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有九德

2019-08-01 11:20张宗子
南方周末 2019-08-01
关键词:七绝柿树灰灰

张宗子

张大千为自己在巴西圣保罗远郊的私人庭园取名为八德园,根据是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中的说法:柿有七德,一长寿,二多阴,三无鸟巢,四无虫,五霜叶可玩,六嘉实,七落叶肥大,可以临书。张大千说,劳作之余,翻翻医书,方知柿叶煎水可以治胃病,那么,柿子树岂不是具有八种功德吗?

七德,宋人罗愿《尔雅翼》中称为七绝,《西游记》第六十七回采用了这个说法。唐僧师徒经过驼罗庄,叩门求宿,自我介绍“乃东土差往西天取经者”。开门老者闻言,感叹说,西行是去不得的。唐僧问,怎么去不得,老者用手指道:“我这庄村西去三十余里,有一条稀柿疼,山名七绝。”三藏问何为七绝,老者回答:“这山径过有八百里,满山尽是柿果。古云柿树有七绝……故名七绝山。我这敝处地阔人稀,那深山亘古无人走到。每年家熟烂柿子落在路上,将一条夹石胡同,尽皆填满;又被雨露雪霜,经霉过夏,作成一路污秽。这方人家,俗呼为稀屎衕。但刮西风,有一股秽气,就是淘东圊也不似这般恶臭。如今正值春深,东南风大作,所以还不闻见也。”

喜欢柿子的人读到这一段,也许会像我一样,搓手扼腕,惋惜不已吧。八百里山,满山柿果,那是什么样的迷人景象。有人轻描淡写的一句“十月的柿子挂红灯”,也不知道红灯究竟有几盏,就令人口中流涎,何况千林万树的累累繁实。前年秋天去香山,一路上先看见明黄的银杏,夹道数里,灿若金箔,入山后,高大的柿子树点缀土路边,果实初熟,衬着枯棕色的果蒂和粗糙的枝桠,果真火一样夺目,柿尖点染的黑斑,越发加强了红色的质感。山路狭窄,车堵得如蜗牛爬,因此柿子倒是看踏实了。说来我不算是嗜吃柿子的人,可是真爱柿子,年纪越大,越爱柿叶厚实和斑驳的暗红,就像喜欢秋天的乌桕叶。柿树的美德之一是不生虫子,这个好处堪比人的宽容和随和,以无为有,熨帖到人心里。就说乌桕吧,叶子漂亮,白腊籽好玩,然而生起虫来,老天,叶背上密布的毛毛虫不把人蜇死也把人吓死,不把人吓死也把人恶心死了。

比起新鲜柿子,我更爱吃柿饼。新鲜的柿子,稍稍喜欢那种咬开个口子,一口嘬尽的汤柿子。北京冻柿子有名,可我在北京住了五年,愣是没吃过,也没人告诉我还有这么一种尤物。北京给我留下忆念的只有玫瑰香葡萄和久保桃,而久保桃毛茸茸的,比老家的血桃差远了。多年后在纽约,又吃到了怀柔板栗。

老家的柿子,寻常只有零落的栽种,不成片,不成林。高坡上的村子,村头如果孤零零的一株,往往显得特别高大,枝叶是那么繁密,天将晚时背着西方天空的余辉,疏阔又雄壮,很有镜头感。暮色里传来的狗叫声,提醒噙着口水遥望的孩子,想偷摘那些比鸽子蛋大不了多少的青涩柿子,你得胆子大,手脚麻溜,还要跑得飞快。

青柿子不能入口,咬下去,白浆流出来,舌头马上麻了,呸呸地吐半天,不起作用。最简单的处理办法,是埋在稻田的污泥里,几天后挖出来,柿皮被捂出一层乌气,青还是青,但不鲜亮了,灰灰的,闷闷的,沉沉的。洗净,咬开坚实的果皮,果肉雪白,带着细微的小麻点,有点脆,但粉质很重,嚼碎咽下,舌尖和唇齿间仍然留着圆溜溜的粉粒。这被迫早熟的柿子几乎没有味道,就是一点涩麻,嚼久了,才慢慢泛出一丝甜味。

柿子如果比较多,不便埋在稻田里,可以找小坛子注满淘米水,柿子浸在里面,坛口揉一团辣蓼枝封上。这样泡熟的柿子,和稻田里捂出来的,效果差不多,然而果肉似乎不那么白,也不那么粉。我觉得还是稻田里的好。

柿子适宜入画。生活中的柿子树我见得不多,见到的多半是画上的。明清人秋山图上的一抹红色,看不出是什么树,也许是枫,是槭,也许是黄栌,山脚矮石边上的,是野山楂甚至灰灰菜也说不定——灰灰菜红起来也是有模有样的,而我,常常猜想是柿子树。唐朝人喜欢柿蒂图案,就是柿子成熟后留在果实上的干燥宿萼,织在绫罗上,成为著名的柿蒂纹。仕女的绿色柿蒂纹长裙,有三彩俑为证,艳丽之极,如白居易诗中描写的:“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就连元人照葫芦画瓢的“市桥风旆梨花酒,游女春衫柿蒂绫”,也美不可言。

算上柿蒂,柿树岂不是有九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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