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的困境与突围的可能:2018年湖北中篇小说综述

2019-06-19 03:51
长江丛刊 2019年13期
关键词:现实主义乡土湖北

长期以来,中篇小说创作一直被当作反映湖北省文学成就高低的重要标准。2018年,湖北中篇小说创作者在继承和发扬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基础上,以强烈的担当意识和敏锐的写作触角为底色,发表了多篇内容厚实、特色鲜明、风格多样的中篇小说佳作。据不完全统计,2018年度湖北作家发表中篇小说作品达六十余篇,这些作品广泛分布于《人民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北京文学(精彩阅读)》《长江文艺》《芳草》和《长江丛刊》等知名文艺期刊中,其中多篇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和《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期刊转载。

由于作家人生经历、阅读视野和创作个性各不相同,以批评之眼光对某个地域的作家在一定时间范围内的小说创作进行整体性、概览式的综述无疑是困难的,甚至是危险而徒劳的,但我们依然有必要对本年度湖北中篇小说进行一定的归纳和整理。在题材方面,本年度中篇小说题材广泛,有对政治、历史和教育问题的密切关注,有对爱情、婚姻生活等日常生活的书写,更有对生存苦难与人性善恶的深度拷问。在形式与技艺方面,既有传统写实笔法的呈现,又有现代主义与先锋技法的继承,同时还有不少文体融合的创新之作。在作家代际层面,五零后作家持续推出中篇小说,六零和七零后作家展示出持续而强劲的创作势头,同时,八零后作家已显出日益成熟和锐不可当的小说创作态势。相对于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中篇小说能以更直接和锐利的方式关注社会现实。2018年度湖北中篇小说创作就鲜明地体现了小说介入和批判现实生活的敏锐性和时代性。无论是数量上还是质量上,2018年都是湖北中篇小说创作成绩突出、稳中有进的丰收之年。一系列中篇小说的发表,是湖北文学实力与成就的集中呈现,更是2018年中国文坛一道绚丽多姿的风景。

一、乡土小说之常与变

从“五四”延续下来的乡土文学是上世纪中国文学最为壮观也最富有成就的组成部分。以鲁迅小说为代表的乡土写实传统和以沈从文创作为代表乡土浪漫传统,是乡土文学叙事的两大重要传统,然而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经济、社会和文化的急遽转型,使得自成一体的乡土社会发生了根本性的巨变,相对静态的、单一的乡土文学叙事传统已经无力表征复杂多变的乡土现实。在城乡二元结构转型及其裂变的时代背景下,如何书写“真实的乡土”,如何呈现真切的乡土生存经验,是作家们无法回避的重要命题。上世纪80年代以来,刘醒龙、陈应松、李传锋、何存中和晓苏等湖北作家以独特的文学创作为中国乡土文学的发展注入了经久的活力,使得乡土文学创作成为湖北文坛一张亮丽的名片。作为一个面积辽阔的农业大省,湖北以其典型的农耕文明和水乡文化闻名于世,生于斯长于斯的作家们也必然经历乡土生活的磨砺与洗礼,使他们在作品中深切地关注乡土的历史与现实,并对生存苦难进行反思和追问。

2018年,郑局廷、何存中、韩永明、刘正权、舒飞廉、樊芳和丁东亚等湖北作家立足于农村当下复杂的现实问题发表了不少作品,而这些作品最鲜明的特点便是聚焦农村当下问题,探索生活在农村的人的真实生存状态。郑局廷的《回乡之路》(《长江文艺》第6期)书写了一位从城市返回农村青年人的创业遭遇与心路历程。吴光军在城市的工作并没有为自己带来物质保障,同时他的人格尊严也在工作中遭到践踏,爱情不能得到女朋友家长的认可。一系列打击使吴光军决定离开城市回到乡下开始创业,然而他又接连遭受了一连串的陷阱和欺骗,陷入到严重的贷款危机中。郑局廷将农村青年在城市和农村生存的问题呈现出来,并将青年发展的希望寄托正在如火如荼进行的乡村建设中,在呈现问题之时呼应了时代的潮流。

何存中的《幸福歌儿》(《长江文艺》第5期)以作者熟悉的巴河为人物活动舞台,围绕何家垸姊妹花舞蹈队成立和运行,以及垸中姐妹的细碎家事展开了生动有趣的叙述。广场舞是再普通不过的舞蹈艺术,然而在何存中的叙述中它却串联起垸中家庭间的微妙关系,并由此将楚地巴河独特的风土人情和人物性格展现出来。垸中姐妹和善大方,通情达理,同时她们身上带有一股蛮劲儿,遇到困难时绝不轻易退缩。在何存中的笔下,姐妹老少的舞步是欢快的,体现着她们丰盈充实的生命状态和乐观豁达精神状态。由此,《幸福歌儿》为何存中的巴河故事注入了新鲜的活力。

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和社会老龄化的加剧,“空巢老人”问题日益突出,而生活在农村、没有基本生活保障的老人面临着更大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危机。刘正权的《单开伙》(《清明》第6期)聚焦公世旺与合秀两位丧偶老人的生存危机,而两位老人的“怕”更是将他们的生存困境,以及潜藏在他们心底的善良质朴呈现出来,作品中渗透着作者深切的人文关怀。樊芳的《梅月婆出走》(《长江丛刊》第12期上旬)以农村子女赡养梅月婆的线索展开,将乡下空巢老人养老问题揭示出来。七十五岁的梅月婆常常精神恍惚,并多次离家出走逃到庙里同菩萨诉说苦衷。虽然每个子女都对梅月婆有孝心,然而兄弟妯娌之间的不和使子女在梅月婆养老问题上难以达成和解。最终,梅月婆一场惊险的意外使儿女重归于好,梅月婆的老年便有了更好的归宿。以上两部作品所折射出的农村老人养老问题虽然手法各异,结局也有所不同,但都足以引发读者的深思。

韩永明的《春天里来》(《长江文艺》第10期)写农妇夏香久排除万难坚持栽种老品种玉米小籽黄的奇特经历。夏香久栽种小籽黄多年,她坚定地认为小籽黄不能在自己手中失传,因此她请求魏长子毁了小籽黄地旁边的良玉。当魏长子拒绝后,夏香久要求丈夫许汝三去求情,并为此与丈夫闹离婚。当夏香久得知自己患上绝症后,她依然坚持栽种小籽黄,并不惜以各种条件来换取魏长子的支持。一场不起眼的风波,反映了当下农村凋敝破败的农村生态:农民纷纷栽种产量更高的杂交品种,而产量低、品质好的老品种却面临绝迹的困境。夏香久对栽种小籽黄的执拗,以及她由此引发的各种冲突,为农村生态的自洁提供了一种解救之道。

上述中篇小说力图呈现当下中国乡土现实存在的矛盾和困惑,并针对问题寻求着变革与突破的可能。然而,多元的乡土并不总是充满着人性的关怀或理想主义的光芒,丁东亚和舒飞廉的小说则反应出他们对待乡土完全不同的姿态。丁东亚的《白云苍狗》(《长江丛刊》10月上旬)展现了乡土社会中权力与利益斗争中的人性悲剧。西荒村赵家与陈家围绕权力的明争暗斗持续不断,赵家甚至因此杀掉了陈家的小孩。余甘来目睹了双方的斗争,却因没有答应赵芳蕤的要求被赵家姑娘诬陷强奸而锒铛入狱。实际情况是,余甘来在大火之夜没有经受住和村里多人保持关系的秦月梅的诱惑,充满负罪感的他因此并不自证清白,终究没能逃脱牢狱之灾。在身体的欲望、纷繁的人际关系和复杂的利益纠纷相互缠绕时,人心善恶的界限又如何能够说清?丁东亚对西荒村现状的书写,反衬出他对世道人心的锐利透视,乡土社会浮现出其残忍的一面。

在“宏大叙事”已式微的乡土小说叙事中,对乡村变化的日常生活进行叙述已经成为乡土小说的主流。面对乡土世界的剧烈变化,有的作家欢欣鼓舞地迎接可能的新生活,有的作家以启蒙姿态对现实问题进行批判,有的作家书写诗情画意来缅怀逝去的田园生活,有的作家以民间视角探寻底层固有的生命力。可见,尽管作家选取的切入点有所不同,但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关注着正在日益变化的乡土世界,对乡土现实进行表现、质疑和反思。在这些小说中,我们看到当下农村虽然面临着各种矛盾和困惑,但很多人物已经摆脱文学史所强加给农民的或麻木或愚昧或自私的固有形象,在多个方面表现出人物的人格尊严和精神追求来。同时,我们还看到乡土世界本身所潜藏的巨大能量与活力依然以自己的方式在运行,并不因外在世界的改变而有所变化。尽管这些作家对乡土世界进行呈现的视角和方式并不相同,但他们都在以个性化的文学书写来表现他们所理解的真实,这是2018年湖北乡土小说的重要收获。

二、现实境遇之清与浊

“现实”是一个意涵十分丰富的词汇,它既包括人类实际生存的社会环境,同时也指向抽象的精神取向与价值观念。呈现现实,回应现实,甚至批判现实,是一个作家观察和介入社会生活的基本方式,同时也是一个作家是否具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的重要体现。尽管经典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在新时期以来备受争议,但现实主义文学传统也在现代主义等新潮资源的质疑和补充中得到了进一步丰富和发展,使得现实主义不仅仅成为一个凝固和单一的概念,而是在发展变化之中融入了更多的可能性。总体而言,新时期以来的湖北文学深受现实主义观念的影响,同时又吸纳了开放而多元的创作方法,进而涌现出大量关怀社会现实和生存语境的小说佳作。2018年,湖北小说家秉承着开放的现实主义价值观念,通过多元化的艺术手法来表现现实境遇的诸多困境。

陈应松和於可训的小说从个人遭遇出发,对人在历史之中的生存境遇进行追问,充满了深厚的人道主义关怀。陈应松的《投亲记》(《清明》第6期)以安徽知青李小碧下放到楚地县城的人生际遇为线索,对一段历史时期内人的现实境遇进行了终极意义的追问。李小碧在乡下同患有精神病的农民结婚,以及她所经历的创伤不禁使人追问人在苍茫历史与复杂现实中的地位和价值。在於可训的《特务吴雄》(《芳草》第5期)中,吴雄被莫名其妙地安上了苏修特务的罪名,从而从根本上改变了命运,最终在颠簸流离中的一场意外中去世。虽然小说中的人物在磨难中相互关怀和帮助,但时代异化导致个人悲剧更值得质疑和反思。正是从个人经历来追问历史境遇方面,陈应松和於可训这两部中篇具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

方方、周万年、舒位峰和喻之之等作家选择立足当下生活,从现实境遇出发来展现矛盾与困惑。方方的《各自沉迷或是各自陶醉》(《北京文学(精彩阅读)》第11期)延续了她的《祖父在我心中》、《行云流水》和《乌泥湖年谱》等作品对知识分子命运和生活进行书写的方向。该小说通过对两种不同类型的高校知识分子进行对照,考察了世俗年代中不同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本是高中同学的马古力和李虚怀在同在一个高校工作,他们的生活与工作都常有交集。马古力深谙学术圈和朋友圈中的各种潜规则,总能以最低的投入获得最高的回报,因此他虽教学与科研成绩一般,却能够评上教授职称,过着享乐潇洒的生活。李虚怀坚守着教书育人的本分,却不擅长人际交往,更不会投机取巧为自己谋利,然而他却有青梅竹马的妻子陪伴,生活中充满了点滴的温情,“觉得万事万物很是平静。”在两种不同生活方式的渗透和对照中,方方揭示了高校“清”与“浊”的时代氛围,并对知识分子的身心状态投去了理想主义的寄托。喻之之的《有风上明月》(《延安文学》第4期)通过对地方文坛的经历和见闻的讲述,对文坛中的混乱与随性进行了揭示和批判。《有风上明月》以文艺女青年程青个在浅川县的经历见闻为主线,将县城丑陋不堪、追名逐利、相互缠绕的文艺现状呈现出来。覃树增是县文联主席,一共出过七本书,然而这七本书要么是抄袭拼凑得来,要么就是聘请枪手写成,没有一本进过正规书店。为了拉拢上级,覃树增费尽心思培养文艺女青年,并使她们与领导维持关系,而程青个就险些掉入覃树增设置的圈套中。最终,有所觉悟的程青个选择离开浅川县,重新开始简单的生活。

周万年的《字纸篓》(《长江文艺》第11期)着眼于书写腐败的官场氛围对于干部的巨大诱惑。小说中,身为副乡长的李万盛天生本分,为农民利益着想,甚至为老农的草莓大棚被风吹倒而伤心流泪。然而,在解决一系列接待和报销的问题中,李万盛逐渐失去本朴之心,并在书记与局长的引导下开始想方设法升官发财,迷失在灯红酒绿的生活中。他当上县委副书记后,很快在全市反腐风暴中被抓捕调查。“阴暗潮湿的沼泽地里只能长出毒草和绿苔,而阳光明媚的黄土地才可能长出好庄稼。前些年风气太坏了”,李万盛的辩解不仅将矛盾指向他自身,同时也指向了充满诱惑的现实环境。舒位峰的《蒲公英》(《四川文学》第11期)从“我”的视角出发,讲述了涉世未深的姑娘如何一步步在浑噩的欲望时代中堕落并在绝望中杀人反抗的过程。正是社会环境的恶劣,导致了小燕子在绝境中犯下杀人之罪。此外,王浩洪的《手术》(《安徽文学》第2期)围绕“手术”的争议,马南的《寂寞如雪》(《长江文艺》第5期)对家暴事件的书写,周娴的《水晶年华》(《长城》第5期)对混乱复杂青少年成长环境的呈现,把批判的矛头对准难堪的时代氛围。在泥沙俱下的时代背景下,社会现实中依旧充满着诸多邪恶、丑陋和腐败的因素,而对之进行揭示和批判同时也意味着救赎与自洁的可能。

现实境遇并不只是时代境遇与社会生活,它也包括与每个人紧密联系的两性关系、家庭生活等日常生活。奥尔巴赫认为,欧洲文学在福楼拜和批判现实主义之后减少了对作为整体的外部世界的关注,开始更加关注日常生活片段。因此,作家可以在对日常生活瞬间的捕获中去获取“所有的真实和生活的深度”。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方方、池莉、林白等湖北女作家就以日常生活为书写对象,开启了一个时代的文学风气。2018年湖北中篇小说中,围绕两性、婚恋的日常生活叙事占有非常大的比重,吕志青《长脖子老等》(《长江文艺》第3期)、李榕《鲜鱼糊粉汤记》(《人民文学》第4期)、李御《纠结》(《北京文学(精彩阅读)》第2期)、王小木《闺蜜》(《滇池》第3期)、欧曼《琴台》(《长江丛刊》4月上旬)和肖静《樟树墩的芦花》(《江河文学》第2期)等小说均着眼于日常生活的细碎处,来探索人在生活中的困惑和重量,并由此体现多重意涵来。奥尔巴赫认为,日常生活并不是无足轻重,日常生活的“这些瞬间运用得越多,我们生活中的基本共性的东西就会越明显;作为这种随意性瞬间的对象被描述的人越多、越不同、越普通,那么其共性起的作用就会越大”。尽管上述作品中有的作品采用写实主义的手法,有的作品具有强烈的先锋小说气质,但都表现出主人公们从浑浊的大环境中向上自救与爬升的勇气和对人性的深刻反思。

尽管人们声称忠于现实的“真实性”,但很多时候人们并没有能力和信心把握住复杂的现实,刘诗伟的《阿猪之光》和曹军庆的《装在蛇皮袋中的手稿》就以这种自觉的意识去重新思考文学与现实间的复杂关系。刘诗伟的《阿猪之光》(《福建文学》第11期)围绕某大学山上野猪的死亡与人工智能机器人阿猪的关联,将爱情与记忆、代际差异、高校学术环境、人工智能与人性向度、生态保护与社会环境等问题都装置在这个意蕴丰富的小说中。对作者来说,现实并不呈现固定的形状,现实之复杂超越了人类的把握能力。刘诗伟并没有剑拔弩张地直接批判复杂的现实,而是以幽默和反讽的方式引导读者进行反思,表现出深刻的思想内涵。《装在蛇皮袋子里的手稿》(《作家》第02期)围绕费正良遗稿《白龙寨》的来源和内容的争议扑朔迷离,纠缠不清:究竟是谁拿走了费正良的遗稿?遗稿是费正良的原稿,还是苏芳仪或其他人对之进行的改写?费正良对于苔藓的书写究竟有何深意?围绕白龙寨的权力仇杀是否是小说真实的结局?很多问题直到小说结束都没有一个明晰的答案。可见,刘诗伟和曹军庆并没有将现实局限于狭小的格局中,他们对于历史与现实的真实性问题的追问呈现出开放性和反思性的姿态。

阿甘本说,“同时代人是紧紧凝视自己时代的人,以便感知时代的黑暗而不是其光芒的人……同时代人就是那些知道如何观察这种黯淡的人,他能够用笔探究当下的晦暗,从而进行书写。”改革开放以来,过快的经济发展导致了众多尖锐的社会问题,而富有正义感和责任感的作家敢于直面当下社会的顽疾,并以艺术化的方式对之嘲讽、批判或诊疗。在社会现实的清与浊之间,湖北作家的这些作品力图揭示世道混沌与人心复杂,充满着感时忧国、不平则鸣的忧患意识,同时又意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从而以文学之力量呈现现实生活中的困境,这都体现了湖北作家强烈的求真意识与人文情怀。现实是复杂的。对于现实问题的反复书写,往往会使得作品拘泥于现实的细节而无法自拔。对此,我们看到湖北作家在中篇小说中正努力融入多元的写作技法来丰富现实主义文学传统,这也使得他们所呈现的现实更加逼近真实,也更具有开放性和包容性。

三、人性幽微之明与昧

人性之善恶是道德生活的主题,也是中外文学史上对人进行评价的重要尺度。尽管在反本质主义盛行的时代,人们已经不再相信普遍人性的神话或评价人性的统一标准,然而在纯文学的视域中,超越现实语境进而对关乎人类生存价值的人性进行揭示、拷问甚至批判,依然是考察小说思想艺术特色的重要方式。本年度的湖北中篇小说中不仅有作品针对现实境遇与生存境遇进行非常可贵的探寻,还有更多作品在立足现实生活的基础上深入到了拷问人性和人生终极意义的层面。同时,还有不少作品探讨了人心的坚守与抵抗,以及从现实困惑中获得救赎的可能性。

在探索人性的复杂性方面,冯慧的《贪心的风儿》、王浩洪的《手术》、朱朝敏的《美人痣》和郭艳《假如早点儿认识你》等中篇小说都在展现故事奇特的基础上给人以警醒。冯慧《贪心的风儿》(《芳草》第1期)从人性角度来呈现扶持性民族政策对农民的影响,挖掘出以巴音巴图为代表的农民身上潜在的惰性和贪心。“人是种很奇怪的动物,嫉妒心往往是从自己熟悉的人开始”,因此巴音巴图总是希望依靠政策来解决所有生存和发展的问题。王洪浩的《手术》(《安徽文学》第2期)围绕死者周君洁的死亡展开各种相互缠绕、纠缠不清的文本线索。真相最终在周君洁自杀前遗留下来的信件中得以浮出水面:原来周君洁在手术前就已经服用药物,她希望自己的生命结束在张秋风手中,并将自己与张秋风合办的公司全部交至张秋风名下。在法律、道德和经济利益复杂交织的境遇中,每个人都在看似传递真相的辩词中夹杂着谎言,人性的幽微与复杂之处可见一斑。

朱朝敏《美人痣》(《湖南文学》第6期)以发生在宜江市专取美人痣的连环杀人案为主线,对人性之幽微进行了深入的探索。为了避免成为猎杀的对象,众多带痣的女性来到黄小璐在年文青资助下的美容院祛痣,而连环取痣杀人案却持续发生。在警方的调查下,“凶手”终于被绳之以法,然而一个更大的真相才渐渐浮出水面:原来经受哥哥死亡创伤的年文青暗疾在心,以黄小璐的美容院为契机制造了连环杀人案获取美人痣,并通过重重假象来逃脱法律的惩治。在身为集团副总并长期资助困难学生的光鲜背后,是杀人如麻的嗜血心理和病态行为。同《美人痣》相似,郭艳的《假如早点认识你》(《啄木鸟》第5期)同样从刑侦故事和巧妙的构思出发,挖掘杀人案背后所潜藏的人性之复杂,对人性恶的批判达到了一定的深度。

上述作品对人性的批判总是放置在一定的语境中去呈现,并没有以理念化的方式去呈现具有本质性意义的人性。人性的复杂问题同每个人身心状态有关,是每个人面临不同现实境遇的差异体现,同时人性的善恶常常可能在变化中不断转化。韩永明的《除草剂》(《小说月报·原创版》第3期)以极端化的方式来呈现人性的两极。在小说中,老妇人的一生都在被他人遗弃,但是她却能够承担这些苦难,原谅生活带给自己的各种磨难。然而,小说中的另一个妇人却因为丈夫同闺蜜的关系而准备以除草剂来报复闺蜜。最终,她被老妇人的经历感化,选择原谅他人。由此,一瓶用来复仇的除草剂,转化成为了唤醒人性的解药。

同上述作品丰富地呈现人性复杂性的作品不同,本年度湖北中篇小说中还存在大量书写人性善、人性的坚守与救赎的佳作。这些作品以苦难叙事为切入点,充满了对生命的悲悯,增加了本年度湖北文学的厚度和重量。宋离人《奔跑的男人》(《长城》第1期)以极为克制简练的笔法书写了“奔跑”的男人覃永祥为了女人和孩子操劳的一生。当覃永祥还是红旗铸造厂的员工时,他的妻子杜小妹就不幸去世,而覃太祥凭借着将印有两朵褪色的布袋子想象为“杜小妹的疼痛”多次获得厂里运动会的冠军。覃永祥将刘玲玲的孩子叮咚送上大学,但叮咚始终不肯叫覃永祥一声爸爸。后来在屠宰场上班的覃永祥又花钱帮助老娟的儿子毛毛治病。覃永祥始终都在“奔跑”之中帮助他人,在操劳中日益羸弱,染上病症,在最后一次“奔跑”中走向天堂。冯慧的《动物生存》(《长江文艺》第7期)中,五福街上的老邹性格懦弱,依靠和儿子傻三拉车维持着家庭,却因拉车事故而瘫痪在床,然而他的妻子马金枝是个强悍的泼妇,在街上强卖假货,无人敢招惹。事实上,老罗同马金枝偷情生下傻三,因此当老罗得知儿子得了尿毒症后,他千方百计说服马金枝用傻三的肾去救治他的儿子。马金枝在威逼利诱下答应了老罗的请求,而得知所有内情的老邹终于爆发,用刀杀死了马金枝,以最原始的虐杀方式去保护傻三的身体。覃永祥同老邹一样忍受了生活中的所有苦难,二者都选择在苦难中去拯救他人,他们的生命也因此充满了重量。

普玄的《夕阳开开》(《小说月报·原创版》第6期)中的李发流是一个生活在福利院的老流氓。他一生坎坷,婚姻失败,到了晚年还喜欢嫖娼。然而,当他带着自闭症孩子门栓生活一段时间之后,他的生命却因此发生了潜在的变化。当门栓咬住李发流手指时,李发流看到夕阳的颜色都在一点点改变,而他对生命的态度也将发生改变。《夕阳开开》探究被社会遗弃的底层人物的生存困境,展现着底层人物的生存状态,还在近乎绝望和荒诞的环境中寻求着爱、温暖和希望的可能。付小平的《麦浪起伏》(《长江丛刊》8月上旬)聚焦历史夹缝中的边缘人物。生父为日本人的麦兜一生都生活在阴影中,而她的母亲麦姑在同来福结婚后又默许了与鞋匠同居的要求,这更使得麦兜生活在羞耻中,同时她还被同母异父的妹妹所鄙视。鞋匠像待亲生女儿一样将麦兜养大,跨越世俗道德的生活却因为生命的持存而得以超越。《麦浪起伏》写出了边缘人物的生命重量,充满着对命运的同情与悲悯。冬如的《山大树高》(《北京文学(精彩阅读)》第8期)以发生在1974年的真实故事为线索,讲述九九在治水工地丢了五十元钱后被诬陷偷钱而隐居山林的故事。隐居山林,是九九对人生价值和人格底线的选择,他也因此与恶劣的自然环境作斗争,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然而却也以最卑微最固执的反抗,为自己赢得了人格与尊严。由此,小人物在困境之中则实现了人性与精神的净化。

在上述小说中,卑微的生命却时时散发出人性的尊严和光辉,一个个历经苦难的底层人物都在人性的维度上坚守着本真的追求。对生命的弱者来说,生命得以持存,就是对生命最大的敬畏,然而他们却在苦难的生活经历之中完成了对生命价值的超越。对于幽微的人性来说,有时进一步就会铸成大错,退一步海阔天空;有时进一步便是光明大道,退一步则是万丈深渊。在进与退之间,人类的现实困境和人性的明丽与幽昧得到了深度地呈现。

四、现实主义的限度与可能

在欧洲,现实主义发源于对激情的、夸大的“浪漫主义”文学传统的反叛。此时,现实主义文学所秉承的真实性、典型性和实践性原则,正是文学探索真理、融入社会的高贵勇气的表现。然而,随着时代的推移与文艺发展规律的更迭,日益整体化和公式化的发展倾向使得现实主义丧失了批判力,并在一定历史时期内沦为故步自封的代名词,被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等新兴潮流抨击和质疑。当现实主义同中国特有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碰撞与融合之后,逐渐形成了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为代表的创作方法,使得现实主义在一定历史时期成为文艺活动中不容置疑的铁律。这启示我们,现实主义并不存在一个终极的固定的文学形态,它在随时代的变化而不断发展。当经典现实主义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在急剧的时代变化中失去了主流地位之后,现实主义曾被认为已经过时。然而,这仅仅意味着它昔日所坚持的客观真实性的原则和典型化人物的追求已经不再适合时代的要求,而作为一种回应现实、批评现实和探求人类生存困境的现实主义精神将永远不会过时。

现实主义的要义就在于以艺术的方式追问现实、反思现实,关怀人类的生存语境。湖北文学一直以深厚而鲜明的现实主文学传统为精神底色。总体而言,现实主义传统既造就了湖北文学关注现实、关怀生活的文学格局,又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湖北文学的局限,使得有些作品拘泥于现实本身而无法在思想和艺术上呈现出更高的气象来。本年度的中篇小说创作就鲜明地体现了湖北作家立足现实、介入现实,并且以多元丰富的艺术手法来扩展现实主义文学的可贵努力。对此,我们从“写什么”和“怎么写”两个层面来展开。在“写什么”的层面,本年度湖北作家既有像於可训《特务吴雄》、陈应松的《投亲记》和冬如的《山高树大》这样在历史叙事中对历史和人性进行追问的作品,也有像舒飞廉《盗锅黑》和丁东亚《白云苍狗》等回到底层和民间呈现乡土困境的小说,还有更多诸如郑局廷《回乡之路》、周万年《字纸篓》和李榕《鲜鱼糊粉面记》等对正在发展变化的现实生活发出声音的小说。不仅如此,本年度湖北作家所书写的现实并不仅仅是社会生活与外在现实,还同时含纳了融入个人生命体验的主观现实与心理现实,比如普玄《夕阳开开》中李发流在绝望中观察到夕阳的变化,朱朝敏在《辣椒诵》中对于身体味觉等非理性感觉的重视。无论是历史或现实的实在生活,还是融入了生命体验的主观现实,都在不断发展变化扩展着我们对“何为现实”的理解,现实也因此得以在多元立体的维度上延伸展开。

在“如何”书写现实的层面,本年度湖北作家广泛使用传统的、现代的甚至先锋小说的叙事手法,使得小说在结构和文体上体现出特色来,形成了“开放的现实主义”的格局。在於可训《特务吴雄》和《男孩胜利漂流记》(《长江丛刊》4月上旬)等小说中,简朴的白话文融入了古代说书的叙事传统,体现出文体融合的趋势,也为复兴中国小说叙事传统提供了方法上的借鉴。吕志青的《长脖子老等》、曹军庆《装在蛇皮袋子里的手稿》和刘诗伟的《阿猪之光》均以富有先锋气质的叙事策略来重新营构现实,这反而增加了作品表现现实的深度,甚至达到了洞彻现实的功力。宋离人的《奔跑的男人》,王浩洪的《手术》,朱朝敏的《辣椒诵》和《美人痣》,以及马南的《寂寞如雪》和《跟踪者》都在小说的结构上别具匠心,在层层剥离的叙事手法中来展现奇特复杂的现实。

中篇小说的文体特色既使它与现实主义之间保持着天然的联系,但同时又能够兼顾多元的小说技巧,使得传统的或现代的,甚至后现代的技法都能够融入其中,从而使得中篇小说能够在反映现实、介入现实的维度上达到更加深广的程度。因此,中篇小说既可以发挥现实主义文学关注和批判现实的优势,又能够在艺术形式上激发更多的文学想象,进而以个性化的方式完成与现实和历史的对接。纵观2018年度的湖北中篇小说,我们看到许多中篇小说在以开放的姿态继承现实主义的基础上丰富和扩展了现实主义的内涵,但同时我们也看到有些小说依然拘泥于狭窄局促的现实无法走出,有些小说依然停留在平面化的人物塑造和离奇性故事的编造之中,在艺术成就上损失了作品的艺术魅力,这也预示着湖北中篇小说不断立足现实、突围现实、持续向前发展的总体方向与无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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