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践毁灭以求美
——论三岛由纪夫《金阁寺》的“物哀”美

2019-07-13 14:35雷芳中国药科大学南京210009
名作欣赏 2019年36期
关键词:三岛武士美学

⊙雷芳[中国药科大学,南京 210009]

三岛由纪夫(1925—1970)是日本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作家。他的《金阁寺》是以1950年放火烧掉日本著名的古建筑金阁寺的犯罪事件为素材而写成的,这部作品一经发表,便得到了许多评论家的好评。奥野健男称:“这是三岛文学的最高水平,三岛美学的集大成。”一向贬低三岛文学的中村光夫也高度评价说:“《金阁寺》即使放在我国现代小说佳作系列里也是可以当之无愧的。”一直以来,国内外学术界都是从暴力美学角度来阐释该作品,笔者认为,《金阁寺》实际上是三岛对中世“物哀”美学的继承。

一、三岛对中世美学的憧憬

三岛由纪夫经川端康成推荐进入文坛,1949年以发表《假面的告白》奠定了其作家地位。二十余年的作家生涯中,他共创作四十部中长篇小说,二十多部短篇小说以及十八部剧本。因文学作品形式多样,技巧娴熟,三岛曾两次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在日本现代文学史中稳居要位。自十六岁发表处女作《鲜花盛开的森林》起,三岛始终在尝试文学作品的创新,从日本传统和西方现代的文学精神中汲取营养,逐步形成了复杂而独特的美学。

最初将三岛引入日本古典文学之美的是他的祖母,祖母在他上中学一年级时带他观看歌舞伎,他就被其中“语言的优雅”深深吸引。后受导师清水文雄先生的引导,他开始迷恋平安王朝文学,《鲜花盛开的森林》就展现了古典王朝文学的审美风格,细部描写精雕细琢、栩栩如生又纤柔古雅,整体给人一种朦胧美感,字里行间洋溢着《源氏物语》中的日本式情绪(物哀)。但他对在文学作品中表现这种淡淡忧愁的情绪并不满意,所以在战争期间(1940—1945)转向了对日本中世文学艺术的痴迷。他在战后发表的小说《中世》,就是汲取中世古典美学精神而创作,所以对这部作品十分满意:“《中世》是在我心中凝聚的末世观的美学的作品化。”

而三岛之所以“转向”,是由于战争期间加入了日本浪漫派。日本浪漫派是受西方现代文学思潮的影响而产生,以向流行挑战、顽强地反抗现状为宗旨的艺术流派。与欧洲19世纪的浪漫主义不同,他们主要从“超克近代”和“回归日本”出发,否定近代以及近代文学,提倡国粹主义,鼓吹皇神思想。这种文化国粹主义思想正好迎合了战争,并逐步转化为对战争的肯定和美化。加入日本浪漫派的三岛,在中世文学艺术中发现了美学与战争的契合点,于是在潜移默化中把美与末世、武士殉死、尊皇等思想联系在了一起。比如,关于谣曲他写道:“谣曲那种绚烂的文体,内里潜藏着末世的意识,通过极限的言语,表现一种美的抵抗,这种极度人工的豪华语言的驱使,势必导致一种绝望感。”三岛在中世末世美学中体会到的绝望感,使他刹那间获得了“闪电般的美的真意”,而这与当时浪漫派代表人物莲田善明的“死就是文化”的观点如出一辙。总之,在三岛看来,中世末世观美学才能够代表日本古典美学的精髓,才是他毕生追求的美学理想。而他于1956年发表的《金阁寺》正是这一美学观的代表。

二、从“迷恋金阁”到“毁灭金阁”

《金阁寺》的主人公沟口是一个自我封闭的形象,因患有严重的口吃症,他天然地与外界隔着一层障碍,没有能够真正理解他的人。加上他是寺院住持的儿子,使他儿时起就成为同学嘲笑的对象。父亲离世后,他被送至金阁寺当僧人,遇见唯一的知己鹤川,但没过多久鹤川自杀了,沟口与外界的沟通再次被割断,他又回到自我封闭的世界。而他唯一的寄托就是金阁寺的美。

未见金阁时,沟口常听父亲说:“人世间再没有比金阁更美的东西了。”因此,他常常憧憬着金阁,倾尽身心地想象着金阁寺那无与伦比的美。身患重病的父亲在临死前带沟口去金阁寺一睹芳容,初见金阁的沟口却觉得“它(金阁)只不过是一幢古老的黑乎乎的三层小建筑物。顶尖上的凤凰,看上去也像只乌鸦。岂止不美,甚至给人一种不和谐、不稳定的感觉”。金阁寺没有沟口想象得那样完美,因此他大失所望。同时,也激起了他对美的怀疑和思考,“美为了保护自身,可能会诓骗人的眼睛。我必须接近金阁,消除让我的眼丑陋地映现的障碍,检查一个个细微部分,亲眼观察美的核心”。自此以后,沟口开始了金阁寺之美的探索之旅。

父亲去世后,沟口到金阁寺做僧人,与金阁寺朝夕相对,逐渐发现它美的真谛并愈来愈迷恋它。正值“二战”期间,沟口发现,金阁之美似乎与战争有某种关联:“战乱与不安,累累的死尸和大量的血,丰富了金阁的美,这是自然的。因为金阁本来就是以不安见称的建筑物,是以一名将军为中心的众多黑暗心灵的所有者所筹建的建筑物。美术史家在那里只看见样式的这种的三层凌乱的设计,无疑是探索一种使不安结晶的模式,自然形成如此模样的。”金阁寺是室町时代足利义满将军为建立幕府与朝廷统一的政权模式所建,彼时幕府危机四伏,政权的建立是以战争和死亡为代价,所以“不安”才是金阁的美之所在。接着,他又想到若金阁毁于战火,势必会增添金阁“悲剧性的美”,同时也能使身患残疾的自己由丑化美:“烧毁我的火,也定会烧毁金阁。这种想法几乎令我陶醉。在遭受相同灾难、相同不吉利的火的命运下,金阁和我所居住的世界,成了属于同一次元的。”能够与自己憧憬的美共生共存,沟口不禁心潮澎湃。然而,日本战败的消息传来,免于战火的金阁令沟口希望落空,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当他偶遇雪中金阁时发现,“多亏下了雪,立体的金阁才变成与世无争的平面的金阁、画中的金阁”。由此悟到,金阁之美是观念的、永恒的,是需要不断追求的。

进入大谷大学,沟口试图与金阁寺保持一定距离,但又常常为金阁之美感到矛盾和困惑。当他要与一位姑娘发生肉体关系时,金阁之美阻碍了他,令他无法完成一次完整的性爱;但当内翻足残疾人柏木以极端的丑深深刺激他时,他又在金阁之美中获得了缓和,矛盾之中不禁感慨:“它从人生中阻隔我,又从人生中保护我。”随着矛盾的张力不断增大,沟口开始意识到美就像牙齿中坏掉的龋齿,仅依靠拔除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它给人带来的痛苦,因为美之根不会断绝。于是他用近似诅咒的语气向金阁粗野地咆哮:“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把你给制服,再也不许你来干扰我!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把你变成我的所有。”在激动不已的情绪中,沟口意识到,要俘获金阁之美,就必须要毁灭金阁,让更大的美从中产生,同时也让自己获得重生。

沟口最初企图用旷课、欺骗钱财的方式激怒老师,好让自己顺理成章地“犯罪”,但都事与愿违,于是下决心暗自烧毁金阁。在等待放火的慢慢长夜中,沟口再次领略到金阁之美:“金阁从未曾以如此完整而精致的姿态通体闪烁着出现在我的眼前”“金阁纤巧的外部,与它的内部浑然一体了”“美既是细部,也是整体”“美概括了各部分的争执、矛盾和一切的走调。”金碧辉煌的外表与“不安”的内在构成了具有张力感的金阁之美,沟口意识到,这种美的结构召唤着毁灭,唯有放火烧毁金阁才能实现它的永恒之美,于是将它付之一炬,从此沟口在精神上获得了金阁的绝对美。

要之,整部作品描写了沟口追求金阁寺的绝对美的心路历程,因为迷恋金阁之美,所以不断地探索其美的真谛,最终以毁灭金阁的方式获得了绝对美的永恒。金阁寺象征着人生的憧憬和难以逾越的目标,不断地追求会令人心力交瘁,不如给它致命的一击,反而能够迸发出新生的力量。所以,“毁灭”能够带来美的价值的新生。

三、“物哀”与“毁灭”

“物哀”的日文写作“もののあはれ”,基本语义指对万事万物表达的以同情和怜悯为主的感慨与感叹。作为审美意识在日本文学中古已有之,最早在记纪歌谣和《万叶集》中,主要表达对人的哀悯、怜爱、牵挂、思念、同情等;到了平安时代的《源氏物语》中达到了高度繁荣的程度,主要用于表达贵族男女在恋爱中的诸如“感动、兴奋、优美、凄凉、寂寞、孤独、思恋、回味、忧愁、抑郁、悲哀等”。种种令人刻骨铭心的情感体验与审美体验,代表着王朝美学多愁善感、缠绵悱恻、纤细优雅的审美趣味;而中世时期的“物哀”,则代表武士阶级的审美趣味,集中体现了他们面对战争与死亡时勇武悲怆、视死如归的精神。而三岛的《金阁寺》正是继承了中世“物哀”美学的精神。

中世的“物哀”美学,主要是禅宗思想与武士道精神结合的产物。公元12世纪,日本刚刚步入中世,以将军为首的武家逐渐取代了以天皇为首的贵族并掌握了政权,与此同时,中国的禅宗由南宋禅僧明庵荣西传入日本,随着其在日本文化母体中的消化吸收和再创新,逐渐形成了日本化的禅宗。禅宗思想中有否定旧“有”以获得新“有”的理念,这为刚刚夺取政权的武士阶层增强了自信;禅宗视死如归、生死一如的超越的人生态度,又为培养忠孝武勇、不畏死亡的武士提供了理论依据,从而巩固了武士集团的军备力量。而在禅宗思想与传统的儒家及神道思想的共同作用下,武士道精神应运而生。武士道经典著作《叶隐闻书》有言:“武士道者,即发现死之存在。……武士应每朝每夕端正心志,思索死亡之真谛,选择直面死亡,时刻保持慷慨赴死之心。”可见,向死而生、慷慨赴死是武士道精神的集中体现。而他们最为悲壮的死亡方式是剖腹自杀,以最残忍的方式表明自己的强力意志,证明对主君的忠诚或者洗清自己的名誉。新渡户稻造说:“剖腹的自杀方式可以让日本人想到最高尚的行为和最动人的哀情。”张万新也指出:“这种方式(剖腹)的死法,对武士道而言是真正高贵的行为,它会让武士联想到打动内心悲哀的实例。”剖腹自杀与精神的崇高相联,以最顽强的意志力克服最难以忍受的肉体痛苦从而获得精神的胜利;最残酷的肉体疼痛更能唤起人的怜悯和同情,从而对死亡以及自杀行为本身肃然起敬。可以说,武士用切腹的方式实践了“物哀”美学,以最残酷的方式表明坚定的意志力,以切身的肉体疼痛打动人心,令人心生敬畏,感而哀之。

三岛在《金阁寺》中继承的正是中世武士道精神中的“物哀”美学,而他所采取的求美方式是“毁灭”。三岛之所以选择火烧金阁寺为文学题材,因为金阁寺在日本民族的价值构成中占有重要的位置。金阁寺是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于1397年建成,由于建筑物周身敷金箔装饰,故得此名。金碧辉煌的金阁寺象征佛国净土的金色,代表室町时代的建筑美学,更是足利义满将军时代政治权力的象征。三岛说:“我喜欢的,是新建的、人们挖苦说像电影布景似的富丽堂皇的金阁。我觉得那里有室町时代的美学,有足利义满将军的恍惚。”他由金阁寺那耀眼的美所想到的是中世时期武士掌握政权的辉煌。而要在艺术中把握这种美,三岛以为,唯一的方法就是“毁灭”。在《艺术断想》中他这样写道:“在艺术里不管怎么说,都有朝向破灭的冲动。”“我们不能永远相信建设性的艺术,而且艺术的根本就是使人从普通市民生活的健全思考中觉醒过来,使人不丧失陷入令人震惊的思考。”三岛认为,艺术的内部本身就具有破坏、解构的力量,它以非常态的面貌展现在观者面前,刺激观者朝着自我否定、自我破灭的方向进行思考。由此,“破灭”便获得了积极的意义,摆脱日复一日的琐碎日常,以全新的视角重新审视。“不把现存某处的东西一下子毁灭掉,事物就不能复苏……艺术这种东西只能通过一度死亡再复苏的形式来把握生命。”即生的可能性必须从毁灭、从死亡中产生出来。

所以,对于三岛而言,整个烧毁了的金阁寺,并不具有太大的魅力。而是“毁灭”本身具有重要意义。“毁灭”意味着彻底的不在,它的方式往往是激昂而猛烈的,它不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不在,而是代表着人的行动哲学,包含着强烈的行为意志。它以决裂的态势刺痛审美主体的感官,激发主体强烈的好奇心,并趁主体没有任何思考的前提下以视觉的冲击占有了主体的审美。通过“毁灭”,三岛实现了个体强力意志获得胜利的精神价值,继承了中世的“物哀”美学。可以说,三岛的“物哀”美学是一种行动美学,审美意蕴正是“毁灭”。

四、结语

综上,三岛由纪夫对中世“物哀”美学抱有强烈的憧憬,他从武士勇武悲怆、视死如归的精神中悟到了追求永恒之美的方法——“毁灭”。在《金阁寺》中,他描写了主人公沟口从迷恋金阁到毁灭金阁的追求绝对美的心路历程,彰显了“毁灭”的美学价值。与日本平安时代以情感体验为主的“物哀”美学不同,三岛的“物哀”美学是通过实践“毁灭”以获得永恒之美。

①〔日〕三岛由纪夫:《太阳与铁》,唐月梅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87页。

②王向远:《日本之文与日本之美》,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第139页。

③雷芳:《论〈平家物语〉的“物哀”观》,载《苏州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第57—6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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