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得太早的青年

2019-08-01 11:20杨碧薇
南方周末 2019-08-01
关键词:代际亚文化流行音乐

杨碧薇

2001年,水木年华的单曲《一生有你》开始火起来。刚上初中的我,在小区附近的一家音像店,花五元钱买了他们的盗版磁带。磁带的A面是同名专辑《一生有你》,B面是卢庚戌的个人专辑《未来的未来》。就这样,我误打误撞地接触到卢庚戌的音乐。许多个深夜,我在AB面之间来回穿梭,一边听,一边查阅歌词册上的创作信息。凭直觉,我觉察到在这个看似统一的组合里,两位成员其实很不同。若要作一个不严谨的划分,可以说卢庚戌更加摇滚,而李健偏向民谣。

摇滚也好,伪摇也罢,反正,在卢庚戌的音乐里,明显有更多的躁动。躁动意味着变化的可能,变化则意味着难以把握及不确定性。这正是青春,普希金笔下“心猿意马的青春”。就这样,我意外收获了一份他者的视角,借以感受扑面而来的青春。专辑的同名主打歌《未来的未来》,融混了青春特有的不安、迷茫、疲惫和对爱的执著。爱情,是这首歌的小道具:“我”在向“你”(恋人)倾诉,其实“我”是在剖析自己。“你”既是聆听者,也是“我”期待视野中的对象;因为有“你”,“我”才能在绝对迷茫中找到相对的航向。这首歌颇有些悲欣交集之味,笑泪相承:薄薄的泪中,有孤独蔓延亦有最后的欣慰。

再来说《游乐场》《纸婚》和《我没有自己的名字》。这三首歌隐含着一个共同的主题:城市生活对人的异化。人丧失了身份认同(丢掉了“名字”),对世界的评价就走向戏谑。与这种游戏式的表达不同的是《平安大街》。《平安大街》的气质很独特:庄严、疏离、旷寂、哀而不伤。在形式上,这首歌唱诵结合,唱的部分是抒情,诵的部分是叙事。其中,唱又分两种:一是带词的唱,它奠定了整首歌的抒情基调;二是有女声伴唱的无词吟咏,它让我想到教堂穹顶下的赞美诗,其作用是一次次提升情绪,最终将歌曲的情感推向高潮。再来看诵。在这一部分,卢庚戌写了“我”与平安大街的故事,并插入了一位中间人物,即长居于此的老人(隔壁房东)。这首歌只有六分多钟,叙事却很完整:“那一年夏天,我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整日在这条街上游荡。隔壁的房东是个不太爱说话的老人”,他“从小在这条街上长大,一生吃过很多苦……很多年前他的老伴死了,唯一的儿子去了很远的地方,从此他变得沉默起来”。“我”的生活是糟心的,前途未卜,女友也选择了离开;还好,在平安大街改造前,“我”终于找到工作,搬走了。再次回来时,曾经的老房子不见了,听说拆房那天,“老人久久不肯离去”。“我”不知道老人去了哪儿,面对已变得陌生的街道,“我的眼睛有些模糊了,在暮色里,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在我眼里,《未来的未来》是一张才气锐露的专辑,可惜它始终未如《一生有你》一般火。这种遗憾几乎一直伴随着卢庚戌。专辑《青春正传》(2002年)大方地亮出了“青春”牌,《小爱人》《当我老了》令我心弦颤动,《天使街》(卢庚戌词,李健曲)则像是从幻想中来,带着陌生的寓言感,我忍不住想象出一个既天真又忧伤的孩子。不过,在当时的流行音乐环境中,新一代的港台音乐人(如周杰伦、孙燕姿、萧亚轩)俘获了大批粉丝,日韩之风也吹得正盛,带有校园歌曲印记的水木年华并不占什么优势。

《青春正传》发行后不久,李健离开了水木年华。2004年,水木年华推出专辑《70.80》,成员变成了卢庚戌和缪杰。这一次,我买了正版CD。关注《70.80》的原因很简单:我小学时读过约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而这张专辑中,卢庚戌写了一首歌叫《二十二条校规》。诚如专辑名所示,水木年华想表达对代际的思考:出生于70年代和80年代的人在面对怎样的现实?他们有什么样的情感、困扰、挣扎和需求?他们应该如何表达自身?如果没有人来清理这个问题,那么水木年华想充当的,正是代言人的身份。

其实我认为,《二十二条校规》已经对“叛逆”主题进行了降级式处理。“凭什么说我是个坏学生/我只想按自己的方式活着/并不想去破坏什么规则”这一表述,并未达到他们的目标,即激起年轻一代的同感。没错,卢庚戌高估了这一代人的叛逆心。至少当时我身边的同龄人,没有一个去听这张专辑。就算听到了,那些乖学生也不会有什么改变。而不乖的人,更多地也是接受港台流行文化,他们的自我意识尚不清晰,远没有达到自觉地寻找真理的程度——其实,在这种成长开始前,他们的精神建设早已在时代的洪流中停止。

无论如何,《70.80》有一种代际启蒙的动机。在西方,摇滚乐(以及部分民谣)常常扮演代际启蒙者的角色;而在中国,水木年华不得不服膺于那一时期的音乐生产机制,放弃更为摇滚的表达方式,为启蒙诉求罩上流行音乐(狭义)的外衣。这就致使《70.80》有点儿四不像,它在摇滚精神、民谣文化与流行音乐体制中奔逐,显得力不从心。就连我曾青睐的《未来的未来》,在这张专辑中也被卢庚戌重新填词,变成了《爱上你,我很快乐》。比起《未来的未来》,《爱上你,我很快乐》浑身透着一股庸俗劲儿,不再有前者中宝贵的迷惘不安感。在我看来,这是一次失败的改编,是个体才华向资本的投降。在那之后,随着对摇滚的兴趣与日俱增,我没再购买过水木年华的专辑。

然而,时隔十五年,当我回视水木年华,越来越觉得:关于《70.80》,关于卢庚戌,还有太多有价值的话题未被打捞。我重温了当年的歌,听到《平安大街》时,又忍不住循环了好几遍——我感觉到,当年那些吸引我的东西还在,那种动荡、真挚、迷惑与执著,从未在时光里褪色——尽管平安大街已不复当年,卢庚戌也很少出现在公众视线里了。(我甚至认为他从未暴得过大名。)

不同于高晓松、老狼们对纯美校园文化的偏爱,卢庚戌其实更倾向于一种(外来的)青年亚文化(Youth Subculture);他并不排拒杂质和颗粒,正是在这种泥沙俱下的粗糙中,精神的肉身更易显形,并形成力量。亚文化在整体上又是一种象征结构,它解决与母体文化的矛盾的方式,更多地是通过对符号(如奇装异服)的占有,从象征/想象的层面来处理问题,在网络社会(Cyber Society)和消费主义(Consumerism)的夹击下,它更是丧失了最初的意义,沦为一种表演性(Performance)和狂欢化(Carnivalization)的消费景观。卢庚戌的遗憾正在于:在网络社会全面覆盖的前夜,他被迫在很大程度上向消费需求妥协;而这之后,在一个全方位的网络时代,新的亚文化(如网游、粉丝大战、抖音等)又毫不留情地占领了他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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