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文本理论三维

2019-08-16 03:59王洪岳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9年2期
关键词:巴特罗兰

王洪岳

摘  要:法国批评家罗兰·巴特的文本理论不但扭转了作品附属于作者的传统观点,而且不断推进到对当代先锋派文学的文本分层研究的地步,他分别从可读与可写、快乐与极乐等角度对文本进行深入探究,不但极大地丰富了文本理论,而且使之与生存论文论和美学发生了深度联系。这种文本理论在互联网和自媒体时代得到了广泛验证,至今仍然富有较强的理论价值和应用价值。

关键词:罗兰·巴特;文本理论;可写文本;极乐文本

由于罗兰·巴特处于现代主义向后现代主义、结构主义向后结构主义的过渡阶段,他不但开创了现代主义、结构主义的诗学理论,而且开启了后现代主义、后结构主义的小说理论,尤其是在文本理论方面,他的一系列论著做出了开拓性的贡献。其文本理论可以概括为三个层面:(一)从作品到文本;(二)可读文本向可写文本的转变;(三)快乐的文本向极乐的文本的转变,以及这种文本的快乐与身体的快感之间存在着某种隐在的关系。巴特的文本、可写文本和极乐文本等观念所构成的文本理论,打破了很多原有文论研究的界限或禁区,體现了他早年所接受的尼采美学和存在主义的深刻影响。

一、从作品到文本

早期的巴特受到以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的影响,①比较关注作品中所蕴含的意识形态意味。巴特的《从作品到文本》开始反思他早期对“作品”的存在主义式的热衷。“作品”这一概念首先是存在主义意义上的作者意图和“内容”的体现,作品概念是作者权威或作者中心主义的术语,一本小说、一首诗、一部(首)音乐、一部戏剧、一幅绘画、一个雕塑、一部电影等,总之,属于艺术的东西谓之“作品”,它强调了该物不同于自然物的特质,而这一特质是在近代资本主义时代的个人主义思潮影响下才被赋予的。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的本意是“不可分割主义”,即每一个体都有自己不可剥夺的独立的权利和价值。对于一部表现了个人独创性的文学艺术品来说,它是作者所赋予的,它的横空出世完全是作者创造的缘故,此时它有别于自然的物质本身。所以,作品相对于作者的创作(即创造),曾经是不容置疑的。这就是作者权威或作者中心主义。作者权威在20世纪早期的法国和西方文论中具有突出的地位。

而巴特却最终扭转了对于作者及其作品的崇拜之风,为此他提出了“文本”(texte)概念。②这一概念的提出(巴特主要是受到克里斯托瓦文本思想的影响)改变了对文学、其他文献和艺术的本体论认识阈。文本不是作者的孕育者。先前的作者观认为作者先于作品就像父亲先于子女。“现代作家(scriptor)则截然相反,他与文本同时诞生,绝对不是先于写作或超越写作的存在,不是以其作品为从属的主体。存在只是阐述的那一刻,并且只有此时此刻文本才被写作。”①有了文本概念,就有了文本和文本之间的关系。因此,探索文本间关系就产生了文本间性或互文性。巴特的文本理论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是讨论文本的未完成性,也可称之为编织性。就像篾席匠可以编织出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席子,文本的编织者(此前的作者)正是这样一个存在者。有谁还记得篾席匠的名字吗?几乎没有。那么,对于文本的编织来说,也不需要留下作者的名字。比如在现代派小说文本中,在抛弃了传达单一的作者—上帝的信息的观点之后,留下的是一个多维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各种各样的著述相互混合、相互冲突,却无一是本源。文本是从不计其数的文化中抽取的一套引文”。②这实在是互文性概念的一种恰切的定义。文本不需要破译其背后所谓隐含的意义,它也不需要有一个作者。如果赋予文本以作者,就等于是强加限制于文本之上,配给文本最后的所指、封闭写作。淡化或消解作者,文本便以片段的、散落的、不断编织的,并且是以读者可以不断添加的形式出现。巴特认为,松散游移总较诸扭曲的秩序要好。

为了进一步说明他的文本概念与以往文学作品概念的差异,巴特借助阅读乔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1897—1962)的《大趾》一文,写了一篇《文门》,开首道:

我不拟阐述此文;我只是列出若干断片,自某种意义说去,它们是文的门。这些断片或多或少以截然的状态互相分离开来:我不想勾连、安排这些门;为了断然阻挠一切关联(一切评注的系统化),为了避免那展开的谈论,那渐次显露之主题的谈论,我给每个断片都标上题目,且使其依字母顺序排列——这自然既是一种次序,又是一种无序,一种撤空了意义的次序,零度的次序。③

为什么文本是片段而不能像此前认为的那样可以构成一个整体呢?巴特认为,这是由语言和句子——也就是写作——的特性决定的。语言表述对象,只能一句一句地说出,出之以碎散状。因此,那种整一的、系统的、单一的呈现必不可能。当巴特写下这段话的时候,互联网、自媒体还远没有到来,但是他颇具先见之明地预示了网络世界里文本的命运和传播接受的方式。这是继承了尼采式的写作方式的文本观,同时,巴特又潜在地给文本注入了尼采思想的另一面,即尼采的存在主义身体美学观。在第三部分,我们会专门论及这一点。巴特借助于巴尔扎克的小说《萨拉辛纳》,写作了《S/Z》这一独特的文本。他在对巴尔扎克小说的引述和拆解方面,在当时做到了极致。巴尔扎克的这篇小说是讲述一个巴黎的暴发户在自己的豪宅举行的晚会,主人咯咯的笑声让人感到怪异,随后小说就是在慢慢解开这神秘笑声及其背后人物的命运遭际。原来这个老者发财的途径不是置地买房,而是靠着身体的表演,靠着纸币、投资而实现了财富的不断增值。最后,小说交代了谜底:这个暴发户老者原来是人妖,早年有很多拥趸,从而积攒了大笔财富。巴特的新文本致力于不断解构这种卒章显志的通俗小说叙述方法,以还原小说的虚构性。他善于从小说文字的微言大义中透析出含有多重意义、多维景致的话语,并通过这些话语而向原作者可能毫无感知和思考的方向或层面推进。因此,这个文本套文本的写法,既是文本理论向互文性理论演变的一个表现,也显示出巴特文体创新的意识,这一演变和创新的背景是他从结构主义向后结构主义或解构主义的转变。

二、可读文本向可写文本转变

“可读的文本”(le lisible)向“可写的文本”(le scriptible)④的转变,是与巴特的上述观点一脉相承的。传统的文本(比如浪漫主义或现实主义文本,更主要的是那些武侠、言情、侦探、传奇等通俗文本)充满了既定的模式:巧合、悬念,起承转合等,讲究读者在接受过程中的“合作愉快”、欣悦接受、毫无阻隔,一切看起来都很顺畅。作者借助于文本向读者传输某种大致固定的意义,要读者认同(同情式接受)。它是文本中那些定型的产品,而非生产。这样的文本多为古代文本,它构成了我们文学的巨大主体。它像一位“老迈的神,首鼠两端,满腹机关,举手投足,全是程式,派定了表演群体语言通体的纯正”。①巴特显然反对或贬低这种程式化的、语言纯正的文本,他此时是一位重要的现代派或先锋派批评家。他的这一理论概括对于我们分析自己文化环境中的众多文本不无启发作用。中国古代的言情小说和戏曲大多为充斥着这种“举手投足,全是程式”的作品,所谓忠孝节义、神仙道姑、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时至今日,在戏曲舞台上还是这种不上进的做派,现代性思想对于这些文本似乎毫无影响,还由于在当代它不能够给予人们新鲜的审美刺激,从而表现为情节拖沓、陈陈相因、毫无趣味。因此,无论其人物、情节、环境还是话语表达与渲染,都激发不了当代观众和读者的兴趣,其衰落也就是必然的了。

巴特钟情的文本是一个未定的充满了无数线索的织物,它处于不断的生长、发育过程之中,即“可写的文本”。可写的文本之所以被中国学者翻译为“能引人写作者”,恰恰就在于这种文本具有未完成性,是多义的、敞开的、无边界的、指向未来的。具体来说,在当时就是法国的先锋派或新派文学,如新小说、新电影、新戏剧、还有新评论。传统的可读文本必然要向可写文本转变,否则就不能跟上文学形势的演变步伐。可写的文本是处于边缘的作品,即处于交叉地带的文本,它“是无休无止的现在,所有表示结果的个体语言(parole)都放不上去(这种个体语言必然使现在变成过去)”;它“就是正写作着的我们,其时,世界的永不终止的运作过程(将世界看作运作过程),浑然一体,某类单一系统(意识形态,文类,批评),尚未施遮、切、塞、雕之功”。②处于边缘从而可以苦心营构、打磨推敲、在形式能指上取得奇招。在巴特自己的写作中,“跨体写作”成为打破俗套的可读文本的一种路径。如他的一系列著作《S/Z》《罗兰·巴特论罗兰·巴特》等,都在极力创造一个个话语迷宫。尤其是在《恋人絮语》(此书又名《一个解构主义文本》)中,巴特真正做到了解构即解—结构,解构的同时也在进行着某种新的编织,编织不同于结构,或者说不仅仅是静态的结构本身,而且还包括了如何结构的行为和爱好本身,往往此时叙述或写作行为本身也被纳入了文本的生成过程之中。

可写的文本具有无限生成的可能性,恰如蜘蛛的织网那样千变万化。但是如何来阐释这种文本?并无固定的答案。恰如巴特在《快乐的文本》中所引用的尼采的话:“我们无权提到底谁是解释者这样的问题。恰是解释本身,一种权力意志的形式,作为激情而存在着(不是一种已然存在,而是一种过程,一种生成)。”③可写的文本意味着解释行为本身,它是正在生成的过程本身,而这过程似永无消歇,一如尼采所称的存在,“存在”本身即“是”,而“是”乃永不止息。没有谁是天然的解释者,连作者本人也不是解释者,他只是参与文本生成过程的一股身心不可分割的力量而已。同时,“存在”作为“是”,此乃西方语言的语法使然,也是欧洲哲学美学的滥觞之处。观其一生,巴特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尼采主义者。欧洲有人把他的著述生涯分为四个阶段——社会神话、符号学、文本性,在1973—1975年间,所有这些都被尼采式道德取而代之:“总是想着尼采。”④所以,渗透在已经进入解构主义阶段的巴特著述中的尼采美学的意味,不但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而是化为其关于文本理论的最出色之处。文本的生成即意味着不断地编织,存在就在这个绵延的过程当中,文本织就,还要期待理想的读者去批评和再编织,如此形成一个文本的海洋或星系,无限伸展和蔓延。写作就是这样的过程,在写作中写作者注入了自己的全部心血和精神,他的生命存在和文本的存在就是在这一过程中交互造就的。由此,我们会发现,巴特的文本思想是有着深厚的存在主义渊源的。法国哲学研究专家高宣扬认为,二战之后,巴特“深受马克思和萨特以及梅洛-庞蒂的影响,使他在短期内成为了一位狂热的存在主义者”。①虽然后来他脱离了存在主义阵营,但是早年打上的存在主义烙印,影响了他的一生。换言之,无论作为结构主义者的巴特,还是作为解构主义者的巴特,都带有存在主义的影子。可写的文本亦被巴特赋予一种复数(pluriel)形态;一个文本如果作为复数形态出现,则意味着这类文本乃是“能指的银河系,而非所指的结构;无始;可逆;门道纵横,随处可入,无一能盎然而言:此处大门;流通的种种符码(codes)蔓延繁生,幽远惚恍,无以确定(既定法则从来不曾支配过意义,掷骰子的偶然倒是可以);诸意义系统可接收此类绝对复数的文,然其数目,永无结算之时,这是因为它所依据的群体语言无穷尽的缘故”。②可写的文本类似于什克洛夫斯基所说的文学(诗语)的“陌生化”,因为巴特说过:“从功能来说,含蓄意指[按照我的理解即那些可以继续生成或互涉的文本——引者]照例是施放复义,败坏通讯(communication)的纯净:乃是蓄意发出的‘噪音,精心设局,将噪音引入作者和讀者的虚拟对话内,简质地讲,含蓄意指是一种反通讯(contrecommunication)(文学是一种故意的乱拼误写)。”③阻断交流,自然带来文字信息的陌生化,“可读”变得不可能了,解释就是不断地反顾文本,探索其复义,并指涉其他文本,于是阅读就变成了互文性考察,而非普通读者可为。

巴特的可读文本和可写文本的区分表明了一种批评态度,即他认可与赞同先锋派的创作,而贬抑此前的非先锋作品。这可视为一种现代主义美学观念。

从尼采带有存在主义意味的理论来看,文本是一次次由激情贯穿起来的一个个瞬间,是一次次爱的激荡的产物,审美和美学就诞生在这相互激荡的激情燃烧的过程当中。世上本没有固定不变的文本,当然更没有固定不变的本质。对文本的理解和解释在尼采和巴特看来成为一股展现强力意志的激情的过程。谁有解释权?在尼采和巴特看来,根本就没有最终的解释者。每个人都是鲁迅先生所说的“历史中间物”“影子”“过客”,燃烧了自己,成为灰烬,却照亮了后来者。也由此,巴特将文本引向了愉悦的方向,并且使之同身体的极乐、爱情的极乐、性的高潮体验联系起来了。

三、快乐的文本向极乐的文本转变

罗兰·巴特在《文本的快乐》(Le Plaisir du texte)中提出了“快乐的文本”和“极乐的文本”这一对概念。屠友祥将之译为《文之悦》④(但我认为这不太符合现代汉语的构词规范,故本文用“文本的悦乐”,该术语既包括了一般的快乐,也可将“极乐”包含在内)。在巴特看来,快乐的文本指的是一般大众读者所喜欢阅读的那些通俗性文本,比如言情小说、侦探小说、黑幕小说、惊悚故事、玄幻小说等,那些浪漫主义、现实主义作品也可纳入这一类文本当中,这类文本是与传统衔接恰切、通俗易懂的,所引起的读者的阅读感受是欣悦的,因而巴特称之为“快乐的文本”。这个概念和前述可读的文本很相似,只是侧重点不同。而“极乐的文本”指的是那些打破了既有规范,创造了新的审美范式或方法,而且不为一般大众读者所能够阅读欣赏的文本,有时专指先锋派的作品,比如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这类文本。这类文本往往晦涩、佶屈聱牙,引发的是读者阅读过程中的痛感——难以进入文本的痛苦,以及进入文本后其既有的审美心理期待与这类文本的审美结构、意象、风格等,引发的是反差甚大的感受。两者的视域不能够重合,往往是错位的,甚至是对立的。只有少数人能够阅读接受和欣赏这类文本。

巴特自己的《恋人絮语》也是这样一个文本。它是一本哲学书,因为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副标题《一个解构主义文本》,但它又是一本对于丰富多彩的恋人间情感及其表达方式进行书写的文本,这就近似于小说了。说它近似于小说,只是就其书名和某些描写文字而言,可它并没有小说应该具有的较为连贯或完整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和环境描写等要素。那么说它像散文倒是更好一些,可是它又深入到恋人的恋爱心理的深处,企图探索勾勒出恋爱状态的每一种场景,相遇、交谈、一见钟情、误解、挫折、掩饰等等,其间夹杂着相思、痛苦、欢乐、兴奋等诸种情感。作为主体的人在恋爱中确确实实地拥有了“对象”,但却丧失了主体性,所谓恋爱中情侣大多为傻瓜是也。高宣扬就此认为,巴特在《恋人絮语》中“详细地分析情人间由于双方的情感所产生的对于身体各个组成部分的想象意境及其‘意义指涉范围的多重变化”。①或者说,恋人们构成了新的主体间性,只有他们/她们之间分享的小氛围情感域。在这个场域中,情人间话语的爱抚、肉身的耳鬓厮磨、双方“情意气场”的形成,都是在爱之双方所构筑的情感张力结构中实现的。巴特对于恋人话语的分析,体现了解构主义话语分析的精妙,恋人语言的多层多义,闪烁其词,往往含有丰富的情感。巴特更为独到之处在于,他发现了恋爱者的“双重自由”,一方面恋人要为对方着想,因为爱对方,所以倾诉时不能一股脑地倾泻而出,而是欲说还休、欲言又止,如此做的效果就是含而不露,保持恋人及其情感的某种神秘感。另一方面,如此做的时候,就遮蔽或掩盖甚至牺牲了自己的真实情感,本来内心是狂风大作、疾风暴雨,可是在表面上又要极力掩饰自己,比如戴上墨镜,以此来减轻自己的羞涩之感。等到他们进入一方说出了“我爱你”的地步,这个词(在匈牙利语中是一个词)或词组并非海誓山盟的表白,而是一种爱之双方的相互交心和彼此呼唤。如果在进入恋爱高潮之际,一方突然拒绝这种交心和呼唤,那么另一方将陷入巨大的存在危机当中,不仅仅意味着爱情本身的危机。在此,巴特解构主义批评观的存在主义影子又出现了。爱这种最能体现精神性的现象,便几乎等同于人的存在本身。巴特称这两种情况为“双重自由”着实有趣。恋爱中的双方获得了情感的慰藉和依托,如海德格尔所言,恋人的语言给人以家园之感。巴特则认为,恋人的语言(交谈)不但是语音和语义的彼此传输和表达,而且在法语里“交谈”(L'entretien)就是一个多义词,保持联系、维系感情,还有一层意思即供养,男的供养女的(有时候可能是妓女)。巴特进一步分析这个词,它还有触摸、抚摸等亲密意义。“恋人絮语”即触摸情偶的、具体特定语境、独特魅力的辞藻,话语把恋爱对象包裹住,但是却给其充分的自由,从而对方体会到了语言和精神扩展的空间,也就是自由。如此这般,巴特就把恋爱中的双方的各种状况、各种可能,从语义学、语源学和存在论等多角度、多层面进行了探究。因此,这个文本又近似于词典,关于恋爱和恋人的词典。这种词条式的写作方式和表达方式,又与尼采的片段型的著述方式极其类似。我们在此来进一步理解的“自由”恰恰就是充满了精神愉悦的张力感受,一种有制约的、有牵挂的心理想象力和感受力。有了这种刻骨铭心的情感体验,巴特接下来就是分析文本之悦乐的两个方面。

巴特把悦乐区分为快乐和极乐,他分别用了法文Plaisir和Jouissance(分别对应英文Pleasure 和Bliss)两个词来表示。前者是一般的身心愉悦,后者同样与身心有关,而且更与人的身体的高峰体验特别是和性爱活动高潮时的快感相类似。有了对于恋人絮语的分析或书写,巴特建立起了一个进一步分析的平台,即快乐和写作、文本以及写作文本所关涉到的心灵和身体有关的平台。这既是巴特从存在主义向结构主义转变的残存物,又是他由结构主义向解构主义转变的结果。阅读接受反传统的文本,就会产生一种新的不同于一般愉悦的快感,也就是巴特的“极乐”。这是一种经过了痛苦的反思、咀嚼、反刍过程而产生的极乐的文本,意味着阅读接受就等同于性交高潮时的销魂境地,即所谓“Jouissance”①。巴特的这种文本接受和身体快感联系起来的文本观,体现了解构主义的命意,也就是性爱的“极乐”和佛教徒的“极乐”。如此的文本能够给人的身和心以快乐感受的极致,这就是一种类似于马斯洛心理学所说的“高峰体验”。巴特作为后结构主义者,由于其早期深受尼采美学和弗洛伊德理论的影响,他以自己的生活和身体为载体,全方位地实验和体验了各种各样的人生样态,深切地体验了“爱之悦”,进而运用于其“文之悦”的话语表述中。他对一般愉悦和极乐的区分,将这两种“悦乐”结合起来,对当代学术著述从所指到能指、从文学到文化、从艺术到政治、从文字到符号、从服饰到电影等诸多方面和领域,都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巴特自己在生活中是个双性恋者,对于异性恋和同性恋等各种爱情的切身体验,使他能够在爱情的心理和身体所产生的影响及变化的委婉曲折之处去细微地感受,借助于他独特的半理论半感性、既是哲学又是批评还是随笔的跨体写作,将感受呈现得惟妙惟肖、曲径通幽,从而将文本理论推向了解构主义境地。1968年之后的巴特并沒有成为一个社会活动家和政治家,而是继续以学者、批评家和作家的身份进一步走向了自我和自我的快感书写。在《罗兰·巴特论罗兰·巴特》中,巴特写道:“经由我的肉体,社会分工出现了:肉体本身就是社会性的。”②主体以肉体和社会分工的形式存在着。巴特就是这样,以自己的切身体验和哲学思考,提炼出既属于他自己又属于时代与法兰西的当代思想,从而使自己的文本理论带上欧洲思想史的深刻印记,并且不无自己的鲜明个性。

巴特的文本理论的上述三个层次或维度,致力于打破既有的作品内容与形式的固定联系方式,并以可写的实验性文本取代可读的通俗浅表的文本,不但奠定了文本在当代文论中取作品而代之的解构主义基础,而且预示了文本的编织和网状的互联互通的存在样态,现今互联网以其囊括整个人类文化所有媒介方式的气度与格局实现了巴特的理论构想。至为关键的是,巴特以其理论的洞察力和远见卓识,预示了一个以互联网为媒介的、全息式文本编织的信息海洋时代的到来,它裹挟着所有的人和事、历史和记忆、肉身和灵魂、快感和痛苦、快乐和极乐,它打通了许许多多根植于种种意识形态的局限和禁锢,给予此在的人通过文本编织的海洋来获得悦乐的多种可能性。他从存在主义走向结构主义,又由结构主义走向解构主义,最后希冀在符号、艺术、性爱、肉身、社会等多维网状关联中获得生存的自由及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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