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层负担,减增之间

2019-08-01 11:17邱枫杜茂林张笛扬南方周末实习生蒋芷毓
南方周末 2019-08-01
关键词:基层干部督查南方周末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邱枫 南方周末记者 杜茂林 张笛扬 南方周末实习生 蒋芷毓

肖新方意识到,有的负担并没有减轻,只不过是换了个形式存在,“文件不直接发了,但工作还是通过微信群或者电话下达”。

考核权涉及各部门利益,有些部门担心不被重视,就要求保留一些督查项目,这导致有些基层负担减不了。

“不顾实际的问责冷了基层干部的心。这种‘一刀切的做法很影响减负的成果。”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邱枫

南方周末记者 杜茂林 张笛扬

南方周末实习生 蒋芷毓

自2019年3月提前进入汛期以来,肖新方已累计近60天没有回家睡觉。

这位江西崇义县乐洞乡的乡长,即便是在防汛救灾期间,对脱贫攻坚、扫黑除恶等重点工作也不敢懈怠。任务仍然繁重,但相比往年,肖新方的压力还是小了一些,因为开会的频次和阅读文件的数量都大为减少。

2019年6月,崇义所属的赣州市委推出了“减负20条”,包括压减会议和文件总量,整治“挂牌多”“挂牌热”和“过度留痕”等问题。文件出台之前,征求过肖新方等基层干部的意见,他觉得文件“挺好的”。

这一年,不止江西赣州一地的基层干部觉得压力有所减轻。在中央将2019年确定为“基层减负年”之后,自上而下的“减负行动”在全国范围内渐次展开,整治的重点是文山会海、督查检查考核过多、留痕过频过度等。

作为基层干部,肖新方现在关心的是“好文件能不能真正执行”。他还在考虑的另一个问题是,会议文件减少了,督查项目合并了,但要通过乡镇干部去做的工作能不能减少?如果要做的事没有减少,负担也可能并未真正减轻。

文件和报告的字数也加以限制

基层负担过重的问题,一直广受关注。2018年底,中央相关领导在一则材料上作了批示后,各级掀起了一股“解决形式主义为基层减负”的热潮。

2019年全国人代会期间,政府工作报告首先明确提出“国务院及其部门要带头大幅精简会议、坚决把文件压减三分之一以上”。观察中国社会治理体制多年的国家行政学院教授汪玉凯注意到,以前的政府工作报告中从未出现过类似表述,他认为“这是一个可喜的变化”。

很快,2019年3月31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印发了《关于解决形式主义突出问题为基层减负的通知》,明确2019年为“基层减负年”。随后,各级党委相继出台文件,开始整治形式主义,因地制宜对基层减负作出部署。

针对文山会海,河北、青海等地确定了“无会月”“无会周”制度。河北规定每年8月一般不召开全省性会议,要求2019年会议数量较2018年减少30%-50%;青海则规定每月第一周为“无会周”,每年4月、10月为“无会月”。

不仅对开会的数量进行大规模压缩,有些省份甚至对文件和报告的字数也加以限制,湖南省就明确规定,除中长期规划等文件外,其他党内法规和规范性文件、综合报告不超过5000字,专项工作报告不超过2000字,确保2019年发给县级以下的文件减少30%-50%。

山东省制定的《关于精文简会工作的十五条措施》,也对文件的字数进行了限制。同时,山东省委、省政府还印发了《关于“担当作为、狠抓落实”重点任务的实施方案》,要求2019年基层上报的报表材料一律压减50%以上,对基层单位的各类督查也要减少50%。

其实,山东是探索基层减负的先行者。早在2017年12月16日,山东省政府新闻办就专门举行新闻发布会,公开了基层减负“十条意见”,既明确提出了要增强乡镇(街道)基本财力保障能力,还规定县(市、区)对乡镇(街道)一年只能组织一次综合性考核。

“十条意见”公开后,立即在山东的基层公务员中引发热议,东阿县刘集镇党委书记毕秋格对“推动县级执法力量下沉”的提法印象颇深,因为他在2017年因为没有按时完成一项执法任务,受到了干部生涯中第一个警告处分。

毕秋格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基层执法力量太薄弱,只有派出所,在涉及环保、国土等问题时,乡镇一级没有执法权。但现实是,有执法权的上级部门能以“属地管理”之名把责任层层下移、搞“降格落实”“悬空落实”,并最终把板子打到他这个镇党委书记身上。

一年多后,2019年7月,山东省委组织部、省编办印发了文件,专门明晰县乡职责、规范属地管理,提出建立交办事项准入机制,今后确需交由乡镇(街道)办理的临时性、阶段性职责,要书面征求乡镇(街道)意见,按程序审核批准后实施。

看到山东省最近接连出台意见给基层减负,毕秋格认为,那是因为2017年的文件下达后,基层负担仍没有减轻多少。

与业务相关的文件最少

2019年4月,甘肃省委办公厅、省政府办公厅发出了给基层减负的相关文件,提出了“三个30%”的要求,也即2019年全省各级各部门发文数量、会议数量、省级对市州的督查检查考核事项均减少30%以上。

对文件给基层造成的负担,兰州某区社保局办公室科员王濛(化名)感受深刻。据她统计,仅2018年,他们单位登记在册的以及通过微信传送的文件是360多份,比前一年增加了一百多份。

在王濛看来,文件多,是因为发文部门宁可扩大发文所覆盖的单位,也不想因错发或漏发而担责任。有时,同一个政策,省、市、区三级都会发文,但内容却基本一致,“这样的情况还不是偶尔出现”。▶下转第2版

对财务报表上的记账方法,审计部门和纪检部门的要求就不一致。“刚按照前一拨检查的要求改过来,下一拨检查却认为记账方法不对,只好重改一遍,这让基层人员很为难,费时又费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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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这些文件时,王濛发现,和工作密切相关的业务文件数量是最少的。

除了每天要面对不同的文件和会议,基层干部们还要忙于应对不同上级部门的检查。2017年,王濛所在单位迎接的检查就有11次。

每次检查之前,王濛和同事们都会提前一周准备好自查情况的汇总材料。若是遇到业务检查,还得提前告知具体的业务经办人员做好准备。2018年,省上的督查调研组到社保局调研2014年到2018年的相关工作,“我们足足准备了一个月。”王濛说。

最让王濛“无语”的是,不同部门检查有时会重复检查相同的内容,且标准不一,比如对财务报表上的记账方法,审计部门和纪检部门的要求就不一致。“刚按照前一拨检查的要求改过来,下一拨检查却认为记账方法不对,只好重改一遍。”王濛觉得“这让基层人员很为难,费时又费力”。

面对频繁的督查、考核,刚离开江苏盱眙县党政办的张辰(化名)认为,“这是逼基层干部敷衍”,27岁的张辰已有4年工龄。

负担减了考核难减

随着“减负年”相关减负政策的推进,张辰已感受到了些许变化,“以前有些村委会门口、屋内都是牌子,密密麻麻的,现在这些牌子已统统被摘掉,文件、会议和必须留痕的要求也少了很多。”

江西崇义县乐洞乡乡长肖新方也察觉到一些细微的变化,该县县委就规定,县里要召集乡镇干部或者部门主要领导开会,必须报请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同意,“我们省了很多事。”肖新方说。

但肖新方意识到,有的负担并没有减轻,只不过是换了个形式存在,“文件不直接发了,但工作还是通过微信群或者电话下达。”

浙江嘉兴某街道办主任王明(化名)也发现,红头文件发得少了,但领导们开始在群里发号施令,而且领导一旦在群里布置了任务,所有涉及的干部都要回复,如果没及时回复,领导就会电话通知。

“布置工作和检查工作都在手机上。”慢慢地,王明也只好建了几个微信群,把街道下辖的村和社区干部都拉进群中。

表面上看考核减少了,但各种大同小异的检查接二连三,还有的部门将考核指标打包,但其实考核任务仍旧没变。

在四川达州某县委办公室副主任陈春波(化名)看来,明面上的会议文件减少之后,检查、考核和问责等方面的减负若跟不上,基层负担不仅不能真正减下来,还更容易滋生形式主义。

但确定如何精简时,各部门之间又会角力。

2019年初,陈春波所在的县委办也起草了给基层减负的文件。但在制定2019年的督查检查考核年度计划表时,陈春波等人犯了难,他们不好确定哪些督查项目应该减少,哪些检查项目应该合并,哪些考核应该取消。

县领导决定开个征求意见会,听取意见。会议在2019年5月上旬召开,县级相关部门的主要负责人和乡镇一把手悉数到场。会场上,与会人员就督查、检查和考核的项目一一讨论。

讨论到有关县委组织部和县纪委的督查、巡查项目时,会上开始出现不同的意见。

在有的与会者看来,纪委巡察项目太多,除此之外还有各种暗访,占用了干部正常工作时间,有些部门负责人提出能否合并一些巡察项目。还有些干部指出,上级组织部门的督查调研频繁,能否适当减少。

对此,县纪委和组织部门在会上回应说,它们不再新增创新动作加重乡镇负担,但原有的事项还得保留,因为都是市级或者更上级业务部门主推的。

“我们也和上面沟通过,但效果甚微。“陈春波颇有些无奈地说,“组织部门负责管理干部,纪检部门可以调查干部,其他部门要搞暗访、巡察,也不好统筹。”

陈春波介绍,考核权其实涉及各部门利益,有些部门担心不被重视,要求保留一些督查项目,这导致有些基层负担减不了。

在肖新方看来,上级督查的确有助于推动工作,但有些确实存在与基层实际情况有冲突的情况。

“基层有很多实际困难,有些督导组可能不了解。他们下来督查,单纯地把发现多少问题作为工作成效,这可能有悖初衷。”肖新方举例说,上级拨付了修路资金,规定了施工时限,但修路涉及的项目如前期农户动员、施工协调等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如果未在规定时限内完成,上级部门的通报问责很快就下来了。这让乡镇干部面临着无法言说的窘境。

“不顾实际的问责冷了基层干部的心。”肖新方说,“这种‘一刀切的做法很影响减负的成果。”

陈春波认为,在现行机制下,解决基层减负需要对症下药,例如赋予乡镇干部的建议权。有些省份已开始了一些有针对性的探索,湖南省2019年7月13日公布了全面加强基层建设的若干意见,规定严禁上级部门对基层机构编制事项进行干预,并赋予乡镇(街道)对区域内事关群众利益的重大决策和重大项目的建议权,这引发了社会关注。

在湖南沅江市一乡镇干部看来,这为基层履职提供了保障:“以前是上面说什么就是什么,现在如果文件精神得到落实,可以改变我们无处可说、无权建议的境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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