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咖啡馆之歌》中的孤独解读与时下中国

2019-04-26 12:31范娇娇
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卡森孤独

范娇娇

摘 要:美国南方女作家卡森·麦卡勒斯的中篇小说《伤心咖啡馆之歌》是其叩响中国大门的第一部力作①,书中三位男女主人公跌宕起伏、扑朔迷离的爱恨情仇延续了她一贯的主题:爱之孤独与爱之无能。基于此,从更大层面挖掘出除爱的孤独以外的其他孤独的表现形式,并将其在中国背景下予以重新解读,揭示出在咖啡馆这个微型世界中蕴含着弥漫在国人心中的各种孤独之殇。精神家园的日益贫瘠所带来的种种问题跨越20世纪的美洲大陆直达中国现当代。

关键词: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孤独;中国解读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7836(2019)03-0111-03

卡森·麦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 1917—1967)是20世纪美国文坛中一位举足轻重的女作家。23岁便因《心是孤独的猎手》一举成名,书中怪诞的人物形象,爱的无助与孤独成为她从创作伊始到最终的一贯主题。1979年李文俊先生将她的《伤心咖啡馆之歌》译成中文使麦卡勒斯的名字为国人所熟知,引起了读书界的广泛关注。这其中不乏对她“哥特式”叙事手法的追捧与好奇,但仔细想来,小说发生的故事背景,虽然是20世纪的美国南方小镇,但新旧文化冲突带给小镇的尴尬处境和弥漫在整个咖啡馆上空愈狂欢愈孤独的精神虚无与当下的中国似有着千丝万缕的相似性。对《伤心咖啡馆》和麦卡勒斯的研究虽然一直层出不穷,但国内早期评论主要关注的都是“孤独与爱情的荒谬性”,赵毅衡先生的《畸形社会孤独者的哀音——怎样理解〈伤心咖啡馆〉》是对这一主题研究的开山之作,以“孤独”“怪诞”字眼命题的论文信手拈来,挖掘的层面窄且缺乏新鲜感,但我们发现《伤心咖啡馆之歌》中的怪象与今天国人面临的许多问题不谋而合。

一、成长的孤独

《伤心咖啡馆之歌》中三位主人公怪诞离奇的爱情纠葛都与他们奇特的性格有着密切的关系。女主人公爱米莉亚的性格孤僻乖张,早早失去了父母的她将自己囿于自身的小天地里,她和镇上人的交集无非是酿酒厂,小卖部的生意,是多榨一分钱的讨价还价,是乐此不疲仗势欺人的官司和诉讼。而这所有的交集中,她只有一个身份,就是商人。一个只为了榨取经济利益而被彻底物质化了的商人。基于这样一个性格,麦卡勒斯给予了爱米莉亚与之相配的外貌特征,“她是个黑黑的高大女人,骨骼和肌肉长得都像个男人。她头发剪得很短,平平地往后梳,那张太阳晒黑的脸上有一种严峻,粗犷的神情。”[1]3将女主人公设以这样的外貌特色一反小说中梨花带雨柔弱娴静的女性气质形象,她的倔强与冷漠在读者面前展露无疑。但小说同时赋予她另外一种身份,她还是小镇上的医生,并且医术颇为高明,她会制造特别的药剂确保在给孩子手术前其已充分麻醉,单凭这一细节便可推断爱米莉亚绝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否则她绝不会充当这种救死扶伤的神圣角色,对于孩子的关爱更是来自于她天生的母性情怀。那么爱米莉亚为何将自己隔绝在世人以外,让孤獨蚕食着她尚且年轻的身心呢?很大程度上这是由于她的家庭环境导致的。她幼年丧母,是性格孤僻的父亲独自将她抚养长大的。母爱的缺乏以及与父亲的甚少沟通与提前退席都对爱米莉亚的心智造成了很大的影响。父母在孩子的成长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她甚至没来得及脱离母体,就被强迫成为一个完整、独立的生命。而孤僻的父亲“只考虑到他和孩子的联系,他难免宠坏她而难使其发展出独立性以及和别人合作的能力”[2],亲情的“死亡”与“退场”没有告诉这个孑然一身的女子如何与人相处,她酿得了好酒,做得好木匠,医得好病人,“唯独与人,爱米莉亚小姐不知怎样相处。”[1]3在《伤心咖啡馆之歌》中,爱米莉亚小姐的童年经历并不是一个特例,另外两位男主人公也同样身世坎坷。里蒙甚至无从追溯他的幼年记忆,只有一张不明是非的老照片草草勾连起他和过往的联系。而马文马西,这个长相俊美却无恶不作的流氓小伙和他的六个兄弟姐妹早就被父母遗弃,靠镇上人家的一口嗟来之食,勉强维持着长大。正如麦卡勒斯所言:“儿童幼小的心灵是非常细嫩的器官。冷酷的开端会把他们的心灵扭曲成奇形怪状。一颗受了伤害的儿童的心会萎缩成这样:一辈子都像核桃一样坚硬,一样布满深沟。”[1]31对于这三个缺失亲情在孤单中成长起来的人来说,对爱的极度渴求使他们相互爱上怪异的彼此,以及之后衍生出的情感纠葛也就合情合理了。

二、爱的孤独

《伤心咖啡馆之歌》中最叫人津津乐道,也最叫人瞠目结舌的当属这段奇异的三角恋了。童年经历塑造的乖张性格铸就了他们奇异的婚姻关系,而他们在婚姻中彼此疏离缺乏沟通的状态注定它将以悲剧收场。“男女婚姻关系的缔结本身意味着建立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一种人类关系,在这种关系中,是需要有爱的能力的两个人共同维持平衡的场地,是人性所有优点和缺点爆发的集中地。”[3]18爱米莉亚同马文马西仅仅婚后10天就将丈夫撵出家门,即便后者在他身上倾注了一切,甚至连最难改的本性也收敛了起来。“他对养母十分孝顺,对弟弟十分友爱。他把工钱攒了起来,学会了过日子。”[1]31所有的这些都不曾唤醒爱米莉亚的女性情怀。施爱者即便赴汤蹈火也难以让被爱者回头一瞥,甚至于“被爱的状态对许多人来说是难以忍受的……被爱者恐惧并痛恨爱者。”[1]34麦卡勒斯一语道破爱情或婚姻关系的双方不对等时,付出与回报永不成比例的本质。而同样的折磨爱米莉亚也在遭受着,她深爱的这个只齐她腰际,背上两个大驼峰的罗锅表哥又何曾对她予以垂怜?她为他改建了咖啡馆,只为了让他度过黑夜容易一些,她把藏酒图、银行存款和放古董柜子的钥匙一一告诉了他,只是为他后来将这一切洗劫一空埋下了可笑的伏笔。而里罗锅所有的忘恩负义都只有一个最简单的缘由:他冲破了性别的障碍爱上了回来向爱米莉亚复仇的马文马西。角色再一次互转,高高在上的里蒙表哥为了爱情摇尾乞怜,却在帮助爱人成功击垮爱米莉亚后被他毫不留情地卖给了马戏团。在他的爱人心里,或者在所有人的心里他都只是个小丑,只有在爱米莉亚心里,他崇高得堪比上帝。在这样诡谲的三角恋中,我们至少可以生出这样的反思:爱米莉亚爱粗鄙不堪的里罗锅却痛恨英俊潇洒的马文马西,原因其实很简单,里罗锅的弱者形象激起了爱米莉亚心中久藏的女性悲悯情怀。她将同情与怜悯混淆为爱全部倾注在对他的悉心照料上。她将曾经缺失却深深渴求的母爱在这样一个弱者身上全部释放。只有一个人孤独得太久,才会极度渴求爱与被爱。这种“抱团取暖”的方式很容易在相当一段时期内解决自己的孤独处境,他们都一致选择了将婚姻作为摆脱孤独的出路,却不曾思考自己是否真有爱一个人的能力。萨特曾断言,在相互恋慕的烟幕弹下,掩盖的是相互占有的实质,这就是爱的本质[4]。三个人都企图占有对方来化解缺少陪伴而产生的这种与世隔绝感。动机的错误,混淆占有与爱的界限使得他们越走越孤独,最终一切付诸东流。

现代人在爱或婚姻当中所体味的情感孤立成为一种遍及美国乃至世界的疾病;它存在于个体生命的每个部分,成为人类心理的一个主要现象。“在最微妙的内在逻辑中,不得不承认,正是由于麦卡勒斯作品中那诉不尽的孤独和人类之爱的无能和苍白,正好切中了国人内心深处那一方柔软的疼痛。”[3]6我们不禁思考,我们这个曾经写出千古绝词“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的古老国度在今天经济全球化和资本主义文化的双重夹击下为何一样爱得孤独,爱得无力呢?“闪婚闪离”层出不穷,“小三”比比皆是。我们再也记不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诺言,只求与另一方建立“粘连”关系解决孤独,一旦发现这种尝试徒劳无益便立即结束这种捆绑关系。当代中国充斥的各种感情怪象何尝不是孤独无聊的心灵写照呢?

三、集体“狂欢”的孤独

纵观整部小说,我们发现麦卡勒斯笔下的这个被隐去了姓名的南方小镇与世隔绝且沉闷乏味。故事的开头和结尾都还原了小镇最真实的面目,而它唯一繁荣过的时期就是爱米莉亚为里蒙开咖啡馆的时候。咖啡馆无疑成了整个镇上居民“狂欢”的场所。在巴赫金看来,“文学作品中情节上一切可能出现的场所,只要能成为形形色色的人们相聚和交际的地方,诸如大街,小酒馆,澡堂,船上甲板,甚至客厅……都会增添一种狂欢广场的意味。”[5]而这些居民们对这个狂欢广场表现出了一种痴迷乃至朝圣的敬重感。“在这家情调合宜的咖啡馆里,连最有钱、最贪婪的老无赖也会变得规矩,不去欺侮任何人。没钱的人则会怀着感激心情四处张望,抓一撮盐也显得极其优雅,庄重。”[1]23他们将咖啡馆当做结束自己精神漂泊的避难所,借酒精、灯光和人群的喧闹声湮没自己将要窒息的孤独感。显然这样一个南方小镇没有带给他们“桃花源”似的自给自足,而是一种僵而不死的孤苦挣扎。现实生活的重压让疲于劳作的小镇居民在这里得以适当地解放自我,以寻欢作乐的方式释放身体的疲惫与心灵的麻木彷徨,制作出一种乌托邦式的自我身份幻象。现代文明带来的这种孤独与疏离最集中的表现就是所有镇民观看爱米莉亚与马文马西决斗的场面。大家無一不将自己看热闹的兴致建立在当事人殊死搏斗的痛苦之上。在这场“灵敏又凶狠”的争斗中,没有谁为正义宣言,制止不良事故的恶性滋长。密不透风的人群第一次表现出巨大的凝聚力,却只为了满足自己“隔山观虎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猎奇心理。这样热闹的场面甚至带给他们的也是民众狂欢的高峰体验。当决斗的场景最终落下帷幕,在最后一刻,爱米莉亚戏剧性地被从人群中扑出来助马文马西一臂之力的里罗锅掐倒在地上。爱米莉亚的狼狈不堪也如这场孤注一掷的格斗一起成了大家消遣的谈资。没有安慰,甚至没有唏嘘,人群再安静地散开,散回到他们短暂逃离的艰苦现实中。“人们回到家中,把被子一拉,蒙住自己的脑袋。全镇除了爱米莉亚小姐家以外,一片漆黑。”[1]75人群的冷漠与麻木在字里行间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麦卡勒斯甚至不须多费一个字就传神地刻画出了集体无意识最典型的表现,“有对罪恶的集体失语,有对不良现象的集体麻木,有对违法事件的集体参与。”[6]这种集体无意识归根结底还是人情冷漠,人心向背的社会氛围在作祟。这与20世纪资本主义国家工业文明的迅猛发展是密不可分的。机械化操作隔绝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金钱作为衡量一切的标准使得人类在一切被物质化了的世界里越发孤独,精神世界的荒芜触目可及。

时下的中国,忙碌于财富的增长,与之相应的是民心的愈加疏离和凝聚力的不断瓦解,麻木的国民精神和越来越多的“看客”形象令人心寒且发指。从扶不起摔伤的老太太到扶不起被车碾轧的两岁幼童,无一不是人心冷漠与异化的产物。在夜夜笙歌的夜店文化里我们看到的是醉生梦死,也是集体“狂欢”的孤独嘶吼。孤独之殇或多或少或大或小地弥漫在我们每一个现代人、每一个国人心中。《伤心咖啡馆之歌》只是以一种抽象、变异的方式将它们一一摊开在我们面前。

人类的前进轨道总有一种共性可循。20世纪的美国上半叶与时下的中国虽然国家制度、文化背景不尽相同,但从历史发展这个层面来说,我们可以看到由于同样受到物质与精神发展不平衡带来的影响,人类所遭遇的困境在很大程度上是共通的。国人现在所经受的与西方实质上是一种相通的东西,是我们精神流浪的问题,是我们心灵如何安放的问题。如何驱散这种觞痛,麦克勒斯在她的书中没能给出答案,以此为鉴,任何没有精神依托的文化只会像书中昙花一现的咖啡馆一般最终湮没在历史的洪流中。如何重新构建我们自己的信仰追求,让孩子不因离开父母而孤独,让爱情不因占有而孤独,让集体不因人心冷漠而孤独,才是值得我们一再深思的大命题。注释:①卡森·麦卡勒斯的第一部处女作虽为《心是孤独的猎手》,但她第一部被译为中文的作品是《伤心咖啡馆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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