描绘的是其日常生活情景,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情趣。除此之外,其七律开篇还使用“偷春格”的方法。《诗人玉屑》云:“其法颔联虽不拘对偶,疑非声律,然破题已的对矣,谓之‘偷春格’,言如梅花偷春色而先开也。”[6]由此可知,“偷春格”是指首联使用对仗,而本应颔联开始使用的对仗却没有得到运用,是近体诗的一种变格。这种方法的运用使诗歌开篇形式灵活多样,工整细密。如“玉垒浮云变古今,燕城名酒足浮沉。眼中谁复承平旧,言外惊闻正始音。”(《别纬文兄》),此诗起法是元好问诗中的个例。此外与“偷春格”类似的一种开篇方式是首、颔联都用对仗,如“六街歌鼓待晨钟,四壁寒斋只病翁。”(《汴梁除夜》)、“兵家世不乏小杜,风鉴今谁如老庞。”(《将上书莘国幕府感怀呈贾明府》)等。

七言律诗的开篇方法多种多样,好的开篇不仅能点名题旨,而且能为下文的写景抒怀奠定良好的基础。元好问七言律诗的开篇显示了其七律创作的高超本领,开篇便注入诗人雄厚的情感,准确把握了全诗的情感内容,进而达到开篇定调的艺术效果,起到笼罩全篇的作用。

二、元好问七律的结尾艺术

五七言律诗起笔起得好,能达到“气自雄壮,格自高,意自奇”[7]的审美效果,但不能因此忽略结句的作用。结句负责“合”的任务,要达到卒章显志的艺术效果。前文强调“起”的难度与重要性,并不代表结句之难度与重要性亚于起句。中国诗人与诗论家也异常重视结句的方法,如谢榛《四溟诗话》云:“结句当如撞钟,清音有余。”[4]何世璂《然橙记闻》云:“诗结处总要健举。”[8]杨万里《诚斋诗话》云:“八句律诗,落句要如高山转石,一去无回。”[4]元好问七律结尾艺术颇为讲究,变化多端,展现了其七律创作的深厚功力。

首先,直抒胸臆,情感真挚,引起共鸣。中国文人无一例外是受儒家文化浸染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9]是其心之向往。元好问的一生无疑是由儒家思想占主导地位的,这就决定了他对社会现实的广泛关注。同时,金代是一个少数民族统治的王朝,由于统治集团的内部矛盾及不合理的统治,再加上蒙古侵金战争,国家动荡不安,百姓流离失所。这些社会现实激起了元好问心中的巨大悲愤与对无辜民众的深切同情,其七律以激切的议论方式作结,体现了其胸怀天下的担当。如:

楚汉战处

虎掷龙挐不两存,当年曾此赌乾坤。

一时豪杰皆行阵,万古河山自壁门。

原野犹应厌膏血,风云长遣动心魂。

成名竖子知谁谓,拟唤狂生与细论。

楚汉战处是汉高祖刘邦与西楚霸王项羽争夺天下的主战场,整首诗围绕二人争战事实表达诗人对不义战争的愤慨之情。诗歌前两联是对史实的记述,当年汉高祖刘邦与西楚霸王为夺得天下霸主地位,以杀人盈野为代价,而今风光不再、万事都化为乌有。三四联由叙转论,表达了诗人对刘项发起不义战争的厌恶,对二人的行为表示鄙夷。诗歌末联,以阮籍观楚汉战处生发感慨的典实,拟让阮籍与刘项进行辩论,痛斥楚汉间的不义战争。议论作结,直抒胸臆,借古论今,由此联系蒙金争战的现实,站在广大受害民众的立场对蒙金统治者发起的战争进行了无情批判。元好问的七律中许多反映社会现实的作品均采用此法作结,如“甲子两周今日尽,空将衰泪洒吴天。”(《甲午除夜》)国家灭亡的悲痛难以抑制,喷涌而出;“从谁细向苍苍问,争道蚩尤作五兵。”(《岐阳三首》(其二))表达了对战争的厌恶与痛恨之情。

其次,紧扣诗题,首尾照应,升华主题。刘熙载《艺概》云:“揭全文之指,或在篇首,或在篇中,或在篇末。在篇首则后必顾之,在篇末则前必注之,在篇中则前注之,后顾之。”[10]刘熙载这段论述是针对散文创作而发,指出作者创作散文时应合理构思,精心安排,顾全大局,在合宜的位置点明文章主旨,各个部分都能为点明题旨处效力。同理,诗歌的布局也该如此。元好问七律的结尾充分发挥了点名题旨,呼应前文的作用,使诗歌内容更为完整,结构更加紧密,整首诗歌的主题清晰可感。如:

郁郁

郁郁羁怀不易开,更堪寥落动凄哀。

华胥梦破青山在,梁甫吟成白发催。

秋意渐随林影薄,晓寒都逐雁声来。

并州近日风尘恶,怅望乡书早晚回。

此诗作于兴定元年蒙古军攻破太原时,[11]元好问携家远离故乡。诗题“郁郁”是忧伤、苦闷的意思,代表了诗人忧伤、苦闷的心情,紧接着首联便点明了诗人忧伤苦闷的根源是羁居他乡,漂泊无依。颔联叙事,重在诉说诗人自己功名未就因而灰心失望的感受;颈联写景,描绘秋天萧瑟凄凉的景象,渲染了凄清肃杀的氛围。尾联诗人将笔触转向社会现实,展示家乡并州战乱实况,渴望收到来自故乡的书信,对家乡的思念之情夺笔而出,诗人的忧伤苦闷之情在此处得到升华,既点明了诗题,又与首联“羁怀”呼应。元好问以此法作结的七律还体现在其送别诗中,如《送曹干臣》《别周卿弟》《别康显之》等。

再次,以景结情,意境阔大,言近旨远。沈义父《乐府指迷》云:“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以景结情最好。”[12]诗歌采用以景结情的方法,达到“此处无情胜有情”的效果,使得诗人的情感表达意犹未尽,读者也可从景物描写中发散思维,进行想象,拓展了诗歌的境界,从而体现无尽的诗意,产生特殊的艺术效果。元好问七律中以景结情的诗作为数不少,多以雄伟壮阔的景象来展现诗人阔大的心胸与非凡的气度。如“青云玉立三千丈,元只东山意气豪。”(《石岭关书所见》)前文已提及此诗创作于蒙军再次侵金,诗人携家避乱之时。此时金朝处于与蒙军交战的不利地位,然而诗人并未因此气馁,在交代了到石岭关的原因及对蒙军表示愤恨后,诗人笔下摹写出直入云霄的山峰,用“意气豪”三个字表达了对蒙金战争的乐观态度。再如“三十六峰长剑在,倚天仙掌惜空闲。”(《岐阳三首其三》)“并州北望山无数,一夜砧声人白头。”(《雨夜》)等。

最后,用典作结,借事抒怀,含蓄隽永。中国古代诗词中存在着大量用典现象,可使诗歌文字凝练,意味深厚,将诗人的情感含蓄委婉地表达出来,同时引导读者展开联想,深入挖掘典故背后蕴含的深意。元好问的七律好使用以典作结的方法,一方面使其沉重复杂的情感通过简洁凝练的语言表述出来,另一方面通过借古喻今的方式使诗歌言有尽而意无穷。如“穷途自觉无多泪,莫傍残阳望吹台。”(《雨后丹凤门登眺》)此诗作于蒙军围汴京时,诗人雨后登丹凤门眺望,横尸遍野,满目疮痍,同时联想到金朝统治者的腐败无能,无数才华横溢之士惨遭杀害,诗人自身处境亦岌岌可危。尾联用“阮籍穷途之哭”的典故,将诗人悲痛却无可奈何的情感准确显现出来,也暗含对金朝统治者的强烈批判。《淮右》《楚汉战处》《岐阳三首》(其一)等七言律诗都采用了此种方法作结。

除此之外,元好问七律结句还运用了“尾联换意”[13]的方法。如七律《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五首》(其一),前三联说明因汴京被蒙军包围,金哀宗出奔至归德,众官员避难不及的事件,尾联笔触一转,写诗人欲携家归隐的计划;《杏花二首》(其二)首联言枝头之杏花,次联言飘舞于空中的杏花,三联言梅花、柳絮等逊色于杏花,而尾联则另换一意,书写眼前荒败景象与凄凉的心境,暗含时过境迁之感;《赵汲古南园》首联点明南园位置与周围景色,次联从视觉与嗅觉角度言园中乐趣,三联写园主在此生活的概况,尾联诗人却言自己作诗力不从心。这些律诗的尾联所表达的情感或描绘的事情与前三联基本没有什么联系,给人突兀之感,却意味深厚。

三、元好问七律的章法结构艺术

韩成武在《杜甫律诗章法研究》一文中说:“所谓章法,是指诗歌布局谋篇的法则。具体来说,是指常用的几种笔法——写景、纪事、议论、抒情等在诗中的布局。”[14]由此可见,章法与诗歌的起法与结法不同,起法与结法注重诗歌局部在整首诗歌中所起的作用,影响整首诗的气势格调与韵味;章法注重一首诗的整体结构,使之气脉连贯,带给人整体的美感。因此,七言律诗的章法没有固定的程式,诗人可以根据自身创作的需要,对写景、纪事、议论、抒情等要素进行合理布局,以期最有效地表达诗人的情感意志。元好问现存1400百余首诗歌,其中七言律诗329首,占其诗歌总量的1/4,并且在诸体诗歌中创作成就最高,对其七律章法结构进行分析显得尤为重要。

(一)“四节式”章法

所谓“四节式”,是指以两句为一个意段将七律分为四节的结构形式。这是七言律诗中最为普遍的结构形式,在元好问的七律中亦屡见不鲜。其整体结构为开篇点题,中二联一联写景、一联纪事,尾联结情。如:

玉溪

邂逅诗翁得胜游,烟霞真欲尽嵩丘。

玉溪如此不一到,今日旷然消百忧。

林影苍茫开霁晓,岸容潇洒带新秋。

酒材已办须君酿,要及西风入钓舟。

首联点明事情的起因,因与诗人王革结识,志趣相投便开始游山玩水,欣赏到嵩山秀美的湖光山色,这便是此诗创作的背景,为下文的描述作铺垫,引起读者强烈的阅读兴趣。颔联写嵩山具体的风景——玉溪,表达了诗人观赏玉溪风景后的整体感受:玉溪的景物沁人心脾,仿佛所有的忧愁都被眼前清澈秀美的景物洗涤干净,言诗人忧虑一扫而空之事。颈联则转入对具体景物的细致描摹,玉溪两旁的树木繁茂,雨天过后,生意盎然,使人耳目一新。总的来说,中二联写景的同时,也掺杂了诗人的情感,表达了诗人对玉溪的喜爱之情,给人心旷神怡之感。尾联两句写诗人欲酿酒归隐事,表达了诗人对污浊世俗的厌恶与对眼前澄澈风景的喜爱。由分析可知,此诗的章法为:点题→言事→写景→结情。七律如《留别仲泽》《帝城二首》(其二)《仆射陂醉归即事》等亦是“点题→言事→写景→结情”的结构形式。

元好问的七言律诗中,中间两联的顺序可能发生变化,如《汴梁除夜》。首联为纪事,与诗题相承接,就诗题言事,“除夜”指一年最后一天的夜晚,“六街歌鼓”都等着辞旧迎新时刻的到来,节日的喜庆氛围与诗人窘迫的生活状况形成鲜明对比,突出了首联的作用:交代了诗人所处的地点与所过的节令,为展开下文作了伏笔。颔联写景,眼前的蜡烛不因时代处境的变化而变化,依然跳跃火红的火焰,仿佛有喜事来临一般,而诗人的鬓发却因与日俱增的愁苦与年岁越显苍白,更加凸显诗人的潦倒落魄。颈联言事,以议论的手法来说明自己的苍老与贫穷。尾联诗人转换笔触,不再言自己的窘迫,而是以豪迈的笔法作结,试想春天来临时观光景象,春光无限,可见诗人内心的雄豪之情。以上论述可知,此诗的章法为:点题→写景→言事→结情。

(二)“三节式”章法

元好问七律中多出现开头点题,中间两联写景或申述题义,尾联结情的章法结构布局,呈现出总—分—总的态势。如:

濦亭同麻知几赋

零落栖迟复此游,一尊聊得散羁愁。

天围平野莽无际,水绕孤城闲不流。

柳意渐回淮浦暖,雁声仍带塞门秋。

登高望远令人起,欲买烟波无钓舟。

此诗以叙述的方式阐明诗题,因漂泊失意,诗人流落他乡,同麻知几再游濦亭,于此畅饮闲聊,客居他乡的愁烦暂时得以消解。中二联写景,对仗工整,颔联写远景,凸显天地的广袤无垠,描绘静态;颈联写近景,视觉与听觉相结合,情景交融,将诗人的思乡之情刻画得十分到位。尾联起到收束全诗的作用,写诗人登高望远,被濦亭景物吸引,欲归隐却不得的凄凉心境。首尾都以摹情为主,中二联刻画景物,形成鲜明的总—分—总结构。

别程女

芸斋淅淅掩霜寒,别酒青灯语夜阑。

生女便知聊寄讬,中年尤觉感悲欢。

松间小草栽培稳,掌上明珠弃掷难。

明日缑山东畔路,野夫怀抱若为宽。

这首七律也是三节式。先引起话题,再细致阐述。首联前半句描写书斋外的情景,渲染了萧瑟冷清的气氛,后半句以“别酒”承接诗题,对女儿即将离别进行劝慰事进行描述。接下来的四句以议论的方式言对女儿抚养的艰辛与女儿出嫁的不舍。颔联直抒胸臆,言一直以为养女为外人,直到其出嫁时才觉难以割舍,透露诗人无限的感伤之情。颈联运用比兴手法,将女儿比作辛苦栽培的“小草”、难以弃置的“珍珠”,更见其对女儿别离的不舍。尾联以自我想象作结,明天就要看女儿乘车远离,自己的难言之隐如何才能得到宽慰。整首诗歌浑然一体,围绕女儿出嫁离别之事,将诗人不舍、感伤之情凸显至极。可见此诗亦是总—分—总结构。

由上述论述可知,“三节式”的七言律诗,中二联均为绘景或言事。以上两首七律,一为绘景,一为言事。类似的七律还有《寄希颜二首》(其一)中二联绘景,《会善寺》中二联言事等。因此,“三节式”的章法可概括为:点题—绘景—结情;或点题—言事—结情。

(三)“二节式”章法

顾名思义,所谓“二节式”章法,即是将七言八句分为前后两节。元好问的七律中,“二节式”的诗歌有三种模式。分别是“二六句”“四四句”“六二句”,其中“二六句”与“四四句”模式的诗歌较为少见,以“六二句”为主。首先看“二六句”的模式。如:

山中寒食

小雨斑斑浥曙烟,平林簇簇点晴川。

清明寒食连三月,颍水崧山又一年。

乐事渐随花共减,归心长与雁相先。

平生最有登临兴,百感中来只慨然。

首联写景,写山中寒食期间烟雨朦胧,远处树林郁郁葱葱点缀山川的图景。颔联、颈联、尾联写诗人的切身感受,逐层深入,颔联诗人平淡描绘,直言在山中又度过一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能令诗人快乐的事情越来越少,对故乡的思念之情只增不减。最后诗人直言其情,平生最好游山玩水,此时登临却百感交集,难以抑制压抑已久激动的情绪,情感表达到达顶峰。诗人由于战乱,迫不得已隐居嵩山,时光飞逝,自身抱负无法实现,故乡也难以抵达,种种思绪铺卷而来,应接不暇,心中激动难平。

“四四句”即将七言八句从中间截断,每四句一个单位,前后分明。如:

望嵩少二首(其二)

饮鹤池边万木稠,养龙崖上五峰秋。

藤垂绝壁云添润,涧落哀湍雪共流。

田父占年惊玉斾,诗仙留迹叹昆丘。

西风落日山阳道,空对红尘忆旧游。

诗歌前四句对嵩山景物进行描绘,首联描摹阔大的景物,写饮鹤池旁郁郁葱葱的树木及耸立的山峰。颔联是对局部景物的细节描写,写绝壁上蔓延的藤条,从高处一泄而出的瀑布,传神刻画出嵩山之壮美。后四句转入对事件的书写,嵩山可以称得上是风水宝地,山上的积雪预示着田父占卜丰收的预兆,诗人们游览至此被嵩山雄伟景色吸引,都会留下赞叹此处的诗作,这些引起诗人对往事的回忆,将世事变迁、物是人非之感表现得淋漓尽致。前四句写景,后四句叙事与抒情结合到一起,眼前之景唤起对往事的回忆,心中的情感油然而生,看似互不相干,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浑然一体。《圣阜危楼》亦是“四四句”模式的典型诗作,前四句写景,展现圣阜楼的神异特质,后四句议论言事,表现诗人旷达的胸怀。

“六二句”即前六句都是对景物或事情的描写,后两句结情。如:

石门

两崖悬绝倚山垠,草径低迷劣可分。

潭影乍从明处见,竹香偏向静中闻。

石林万古不知暑,茅屋四邻唯有云。

曳杖行歌羡樵叟,此生何计得随君。

此诗是典型“六二句”模式。前六句是对石门山景物的描绘,首联先言高处悬崖的陡峭,次言地上草的稀疏;颔联言潭中景色的倒影与幽静的竹林;颈联言石门山环境清凉,茅舍稀少;尾联直言自己对此处农夫的殷羡之情。与此诗结构相同的还有七律《独峰杨氏幽居》,前六句描绘诗人在此处的居住环境,山水如画赏心悦目;最后诗人抒发在此处虚度光阴的怅惘、愧疚、不平之情。《感兴》同样是此模式的七律,但与《石门》《独峰杨氏幽居》有所不同,《感兴》前六句重在言事而非写景,叙写了诗人五十三年来求取功名的历程。首联写诗人青年时期抱负远大,立志要跻身上层社会博取显赫地位;次联言诗人在追求功名过程中徒劳无果,只见鬓发逐渐稀少;三联言诗人如韩愈一样勤奋但没有收获,像冯唐一样衰老却不被起用;最后诗人以萧萧雨声作结,表达了无可奈何的心情。

纵观元好问的七言律诗创作,其章法结构以“三节式”的布局为多。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七言律诗的创作要求,即中间两联对仗;另一方面则与元好问长于对仗有关,这就为“三节式”结构七言律诗的大量产生提供了条件。同时,也可观察到元好问对七言律诗章法结构安排的精心策划,不难发现,其七律创作绝大部分为其心中的各样情感服务,章法结构的安排亦不例外。对其章法结构艺术进行分析,利于更好地把握诗人郁积心中的炽热情感。

元好问被誉为金代文学巨擘,其诗歌创作代表了金元文学的最高成就。七言律诗作为元好问最为擅长和创作颇多的诗体,其开篇、结尾与章法结构的设置与安排足见其高超的艺术水平。对元好问的七言律诗章法艺术进行分析,不仅可以准确把握诗人的情感,同时也可窥见其诗歌章法的基本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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