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标杆存在,我们老是走偏”

2019-08-01 11:20
南方周末 2019-08-01
关键词:韩流男团南方周末

“流量能证明什么?流量是可以人工操作的。如何让流量和人的消费差距变小?比如说你流量这么大,但你一旦开演唱会,一旦卖你的产品,会不会没人来?出钱的人,是越多越好呢,还是你用人气去忽悠,骗一些埋单的投资方更好呢?今天这位金主愿意出钱,明天他可能就不愿意了。”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朱晓佳 发自北京

擅长造星的沈永阁感到后怕,自己只想办偶像培训学校,却不得不半只脚陷进教育业。过去三十年,这个名字一直翻滚在中国音乐产业的风口浪尖上。

沈永阁把酒井法子、恰克与飞鸟等亚洲顶级艺人带到中国,也把黑豹、唐朝介绍去日本;他签下黑豹、轮回等摇滚乐队,赔得底儿掉;又发掘和包装了陈琳、杨坤、哈雅乐团等一众流行乐手,让公司起死回生;再后来他悄悄上任,成为天娱音乐的总裁,这个职位号称掌管中国80%的偶像。

那时的中国选秀节目,选拔出的“顶尖人才”良莠不齐。“您出道之前是干吗的?我就是一大学生,我爱好唱歌,什么理论基础也没有。”沈永阁回忆起彼时的情景。

不久,“韩流”来了。“韩流”把中国娱乐产业冲击得七倒八歪,给了沈永阁当头一棒。他意识到,一个新的偶像时代要开启了。他从那时起酝酿一所三年制偶像学校——就像韩国三大娱乐公司SM、YG和JYP的偶像练习班,只招收十四岁到十七岁的少男少女,对他们加以三年到五年的“魔鬼训练”。

2017年,沈永阁从天娱辞职,全力筹备这所学校。四处一打听,他才发现:在中国,公司不可能开办全日制学校。几经波折,他在上海找到一所合适的合作学校,经过教育系统审批终于办妥,成为全国第一所可以颁发正式文凭的偶像培育学校。

“我听了真的想哭: 怎么会是 这种嗓音?”

南方周末:从起初喜欢摇滚,后来做流行音乐,到现在做偶像团体,你怎样适应这样的角色转换?

沈永阁:我太喜欢摇滚乐了,尤其西方的摇滚乐。年轻时我也组乐团,可我知道自己没有那方面才能,所以才转到幕后。我最好的青春年华,在日本留学,在日本JVC唱片工作。出国那段时间里,我恰好没受港台文化影响。我回来开公司,第一波经营的还是摇滚乐。

现在想来,理想战胜了商业。为什么后来不做了?公司真没钱了。当时我们签了轮回、黑豹还有李杰的表情文化,每个乐队都有五六个人以上。我给他们租排练场、录音棚,每个月还要发工资,把积蓄花光了。到1996年,我跟他们说:对不起,我干不下去了,再干我就没办法生存了。

我已经在JVC那么强的系统里训练过,还是被理想带走了。记得当时中国最火的歌叫《爱如潮水》,我听了真的想哭:怎么会是这种嗓音?我把当时所有流行乐都听了,冷静一些了。我在想,到底应该做出怎样的产品,才能有别于这些火的东西,还能获得市场认同?

当时港台流行乐其实特别简单,旋律都似曾相识。我当时抓到了很重要的一个东西,我把它叫band song——乐队化的流行音乐。不像港台以钢琴伴奏为主,它们伴奏的声音更乐队化。

可能运气好,多方面原因综合下,从陈琳的《爱就爱了》到杨坤的《无所谓》《那一天》和《我比从前更寂寞》,1999年到2006年这个阶段,我觉得“竹书”终究没有屈服于港台腔调,做出了特色。

第三阶段我去了天娱。经营音乐公司,就要经营艺人。那时如果我要继续做“竹书”,就要签更多艺人。但天娱已经有了现成的平台,你可以直接做想做的事情。我还是想去这个平台验证自己,到底有没有能力操盘这么大的公司。单从艺人讲,体量是十几倍。如何统筹这样庞大的团队,为每个艺人找出自己的个性,是我的挑战。

刚好天娱处于中国从偶像时代诞生到聚集一批偶像的时代。我在日本唱片公司的时候,日本已经是偶像与实力(派)交替,所以它们对我来说不陌生。

在天娱,我接触了更多90后艺人和他们的粉丝,这才开始剖析90后、95后和00后几代人的想法。不用他们的语言交流,就根本进不去他们的世界。日韩爱豆、动漫、游戏这三大要素,你只有掌握了,他们才跟你平等交流。这个时代我应该做什么样的艺人,渐渐清晰了。

“你会被吓到: 怎么这么年轻, 就这么无德肮脏?”

南方周末:作为曾经的摇滚乐迷,你觉得偶像养成有那么必要吗?

沈永阁:怎么能没必要?太必要了,你没办法阻挡这个潮流。年轻人不可能没有偶像。“偶像”这个词也许有一天会被大环境遮掩掉,但它不可能没有。

亚文化对年轻人的影响,比主流文化的影响还要深、还要大。在上海,我们交流过的相关人士有一家合作学校。校长很尖锐地指出:中国其实没有一间专门培育优质偶像的学校。上音也好,上戏也好,培养的都不是优质偶像。

我们需要这样的学校,让这些孩子起码花三年时间,踏踏实实把基础教育学好了。如果没人做这样的事,那么真正流入偶像市场的将是什么样的人呢?

平时上个节目和和气气,等真的火了,他才会展现出真实的样子。你会被吓到:怎么这么年轻,就这么无德肮脏?这就是所谓的“人设崩”。在娱乐圈干了很多年的人对这些可能见怪不怪,但你不能真把它当成不奇怪的事情。就像BIGBANG成员开非法夜店,我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出现。

如果像现在一个小公司签几个人,找一个老师训练也叫偶像养成,我做的事情不是。我做的是教育。在这方面,我思考了很多。

南方周末:思考的结果呢?

沈永阁:我们也会做养成。养成过程中做很多小节目,把中国的古典诗词、四字词语拿出来跟大家做游戏,影响练习生和粉丝,这是非常有益的。我们还加入礼仪和心理学。礼仪课要让你懂得为什么要去尊重别人,你必须想通了才能做到。心智成长是要训练的。跟它对话的时间足够长,它才能够成长,不至于稍微一点震荡你就崩盘,全世界都是你的,你才愿意。

专业课上,一天跳几个小时,一年跳多少个小时,才能听到音乐就表现自如?我们请韩国和日本第一线、最顶级的顾问团帮我们设计。中国没有这样的培训师。中国教舞蹈就是科班,没人会说,你作为偶像应该如何有效地学习现代舞。但日韩已经很成熟了。像H.O.T1996年出道,到现在二十多年。三代偶像更替,第一代人已经开始辅导现在的了。我们可能就恰恰比他们晚二十年。

2017年,还没有投资人听得懂偶像养成

南方周末:韩国男团在中国最火是四五年前,“归国四子”最火是两三年前。为什么直到现在,你才开始办这样一所学校?

沈永阁:四五年前我在天娱,这个项目本来我希望在天娱做。2013年,我觉得选秀节目造星的时代结束了。“韩流”来了以后,内地娱乐市场被打得一塌糊涂。大家都陷入思考。我的结论是,我们的人不够优质。

韩团不是突然袭击,我们的消费者可能一两年前就消费了他们很多产品,跟我们的产品比较。所以他们来的时候,粉丝才这么狂热。

这些人到底凭什么?消费者为什么跟他们走?首先看上去就不一样,气质不一样,唱起来、跳起来、表演起来不一样,采访的时候还不一样。证明人家是正规军,再一问,这团练了五年才出道。那时关于各种练习生的纪录片也出来了,大家一看,原来他们出道这么复杂。做音乐要添加这元素那元素,舞蹈添加这元素那元素,拍MV各种包装。

再想想我们的爱豆,您出道之前是干吗的?我就是一大学生,我爱好唱歌。什么理论基础也没有。这告诉我们一件事:对不起,你要重新建立自己的系统。当时我认为只有天娱能做这件事,因为背靠湖南卫视,要资金有资金,要资源有资源,要人有人。我们必须建立一个至少培训三年的训练班系统。这个想法也得到了认同,但因为各种因素搁浅了。

2017年,我不能再等了,等不起了,才把这个项目拿出来自己做。本来我觉得半年之内就能做起来。但是在2017年找投资人,大家都听不懂。到2018年,大家也懂一些了。因为两档养成类网综(注:《创造101》和《偶像练习生》)火了。

这又带来一个后果:很多小公司开始做速成培训,签几个人就往节目里送。你进了前十一,在这个平台的公司里“服役”两年,两年以后你再到我这来。就像朋友圈里聊的,艺人在这个过程中只有消耗,没有成长。这叫什么?说得血里呼拉一点,这叫先分了吃肉,血淋淋的一种商业行为。

看看TFBoys,就知道中国多需要自己的男团

南方周末:在你看来,亚洲偶像团体的模式为什么这么成功?

沈永阁:团文化到底是什么呢?它的地域性很强。我们发现,亚洲流行文化中很少出英雄。我们通常只叫super star(巨星)。但在欧美流行文化史上,他们可能每隔五六年就出一个:迈克尔·杰克逊、麦当娜、碧昂斯、埃米纳姆、贾斯汀、Lady Gaga、布鲁诺·马尔斯、泰勒·斯威夫特等。这才能简直就炸到,人类怎么可能把这么多优点聚集在一个人身上呢?

这种特点是谁最早发现的?日本人。他们最先做了团,因为一个团可以把技能分担掉,他是跳舞担当,他是唱歌担当,他是出来说话的。一个英雄要做的事情,分散到五六个人身上,就有了五倍吸引力。不同类型的人,都可以喜欢这个团。

然后韩国、中国台湾也都发现了这个技巧。台式情歌统治华语地区小二十年,为什么今天影响力不行了?因为他们这十年真是什么都没有学习,没有与时俱进。像小虎队,就是最早学杰尼斯的少年队。之后出了5566,又出了183CLUB,都不及小虎队。

这时候,其实我想分享一下TFBoys为什么火。它有什么东西可以和当时的“韩流”竞争?就是因为他们很单纯,没有过度社会化,更核心的部分是以养成的方式满足了粉丝的心愿。从TFBoys,你就知道大家多么希望有中国的团。

南方周末:处在你的位置上,会比普通观众更早嗅到韩团崛起吗?

沈永阁:其实“韩流”来得挺突然的。引发中国“韩流”的是《大长今》,引发日本“韩流”的是裴勇俊的《冬季恋歌》。又有几个剧火了以后,突然来了男团,跟当年的H.O.T完全不一样。当年H.O.T到日本时,大家都觉得太土了、洗剪吹。那时日本的偶像已经很有格调了。没想到李秀满第二发子弹打的不是团,是一个女生叫BoA(注:中文艺名宝儿),在日本一下就成功了,才有男团进入。

南方周末:中国没有男团、女团,但日本有很成熟的男团。日本人为什么能接受“韩流”进入?

沈永阁:杰尼斯公司在日本垄断了男团,这么多年出的几乎是同一个类型的男团。当然音乐、长相有一点区别,但几乎都是SMAP——也就是木村拓哉那个团那种类型。从1990年到现在这么多年,日本的女团一直进步,甚至占领了全世界,但男团一直没有进化。突然间东方神起、BIGBANG这样的团来了,日本的粉丝会觉得不一样。

“流量和消费能力对等 市场才是健康的”

南方周末:你看《偶像练习生》和《创造101》时是什么感觉?既做裁判又做选手的路数你认同吗?

沈永阁:其实不能好好欣赏。因为这种形式我们在韩国看了很多。就像影评人看电影,总觉得这有点问题,那有点问题。我觉得像蔡徐坤、火箭少女这种现象级的选秀人物,以后绝对不会再出现了,赶上了选秀时代的最后一轮。之前大火的偶像选秀节目,今年第二季已经都出来了吧?热度仍然有,但不可能像蔡徐坤这么顶级流量了。

其实我一直不太理解这个既做裁判又做选手的路数。平台选出人来不够,非要开公司把经纪部分的钱也赚了。从湖南卫视创办天娱开始,我就挺不理解的,虽然我后来也去了天娱。

有时候我挺为这个行业悲哀的。这个行业拼的是两个字——人气——也就是所谓的流量。人气怎么衡量?就看你有没有曝光度。曝光度从来不是商业行为,商业行为是有买有卖。发个专辑卖了一百万张,我成功;开演唱会来了三万人,我也成功。

我在天娱带过张杰。他的巡演差不多是一二线城市,差不多每个城市都能来满三万人。一巡演二三十个城市,这个市场是全世界最大的。但人气不是产品,它就是股气,看不见摸不着。请一个艺人花五十万、一百万,这是企业、艺人和大家蒙着双眼在玩一个游戏。

做人气,就变成了做人际关系;做人际关系,就是公关。公关谁?公关主流媒体。十年前,你跟某台的导演是好朋友,那你肯定火。这节目天天播你,你怎么能不火?你靠人气和人际关系维系这样一种虚假繁荣,挺悲哀的。

南方周末:办学校系统化地培训艺人,就可以一茬接一茬地占领流量高地吗?

沈永阁:到底流量是不是评价艺人价值的最高标准?或者说是不是唯一标准?

流量能证明什么?流量是可以人工操作的。如何让流量和人的消费差距变小?比如说你流量这么大,但你一旦开演唱会,一旦卖你的产品,会不会没人来?出钱的人,是越多越好呢,还是你用人气去忽悠,骗一些埋单的投资方更好呢?今天这位金主愿意出钱,明天他可能就不愿意了。

流量和消费能力对等,市场才是健康的。回归到做音乐、巡演,出音乐作品、唱片,制作精良的电影、电视剧,接好剧本、演戏……全方位发展,才是让你走得更远的方法。

真正的偶像是什么样的?韩团、日团随便哪个拉出来,都不只是流量。韩国人讲“宇宙第一团”,判断标准是卖多少张专辑,是巡回演出的票房,是去海外演出有没有成功。

如果韩团能大批进入中国,其实都不会出现流量现象。没有标杆存在,我们老是走偏。什么流量、粉丝集资热搜、打榜,为什么总是自己骗自己呢?

希望能有更多人认同和加入。静下心来用三年至五年时间打造优质偶像艺人,偶像的素质上去了,整个产业链才能全面良性地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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