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流

2019-09-10 07:22张爽
广西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小蔡陈华平谷

张爽

张 爽 本名付文顺,北京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平谷区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老舍文学院首届中青年作家班(小说研讨班)学员。2010年开始发表小说,中短篇小说散见于《青年文学》《上海文学》《芒种》《清明》《大家》《小说界》等多种期刊。出版小说集《上帝的儿女都有翅膀》《火车与匕首》等多种。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载。

1

陈华领着我上街,街上有老太太哄着干干净净长得像瓷娃娃一样的小孩儿。老太太一个劲地问孩子“干吗呀你干吗呀”,孩子不回答,使劲挣开老太太的手向前跑。

我们不知不觉走进一条巷子。巷子的尽头是堵墙,旁边有个小商店,商店里走出了个红衣服的女孩,好看得像团燃烧的小火苗。陈华的双眼一直盯着女孩的屁股看。女孩穿了条紧绷时髦的牛仔裤,把屁股包得圆圆滚滚。

我也在看那个女孩,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叫“不由自主”。原来,“不由自主”就是当你面对一个漂亮女孩的时候,你的眼会被她钓着走,她如果一直这样走下去,你的眼睛都不带拐弯的。我被她钓着走了一段,发现她进了街边一间漂亮的小屋子。我的眼睛被那个小房子的玻璃门给弹了回来,玻璃门上印着鲜红的三个字:女厕所。

陈华盯着“女厕所”三个字发了会呆,说自己记错道了,应该走另一条路。于是又从巷子里转回来,走向另一条有些荒凉的街道。街道灰扑扑的,两旁的建筑也灰扑扑的。有小孩子在街上肆无忌惮疯跑,或停下来毫无顾忌地撒尿。男孩也有,女孩也有,一点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有鸽子成群结队地演习一样在街道上空飞,不时撒下一串清新嘹亮的哨音。

陳华只比我大两岁,脸上却已经有了很多皱纹。他的皱纹好像都堆积在额头上了,这样使他看上去像个永远皱着眉头的小老头。他很会算计过日子。第一次来我家,就认真地小声告诉我,我家的房子太破旧了,该翻盖了,要不到时连媳妇都说不上。他说他已经有了一个“对象”,“对象”在乡服装厂上班,过一阵子就要吃烙合子。“吃烙合子”是京东平谷风俗,女方在男方家吃完烙合子,就可以定亲了。

他很精明,知道算计着花钱。宿舍里有玩扑克赌钢镚儿的,有讲黄色小笑话的,只有陈华既不打扑克也不跟人讲笑话,只一门心思地数他的菜金和面票。我觉得他每天把那些花花绿绿的塑料票数来数去很没有必要,那些钱都是有数的,又没长腿,跑不了。陈华说:“你不懂,咱们花钱一定要做到心中有数。你不算计着花,钱花没了会受憋的!”

陈华探肩,还有点罗圈腿,走路的时候,头向前伸,肩往上拱,脸上的表情迷茫空洞,像个傻瓜。

那天陈华领我上街,逛右安门燕南商厦。商厦里,商品五光十色,我看上了一个银色的西服夹,价钱是四块七。有一个皮夹子,要十块多。白衬衫普通的十七块,那种有竖格格的显得高档一点,要五十多块。有一种黄色的旅行包,标价十四元,还算便宜。我喜欢那种天蓝色的,看着干净。我想问问女售货员,那包卖多少钱,可女售货员在柜台里对我们翻着白眼,爱理不理。陈华低头拉我的衣服,让我走:“回吧。咱回吧,说不定你表哥正在找我们。”“他找咱们干吗?”陈华说:“他叫咱们干会活就回去找他记个工。记了工,咱们才能拿工资。”

太阳当空照,太阳像个大火球,人立在太阳底下,很快一脸油汗。在冷饮摊,我买了瓶汽水给陈华。陈华看着手上的汽水,喉结滚动,喉咙里动静很大,他说:“我看你花钱大手大脚,以后可不要这样乱花钱。”他说话的口气像我母亲。我笑了,把自己那瓶汽水一仰头咕咚咚喝下去。陈华拿着那瓶汽水,喝得很小心,好不容易喝完了,还用舌头在汽水瓶口那里来回舔了几遭,才回味无穷地说:“城里的汽水是好喝。”

“好喝是好喝。”陈华叹口气,“不过,喝完,两毛钱也就没了。太不值了。”

回去走的还是那条街道。不过回去的时候,街道上已经热闹起来。街上有两个女人在用嘴打架。

一个女人骂另一个女人:“大×!”

另一个女人骂道:“小×!”

一个女人说:“看你那挨揍的样。”

另一个女人说:“你想挨男人揍你去找呀。”

我笑了。陈华的额头上还是那种深深的抬头纹。他没笑,但他听得很认真。

陈华说:“城里女人打架骂呱原来和咱村里一样。”

我一进城,看见满街的红男绿女,市声喧嚣,就觉得新鲜,往回走的时候就有点不情愿。

陈华见我东张西望,眼神活跃,又严肃地对我说:“好好跟着我,这里人多,别走丢了。”

表哥也是这样交代的。那天,表哥破天荒到工棚里来看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表哥。我两只手局促不安地搅在一起。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甚至连“表哥”两个字都叫不出。表哥笑了。他是个严肃的人,工地上很少有人见他笑。表哥在工棚里转了一圈,和认识的几个人说了几句话,出去前,才走到我跟前:“没事别出去乱跑,这里不比平谷……”我“哎”地答应一声,有点别扭,转头时看到宿舍里有人在看我,甚至有点骄傲了。

这份工是表哥给找的,他是县公路局负责花乡工地的一个头头。具体是多大的头头,我说不清楚,但知道工头和段长都得听他的。

我第一份工也是表哥介绍的。那时我退学在家,整天没事干,那个长得像电影演员魏宗万的继父开始还说:“没事就待着,咱家养得起,有的是粮食,精米白面管够吃……”可真在家待久了,他的话就变了,“也十六七岁的人了,老这么闲着也不是个事,别闲出病来,不如出去找个事做……”母亲说,他在平谷人生地不熟,上哪儿去找事做?继父黑着脸,蹲在墙柜前,一口一口,抽呛人的旱烟,一口一口,吐恶心的黏痰,抽了好多烟,把吐下去的黏痰都碾在脚底下后,他站起来出门去了,说是去看城里的我的“表姑”。继父走的时候,左手提着点心匣子,右手提着两瓶二锅头。下午回来的时候,脸喝得红红的像憋了蛋要下的母鸡,进院子就大声嚷嚷:“妥了,妥了。成子这回有份好工作了。”

第二天,我扛着铁锨,去离家三里外的翟各庄修公路。那里正修一条通往县火葬场的公路。在通往火葬场的公路上,我每天扛一把铁锨,那铁锨骄傲得像一面旗子。那时工地的活已接近尾声,管工地的看我又是个“有关系的”,几乎没什么脏活累活派我干。我扛着铁锨在公路上走来走去,无非是给打好的路面找找平,把浮土或大一点的沙石铲走。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和工友在公路边的果林里小坐,闲聊。主要听他们聊。不管什么话题,都听得兴致盎然。沿路传来卖冰棍的小贩吆喝声,我会跑过去,每人买一根五分钱的红果冰棍。赶上手上的零钱多,就买八分或一毛的雪糕分给他们吃。工友们都喜欢我,我也乐得和他们一起高兴。

一个月后,通往火葬场的工程结束,我又成了个坐在家里无事可干的闲人。继父沉着脸待了几天,没办法,又去了表姑家。几天后,有人捎信到平安庄,让我带行李去杏园路口等车来接。

这样我和朱胖子、四眼到了北京的工地。

工地在丰台,我们住的地方叫花乡。

第一次去,表哥没来工棚看我,我也不知道谁是表哥。我和承德围场十几个人住一起,第一天就被工长安排和承德围场人去草桥包土方。包土方是工地上最累的活,我一点经验没有,管我们的工长像电影里的日本汉奸,在路基上来回高声叫骂,像吆喝一群不听话的牲口。他看我面生手生,不会干活,非常不满,指着鼻子把我喊上路基,照我屁股就踢了两脚,差点没把我踢到路基下面去。汉奸工长对我吼:“你他妈怎么混进革命队伍里来的?啊!能干就干,不能干立刻夹铺盖给我滚蛋,别在这给我充数混饭吃。”

我当时就哭了,眼泪“吧嗒吧嗒”掉在路基的浮土上,砸出一个又一个的小坑。

有人用胳膊肘捅我,一回头,是个穿着身草绿军装的瘦子,他是我们这一小组的頭,别人都叫他小蔡。小蔡捅了我一下,跳下路基,在我的土方前示范似的干起来。那个工长见小蔡干上了,嘴里嘟囔着又骂了我几句才走开。

工地上的土方属承包性质,由小蔡给我们画米数,一人一块,谁也耍不了滑头。包土方,光会苦干还不行,还得干得快干得巧,干得快是因为赶时间,干得巧是要把活做得漂亮,土方挖得平实,整齐好看。这两样我哪样都不行,一天下来,手掌全磨成了泡。晚上趴在被窝里,查看纤细的手掌上一个个破开了又粘连成一片的血泡,眼泪又下来了。

第三天,再次和那个汉奸工长狭路相逢。他对我完成的土方非常不满意,在路基上冲我大喊大叫:“不会干,你上这里充大尾巴蛆?下午你就给我收拾铺盖滚蛋。”小蔡给我说情:“他刚来,也是平谷的。”工长问:“平谷谁介绍来的?”小蔡说:“我也不知道,是和朱胖子、四眼一起来的。”工长说:“不管他什么来头,这样干活不行。你记工时给他记半个。”小蔡说:“行。让他慢慢干。熟悉熟悉就好了。”他们说的时候,我还在下面拼命铲着土方,我恨不得把身上所有的力气都使出来,证明自己不是孬种笨蛋大尾巴蛆。干活的时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不想让它们掉下来,感觉自己是个男子汉了,说流泪就流泪多没出息。

小蔡是个好人,看工长走远了,又跳下来和我一起干。后来才知道,小蔡并没给我记半天工,他一直坚持每天给我记整个工。

一个星期后,我还是坚持不住,坐长途车跑回了家。在继父面前我硬挺着没掉泪,可见了母亲,还是没控制住,委屈得哭了。我母亲说:“干不了咱不干,下次给你找个毛衣厂的轻巧工作,本想着公路上挣钱多,有你表哥在,没想到会这样……”继父说:“你也笨,他不来见你,你不会去找他?告诉他就说你是平安庄老张家的,他就知道你是谁了。”他说完又蹲在墙柜前一泡接一泡抽自己卷的烟,一口一口吐着痰。第二天早晨起来,又骑车去表姑家了……

2

第二次到工地,表哥特意来看我。他一来看我,我就不用去挖土方了。我先是被表哥分配和陈华扫井盖。我和陈华拿着小笤帚,顺着刚打好路基的地面挨个扫井盖。所有的井盖扫完后,没事干了,就撺掇陈华去外面到处逛。

四眼、大兵见到我们每天逛来逛去,很不服气。四眼说:“你们行啊,谁给你们分配这样轻松的活?”不管四眼怎么问,陈华就是不说。陈华不说,我更不能说。四眼气得不行。在四眼眼里,陈华就是个傻蛋二杆子。我呢,也不过是个说着外地口音的平谷男孩。

“牛气什么,臭做小工的?”见我们没理他,四眼又来了句,“狐假虎威。”

我和四眼不对付,第一次见四眼是来花乡的路上,我和朱胖子、四眼还有十多箱啤酒共同挤在一辆121北京吉普里。我坐在朱胖子和四眼中间,身子像被绑架一样一动不敢动。幸好坐的地方有车窗,窗外有风吹进来,很舒服。

阳历四月中,桃花正在盛开,杨树正在飞花,柳树叶子油绿油绿的,好看。最好看的是车窗外的女人,她们骑着车子像四月的春风一样拂面而过,很美。那些很美的女人在四眼和朱胖子口里翻来覆去地炒,像炒一盘多油的荤菜。没戴眼镜的朱胖子和戴眼镜的四眼看女人没什么区别,好像都长了透视眼,女人内裤的颜色、身子的胖瘦、胸的高低以及肤色黑白都能看个一清二楚。

车到顺义天竺,朱胖子下车办事。车上只剩我和四眼,四眼把眼睛从眼镜上露出,斗鸡一样紧盯着我:

“你家就是平谷的?”

我说声“是”,他立刻说:“你口音可不像我们平谷人。我们平谷人不像你这样说话。”

“我户口在北京,出生在四顷地……”

“四顷地是什么玩意?”四眼说。

我本来想和他说说我的老家四顷地,告诉他那是个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好地方,但看他那副不屑的表情只好闭嘴。

后来朱胖子上来了。朱胖子一上来,车内的空气立刻活跃。他比画着说起外面碰到的女人,说胸鼓得就像塞进去两个吹足气的气球。我觉得朱胖子的比喻生动有趣,就笑了。四眼见我笑,故意把脑袋摆到一边,好像我是他吃菜时碰到的一只苍蝇。

那天晚上,花乡工地吃菜头炒肉。说是炒肉,其实翻遍整个菜碗也难得发现哪怕一小片肥肉。一宿舍的人都在自己的碗里翻,翻菜的声音像翻书,唰唰有声,有幸运的,偶尔翻到会很高兴,把肉片单独择出来,放嘴里嚼。一个人嘴里嚼肉片,很多人跟着咽口水,更加认真地在菜碗里翻。四眼就是这时候在菜碗里翻出东西的,不是苍蝇,是一整张“春城”牌的香烟纸!

有人义愤填膺,让四眼去找施工处领导;也有人鼓动四眼去找给他盛菜的大师傅,把那碗菜直接扣到大师傅脸上。大伙七嘴八舌,群情激愤。这个大工棚,住的都是平谷人,他们觉得这样的菜不应该让平谷人来吃。你有“春城牌大菜”,给承德围场人或山东、河南人去吃好了,你盛给他们,估计谁都不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他们会把烟纸择出来,骂几句娘,继续吃,绝不会拿着菜碗找大师傅换——那些大师傅可不是吃素的,他们敢拿着一把比李逵拿的还大一号的菜刀逼着你,说你故意把烟纸放进去陷害他!可平谷人不一样,平谷人觉得吃到了这个跟被谁侮辱了一样。有人已经从铺上下来了,穿鞋,说要和四眼一起去,说这还是人吃的菜吗,喂猪还知道向外挑挑干菜叶硬菜帮子呢。

四眼没动,自从发现了“春城”香烟纸后,他就进入了冥想状态。我的铺位在中间靠窗位置,两边分别是陈华和大兵。对面的四眼努力思考的时候,陈华正在努力数饭票,大兵事不关己地看一本封面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的杂志。他们既不激动,也不紧张。他们淡定的样子让我惭愧。不关我的事,我紧张什么?即使真去找大师傅,四眼第一个找的也是大兵。大兵是特务连的退伍军人,人长得像座黑铁塔。四眼和大兵最好,平时他们形影不离,志趣爱好一致。

四眼思考良久,终于开了腔:“大兵,你说我是去施工处找领导,还是去找大师傅?”

大兵眼都没抬一下:“为这点破事找施工处?我看你还是去找食堂大师傅吧。”

“对,去找大师傅,自己人他都敢这样糊弄!打丫挺的。”有人跟着起哄。

“不想在这里混的就去打。谁打赢谁还不一定——我是让四眼找大师傅换碗新菜。”

大兵话不错,那些大师傅一个个膀大腰圆,膂力过人,这且不说,就凭人家掌勺的权力,你得罪他们,也没你的好果子吃。四眼当然不傻。他赔着笑脸为自己换回一碗没有香烟纸的大菜,很有成就感地吃着那碗菜,好像那碗大菜是他凯旋的战利品。

我和陈华去逛大街的事情被表哥知道了,他把陈华叫到自己的宿舍狠说一顿。几次逛街,都是我撺掇陈华。我觉得这对陈华很不公平。表哥却一直没找我。他不找我,我也不好意思给他找麻烦。所以,第二天,汉奸工长通知我去锄料,我“奔儿”都不打一个就去了。锄料是份苦差事,我希望给自己受点苦以减轻对陈华的负罪感。谁知,陈华得到的差事更苦,他被罚去打扫一个月的厕所掏一个月的大粪!

和陈华相比,给我的惩罚相对轻多了。何况是小蔡当我们组长!

小蔡看人不戴有色眼镜。虽然他和我们一样是小工,但他干活舍得出力,爱帮助人,眼劲、心劲、手劲都很强。小蔡使人不狠,没事了还招呼我们坐下一起讲笑话。听人说,小蔡当过兵,退伍回村当过油漆匠,还经常倒些买卖,脑瓜活泛,家境殷实。

四眼问小蔡:“你那样有本事,为啥还出来做小工?”

小蔡没说话,他不喜欢四眼。工地上的人没几个人喜欢四眼。四眼说话尖酸刻薄,是个惯于看风使舵的变色龙,弄不好还是个爱打小报告背后捅刀子的小人。我和陈华逛街的事没准就是他告到表哥那里的。

旁边忽地传来一阵大笑。大兵粗犷的笑声中夹杂着四眼鸡啄碎米的分辩。起因是刚才刮起了一阵风,那阵风正好把一个骑车过路的女人的裙子掀了起来。

“哎,你看到那女的了吗?”四眼问大兵。

“哪个?”

“刚骑车过去的那个,就是穿裙子的那个。”

“胖!”

“胖才好,丰满,性感……”

“性感都看出来了?”大兵嘲弄地看着四眼,“我们两只眼,你四只眼,你再给我们看看她穿没穿裤衩,裤衩是红的还是黑的。”

“黑的,”四眼说,“黑乎乎的。”

陈华告诉我,四眼真名叫孙思文,工地上没几个人知道这名字,都叫他 “四眼”。据说“四眼”锄料时,一不小心,眼镜掉到石料堆里,鏡片炸开好多口子,他戴着那个看上去四分五裂的眼镜到右安门去换面票,结果让票贩子骗了几十块钱。

我问身边的大兵:“四眼的眼镜多大度数?”

大兵浓眉一展,一字一顿地说:“高、度、近、视。”

在场的人都乐了。连几米外坐着的承德围场人都笑出了声。他们哈哈大笑,四眼有点恼。他看一眼大兵和几米外的承德围场人,又看我一眼,嘴里喷着酒气说:“笑什么笑?有他妈什么可笑的?”

正说得热闹,拉料的车来了,小蔡忙招呼大家赶快过去平料。我们管锄料也叫平料。平料这活不轻松,那些像史前动物一样威猛的“泰拖拉”的后车斗一打开,几个人必须在短时间内把一车石子料锄开展平。我们在车料轰然而出的巨大声响和烟尘里,甩开膀子挥着铁锨猛干,谁也不敢停下来或怠慢,因为稍一放松就有被料石把半个身子埋起来的危险。平料时没一个人敢偷懒,每个人在从天而降的巨大灰色沙石瀑布面前挥汗如雨,任灰尘和汗水混合着弄疼眼睛,也顾不上去擦一下。好不容易平完了一卡车的料,汗还没来得及擦完,另一辆“泰拖拉”又像战车一样轰隆隆地开近了。我们不骂司机只骂车。骂车也跟人似的喜欢凑份子,来就一拨拨来,不来一个都不来,像集体商量好似的整我们……

干活时,我老是出汗,一出汗就渴,渴了就跑到附近的一家小厂子找水喝。我在那个简易水池子边歪着脑袋就着自来水龙头一通猛灌,直到把肚皮喝得像吹气球一样鼓起来才罢休。水喝饱,尿也来了——工地附近没有厕所。小工厂里的厕所被人锁起来了。工厂里的师傅说:“喝水就便宜你们了,撒尿还想占我们便宜?你们自己想办法吧!”我只好往小树林的深处跑,尽量离歇着的民工兄弟远一点。眼睛却在向后搜寻,唯恐被谁看见。小树林太过稀疏,小松树和小槐树也太过瘦小,何况马路上老有穿裙子的女人。她们都很文明、很矜持、很骄傲,她们挺着胸脯骑着车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就匆匆过去了,如这初夏里的一阵轻风。

解完手,刚回来坐下,就有一个承德人过来问我:

“嗨,哥们,有女朋友了吗?”

我说:“没。谁看得起咱们做小工的?”

承德人看了我一眼,笑了:“完了,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不过,你还小呢,也不用急。”

我是把她当“女朋友”来看的,虽然连她的面都没见过。把一个没见过面的姑娘称呼为“女朋友”,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她是我学函授时“认识”的一个同学。因为同在一个县,感觉很亲切,就试探着给她写了一封信。没想到,我的信还没寄出去,却先收到了她的来信。真是太巧了。

和我通信的姑娘叫苏芬。我们刚通信时,我叫她苏芬或苏芬同志,她则直接称呼我的名字。她是一个代课老师,在自己家邻村的一所小学教书。她信中给我的印象,是个热情爽朗还处处透着股天真劲的没心没肺的小姑娘。我则一副忧国忧民、老成持重的样子。

信中,称呼上发生变化,是半年之后。那时,我和苏芬已经无话不谈。时间会轻易改变两个相熟已久的人的看法,也会改变从没见过面的陌生男女心中热切盼望亲近的措辞。苏芬有一次在信中对我说,她最近很烦恼,因为她妈给她介绍了个本村青年。她觉得自己还小,不想过早谈恋爱。她问我应该怎么办。我具体劝了些什么,忘了。总之,这一次的回信很快。她说我的回信让她快乐起来,她说自己没有哥哥,她可以称呼我为成子哥吗?

后来她在信中叫我成子哥,我也把她的名字改成了小芬。虽然这么改很俗气,可喜的是俗气中竟有了越来越亲近的味道。来花乡之前,一个春天的黄昏,我接到了苏芬的一封信,信中寄来她的一张照片,一身黑衣趴在土炕上,两条小腿抬起来,像一棵小树分出两条枝杈。脚上没穿袜子,她顽皮的样子让我想到了海豚和美人鱼。她的这封信让那个有些沉闷的黄昏出现了奇异的光彩。

3

天越来越热。小树林会暂时陷入一团沉默。三三两两围坐的工友,像是一幅静止的油画中的人物,呆板,无趣,灰突突。我去附近的一个冷饮摊前,花两毛钱买了一根红果冰棍和一根小豆冰棍。红果冰棍自己吃,小豆冰棍给小蔡。

小蔡吃着冰棍,讲他在广州当兵的事。他在连队负责后勤采买,一到夏天,就会到军营外面的农村买西瓜。时间长了,那些瓜农都认识他,像围电影明星一样把他团团围住。有些瓜农精明,为了让小蔡买他们的西瓜,西瓜刚下来,就先把第一茬最好的瓜给小蔡抱来。那时他的宿舍里总是堆满了西瓜。

小蔡说:“那时候的西瓜可真多。满屋都是,还都是沙瓤薄皮的。广州的西瓜比北京的好吃,广州人脑瓜好使,会做生意。那些年那些西瓜吃的……”

小蔡回忆吃西瓜,街上会条件反射似的传来一两声西瓜的叫卖声。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空茫地吆喝两嗓子,很快就消失了。小树林一下子变得出奇安静。

夏天进入了最热闹的季节,卖西瓜的走了,却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裙子。裙子飘逸灵动,妩媚诱人,更诱人的是裙子遮盖不住的胳膊和大腿。那些转瞬即逝的胳膊和大腿,像是埋在心里的种子,生根发芽,等待开花结果,而开出的花无疑是“恶之花”,长着邪恶的触须和花蕾,它们悄悄萌生、膨胀、绽开……邻县一个工地的小工,因为内心邪恶种子的膨胀而在酒后跑出去截了一条裙子,结果被一个北京小伙见义勇为,打得鼻口流血。闻讯赶来的联防队员把这个倒霉的农民工送进了派出所,还不忘到我们工地来进行一番警示教育——告诉我们,这就是冲动的惩罚。因此,不管内心邪恶的种子多么生机勃勃,多么蠢蠢欲动,我们也要小心翼翼把它压下去。

那是条新修中的马路,刚垫好土层,还没铺柏油,只允许骑自行车的人通过。一对男女,远远地骑车过来,他们先是在前面的一棵树前停了会,可能想说点什么,干点什么,但很快发现路基下小树林里的我们,只好又骑上车。男人不甘心就这样走,手开始不太老实,老想搭女人肩,女人就躲男人,女人越躲,男人的手越要死乞白赖往女人肩上放。结果躲的和放的人连车一起摔倒在马路上。女的很生气,起来后径自骑车走了。男人看女人走了,就跳上自行车去追。男人骑车追女人的样子很有意思:猫着腰,哈着背,撅着腚,耸着肩,头一探一探的。

大兵说:“跟个乌龟似的。”大兵一说话,我们都笑了。

“你说是不是跟个乌龟似的?”大兵问四眼。四眼没回答,思考中的四眼显得很有学问。

我想和小蔡说点什么。可说点什么呢?还是說点有意思的吧。我想说说女人和裙子,结果我的话还没说出来,小蔡就笑了。我问小蔡:“你笑什么啊?”

“笑你。”

“我有什么好笑的?”

“笑你有意思。”

“啥意思?”

“没啥意思。”小蔡看我认真地红了脸,就更起劲地笑出了声。我都快被他笑恼了。

“你今年多大了?”小蔡问我。

“干啥?”

“不干啥,问你多大。”

“十七。”我说,想了想又说,“虚的。实岁十六。”

“有对象了?”

“没,没有。”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回答他有吗?可不知道那个没见面的苏芬算不算。回答没有,又怕像被承德人那样奚落。

小蔡不问了,开始意味深长地笑。后来,小蔡两眼望着马路,心好像飞出了很远。我就喊小蔡小蔡。小蔡问我喊什么,我说你别那么假正经,你都问我了,也讲讲你的故事吧。小蔡说:“我哪里有什么故事?我都半大老头了。”我说:“别骗人了,谁不知道你和广州姑娘的事?”

小蔡回头看看我,又很快把头别过去看马路。他说:“哪里来的广州姑娘?我都老婆孩子一大窝了。”

我这样好奇是有原因的。有一次在工地,表哥和小蔡在一起,我听到表哥问小蔡:“你那个广州姑娘怎么样了?”

晚上吃过饭,陈华坐在自己的铺盖前数饭票和菜票。我邀陈华一起上街,他说他不去,他扫了一天的厕所,想早点休息。我说走吧,晚上上街没人管,我请你喝汽水。

街在马路对面,不宽,一盏一盏灯站在路旁,像站岗的士兵。路旁除了亭亭玉立的路灯,还有一棵一棵的槐树。那时正是五月,槐花正在怒放,空气中弥漫了浓郁的花香。五月的夜晚,槐树们都静默地站立着,它们繁茂的枝叶在路灯的照耀下泛出绿度母一样不真实的颜色。有一刻,我还真被这奇幻的绿色迷惑了,要不是那些伸手即可触摸的柔软的叶片,要不是槐树花散发出一阵阵奇异的香,那种置身琉璃世界或绿宝石镶嵌的风景的感觉会更强烈。我对陈华说:“你看这树叶,清亮清亮的,多像珠宝商店里出售的翡翠。”陈华茫然地看着左右,茫然地应着:“什么?哦,你说啥?”我说:“走,咱们去喝汽水。”他说:“早告诉你了,在外面不要乱花钱。”

陈华抠门、小气在整个工地是出了名的,他从不借别人的钱,别人也休想从他的手里借出一分来。除了抠门和小气,他还爱占小便宜。有一次我和朱胖子下围棋,正互相绞杀对方的一条长龙,陈华去打饭,主动请缨说要帮我带。我告诉他我要两个馒头一份炒菜,他回来时给我带的是两个馒头和一个大菜,没把差出的两毛五分钱给我。我下完围棋,陈华的两个馒头还没吃完。他又没打菜。我把剩下的馒头和菜往窗台上一放,说吃不了了。陈华抬起头说:“你饭量真小。吃不了又糟践了,还是我吃了吧。”朱胖子轻蔑地看了一眼陈华:“陈华,媳妇还没过门呢,就那么省?你把省下来的钱都给没过门的媳妇,万一她又看上别人,和别人跑了你不冤?”陈华不理朱胖子,聚精会神吃着我的饭菜。

没有对象,甚至连个正式的“女朋友”都没有,因此我在吃喝上显得很随便。有一天,还专门请假,和小承德去了卢沟桥和颐和园游玩,拍照。小承德照相是寄给父母,他父母一辈子没来过北京。他问我照相给谁。我说,给朋友。男朋友女朋友?当然女的。我说。小承德吃了一惊。我又说,我女朋友是个师范毕业生,成天和一帮野孩子打交道,没意思。看到小承德张大嘴,我痛快地笑起来。

月底的时候,口袋里的菜金只剩下两分钱。买个馒头还需要五分钱外搭二两饭票。我一下子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厚着脸皮把宿舍里碰到的每个人都借到了,一分钱没借来。月底正是闹钱荒的时候,宿舍里的每个人都相互借着吃,都有点入不敷出。

陈华手里还有钱,这我知道,可我没找他借。一个连份大菜都舍不得吃的人,怎么会借钱给别人?我去另外一个宿舍找小蔡。小蔡不在,他同屋的一个电工说,小蔡一大早赶车回平谷了。我问小蔡回平谷干什么。电工说:“能干什么?回家找他老婆干那事去了。那事干着有瘾,隔一段时间不干,能把人憋坏了。”

“再说——”电工继续说,“他憋得住,他媳妇也憋不住啊……”

宿舍内一阵哄笑。我红着脸退出来,看来只好饿两顿再说了。那天中午没吃,晚上也没吃。到了饭点大家出去打饭,我就到外面的马路上走几圈,估计他们差不多吃完了,再装着什么事都没有再回来。两顿饭没吃,并没什么特别感觉。不过是肚子里的蛤蟆呱呱叫着抗议几声。肚子呱呱叫,我就去外面水龙头喝凉水,把肚子里的蛤蟆往下压一压。夜晚来临,好多人都去外面马路上闲逛,我把自己放倒在床铺上,希望通过睡觉把饥饿这事忘掉。小时听母亲说过,人一饿了,就睡觉,睡一觉,饿就自己跑掉了。母亲那一代人都是挨过大饿的人,说的肯定有道理。于是闭上眼睛,争取早一点把“饿”忘掉。可一闭眼,眼前就满是白花花的馒头花卷和炖排骨,要不就是热气腾腾卧着鸡蛋放着葱花的阳春面。这时候,我才知道,饿的时候,人是睡不着的,只有吃饱了才睡得香。

外出的人陆陆续续回来,开始聊女人讲荤故事,这是我们宿舍临睡前的固定节目。四眼和大兵还立过规矩,每天轮流讲,谁讲的故事不荤不逗乐就不让他睡好觉,结果宿舍里的每個人肚子里都装着好几个荤故事。我不饿的时候,很喜欢这样的节目。可一饿,才知道,娱乐是吃饱了肚子后才能做的事。肚子饿了,故事再黄,我也乐不起来。于是决定出去走走。

那天夜里十二点前,我一直在外面的马路上游荡,在工棚和宿舍的墙外,像条孤独而饥饿的流浪狗,低着脑袋到处转。我咽着口水,任肚子里的蛤蟆大声地凄凉地呱呱叫着……

第二天早晨,我没去工地。中午又饿了一顿。饿到这顿的时候,我已经有点头昏眼花了。下午下起了雨,宿舍里的工友刚到工地就被淋得像落汤鸡一样回来了。有人想下围棋,朱胖子拒绝,他坚持打“双生”,又问我打不打。我有气无力地说打吧。陈华在一边看我们打。他说我:“一上工地你就喊头疼。一头疼,一天工就没有了。十块钱呢!”

我说:“我真是头疼来着。”

“这会儿头就不疼了?一打牌头就不疼了?”

“我两天没吃饭了,都快饿瘪了!哪里有力气干活?你又不肯借我菜票。”

陈华受了侮辱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饭票来。他说:“我菜票也剩下了两块多,给你了我吃什么?”

我说算了算了,跟你开玩笑的。陈华说,放着现成的好亲戚不去借,饿着赖谁?我知道陈华在说表哥。我受不了了,扔下扑克去找表哥。我还是第一次推开表哥宿舍的门,没看到表哥,只看到一个头顶半秃的老人。老人问:“你找谁?”我说:“不找谁。”老人白了我一眼,我忙把门给关上了。回到宿舍,陈华问我:“借到了?”我说:“没……没人。”陈华冲我摇了摇头,出去了。

不到十分钟,陈华又回来了,手里拿着十块钱,说是从表哥那给我借的,让我先吃着。

有了这十块钱,肚子里蛤蟆不吭声了,我就又对宿舍里的“每日一课”有了兴趣。这天晚上轮到朱胖子讲故事,他讲的是一对粗心夫妇的故事。朱胖子的故事不讲究文采,上来喜欢让人物脱裤子。他的故事粗野、通俗,融故事性与趣味性于一身,对我们这些童男子还具有一定的启蒙意义,很有意思。陈华一边歪头听故事,一边数他的饭票。我觉得他数饭票的声音也很好听。

我开始想苏芬。苏芬长得还行,至少从她给我寄来的照片看还行。脸有点圆,下巴有点尖,眼睛很大很黑,睫毛挺长,我想她的长睫毛要是上下翻飞动起来,会不会像两只灵动的黑蝴蝶。

4

苏芬来信了!刚到家,屁股还没坐稳,母亲就把苏芬的信递给了我。

苏芬问我上次为什么没给她回信,她用了很多的叹号。她说她每天都去大队部等着拿我的回信,已经引起了别人的猜疑。她想把父母给定的那门亲事退掉,可母亲不同意,因为家里已经收了那家一笔彩礼。她躲到学校不回家,结果父母追到学校来,逼着让她回家。回到家,她妈把她反锁在屋里,不让她出去。她这封信是偷着让村里的姐妹帮着寄的。最后她说:哥,我现在越来越离不开你了,你说我怎么办啊?!

是啊,她应该怎么办?我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也没替她想出更好的办法来。我只好在信中劝她要学会忍耐,不要冲动,我告诉她一定要坚强,实在不行就去村里镇上寻求帮助。最后,我用海涅的一首诗结束了这封冗长又不知所云的信。

我的心,

你不要忧悒。

把你的命运担起,

冬天从你这里夺去的,

新春会交还给你。

有多少事物为你留存,

这世界还是那么美丽!

凡是你所喜爱的

我的心

你都可以去爱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乡邮所,把给苏芬的信邮走。在绿色的邮筒前发了好一会呆,才骑车去县城坐班车往北京赶。

刚到工地,身子还没挨到床铺,陈华就跑过来说发工资了,叫我赶紧去会计室领。这可是我到花乡领的第一笔工资。我把那把钞票揣到裤子口袋里,走出来又拿出来数了一遍。钱被我再次揣回兜里,手在里面紧紧地抓住钱不想出来,好像手一离开,钞票就会飞出来。

工棚有人张罗着凑份子去饭店大撮一顿。陈华也要去。他对我说:“你也去吧,挣钱不就是为了花吗?你还小呢,又不等着攒钱说媳妇。”这可不像陈华说的话。陈华和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在外面千万别乱花钱。”我对陈华说:“你们去吧,我刚回来,想自己躺会。”陈华摇摇头,和大兵、四眼等一干人乱哄哄出去了。

我一个人在宿舍里躺着发呆,慢慢又烦恼起来。我想要是小蔡在就好了,可以找他聊聊。

这天下午去工地,没见小蔡,晚上回来,又去他宿舍打探,还是没有小蔡的消息。这家伙到底干什么去了?怎么跟失踪了一样?

下午在工地,几个熟悉的承德围场人不见了,一问才知道回家不干了。因为少了人手,平料的活又累,再搭上汉奸工长监视犯人一样的眼神,下午的活干得比任何时候都累,半天下来,我累得浑身像散了架,头疼、乏力、无精打采。

傍晚时,天空开始飘起细雨。雨稀稀疏疏的,让人感到恍然与惆怅。宿舍里又有人组织去饭店吃饭。我一个人到食堂转了一圈,食堂卖饭的窗口十分冷清,我问了一下大师傅晚上什么菜,大师傅懒洋洋地告诉我:“菜头炒肉。”我一下没了食欲。

我在外面马路上乱走,猛听有人喊我的名字,抬头一看,是小承德。

“下雨了,还在外面走啊?”

“不是说你们都走了吗?”

“我也走。午夜十二点的车。”小承德装饰一新,穿一件从没见他穿过的新西服,里面的衬衣白得晃眼。

“穿这么好,进城了?”

“早晨找你,说你回家了。我自己去天安门照了相。要不是想着照几张照片给爸妈,我也跟他们一起走了。走,饭店聊,我请客!”

马路对面有一家小饭店。饭店里只有四张桌子,有两张已经被人占下了,说是要请给他家帮工的人吃饭。那人一口流利京腔,舌头在嘴巴里绕来绕去的。

两碗肉丝面,一瓶二锅头,一盘花生米,小承德还想来盘熘腰花,可老板娘一笑,腰子中午就被你们工地的人吃没了。店里只有一个服务员,老板娘帮着端盘子。老板娘把花生米和二锅头端到跟前的时候,我发现小承德的眼睛有點直。老板娘也发现了,冲我们一笑,放下酒菜扭着屁股走开了。

喝酒的时候,那两桌帮工纷纷来了。一看就是附近工地上的小工,听口音像河南人。他们进来后眼睛东看西看,有点紧张。要请客的北京人大声招呼着他们坐,说:“哥几个今天辛苦,晚上一定要吃饱喝好。”听那口气,我以为他会给那拨小工点一桌子酒菜。结果,只给每人要了一盘三两的炒饼,没有酒,喝的是免费的白开水。

小承德小声嘟囔:“北京人真他妈奸!请人白开水就炒饼!”

我问小承德:“干得好好的,怎么说不干就不干?是不是在别的工地找到好活了?”

小承德说:“找屁工作。人都回家了。”

小承德絮絮叨叨地说他们离开这里的原因,工时太长,经常加班,工地上所有脏活累活都给了他们,工资却比平谷人低,最让他们不满意的是食堂的伙食,说食堂的伙食简直不是给人吃的……

旁边的小桌子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对很肥的男女,他们一边喝啤酒一边谈情说爱,男的嘀嘀咕咕,女的乐得十分放肆。

“还是你们平谷人好。干活轻省不说,拿的钱比我们还多。”小承德瞟一眼他们,“我要是能到北京,就是找个傻姑娘当上门女婿也愿意。”

我问他:“你有对象了吗?”

“对象?”小承德笑了,“谁敢把对象介绍给咱这臭小工啊?没想到你还挺有本事,这么小,搞了个老师当对象。我那回把你的事讲给我老乡听,他们都挺佩服你。”

我脸红了,刚想说点什么遮掩过去,旁边请客的北京人忽然大喊着闹起来。他觉得老板娘端给他们的炒饼有一份不够分量,指着老板娘要她再补三两。“北京人你都敢缺斤短两,想不想干了?你要是不给我们补三两,我让你今天开了没明天你丫信不?”北京人把一条腿搭在一张河南小工吃饭的凳子上,那个河南人并不理会他雇主的喊叫,仍然在那里狼吞虎咽地吃炒饼。北京人不依不饶:“大爷我也是街面上混大的,不信你出去访访……识时务你就麻溜地再上一份。”

老板娘没有和他计较,很快让厨房又做了一份端了上来。北京人见炒饼上来了,趾高气扬地对那几个农民工喊:“大家伙吃个够啊。敢不够分量,姥姥!”

我分明喝多了,几两白酒下肚,胆子也大起来,很想过去和那个北京人打一架。可我手无寸铁,还从来没和人打过架呢……慢慢地,悲伤又袭击了我。我想到苏芬,想到她一个人被父母锁在小房子里,想到她的无助和无声的呐喊,心一下乱了……我听到小承德说,我真看不惯这人,太他妈装孙子了,我要是老板,我就会出来跟他比画比画,妈的,看他能怎么样。他和我说这话时,我看到他的手总是试图在裤子里掏来掏去。后来,我终于看到了他掏到一半的东西,是一把锃亮、看上去十分锋利的小刀子。

半个小时后,我和小承德在细雨中分手。我都走了,小承德突然又把我叫住,他竟把那把小刀子拿出来送给了我。我有点害怕,没敢接。小承德说:“没事儿,拿着玩儿吧,这把小刀子多漂亮,是一个去西藏打工的同乡给我的。今天咱们是最后一面了,认识一场,也没什么好送你,就把这小刀子留给你当个纪念吧。以后,你一个人夜里出来,可以壮胆,受人欺负了,还能拿出来防身。”

小承德说完,就转身离开了。我摩挲着手中那把精致的小刀子,看着雨幕中的小承德的背影逐渐模糊。

5

小蔡又过了六七天才回来。他手里拿着两把竹笤帚来找我:“走,今天和我一起扫马路牙子。”

扫马路牙子和扫井盖的活儿差不多,是工地上最轻松的活儿。我有点受宠若惊。要知道,这几天因为承德围场人离去,所有平谷人都被派去做锄料的苦役。再搭上汉奸工长,我真担心自己再次忍受不了跑回家去。

我像个小尾巴一样屁颠屁颠地跟着小蔡,一个劲地追问这些天他干吗去了。小蔡说:“回家了。”马路牙子容易扫,我和小蔡坐在各自扫过的一段马路牙子上歇着。后来我过去递给小蔡一根“红梅”,小蔡接过,放在嘴里。我上前给点着了,小蔡看了我一眼,无声地笑了。

抽完一根烟,太阳毒起来,小蔡站起身,对我说:“走。”说完,径自跳过马路牙子向马路对面走去。马路对面是丰台养路费征收所。征收所里有小蔡一个战友。

在征收所的院子里就着水管一通猛灌,直喝到肚子里全是水响,才进小蔡战友的房间。他战友胖,屋里有一台硕大的电风扇,每次进去都见他直对着风扇吹。

小蔡说:“每次来,都见你吹,也不怕把身体吹出毛病来。”

“我可没你那么娇气。听说你又回家了?”

“昨天才回来。”

战友嘿嘿笑:“时间不短啊。肯定没闲着。”

小蔡拿起战友桌上的一把纸扇摇起来,说天热。战友说他老婆一听他要回去,会提前给他割羊肉包饺子,他要是不卖把子力气,连老婆的羊肉馅饺子都对不住。小蔡敷衍地说你老婆对你真好。战友说:“我老婆温柔体贴,她知道我吃完羊肉馅饺子爱出汗,提前把毛巾都给预备好了。”

小蔡无精打采,说不想在这个工地干了。战友问他咋了,是不是找着更好的工地了。小蔡说他想去卢沟桥那边,那边有他一个亲戚管事。战友说那个工地他知道,那个工地的活累,连最能吃苦的山东人都累跑好几拨了。小蔡说累点倒不怕,只要钱挣得多就行。战友盯着小蔡看了会说,不会还惦记广州那个小姑娘吧?

从工地回来的路上,要经过一个郊野公园,公园里有花有草有追逐奔跑的男孩和女孩,他们从没多看过我一眼……和小蔡扫了三天的马路牙子,很惬意。心想,要是以后成天扫马路牙子,我也去买身小承德那样的西服穿上,也穿一件白得晃眼的衬衣,下班的时候,也去那个公园坐坐。

从家里回来我已经给苏芬写两封信了,她一封没回。过去,只要我的信一过去,苏芬总是在第一时间给我回信。现在究竟怎么了?难道真出事了?

我忍不住把苏芬的故事说给小蔡听。

“也许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她有点忙,把回信的事忘了。”小蔡安慰我。

我叹了口气,说:“但愿吧,可我总觉得好像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不要说你们连面都沒见过,见过面了,就能保证不出什么事了?世事难料,事情要是真的来了,你躲都来不及。”

小蔡也把自己的故事讲给我听了。他果然去了广州。他是看一个人去的,一个姑娘,一个广州姑娘。

广州女人大多个子矮小皮肤黝黑,像他现在的老婆。他去见的这个姑娘却不一样,皮肤白,个子高,最好看的是那一双眼睛,很水、很大、很纯。除了眼睛,小蔡说那姑娘最吸引人的是她的两条挺拔的腿。姑娘在小蔡部队驻地不远处开了家商店,小蔡第一次去就被她两条挺拔的长腿吸引了。广东姑娘热情、大胆,两个人很快好上了。可后来小蔡却瞒着姑娘办好复员的手续悄悄离开回家结了婚。没想到,他到家刚完婚,姑娘的信就追来了,并没有一点怨他的意思。

他这次去广州,源于战友的一封加急电报。他感觉很紧张,不知道战友那里出了什么情况,也顾不上多想,从家里拿了两千块钱,就坐车南下了。到广州后,才知道出事的不是战友,是那姑娘。姑娘住在医院,一条腿没了。据说是一个雨天,为给他寄信过马路被一辆疾驶而过的小车撞断的……

本来,晚上睡觉前喜欢看看书,或听听大兵和四眼他们讲黄色小笑话,可听了小蔡的叙述,我却变得非常忧郁和悲伤——我不知道,那个姑娘在失去一条腿后,用什么来支撑她未来漫长的生活,也不知道小蔡是否还真心爱着那姑娘。我怀揣着对一个从没见过面且缺了一条腿的姑娘的单纯的思念,在宿舍的一片吵吵嚷嚷声中渐渐睡去……

那是一个梦幻般的花园,里面有好多好看的鲜花,和好多鲜花一样好看的女孩子。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变得越来越忧郁,就在忧郁像泪水一样充满眼睛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女孩,一个像梦一样的女孩。

我不知该叫她什么,她也从没告诉我自己叫什么。她是个十分漂亮的女孩,有如花的容貌和黑如潭水的眼眸,因为不知道她叫什么,我就称呼她为“你”,她也称我为“你”。我觉得“你”这个名字很好,很平等,是个不错的名字,也是个独特的名字。

我和她相遇的场景是这样的:那天黄昏,我踩着轻快的脚步走向花园深处,嗅着花香和花园里青草的气息,忘却了一天的疲累。我是个自由、浪漫而又多愁善感的男孩,在领略花园美景和生活美好的同时也感到了深深的寂寞与孤独。我想要是有个女孩来和我聊聊天就好了。这样想着,那个像命中注定一样的女孩就真的出现了。我发现她时,她正站在一丛花的背后,冲我古怪而神秘地笑。她的笑让我觉得高深莫测。

她笑着问我:“你是谁?”话语里分明是不通世故的天真。

我被她搞糊涂了。我说:“我当然是我。”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里是我的地盘。”

“哦……我是到你这里找东西的。”

“你的东西怎么会丢在我这里呢?”

“我找的不是我丢的东西,我找的是我还不曾拥有的东西。”

“你还没拥有过的东西怎么会丢?”女孩瞪大眼睛问我,“那些东西都是些什么呀?”

“哦,让我想想……具体什么我也说不清……好像挺多挺复杂的……自由、青春、梦幻、爱情、同情、平等和尊严……哦,好像,还应该,应该有你……”我狡黠地说。

“我?你找我干吗呀?”

“嗯,就是想,想和你聊聊天……”

“就这个呀,”女孩乐了,“可以呀,可咱们聊些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就是想聊聊。因为你叫我‘你’,别人都不这么叫,别人叫我‘哎’,他们说:‘哎,那小工’‘哎,那个乡下人’……”

“什么乡下人什么小工啊?你说的话我听不懂。”女孩说,“我就知道你是你,难道你不是你吗?”

说着,她就上前拉我的手消失在花丛后面。在那里,她用花瓣一样的嘴唇吻了我。那是我第一次被女孩吻。那吻可真不赖,我们就那样自然地毫不造作地互相吻着,丝毫下作的念头都没有。女孩教会了我如何去吻。我吻她的时候好像在吻一朵花,一朵带着露珠绽开的花……

然后,我们约定下一次会面的时间和地址。是同一个花园,但是另一个黄昏。我同样踏着黄昏的脚步走向那个阒然无声的花园深处。在一大片花丛后面,我没有看到那天的那个女孩,却发现了一个锃亮的轮椅,轮椅上面坐着另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忧伤的姑娘。姑娘的皮肤很白,个头很高,眼睛很大、很水,还很纯。只是她的裤管空空荡荡的。我吓坏了。

“你是谁?”

姑娘说:“我当然是我。”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里是我们的地盘。”

“我是到你们地盘来找东西的。”

“你也有东西丢在这里吗?”我很诧异。

“是啊,”姑娘叹了口气,“我的东西都丢在这里了。”

“丢的都是些什么呢?”

“哦,丢的东西蛮多的……自由、青春、梦幻、爱情、同情、平等和尊严……哦,对了,还有他……”

“他?他是什么东西?”

“他不是个东西,他是个人。”

“人?什么人?”

“他叫小蔡,就是和你一块做小工的那个小蔡。”

“哦,你说的小蔡,我可不认识。”我向她撒谎。

“小蔡就是那个使我失去双腿的人,他是我的爱人,可他走了,他带走了我的自由、青春、梦幻,还有我如花的爱情……我知道你在撒谎,你认识他,你就把他交给我吧……”姑娘悲伤地叙说着,她如花般的脸上淌满了从黑眼睛里流出的泪水。

这时候,我惊讶地发现,这姑娘就是我上次黄昏碰到的那个女孩,不同的是她失去了双腿。我有点纳闷,因为小蔡告诉我,广州的姑娘被车祸夺去了一条腿,而这姑娘却连一条腿都没有了。我这样想的时候,发现她的轮椅正飞快地向后退去,轮椅转身的时候,我看见轮椅后面转出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小蔡。

我大喊:“小蔡,小蔡……”

小蔡却不理我。

我更加起劲地喊:“小蔡……”

6

小蔡真的走了。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说他回家了,有人说他去了卢沟桥,还有人说他去了广州……

陈华问我:“小蔡对你最好,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我说:“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

天更热了。铁皮做成的工棚几乎成了个闷罐。人在里面就像蒸桑拿,工棚外面水沟里的气味臭得能把人熏倒,工棚里的蚊子和苍蝇越来越多,好多人已经挂起了蚊帐。每个人进到屋里脱得就剩下条裤衩,可汗流得还像身上下了雨。

四眼说:“这日子没法混了。”

大兵说:“没法混也得混,来这里不是让你享福的。”

四眼说:“不享福,也不能光受罪啊。这他妈晚上,还不如白天好混。”

四眼说的不错,白天虽然也是毒日头、挥汗如雨,可毕竟能找片小树林休息会儿,晚上却是躲都躲不开的闷热。我不由想起小蔡领我们一起休息的那片小树林了。可现在,小蔡走了,小树林那段工程也接近了尾声。这几天,只剩我一个人在扫马路牙子。小蔡一走,连扫马路牙子这样轻松的活,也干得没精打采。

陈华说,你就知足吧,没有你表哥,八个你也跑回平谷去了。

陈华说,你扫马路牙子这活也快到头了,因为现在所有的马路都准备铺柏油了。

又过几天,表哥来工棚。当时我正和陈华学着计算一天的消费情况,把今天吃了几个馒头、吃了什么菜、花了多少面票和菜票的情况记到一个小本子里。表哥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赶紧把本子和笔收起来。我觉得今天表哥的样子分外严肃。

表哥在工棚里走了一圈,然后开始点人的名字,四眼、大兵、陈华、朱胖子都叫到了。

“我听说你们现在在工地上干活就是磨洋工。还有你,”表哥看了我一眼,说,“你的马路牙子扫了几天了?扫不完了?正好,明天也不用扫了,你们几个,我想好了,不让你们吃点苦头,你们也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这份工作。”

每个人都傻了似的一句话不敢说,宿舍内死一般的静。

“我想好了,”表哥说,“咱们工地这片工棚就要拆了,过几天就搬到马路对面的那家报废的厂房里去,你们反正也没事干,从明天起,就一起去淘厕所吧。”

表哥一说淘厕所,很多人立刻瞪大了眼睛。我没瞪眼睛,却悲从中来,心想,他要真让我去淘厕所,我也学小蔡,不干了!

我心內乱想,表哥却“扑哧”一声笑了!

“真信了,你们!”表哥说,“要是真让你们淘厕所,回平谷你们还不把我吃了?说真的吧,从明天起,给你们换个好工作,到大马路上值勤去!”

四眼和大兵首先“噢”了声,从铺上跳下来。陈华一个劲让表哥坐在他的铺上,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表哥没坐,像个将军那样冲我们挥挥手,“你们几个,明天早晨,上保管那里领黄马甲小红旗去。”

就这样,我们成了大马路上值勤的农民工。穿着黄色马甲背心,手上拿着小旗子,开始在马路上执勤。黄马甲和小红旗威力无比,我觉得自己要是戴上个大盖帽,和交通警察没什么区别。

那些交警对我们不错。他们忙不过来时,也招呼我们过去,帮他们一起拦下那些不遵守交通规则乱闯红灯的市民。马路上不忙的时候,警察还会请我们到他们停在路口的一辆废弃的警车里去喝大暖壶灌的凉白开。尽管警车里比外面还要热,我们也乐得进里面去汗流浃背地享受。

到马路值勤的第二天,我们的天蓝色铁皮工棚就拆掉了,工棚里的人全都搬到马路对面的那个破厂房。那是个既没有门,也没安装窗户的巨大车间。车间空旷巨大,四周通透,晚上睡觉,比原来住在铁皮房子里舒服多了。

大车间里不光住了平谷人,还住了河南和山东的很多人。我刚到这里感觉特别新鲜,每天晚上睡不着,会在车间里到处走,从头走到尾,再由尾走到头。睡觉时,车间空旷得就像个巨型坟墓,那些挂了白色蚊帐的简易床铺,就像一个个挂了经幡的小小的坟茔。我喜欢在深夜里观察,透过蚊帐,看里面死尸一样躺着的工友们,我没有恐惧,有的只是一种好奇和绝望。那些工友姿势各异,有安静如猫的,也有呼噜打得山响的,更有悸动不安的,手指在自己身上搞一些莫名其妙的小动作的……有一次,我看到一个河南人跑到一个山东人的蚊帐里,光光的身子叠加在一起,像两个丑陋的雄性动物。自从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我就再也没兴趣在坟墓一样的车间里逛来逛去了。

一天晚上,我和陈华执勤,一个拉牛奶的货车不知怎么跑上了还没铺柏油的马路,一头扎进了绿化带里。开车的司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让我们找人帮他把车拉出来,说完就塞给陈华十块钱。陈华见钱眼开,跑回工棚去叫人。呼啦啦来了一拨人,大家看着那把绿化带压得一片狼藉的货车,谁都不敢动。司机拿出一沓钱,说:“辛苦大家,帮哥们儿个忙,帮我把车弄出来,我每人发一张。”工友们一见钱,就忘了弄坏的绿化带了,都过去帮忙推车,车头很快从绿化带里推出来了。司机大方,见车推出来了,一高兴又挨个每人发了一张,然后打火发动把车开跑了。工头听说出了这件事,跑来把我和陈华臭骂了一顿。

为了防止个别晚上值勤的人偷着跑回车间睡觉,施工处在厂区门口临时盖了间值班室,晚上留人轮流值守。一旦发现谁不到换班时间偷懒早回,就扣三天工资作为惩罚。有一天陈华抓到偷偷溜回来的四眼,而朱胖子也被在黑夜里大睁着一双眼睛的大兵抓了个正着。那天,轮到我值上半夜班,本来是掐着点回来的,刚一进去就被突然从旁边钻出来的四眼“抓”着了。

四眼冲我大喊一声:“谷文成,你站住!”

他的喊声吓了我一跳。

“你提前五分钟回来了,我记下了,明天要扣你三天工资!”

我说我是掐着表回来的,不可能提前。

四眼问我:“你的表呢?我看看。”

我告诉他我没表,是问了马路边小卖部大爷时间,而且亲自看过表,十二点了才走回来的。

“那就对不起了。”四眼说,他说着把自己的胳膊伸出来,在我眼前一晃。

“现在还差五分钟十二点呢。撒谎你都不会,笨蛋,乖乖等着挨罚吧!”

我说:“不信你就和我到小卖部看看,问问他们我是不是过点回来的。”我想四眼肯定是不敢去看,因为他在挟私报复,故意把表拨慢了。谁想四眼竟同意了,说:“好,如果小卖部没关门,老头能证明你是十二点从那儿回来的,就算我错了。如果小卖部关门了,那可别怪我。”

小卖部离我们不过二三百米,我在前面急走,一心想看到小卖部的灯光,那可是我清白的证明啊。

眼看要到跟前了,四眼喊住了我:“行了。你输了。你就承认撒谎吧。”

我说:“小卖部这就到了。”四眼说:“到了你也输了,你没看小卖部早关门了吗?” 我一看,小卖部确实已经关门,那里一团漆黑。

“回吧。扣你三天工,这回你心服口服了吧?”

我知道今天是中了四眼的“圈套”了。

“我真是过了十二点回来的,不信去问问陈华他们。他们都有表。”

“问谁都不行,问你表哥都没用。今天我说了算。”

“你怎么欺负人呢!”

眼看着四眼在一张表格上我的名字后面用红笔打叉,我急了,顺手就把口袋里小承德留给我的小刀子拿出来了。四眼看了一眼,说:“你想干吗?你拿刀子想杀人吗?你这样的人,连个蛤蟆都不敢杀,你还想吓唬我?”四眼的冷嘲热讽,让我血脉偾张,我拿着刀子,其实真的不知道想干什么,我难道真想杀了四眼?还是仅仅为了给自己一个勇敢的理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这会必须冲上去,夺下他手中的笔。于是,我就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谁知,四眼早有防范,见我过来,突然一躲,顺便给我使了个绊子,我一下子摔了出去……

吐了口带着血水的唾沫,我爬起来,刀子不见了,不知扔到了哪里,脸却烫得厉害,像两块烧红的铁板,两粒凉凉的东西在脸颊上滚动——

我疯了一样冲向四眼。

打架的结果两败俱伤,我鼻口流血,四眼的眼镜也在和我对抗中被我打掉到地上,摔裂了缝。

表哥是第二天接近黄昏才出现在车间外面那个土堆上的。他把我们全都召集在土堆跟前说话。陈华像个侍卫一样站在他身边,后来陈华摆着他的鸭子腿下来了,喊我和四眼一起上去。

我和四眼低着脑袋站在表哥面前。表哥一直在抽烟。没说话。过了很久,他才看了一眼四眼,问的却是我。

“孙思文说你先动的手?还动了刀子?”

表哥开始说“孙思文”,我还以为是说别人,后来我才想到四眼。我没出声,眼泪却下来了。

“孙思文!”表哥大喝一声。四眼立刻緊张地抬起脑袋看表哥。

“孙思文,”表哥的语气缓了下来,“听说你现在能耐不小,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没……没有,我哪儿敢?”

“你敢!”表哥阴沉地说,“连我表弟都敢欺负了,还说不敢?”

“是他先拿刀子……是他扑向我时,自己摔倒的。”

“我看我这里的庙小装不下你这尊佛了,怎么着,干腻了?听说你这里还有经理哥哥?”

“没,没有,”四眼吓得也快哭了,“是我瞎编骗陈华的。我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你怎么错了?”

“是我故意把时间拨慢了,想吓唬你表弟……”

从土坡上下来,陈华问我表哥是不是把四眼开除了。我说没有。陈华说:“中午我去找你表哥,你表哥气得差点摔杯子,嚷着说要把四眼开除!四眼就是个害人精,他知道是我告诉你表哥的,他肯定会恨死我的……”陈华絮絮叨叨,愁眉不展。

我觉得陈华多虑了,决定晚上请陈华去饭店吃肉丝面。陈华一听脸就红了,批评我说:“你真敢花钱!你表哥嘱咐过我,让我说着你点。”

我一定要请他。陈华不再推辞,在饭店门前,陈华站下来,对我说:“其实,你不用请我吃肉丝面,肉丝面太贵了,你请我喝瓶汽水就行……”

7

从花乡回平谷要倒好几次车,一趟折腾下来,要四五个小时。

母亲不在,邻居说去后山的棉花地干活了。我在家里的板柜乱翻一气,终于在板柜里面的一个小盒子里找到一封信,正是苏芬来的。拆开一看,却只有少得可怜的两行字。

“以后不要再给我写信了。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联系。苏芬。”

我的心一下乱了。

后来,母亲回来了,母亲竟当着我的面拿起那封信看起来。要知道,她还从来没翻过我的日记,拆过我的信呢。母亲说:“信是昨天晚上到的,我刚给你放起来,没想到你就回来了。”

母亲问我:“这个苏芬是谁啊?既然人家不喜欢你,我看你就不要给人家写信了。”

我一把夺过母亲手中的信,泪如雨下:“您知道什么啊?这肯定是个阴谋!”

在家神思恍惚待了一天,第二天爬起来还要往工地赶。一到工地,才知道陈华出事了。陈华偷了四眼一百五十斤粮票和六十块钱,被四眼翻出来,人赃俱获,现正在施工处保卫科受审。

当天晚上,该我执勤,没顾上细问陈华的事。第二天早晨,我躺下刚睡着,睡梦里听到有人抽泣,睁开眼,竟是陈华!陈华一双眼睛都快哭成烂桃了。我从床上爬起来,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我等着陈华解释,可陈华什么也没说。见我坐起来,陈华才告诉我,他要走了,让我送他到东直门长途汽车站。

从住的厂区出来,陈华说,他就不去和表哥告别了,表哥对他那么好,他觉得对不住他。他这样说,我就更气。一路上,我都在期待陈华的坦白,哪怕是结结巴巴、漏洞百出的坦白也好。出了东直门地铁,往长途汽车站走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把陈华的大包小包往地上一扔,说:“陈华你到底怎么回事啊?真偷了?”陈华看我一眼,什么话也不说,伸手拿他那些东西,可那么多东西,他怎么拿?他提起这个包,那个包又从肩膀滑下来了。我赌气地把他掉下来的包又用脚往一边踢。

陈华低头捡包:“我还说什么?东西,是、是在我床铺底下搜、搜出来的。”

“那到底是不是你拿的啊?”

“我没拿,可没人信。”陈华突然哭出声来,“谁都不信,东西就像长了腿一样跑到我铺盖下面了,我、我怎么给别人解释?解释了又有谁信?我说不是我偷的,他们打我,我受不了他们的打,只好说是自己偷的……我说了,他们还用皮鞋踹我屁股,说要把我的屁股由两瓣踹成八瓣,我、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我现在被开除了,呜呜……要是回家,别人知道我是被开除回来的,全村人都会瞧不起我。我对象刚吃了烙合子,说不定也要吹。还有每天十块钱的工资,我上哪里去挣啊?呜呜呜……”

陈华的哭声越来越响,像一个蹩脚的乐师吹出的破喇叭声。已经有过路的人围观了,我忙把扔下的东西重又背起来,拉陈华说:“走吧,走吧,快要发车了。”

我想起春天他带我来北京的情景,想着他左顾右盼,像照顾一个孩子一样照顾我,我的眼泪也出来了。

从长途汽车站送陈华回来,我越想越觉得陈华冤枉。终于有一天,我鼓足勇气去找了表哥。表哥听着我的诉说,什么都没说,直到我想让他开除四眼,为陈华昭雪,他才说话。表哥说:“陈华走就走了,他走了你好好干,至于四眼,他也和你道歉了,我不能因为你们互相打了一架就开除人家,再说,你的错也不小,小小年纪就动刀动枪。”看游说不成功,我于是朝表哥要那把刀子,我说那刀子是小承德留给我做纪念的。表哥说:“现在不能给,啥时你不干了,回家了,我再给你,你在这里干一天,你就别想这刀子的事了。”

四眼和大兵还是大摇大摆每天在马路上执勤,晚上值班时更是耀武扬威。四眼见我就会阴阳怪气地对大兵说:“就那个怂样儿,还敢和我动刀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去!”

要不就是故意说给大兵刺激我:“还拿个破刀子吓唬人,你看他那样敢杀人吗?怕是连个癞蛤蟆都杀不死!”

四眼比过去更加有恃无恐,他现在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在马路执勤时喝,在值班室值班仍然喝,有时喝得大兵都烦他,说四眼现在可以不叫四眼,可以叫醉眼了。醉眼咕咚。四眼只要一喝酒,就成天骂骂咧咧的,但他不敢骂平谷人,所以山东和河南留下来的那些小工,没少挨他的醉骂,不过他们都不怎么跟他一般见识。我也不跟他一般见识,他和大兵说什么我都不理论。我变得越来越孤独了。

夏天在慢慢滑过,女人身上的裙子还留恋地穿着,不过,我已经不再对这些裙子感兴趣了。我迷上了花乡的那些过街天桥。晚上没事时,喜欢一个人走向那一架架正等着最后验收的天桥,每座桥的栏杆上都安着一排刺目而明亮的灯。那片炫目光亮中,正聚集着一群又一群,架着翅膀冲刺的小精灵——我看到它们一次又一次扑向那些炽热的灯盏,有些当场就死了,没死的,仍然毫不懈怠地积聚着力量进行着冲刺。

看着看着,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我想我真是个软弱的人。被四眼那么说,居然不打不闹,我究竟是成熟了,还是更软弱了呢?想到自己,我还能自嘲,可一想到陈华,我还是愧悔交加,我想和四眼发生冲突那天,我手中的小刀子如果能攥紧一点就好了……

我只是胡乱想想,没想到四眼真就出了事。一次夜巡过后,四眼突然失踪了。大兵是第一个发现四眼失踪的人,当时四眼和他一起在马路上执勤。据大兵说,晚上十点钟左右的时候,四眼跑到小卖部买了一瓶二锅头和四瓶北京啤酒和小菜,他们在那辆废弃的警车里把酒全部喝光。两个人意犹未尽,四眼说反正工程也快结束了,不妨回去再喝点,来个一醉方休。大兵已感觉四眼喝多了,四眼说话时舌头都打了卷儿,可最后他还是同意了四眼的建议,又怕小卖部关门,所以提前一步回来了。他买了酒和菜回宿舍等四眼,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连累带困,酒劲也上来了,头一歪就睡着了。等醒来时已是早晨,一看小桌上,酒菜没动,四眼还没回来,他才着了急。

大兵把事情汇报到表哥那里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这之前,大兵已经找了四眼一上午,一上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表哥发觉事态不好,先是派人回平谷,看四眼是不是回家了,然后发动工地所有的人沿着他们昨晚执勤的路线进行地毯式的搜寻,仍然一无所获。最后只好报了警。

无缘无故失踪一个人,工地立刻进入紧张状态,保安组把我叫过去特别调查,因为我和四眼有过矛盾,打过架,他们甚至怀疑我把四眼给杀了,把尸体藏匿了起来。因为当初打架时,我就和四眼动过刀子。他们的想象力很丰富,比警察还牛逼。我辩解无用,立刻想到陈华的遭遇,流下了绝望而无助的眼泪。他们说:“你哭也没用,只要四眼一天不出现,你就一天脱不了干系。”他们让我老实交代,说真等把我送派出所交代就晚了……后來还是我表哥及时出现,并出示了那把由他保存的刀子,才算把我暂时保了出来。

我真没想到四眼会死。可他真的死了。他的尸体是第三天的傍晚找到的,是在草桥那个郊野公园一丛旺盛的月季花后。那是公园里最隐蔽的一个角落,那天傍晚,一对年轻的情侣想去那里亲热,才发现了歪在花丛里的四眼。虽然过去了两天,四眼身上还是弥散着一种浓浓的酒气,他们以为是个醉鬼、流浪汉。男青年因为四眼坏了他想和女友温存一下的好心情,就上前踢了几脚四眼,想把他赶走,一踢,才知道四眼原来已经是具尸体了。

四眼就这样死在了花乡,做了花下鬼。据去现场的人回来说,四眼被发现时,他正怀抱着鲜花,手上满是被月季花刺伤的痕迹。不久公安部门的尸检报告也出来了,系酒后心脏突停窒息而死,排除了他杀的可能。可让人不解的是,四眼酒后,为什么要跑到郊野公园的角落里去采月季花呢?他这样的家伙采那么一把花究竟想干什么?四眼的死成了花乡工地最大的新闻,而他的死尤其让人回味和纳闷。

大兵后来说,四眼死在花丛中,也算死得其所了。

秋天第一场雨下来的时候,整个花乡的工程全部结束了,除了极少数人跟着施工队去了卢沟桥,大部分人选择了回家。我也选择回了平谷。

责任编辑 坛 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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