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到了,所以很害怕失去”

2019-08-01 11:20曹颖
南方周末 2019-08-01
关键词:女团团员少女

“所有人都看着你,到底能不能唱、能不能跳,没有人掩盖你的缺点或者不好的东西。”

南方周末记者 曹颖

发自杭州、无锡

杨超越积攒的彩色物件越来越多。花被单、被罩、娃娃,毛茸茸的绿色地毯,印着Hello Kitty图案的电饭煲……她想“寻找一些幸福感”。

更早的时光里,杨超越喜欢黑白配色,对“可爱风”无感,变化在新近一年生长。“可爱的东西能让你找到小时候的感觉。”她向南方周末记者形容,“一个人喜欢各种各样颜色,代表她自信了。”

“我觉得我可以驾驭它。”杨超越说。

一年前,经过大众票选,杨超越在内的十一位《创造101》选手“成团”,组成火箭少女101(注:下称火箭少女)。女团的一周年见面会仍然在杭州瓜沥文体中心举行,团员们各自历经了变化。

瓜沥文体中心的主馆和副馆相依而立,建筑上悬挂着长长的紫色横幅,“山支大队”在祝福火箭少女和团员孟美岐,十多面印有孟美岐单人肖像的旗帜飘动。孟的昵称是“山支大哥”,粉丝群体称自己为“山支大队”。

横幅是粉丝的应援方式,往往要提前一天占据瞩目位置。粉丝在场馆前守候,起初三四十位,后来陆续增多。雨势有些大,他们忙着搭建应援棚,有的手里拿着应援手幅或相机。

粉丝们暂时看不见场内的景象。十位团员正和着背景音乐排练舞蹈队形,妆容各异,不像正式表演那样统一着装。刚度过二十五岁生日的徐梦洁在飞机上,这一年里,她的飞行时间陡然增加。

火箭少女是限定两年女团,时间过去一半了。“成团那一天,我们立马要组团,其实我们在比赛时也没那么了解对方,那时候感觉,哎,还有两年那么长。”团员李紫婷感慨。她十九岁,第一次长时间离开泰国,中文比一年前进步了许多。

一年来,这个由90后、00后组成的“养成系”偶像团队,通过互联网与粉丝形成更加复杂的互动。再过一年,团队将按“限定”自动解体,变化正在悄然发生,未来则充满未知。

“我不知道除了‘火箭少女101这个头衔之后,剩下的徐梦洁会变成什么样。”徐梦洁对一年之后的自己担心又期待:还能被这么多人记住吗?还会有工作吗?想做的事做到了吗?

“真人秀不就是 真实的自己吗?”

排练互动游戏时,徐梦洁终于及时赶到。她笑着跑上台,比屏幕上更纤瘦,脸颊微凹。过生日时,队友杨芸晴的微博祝福中有一句:“不要老负面情绪,因为你是大家的小彩虹啊!”

徐梦洁笑起来眼睛弯弯,但有自己的焦虑。她第一次拍戏,行程很满,未知诸多,烦躁时不时升腾。“为什么我要做这个?为什么不能一点一点来?”她不开心时躺着不说话,笑不出来,“我怎么也要给大家展现出‘正能量的一面,尽量不让他们看到我难过不开心”。

队长Yamy在学习瑜伽和拳击,粉丝常常提醒她不要驼背。她说话轻而慢,简短、平缓,没什么表情,略微疏离。往后聊,话匣子慢慢打开。

“我们团真的太吵了,十一个人合体,就像菜市场一样。”Yamy更喜欢待在角落,看音乐、舞蹈、综艺之类的视频,“你得了解这个行业大家都在干什么。”她经历过女团解散,也曾止步于一档说唱选秀节目的全国四十强。

化妆师在Yamy头发上比划珍珠发夹,花型略夸张。他又拿起一个简单的发夹,竖型带珍珠,试试再放下,大家都笑了。Yamy没什么反应,周年见面会上终究没戴发夹。《创造101》中,所有女孩要穿上统一的粉红色套装,颜色和服饰都令她略微不适,最终还是穿上了。

“任何人遇到自己不喜欢的事情,第一反应就是拒绝。后面说服了自己,你要站上那个舞台,就必须做点牺牲。你可以保持自己的独特性,但是跟团队一起,你必须能融合进去。”Yamy说。

新歌《风》的温柔曲风再度令Yamy不适,她必须设计动作呈现温馨感。“比如点手、wink(眨眼),或者微笑、比心、比‘耶,这样看起来比较亲近的动作,我不想让大家觉得我还是很酷的状态。”她一边说一边演示。

队友们偶尔取笑Yamy:“做作,不像你自己。”决赛舞台上,她留着令人难忘的脏辫。如今她留齐刘海,棱角温柔许多。但比起面颊粉红的段奥娟,她的妆容仍属苍白冷艳。

被要求拍摄可爱的照片时,孟美岐也“满脸写着被逼无奈”。“你融入一个团的时候,肯定要为之付出点什么。”她眉头微皱,黑色口罩遮住无奈的笑容。在从前的女团时,团员每次都笑眯眯地和粉丝互动,她表情变化不多,话也很少,“很man”。一年前获得第一名是特例,她“哭到抽搐”。

在决赛之后的真人秀《横冲直撞20岁》中,杨超越不适应面包、生肉片之类的国外饮食,因为想吃白米饭而大哭,被网友吐槽“矫情”。“我不明白别人为什么总是接受不了你哭?”杨超越说,“都是人正常的反应,而且我参加的是真人秀,真人秀不就是真实的自己吗?”

“怎么到了镜头前面,大家就不能接受一个普通女孩正常的情绪?”杨超越问道。

“不孤单是肯定的”

“成团”之后,十一名团员在《横冲直撞20岁》中共处时间最长。她们花了两周时间,在撒哈拉沙漠徒步,一同翻越雪山。

火箭少女的行为模式,与传统的女团或组合不尽相同。依自媒体“FUNJI种瓜基地”统计,一年里,算上团队综艺节目,她们全员合体行程三个月左右,其他时间均为单人或小分队行程。

见面会几天前,八位团员表演了成名曲《卡路里》。这首歌因杨超越一句破音式呐喊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有网友统计了团员的失误,抢拍早举手,手慢一拍,该叉腰的地方没叉腰。每个人舞蹈动作错误的地方都被截图,还注明失误次数。

队长Yamy认为,失误源自排练有限,表演版本除副歌动作,其余都是现场学习。“我们凑齐其实蛮难的,大家行程都不一样。”她说。

“我们是在一个节目里面出来的,我们变成这个组合完全取决于观众给我们选择。”在《横冲直撞20岁》中,孟美岐感慨相处时光难得,“每天聚不到一起,见面也是因为工作。”

2018年,孟美岐在《明日之子》第二季助阵选手斯外戈。两人合作表演周杰伦的歌曲《我的地盘》,她在后半段个人说唱部分忘记几句歌词,含糊唱过。“孟美岐忘词”被送上热搜。

回忆起那次表演,孟美岐依旧自责。

“所有人都看着你,到底能不能唱、能不能跳,没有人掩盖你的缺点或者不好的东西。”在节目第三季担任导师时,她坦言团体让自己更有安全感。职业生涯中,她始终没有离开女团。

孟美岐对一次意外印象深刻。火箭少女的表演刚开始三十多秒,音乐突然停止,唱下一句词的徐梦洁没有伴奏。她边唱边完成舞蹈动作,其他团员不约而同加入清唱,直到伴奏恢复。其中的默契需要时间,“一点点磨合出来”。

周年见面会在2019年6月22日,转天就是成团周年。团员们提前一天抵达场馆,下午开始排练,每首歌至少过两遍舞蹈动作。导演不时提问:站的位置准不准确?舞蹈动作幅度够不够大?

第一场排练结束,杨超越拉住Yamy,原地演练舞步,请教到底应该先出哪只脚。Yamy右手放在胸前往前推,举向空中,同时伸出右脚,连贯完整地示范一遍动作。杨超越随着学习两遍。

“有时候在剧组或者有其他工作,很久不复习这个舞蹈,我可能忘掉一些。”杨超越形容,她非常害怕在表演时忘记舞蹈动作。

Yamy1991年出生,是火箭少女中的“大姐”。她在酒店受访,十九岁的段奥娟趴在一旁床上听她讲话。Yamy认为队友们平时爱“怼”她,说起原因来翻个白眼,转向段奥娟,两人很快热闹地斗起嘴。

“以前,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希望对方也是。”Yamy担任过其他女团的队长,那时用统一标准要求团员,但大家的个性、特长和生活背景终究不同。她调整着自己看问题的方式:“磨合了之后会更有默契,把摩擦降到最低,把目标统一到最整齐的程度,做出来的事情可能更好。”

每次舞台表演都有工作人员拍视频记录,是火箭少女成团以来的习惯。“Yamy看得比较全,我们会着重看自己的部分或者周围的(队友)。”段奥娟说,Yamy更在意外界对全团的评价。

火箭少女的微信群叫“违规女孩”,似乎由赖美云建立。她是独生女,从小参加合唱团、组织学生社团,热衷cosplay,加入女团后延续着集体生活。她相信,有姐妹陪伴是很好的事情,“不孤单是肯定的”。

不敢向老板反映诉求时,大家建群私聊,商量好说话的先后次序。群里还有网上的粉丝作品,诸如细心逐帧截图的舞蹈视频,跳得不齐的地方都给指出来了,或者团员们的舞台丑照。赖美云把后者转进来,再圈当事人:“做情头(注:情侣头像)吗?姐妹们!”

“最重要的是 价值观的胜利”

在镶了一圈珍珠的手机壳里,吴宣仪塞进去一张自己的拍立得相片,还有写着“心照不宣,仪眼万年”的蓝色卡片。那是她粉丝的应援口号。

周年见面会重温了“成团”之夜里的“走花路”环节,一年前金字塔状排列的十一个粉红色座位不见了,只留下宽敞的舞台。吴宣仪再一次双手举过头顶,踮起脚尖,旋转两圈,如同芭蕾,笑着奔向新舞台。

“我真的是一个很没自信的女孩,所以力量都来自于你们。”吴宣仪喊出手机壳中的应援口号,粉丝在台下尖声回应,高高挥舞显示她名字的蓝色灯牌,一簇五颜六色的光斑。▶下转第20版

◀上接第18版

因为火箭少女,大鱼、静宝“初恋追星”,即人生第一次学习追星。

大鱼三十岁,看《创造101》时为孟美岐的舞台表演《撑腰》吸引,从而成为“山支大队”的一员。“除了颜值性格舞艺,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价值观的胜利,在孟美岐身上看到了勤苦努力就会有收获的正向反馈。”她回忆道。

静宝起初对杨超越没有感觉,直到她走出了封闭式比赛环境,开始徒手抓老鼠、娴熟地做农活、“玩梗”化解恶评、与父母互动……在她眼中,杨超越的琐碎日常和奇思怪想非常真实,“一点都不会有高高在上的感觉”。 “她是第一次做‘爱豆,我们也是第一次做粉丝,从0到1一起成长的人不多吧。娱乐圈现在基本送出来的都是成品,本身就有资源,超越的资源是超越和我们一起努力攒出来的。”静宝看重粉丝和偶像共同成长。她有一位中科院的朋友,毕业论文演示时特地感谢张紫宁的精神鼓励。对于其他明星的粉丝,她现在更加“慈悲为怀”了。

“上一次愿意排这么长的队进体育馆还是看恒大比赛。”火箭少女在广州举办演唱会时,很多中年男粉丝一边排队一边吐槽。他们是杨超越的“爸爸粉”,同样注册微博、打榜。她代言某化妆品牌后,有“爸爸粉”在“超话”社区提问:那是什么?

重走“花路”时,团员们走到通道一端等待上场。许多内场后排粉丝立即离开座位,挤到靠近舞台的空地边上,伸手就可以触及偶像。保安人员将团员们包围起来,在场地中拉起警戒线。张紫宁不断呼吁粉丝们回去座位,注意安全,但人群没有缩小,新一圈粉丝很快涌上来。

赖美云愿意形容自己和粉丝的关系像网友。她在微博上观察粉丝谈恋爱,关注这对恋人的日常生活,学习粉丝间的网络用语,默默看大家吐槽。“本质网民,偶像副业。”她在微博简介写道。

采访在晚上十点多,她刚刚结束晚间排练,不停拍打自己的脸庞,一边解释:“太困了。”母亲十六岁外出打工,看到女儿在同样年纪成为练习生,心疼但是支持。“想做就去做吧,要不然你老了肯定后悔。有时候觉得你签的艺人合约就像卖身契,感觉好像那个公司把你从我身边夺走了。”赖美云向南方周末记者转述。妈妈说的话,她一字一句地记着。

团员们通常不愿父母知道自己的完整状况,粉丝有时意外地连接起两代人。徐梦洁常给父母发微信,却很少倾诉工作和生活的烦恼。粉丝们时常拜访她家的餐饮店,热心地告诉店主他们女儿最近的动向。

徐梦洁的老家在浙江金华,来杭州也抽不出时间回家。她之前带爸爸妈妈在天安门广场拍了游客照,像素不好,照片洗出来还要加两元钱贴膜。她还是洗了很多,让爸爸妈妈带回家,自己也留下一张。

“困惑以前有过, 现在没有了”

杨芸晴经常浏览自己的微博“超话”。“我很喜欢他们说的话,因为我之前从没有得到过。我得到了,所以很害怕失去,工作也好,粉丝也好,我很怕失去。”杨芸晴一年里跑通告的次数是过去七年总和的数倍。她十五岁就离开泰国,前往台北发展,签约、解约分别经历三次。

经纪人最近提醒杨芸晴,未来要多演戏,那可以养活自己。成为火箭少女团员之前,她就拍过四部戏,还没有唱歌的机会。“就是歌手,没有别的。”她说话一字一顿,被问到未来规划时,语气突然坚定起来。

杨芸晴了解音乐市场的情况。“但我现在不是为了过生活而过生活,我不是为了赚钱而赚钱,我是为了我喜欢做的事情。”她声音颤抖,突然哭起来,身旁工作人员连忙递来纸巾,揉揉她的肩膀。

见面会的抽奖环节中,最高奖项属于看台后排的一位男生。他羞涩地站起来,挥舞两下手中的“超越”灯牌,杨超越又一次与幸运联系起来。她并不愿意多聊“锦鲤”,但网友们仍然建立“杨超越锦鲤”的“超话”,每天都有人发文祈求顺利与好运。

“三个月前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今天站到这样高的舞台和位置,和101优秀有才能的小姐姐比起来,我在这个台上有些格格不入。”屏幕播放着杨超越2018年决赛之夜的感言。一年前的“花路”上,她微微耸肩,眼睛含泪,匆匆行路时向粉丝鞠躬。

杨超越的脚步从容许多。“别人说,‘杨超越想成为实力派,太搞笑了,是不是在做梦?但我觉得其实无所谓了,这都不重要了。你们可以当一个笑话听,但实现的时候,就会觉得这不是一个笑话。”重走“花路”时,她陈述了成为“实力派”的志愿,说着说着哽咽了,耀眼的光束打在身上。“杨超越哭了”迅速登上微博热搜。

见面会临近尾声,一位年轻的保安人员望着看台上的灯牌,念出“梦洁”两个字,举起手机拍了下来。他不清楚哪位女孩是“梦洁”,只是笑着。雨在夜晚降下来,跳广场舞的阿姨们按时聚集在瓜沥文体中心,那片空地晒不到太阳也淋不着雨。

一个粉色应援棚离开了核心位置,与场馆隔开一条马路,几位粉丝捧出两层的粉色蛋糕,点上蜡烛,集体祝福火箭少女“成团”周年,再吹熄。场馆里的舞台屏幕打出两行字:距离火箭少女101毕业倒计时366天。

“困惑以前有过,现在没有了,毕竟一年了。一年经历了这么多,拍戏、杂志、音乐、演唱会,我们前前后后承受了很多。”团员傅菁向南方周末记者感慨。

下面的一年,她们有更多机会解答自己的困惑,再经历更多,无论工作还是生活。

(应受访者要求,大鱼和静宝皆为网络昵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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