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明：坚守教育正道，并传递出去

本刊记者_周春伦 供图_香城中学

成都市新都区香城中学校长张世明

三年前，国防大学教授李莉到成都市新都区香城中学讲座，在当地引起不小轰动。

很多人没想到，这样一位鼎鼎大名的军事专家，会专程来一所二线城市位置相对偏远的普通中学。

当天，李莉讲座的主题是《世界军事高科技竞争与吾辈的责任与使命》。老师们对现场“盛况”记忆犹新。学校的学术报告厅原本只能容纳一千人，当天塞满了家长、学生，凳子都加不下。高三年级是临时加入的，每个班只分到两个名额，班主任左右为难，最后只得抓阄。一个学生因没能抓中，当场嚎啕大哭。

在李莉之后，2018年，同样是国防大学教授的房兵又来到香城中学，他的讲座主题是《从大阅兵看我国的军事发展》。房兵说，我平时都面向高校做讲座，你们是北京之外第一个邀请我的中学。

除了他们，这个学术报告厅还常常迎来革命老兵、退伍军人……

“高中生急需爱国主义教育”

接触过张世明校长的，都知道他是一个军事迷。

张世明出生在60年代的中国农村。这个年代出生的人，名字里都打着时代烙印。张世明的名字里虽然没有“军”字，却深受“全民皆兵”思想的影响。

他从小的梦想是当一名军人。农村人当年要脱离泥土，当年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读书考学，还有一条是当兵。但是，张世明最想走的这第二条路被“眼睛近视”给阻断了。无奈之下，他走了第一条路。

师范毕业后，张世明从事教育工作。几十年过去了，军人情结还在胸中。岳父恰是一名退役军人，是当年被称为“背着公路”进藏的“老十八军”，1951年一路剿匪修路、摸爬滚打从雅安到拉萨。每每提起岳父，张世明都心怀崇敬。

由于工作繁忙，张世明和妻子放心地将孩子交由岳父养育，由此说起“隔代抚养”问题，“有人说隔代教养不好，我就要反驳，要看具体情况。”他以自己家为例，老人家“思想正统，也见过世面”，对孩子不但没有溺爱，相反，孩子良好习惯的养成，都要归功于他的军人作风。

在香城中学，大力培植的学生社团是“兴国军事社”。每周一到周四晚上，住校学生有半小时收看校园电视台，重点栏目有“国防科技”“大美中国”。校长办公室外有一个向学生开放的“校长读书角”，在报刊杂志阅读区，《中国国家地理》《环球时报》《环球》《兵器知识》等占据了两个阅读架。

有人问，为什么香城中学如此重视国防教育，或者说爱国主义教育？

这不仅是张校长的“军人情结”。在邀请李莉教授时，张世明说过一句话，正是这句话打动了李莉：您在中央电视台和高校的系列讲座，发挥了很大作用，但我个人觉得，真正急需这些内容的是高中学生。

“现在很多高中生，青年人不像青年人，脸上没有朝气，眼睛里都是漠然。人活一种精神，不能只满足于一日三餐和物质追求。我们的教育都太功利了，缺少理想主义，缺少精气神。”

张世明反复提及“精气神”。带团队，他最看重精气神，“一个团队有了精气神，才不怕苦不怕累。”办教育，他说，“学校最需要有精气神，教育要用这种精气神去感染人、影响人，最后成就人。”

精气神，其背后的驱动力是理想与目标。对于正在树立价值观的青年人来说，爱国主义教育也是最好的理想主义教育，或者说立志教育，正如李莉演讲题目提及的“吾辈的责任与使命”。

张世明回想起那个嚎啕大哭的高三学生，他后来给张世明写了一封信，在信里讲述他对军事的热爱，对未来的理想与抱负。张世明看后破例安排他进场。

张世明说，我想，这件事情会影响他一辈子。

教育里“最朴素的道理”

“一个人爱自己的父母、家庭、祖国，这是很自然的情感、朴素的道理。”

张世明校长的教育哲学里有很多类似的“朴素的道理”。比如：教育要始终坚持一个核心理念：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教育要聚焦于学生的“三个一”：一副好身体、一个好头脑、一副热心肠。而张世明自己的教育格言是：“知行合一。”

都是教育者们“熟悉”的名词，在提倡创新无限度的今天，看上去有些老生常谈。但在张校长看来，这恰是正本清源、回归教育本质的问题。

他曾在多个场合推荐韩梦泽的教育小说《老大，再见》，这本书讲述了青年教师朴宏远如何通过自己的教育智慧，带领一个问题重重的后进班创造出高考奇迹。书的结尾有一句话深深打动他：理想主义并非虚幻。

向老师荐书时，他说：我们要思考的是，怎么最大可能唤醒学生个体的潜能，怎么在各种形式的教育方式中回归教育本质。这，也是张世明的教育理想。

后来，他辗转找到书中主人公朴宏远的原型，山东省莱西一中吕建刚老师。2018年4月，香城中学隆重举行了班主任队伍专业化建设专题活动之《老大，再见》原型吕建刚老师的专题报告会。

学校曾有位高三家长与孩子发生了严重冲突，找到张世明寻求帮助。张世明对家长说，我送你一本书，你先回家去看完，我们再谈。这本书就是《老大，再见》。几天后，学校开家长会，这位家长再见到张世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张校长，我要给您鞠个躬！张世明知道，已经不用再谈了。教育无非就是授人以渔啊。

在信息爆炸、教育观点井喷的时代，张世明主张一定要给老师、家长、学生最“正道”的东西，“教育者宣传教育的正道，责无旁贷，而不要让教育商业机构钓鱼式地造成社会和家长的空前焦虑。”

至于如何寻找“正道”？他有一个核心原则：大道至简，回归教育的常识。

这并不意味着保守自持。相反，更要学习，更要知己知彼。张世明是学英语出生，教英语多年。香城中学常有与国外学校交流的机会，每次有外宾来，他都亲自解说。“真正有效的沟通，需要对自己和对方都有深度系统的了解。”

一次，中国国际交流协会一位外籍专家问他，学校为什么要做国际交流，真实目的是什么？这位专家特意强调了“真实目的”。张世明回答：我的目的就是为了提升我们团队，这是非常好的学习机会。在求同之外，我更看重求异，甚至我觉得争执和冲突很有可能就是我们新的增长点。

对外交流，让张世明深觉“文化自信”的重要性。“教育最重要的目的之一，是要让本国人找到自己的文化自信。”这也是教育常识。反观当下的教育现状，“很多人把自信心弄丢了。这也是为什么我请李莉、房兵来做讲座会引起轰动。”

教育的一大问题是：太聚焦了

就在前不久，香城中学高2020届100名学生在黄林玲、邹骏、陈维杰三位老师的带领下，完成了为期六天的研学课程。这是香城中学组织的第一届研学，在新中国成立70周年这样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时间点，研学目的地定在北京。

这次研学被称为“行走的课堂”。所谓“行走的课堂”，不仅是指研学路途中的自然、人文景观。我们注意到带队老师记录下的研学文章里有两张照片，一张是学生们在成都北站候车厅候车的场景，另一张，学生们上车了，空空如也的候车室。配文称，我们留下的只有美好的回忆，不会有任何一片垃圾。

这就是课堂。路途中的一切都是课堂。每天晚上，带队老师必须要对当天的行程进行复盘。

张世明鼓励家长带学生走出去，“以前，书本是我们的世界。现在，世界是我们的书本。”作为缓解学业压力的方式之一，香城中学每年还专门针对高三年级安排了远足活动，让他们“暂时走出常规的‘场’，换一种新鲜的场景，得到休整，注入新的活力。”

房兵教授讲座现场

房兵教授与张世明校长

“走出去”，对做教育的人来说很重要，不只是身体走出去，灵魂与眼界都要走出去。这是张世明尤其强调的。“现在教育有一个很大问题，太聚焦了，就教育说教育！”

香城中学的老师外出参加教育培训，张世明会对培训方提建议：能不能安排点教学技能之外的课程，比如中西文化比较类课程、经济类课程、人际沟通课程，再或者，讲讲当前的中美贸易摩擦？

前段时间，华为创始人任正非在接受访谈时说，“我关心教育，不是关心华为，是关心我们国家。一个国家强大的基础是什么？比如硬件、铁路、公路、交通设施……硬设施是没有灵魂的，灵魂在于文化，在于哲学，在于教育，一个国家有硬的基础设施，一定要有软的土壤，没有这些软的土壤，任何庄稼不能生长。”

教育就是这“软的土壤”，而教师是耕耘土壤、种庄稼的人，种庄稼的人怎么能只关心手里这把锄头？

张世明对家长有同样要求。但他反对“全职型家长”，“很多家长把自己该干的事放弃了，天天盯着孩子，最后感动了自己，觉得自己很伟大，实际上都不是合格的父母。”

香城中学家长学校

如今教育界出现频率很高的一个词“高质量陪伴”。什么是“高质量陪伴”？张世明有自己的解释：“首先是放手，家长干你自己该干的事，把本职工作做好，积极向上，少抱怨，这就是高质量的陪伴，真正的陪伴是心灵的陪伴。”

换句话说，高质量的陪伴是“理解”与“榜样”，家长只需做好这两点。

做一个“无事人”

教育界流行一句话，一个好校长就是一所好学校，或者说，一所好学校必然有一个好校长。校长张世明的目标却是要像任正非管理华为一样，做一个“无事人”。

“无事人”的核心是谦卑和信任。谦卑，是放低自己，开放包容；信任，是相信团队，知人善任。2008年，任正非提出一条主张，叫做“让听到炮声的人呼唤炮火”，一线大头兵才是听见炮火的人，要充分激发他们的潜能，发挥他们的优长，形成一种“自下而上的活力和创造力”。

这一理念启发了张世明，尤其在对“校长”角色的定位上。他说，“校长更重要的作用是思想引领，校长站的高度必须要够，所谓取法其上得乎其中，取法其中得乎其下。再通过核心团队去辐射，通过一线教师的努力，才能把学校越办越好。”

“书香校园”，营造阅读氛围

香城中学有很多优秀的年轻教师，高二数学教师岳凯就是其中一位。

2014年，岳凯研究生毕业后来到香城中学，半年后，他加入成都市学科带头人刘明礼老师的名师工作室。在送走第一届学生后，岳凯开始带班，如今已是成熟的班主任，2018年被评为“成都市教坛新秀”。对比与自己同时走上教育岗位的昔日同学，岳凯感慨，多亏自己当年硬着头皮上岗，“香城中学给年轻人的机会很多，敢于让年轻人尝试重要岗位，承担重要职责。”

谈到对教师的管理，张世明校长说，“年轻人，要鼓励他们上，给他们压担子。”这一做法不仅是受任正非启发，还来自他自己的一段艰难办学经历。

2012年之前，张世明在新都一中任教长达16年。2012年，他突然接到筹办城北新校区的任务。城北校区以大丰中学为基础，大丰中学恰恰是张世明的母校。

5月份筹办，9月份开学，这个新办的学校面临两大问题，一是招生困难，大部分家长只认可总校；二是教师队伍结构复杂，素养参差不齐，一部分来自一中总校，一部分是原大丰中学教师，还有一部分是新教师。

很多人认为这注定是一盘死棋，劝张世明慎重接手。面对友人和爱人的强烈反对，张世明执意要干。最终，爱人也跟随他来到城北校园。

如何将死棋盘活，他事后总结为一句话：“什么老师都要去相信，用老师就用老师的优长。”在当年，这是无奈之举，但他将无奈化为了优势。

面对外界对部分大丰教师的质疑，张世明斩钉截铁：“谁说大丰老师不行，我就是大丰老师教出来的。从今以后，这个校区只有一个名字，新都一中城北校区，没有其他名字，所有人都是新都一中城北校区的老师。”

“军心稳定”下来，再深入考虑如何建立公正的考评体系，如何发挥教师各自优长的时候。三年之后，这所学校一炮打响，张校长的办学实践在第一届高考中收获了部分答案。

这段经历对张世明影响至深。他也因此总结出一套自己的管理哲学，比如：

“建立科学的评优机制很重要，评优做不好，会严重挫伤教师的积极性。”

“人是最重要的因素。人性化在一个团队作为润滑剂非常重要。”

“对于老师，一定要在尊重的基础上去提要求。尊严很重要，老师破脸了，基本上就毁了。”

“把全校最优秀的老师都弄去教一个班，绝对不行。这样的老师，每个人都是偷心者，都会对娃娃的心灵造成重大影响。太多了，弹性就没有了。”

“用人要用人之长，让每个老师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发挥到极致。团队其实是个组合体，组合得最好才是好。”

“一定要去掉‘非黑即白’的心态。管理中对人性的认知越充分，越不会随意地去评判一个人。”

最后这句话神似任正非的“灰度”哲学。

张世明从任正非的诸多思想中受到过启发，或者看到了自己。他特意提及其中一条，“人千万不要当完人”。在此基础上，他补充，“而要做一个追求卓越的人”。

他解释，“卓越不是顶点，卓越是动态的，是不断超越，超越谁？超越自己。这是核心。”

“静悄悄的革命”

日本佐藤学有一本家喻户晓的书，叫做《静悄悄的革命》。香城中学的“革命”也在静悄悄地发生，它是从阅读开始的。

有人说，学校倡导阅读是一个伪命题，学校原本就是读书学习的地方。现实状况却并不是那么乐观，很多时候，阅读氛围需要有人去带动、去营造。香中扮演这个角色的是张世明。

香中人人都知道张校长酷爱阅读，他说“阅读力就是领导力”。给优秀教师颁发奖品，其中必有一本《老大，再见》。今年年初，他又给每位行政干部配备了一本王育琨的《苦难英雄任正非》。

香城中学每层楼设有读书角，读书角有一个专门用于交流的笔记本，不同阶段的学生，都被鼓励在上面写上一两句读后感，以此打破班级界线。每个班级也有读书角，以班级为单位的读书会每周召开一次，学生相互之间分享近期阅读的书籍、观看的电影。此外，教师之间的共学共研，青年教师读书沙龙、家长学校，等等，都离不开读书。

有人问张世明，理想的校园生态是什么样的？他答，老师、学生、家长都充满精气神，都如饥似渴地学习。他始终在营造这样一种生态。直到西南大学邓教授的一句话点醒了他。

彼时，张世明正作为“未来教育家”候选人接受专家组座谈，在深入了解学校、教师、学生之后，一位姓邓的教授对张世明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我走了那么多地方，没想到这个学校的老师学生对校长评价这么高。接着，他说，你看，你做的这个就是学习共同体，我推荐你看一本书，《静悄悄的革命》。

一语惊醒梦中人。邓教授的话，让香城中学的一系列做法找到了根。

“学习共同体”开始提出来。“红青蓝”师徒结对、青年教师沙龙是教师学习共同体，班级读书分享会、暑期研学课程是学生学习共同体，家校共育大会、家长开放日、家长学校是家长学习共同体。行政干部通过专题分享、案例讨论、外出学习、读书沙龙等形式进行共同学习。“四大学习共同体”平台的搭建，让香中“共同学习、共同进步”的文化氛围逐步加深。

最受家长们欢迎的是家长学校，家长说，这是一个解决“真问题”的地方。所谓“真问题”，是家长基于自己的教育困惑提出来，家长之间相互支招，然后由专家点评，学校配合实施。

家校共育是香城中学的一张王牌，老师与家长之间良好的沟通机制是如何建立的呢？从一条不成文的约定上可见一斑：“凡是我们的家长会，如果家长开完会回家，娃娃就挨打，或者路上就吵架，这是非常失败的。”

这句话是张世明校长提出的，他反对教师凌驾于家长之上，“我跟老师们讲，要善待我们的家长，要换位思考，耐心细致，真正的家长会不是告状会，而是以解决问题为目的的。”

2019年6月23日，最新一届高考成绩揭晓。香城中学升学率再次攀升，本科上线率同比增长5%，重点本科上线率同比增长4%，理科600分以上共33人，最高分670分。

就在高考结束当天，香城中学为所有毕业生举办了一场隆重的毕业典礼。

无论是否完整读完高中三年，只要曾是香城中学的学生，都欢迎参加。毕业典礼上，学校为每位学生准备了一个毕业指环，上面刻着他们的名字学号。鲜花、蛋糕、毕业册，同学与同学之间，同学与老师之间，相互赠言，郑重告别。

张世明校长说，我们不能一考完就将学生轰出去，然后大门紧闭。教育终究要有前有后、有始有终。这，也是教育的正道与常识。

“我爱你，祖国”研学课程，三位带队老师和100名学生行走清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