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爱民之深意,见抗秦之远略
——《东君》赏析

2019-08-23 07:11甘肃赵逵夫
名作欣赏 2019年22期
关键词:东君扶桑楚辞

甘肃 赵逵夫

东君,是楚人宗教信仰中的日神,日出于东,故名曰“东君”。洪兴祖《楚辞补注》引《博雅》:“朱明、耀灵、东君,日也。”朱熹《集注》也说:“此日神也。《礼》曰:‘天子朝日于东门之外。’又曰:‘王宫祭日也。’《汉志》亦有东君。”由此也说明《东皇太一》《东君》等九篇为朝廷祭祀所用歌舞辞。

《东君》在今本《楚辞》的《九歌》中列于《少司命》之后、《河伯》之前。闻一多《楚辞校补》说:“惟《东君》与《云中君》,皆天神之属,宜同隶一组,其歌词宜亦相次。顾今本二章部居悬绝,无义可寻。其为错简,殆无可疑。余谓古本《东君》次在《云中君》前。《史记·封禅书》《汉书·郊祀志》并云:‘晋巫祠五帝、东君,云中君。’《索隐》引王逸亦云:‘东君、云中君见《归藏易》。’(今本注无此文)咸以二神连称,明楚俗致祭,诗人造歌,亦当以二神相将。且惟《东君》在《云中君》前,《少司命》乃得与《河伯》首尾相衔,而《河伯》首二句乃得阑入《少司命》中耳。”闻说是,今移《东君》于《云中君》之前。

《东君》《云中君》《大司命》《少司命》都是饰神灵的灵巫同祭神、娱神巫觋的对唱。因为这些神灵相对于东皇太一来说处于陪祀的地位,故祭祀这些神灵的歌舞辞带有娱神也娱人的因素,有一定的情节性。此即姜亮夫先生所说“以神之尊卑为乐之严放”(《重订屈原赋校注》)。据《史记·封禅书》唐司马贞《索隐》引《归藏易》中已有“东君、云中君”来看,东君、云中君之神在春秋以前已形成。《礼记·祭义》中“祭日于东”,也体现了这一观念。

关于本篇人称的理解和表演机制,有一个问题需要谈一下。因为本诗开头第一句即为“暾将出兮东方”,第四句又说“夜皎皎兮既明”,表现了一夜结束,红日升出之意;又因今本《楚辞》中《东君》篇已窜至《少司命》之后,似乎《九歌》整个祭祀仪程包括歌舞活动是在夜间举行的,演唱《东君》时到了凌晨。就目前所能见到的先秦文献而言,整个周代以至春秋战国之时,祭祀活动都是在白天举行的。唯《史记·封禅书》载:“秦文公获若石云,于陈仓北阪城祠之。其神或岁不至,或岁数来。来也常以夜,光辉若流星,从东南来,集于祠城。”(《汉书·郊祀志》所载与此同)据此或以为秦人有夜祭的习俗。其实,这里说的神灵之来很随意,与祭祀无关。就有关文献看,夜祭的习俗是在西汉时代才有的,《史记·乐书》和《汉书·礼乐志》均有记载。《楚辞章句·九歌序》言楚俗信鬼而好祀,“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中华书局影印涵芬楼影宋本《太平御览·乐部一》这句话作“于夜必作乐鼓舞以乐诸神”,“其祠”二字换为“于夜”,当是受《史记·乐书》等关于汉代祭祀的影响。其“作乐鼓舞”四字为小字双行。正说明原来只作“作乐”,书之者以为文意已完,丢掉“鼓舞”二字,刻成后发现,故做了挖补。这只在补“鼓舞”二字而与“于夜”无关。从《九歌》本身文字来,也是在白天举行祭祀与歌舞活动的。《东皇太一》之后第二篇为《东君》,说“暾将出兮东方”,表示是在上午;《少司命》说:“夕宿帝郊”,已是接近下午的打算;其后《河伯》云:“日将暮兮怅望归”,已接近黄昏;其后《山鬼》云:“猿啾啾兮狖夜鸣”,已至夜晚。除《国殇》《礼魂》之外,朝廷祭祀活动中《河伯》《山鬼》此两篇祭地祇所用歌舞在最后。同《东君》《少司命》有关文字联系起来看,正说明了这个祭祀活动从早到晚,是在白天进行的(当中应有两三次吃饭休息的间歇时间)。

本篇内容为东君(扮东君的灵巫承担)和参与祭神女巫的对唱。朱熹《楚辞辩证》说,《九歌》为“楚俗祠祭之歌”,“然计其间,或以阴巫下阳神,或以阳主接阴鬼”。太阳见于白天,月亮见于夜晚,古人将日、月对举,日为阳而月为阴,故东君为男神,祭祀中由女巫迎神、祭神、娱神。

《东君》这一篇分三段,第一段为东君所唱,第二段为祭神的女巫所唱,第三段又为东君所唱。

前十句为第一段。开头说:“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吾”是日神自谓。暾(tūn),指初出之日,也是日神自指。日神所居之处在扶桑,升起则在扶桑之上。《山海经·海外东经》:“汤(y áng)谷上有扶桑。”(汤,通“暘”)《淮南子·天文训》也说:“日出于晹俗,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登于扶桑,爰始将行,是谓朏明。”诗中写东君凌晨从容而起。王逸注:“吾,谓日也。槛,楯也。言东方有扶桑之木,其高万仞。日出,下浴于汤谷,上拂其扶桑,爰始而登,照耀四方。日以扶桑为槛舍,故曰:‘照吾槛兮扶桑’也。”有的学者解开头一段为祭神之巫所唱,是错的。“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写东君升于高天时仪仗之盛大。辀(zh ō u),本指车辕,此处指车。龙辀,即以龙为驾的车。《山海经·海外东经》中说:“日乘车,驾以六龙。”本诗中对东君的描写与上古神话一致。东君对人间祭场留恋,“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这实际上是人们对日(太阳)的感恩情怀的心理反射,对太阳始终给人以关怀这种恩德的一种解读。因为人的生产、生活以至生存都是依靠太阳的,所以设想太阳一定是慈祥的,对人类一往情深。诗中又从东君所见的角度写了祭祀场面的布置、装饰和音乐都实在令人高兴,观看的人都沉浸其中而忘记回家,也用了反照之法,人视镜,而镜中又有镜影。

这一段既显示了东君神灵的威严,也表现出对于祭祀活动的赞扬。

曾有学者提出:既然诗中说“灵之来兮蔽日”,那么这个“灵”便不是日神。这是钻牛角尖地思考问题,正如20世纪60年代初光未然作词的一首歌中说“我们是山,我们是海”,其中又有“帝国主义反动派、妖魔鬼怪,怎抵得革命怒潮排山倒海”的话,便写文章说:那不是我们自己排自己了么!光未然先生专门就此写文章做答,“排山倒海”不过是表现我们的气势而已。其实也可以说,“我们是山,我们是海”,难道就不能排其他的山、其他的海了吗?这个歌词表现的内容有当时的时代性,但从行文上是没有什么的,只是略欠严谨而已。但《东君》中说“灵之来兮蔽日”,是就众多的仪仗侍从神灵而言,描写上不存在什么矛盾。

第三段又是东君所唱。这段开头先是展示自身高大宏伟的形象,表现了“举长矢射天狼”的不凡气势。《晋书·天文志上》:“狼一星,在东井南,为野将,主侵掠。”天狼星在井星之南偏西,天狼星的南面有九星如张开的弓,上有矢,为弧矢星,有对着狼星将射出之状。因为楚国长时间独立发展,故特别戒备其他国家的侵扰。“操余弧兮反沦降”,给人们留下了一个永久性的神灵保卫者的形象。《史记·天官书》:“秦之强也,占于狼弧。”即言秦国之地延伸占天狼、弧矢二星之野。诗中以弧星为东君所持弓,以狼星喻秦国,表现了屈原抗秦强国的思想,比喻十分贴切。完全以天上的星为描写和衬托东君形象的道具,使东君显得气势宏大,与上面关于其云衣霓裳、龙驾的描写相一致。

末尾“杳冥冥兮以东行”一句反映了当时天文学方面对于太阳运行规律的较先进的观念,以日神入于地下之后向东冥行,至第二天再由东面升起。诗人通过这一点表现东君为民诚信而永不停歇的关顾。

本诗联系现实,巧妙地运用了一些自然现象和古代天文学上的星座名,以艺术的手段描写了东君的高大形象与诗人保卫国家的愿望。所写东君外貌装束上的特征十分突出,既以神话传说为基础,又体现出丰富的想象,贴切自然。“举长矢而射天狼”更表现出楚人对秦国的抵御心态。从主题来说,又从不同方面显示下民对东君的敬仰、惦念与东君对人间的关心与保护。从谋篇方面说,以东君的唱词为主,加上娱神女巫的一段唱词,适当变换角度,也克服了表演情节的单一,生动而层次清楚地表现了东君威严、爱民及人间民众对他的敬仰,很富于诗情。

我们从《东君》这首诗可以看出诗人三个方面的素养。

首先是对于传统文化的深入了解。本篇所写东君的形象,集中体现了上古神话中日神的特征,如居于扶桑,驾龙车等,再如诗的末尾说:“杳冥冥兮东行。”说日落之后在地下冥冥之中向东,到东方的汤谷,以便第二天再由扶桑升起。这反映了中国古代天文学理论中的“浑天说”思想。浑天说在先秦时代与盖天说并列,而更接近于现代天文学理论,汉武帝元封(前110—前105)之末制定《太初历》中被正式采纳。《汉书·朱买臣传》说严(庄)助见汉武帝,“说《春秋》,言《楚辞》,帝甚悦之”。汉武帝又让刘安写《离骚传》,刘安也是第一个编订《楚辞》的人。看来由于汉武帝的原因,西汉中期人们对《楚辞》都比较重视。则汉武帝时朝中议历法中接受浑天说,可能也同汉武帝等受《楚辞》中《东君》《天问》等的影响有关。无论如何,《东君》《天问》中对于同宇宙有关的一些现象的表现,在西汉中后期引起了人们对天文等自然科学方面一些问题的思考,是可以肯定的。

其次,具有丰富的想象力。如诗开头写日升起之时,先是照亮了东君住处上的栏杆,然后驾着龙马慢慢升起,不是按太阳来写,而是按一位尊贵而威力无穷的神灵来写;写他乘龙车前进中声如雷行,随行仪仗围绕、旗帜摆动的情景,和第三段中写其以青云为衣、以白霓为裳一样,既有神灵的形象性,又给人高大无比的感觉,造成一种极开阔的意境。“援北斗兮酌桂浆”一句,既叫人能按人的形象去想象东君,又感到能被他高大非人的视野所包容。诗人浪漫主义的表现手法在这里得到十分成功的表现。

第三,诗中渗透着诗人对于现实,对于广大人民生活生产的关心和对于楚国国家安全的思考,虽然没有一句这方面的表述,却包含在字里行间。

第四,全诗充满情感,又自然地做到了情与理的相融合。用抒情的手段,而比喻、想象皆合于事理。

首先,如上所说,诗中对东君的各种赞颂性描写,表现出对关系到整个人类生存的神灵东君的热爱。

其次,诗人笔下的东君也很有情感。第一段中“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憺兮忘归”,姜亮夫先生解释说:“顾怀,即回顾怀念于下文所列举之声色歌舞诸端也。”“盖思及祭时乐舞巫人之盛;其声与色,皆足以娱乐吾人,其娱人之情,致使当时在场之观者,皆安适于此歌舞之场,而至于忘归也。”东君对于参加祭祀的人也怀有感念之情。东君对人的普天光照和人对东君从内心深处的感念,在含蓄的文字中表现了出来。

再次,诗中写到东君将降之时“举长矢兮射天狼”。为什么在后面才写到这一点呢?因为天狼星偏西。这里,诗人是以天狼星代指秦国的。《史记·屈原列传》中写楚怀王欲受秦昭王之邀赴武关之会,屈原劝谏时说:“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诗人称秦为“虎狼之国”,又以天狼星为喻。因为秦在商鞅变法以后国势越来越强,又向东、东南扩张,形成对其他六国的巨大威胁。所以,本诗中写东君“举长矢兮射天狼”,表现出诗人很早就形成的合纵抗秦思想。这一点清代学者戴震在其《屈原赋注》中已言及:“天狼,一星;弧,九星。皆在西宫。……《天官书》:秦之疆也,占于狼弧。此章有报秦之心,故秦分野之星言之。”所言极是。

屈原作《九歌》在怀王初年,比《离骚》之作早二十来年。由《九歌》中《东君》等作品即可看出屈原创作风格、艺术构思发展形成的过程。如诗中所写东君所乘驾,前言“抚余马”,下面又说“驾龙辀”,可见所驾是龙马,是马,又是龙。《淮南子·天文训》写日在黄昏以后“爰止其马”。徐坚引古注云:“日乘车,驾以六龙。”诗人正是继承了上古传说中龙马互变这一点。只是这里还没有用为由人间到天上马变为龙,由天上到人间龙变为马的龙马,没有如《离骚》中一样成为由人间到天上的暗示或曰象征标志。但这是《离骚》中龙马形象的滥觞,我们由此可看出诗人关于龙马,关于自己由人间到天上、由天上到人间艺术构思的发展过程。这也是以往的《楚辞》研究学者所未能关注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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