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福森小小说二题

2019-09-10 07:22蒙福森
广西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老田老高种草

蒙福森 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小小说学会会员,贵港市作家协会理事,曾获广西小小说新韵奖,贵港市首届布山文学奖。《百花园》杂志签约作家。在《百花园》《小小说选刊》《军事故事会》《微型小说选刊》《短篇小说》《小说月刊》《小小说月刊》《天池》《金山》《中国教育报》《三月三》等刊物发表过小小说。获得过十多次小小说比赛大奖,作品《继父》获中国第十五届微型小说奖三等奖。

梦里的庄稼

深夜,月色朦胧,万籁无声,突然,沙沙沙,沙沙沙,野猪来了,成群结队,一溜儿来到山脚下老田的玉米地,它们拱地,啃玉米,咔嚓一棵,咔嚓一棵,一会儿,啃了一大片。老田抄起铁锹,蹑手蹑脚地摸过去,野猪听到动静,哗啦一下,跑了。

老田就醒了,原来是一个梦。醒来后,再也睡不着了,脑海里全是玉米花生水稻,一片片绿油油的庄稼。

老田辗转反侧,把老伴桂珍弄醒了。她问,怎么,又做梦了?梦见地里的庄稼了?

嗯。老田说着,然后,轻轻地叹息一声。

几天前,儿子打来电话,催老田两口子进城去。再过十几日,就是儿媳妇的预产期了,他们的宝贝孙子就要出生了。桂珍收拾好东西,准备进城去照看儿媳妇和孙子。可老田说啥也不愿去,他放不下地里的庄稼。

你一个人在家?桂珍说,这咋行啊?

咋不行?老田说,我能吃能睡,能扛能挑,你担心什么?

村头那个龚伯,你知道的……桂珍说。

几年前,村里有一个叫龚伯的孤寡老人,死在家里好几天,等人发现时,已经有臭味了。

老龚是老龚,我是我,他病恹恹的,骨瘦如柴,弱不禁风,他咋能跟我比!老田气咻咻地说。

桂珍说不过老田,打电话给儿子。儿子电话里苦口婆心地劝说,可老田就是不答应。

从那时起,老田就开始做梦了,夜夜梦见地里的庄稼,一大片一大片,在梦里,郁郁葱葱的庄稼不是旱死了,被野猪糟蹋了,被洪水淹死了,就是被轰隆隆的铲车铲掉了,一铲一铲地铲到卡车上,运到河边倒掉。

醒来时,老田的眼里含着泪花。

近年来,城市不断扩展,到处开发得热火朝天。轰隆隆的铲车、钩机伸展着巨大的手臂,昼夜不息地作业;城市像一条饥饿的巨蚕,村里的农田像一张张桑叶,不断地被蚕食着,吞噬着,绿色的农田不见了,代之的是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

村里的地越来越少,老田的地越来越少。谁能料到,哪一天,他的地会被城市这条贪吃蛇吞噬得一干二净?到那时,他该怎么办?

年轻人高兴得很,征了地,得了一大笔土地补偿款,逃离乡村,到城里去买了房,成了城市人;或者,游手好闲,不分日夜在村头的小卖部打牌赌钱,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有的人,大手大脚花钱,奢侈浪费,挥霍无度。老田就不一样了,他是老一辈过来的人,幼时贫寒,吞糠咽菜,视土地如生命。他在剩下的土地上,精耕细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丝不苟地种庄稼。

老田来到田头,昨天刚浇过地,田里的泥土还是湿漉漉的,一股泥土的气息和庄稼叶子的清香扑鼻而来。隐隐约约地,老田似乎听到了庄稼噼噼啪啪生长的拔节声,他蹲下来,轻轻地抚摸着嗅着鲜嫩翠绿的庄稼叶子,一时百感交集,眼眶潮湿。

老田下定了决心,不去儿子家了,让老伴去带孙子,他要留在家里,在他的土地被征收之前,在有生之年,好好种地。

桂珍拗不过他,儿子拗不过他,只好作罢,留他在老家。临走前,桂珍再三叮嘱老田这呀那呀,又请邻居帮他们照看老田,毕竟,他已年逾七十了。

儿子把桂珍的行李放到车里。突然,桂珍说,等等,我去地里摘些青菜,家里的青菜没化肥农药,鲜嫩得很呢。

桂珍就去了田里。

日上中天了,桂珍还没回来。

咋回事呢?老田和儿子刚想去地里找,一个人急匆匆地跑来,告诉他们,桂珍在地里晕倒了,不省人事。

他们赶到地里时,桂珍坐在田边,已经醒过来了。要不要去医院?老田心急如焚地问。

不用了,歇一会儿就好。桂珍说。

这下,老田放心不下老伴,这段时间她已经昏倒几次了,思前想后,最后,把田里的庄稼低价租给邻居,和老伴坐儿子的车去了省城。

几天后,孙子出生了,桂珍忙前忙后,啥事也没有,儿子疑惑地问她,妈,那天你在田里……桂珍嘘了一声,低声说,我不这样,你爹哪肯离开他的庄稼啊!丢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在老家,我说啥也不放心……

那时,老田站在阳台上,目光穿过高楼大厦,默默地看着老家的方向,一言不发。

桂珍知道,他昨晚又做梦了,梦见葳蕤郁葱的庄稼……

长满茅草的土地

老高走进小喜家时,看见小喜正从网兜里把捕获的一只只小鸟捉出来,放进木笼里。几十只绝望的小鸟在木笼里叽叽喳喳地乱叫乱撞。

“哎呀,三叔,你咋回来啦?啥时候回来的?”小喜抬头看见老高,十分意外,惊讶地问。

“我再不回来,我的地不知道被你糟蹋成啥样子了!”老高语气里带着火药味,怒气冲冲地回了一句。

小喜赶紧停了手中的活,擦了擦手,从裤兜里掏出纸烟,递给老高:“来,三叔,抽根烟,消消火。”

老高看见了烟,烟瘾被勾起了 ,火气消了点。他拿了一根,凑到小喜的打火机前,点燃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一口,然后慢悠悠地吐出来,一串烟圈儿打了几下旋,飘散在空气里。

“唔,还是在老家好啊,想喝就喝,想逛就逛,想吸烟就吸烟,多好!”老高眯着眼,一副沉醉的样子。

“三叔,你這次回来,打算住多久?”

“住多久?这是我的家,我不走啦。哦,还有,我的地,我要收回来了。你小子不实诚,净整一些花花架子!”

“三叔,我咋不实诚了?”

“我问你,好好的地为啥不种庄稼种草了?”

“种草咋啦?种草不行吗?种草比种水稻花生玉米的收益高多了。再说,你把地租给了我,我喜欢种啥就种啥!”小喜抬高了声音。

“地是用来种庄稼的,种草就不行!”老高气愤地说。

几年前,老高的老伴儿去世了,儿子不放心他一个人在老家,接他到省城去住。家里那几亩地就转租给小喜。老高一辈子种惯了地,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他跟土地的感情甚至比老伴儿还要深。老高人在城市里挤来挤去,他的魂却在乡下游荡。他喜欢老家民风淳朴的邻里关系,喜欢老家那条清澈见底的河流,喜欢那散发出清香气息的土地和庄稼。最初,老高几乎天天发梦,梦见一望无际的田野,梦见小桥流水竹木掩映的村庄,梦见自己在挥汗如雨地收割庄稼……很多个晚上,老高醒过来,泪湿枕巾,唏嘘长叹,辗转反侧。

有一次,老高到城郊去,看见城市在继续扩张,路在不断延伸,一个即将拆迁的村庄,孤零零的,什么都没有,只留下断壁残垣和走不动的树,以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杂草。那一刻,老高触景生情,潸然泪下,蹲在地上很久起不来。

恰好,儿子要回到家乡的县城办事,他就跟儿子的车回来住几天。

老高一回到乡下老家,顾不上旅途劳顿,顾不了满院杂草丛生,墙壁潮湿泥粉剥落,甚至水也不喝一口,立刻扛着锄头,到他的地里去了。

野外,阳光明媚,云淡风轻。田野里,正抽穗扬花的水稻花生玉米葱茏翠绿,像绿色的地毯绵延到远方,一望无际。城市里,哪有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景色!老高像一个顽皮的孩子,踩着曲曲折折的田间小路,闻着泥土和庄稼散发出来的清香气息,高声哼唱着家乡小调。

可等老高走近了他的地时,却看见高过人的茅草,葳蕤茂盛。最初,老高以为小喜外出打工,抛荒不种地了,仔细一看,不是抛荒,而是他种了草。高密的茅草,在四周绿油油的庄稼地里,分外惹眼;茅草上布满细小的丝网,有几只小鸟不小心碰到了网,挂在上面,绝望地挣扎哀鸣。

老高气得差点昏倒,问了在附近地里锄草的邻居,才知道小喜这几年来,一直在老高的地里种草捕鸟,每年捕鸟的收入有十几万。

老高气冲冲地来到小喜家,他要收回他的地,不租了。

小喜说不过老高,便拿出租地合同:“三叔,你看看,你的地租给我了,这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你可不能反悔!”

老高瞄着上面的字,他一笔一画的签名,眼前浮现出地里又高又密的茅草,茅草上挂着几只被丝网缠住的绝望挣扎哀鸣的小鸟,气得七窍生烟,猛地夺过租地合同,三下两下就撕得粉碎,纷纷扬扬的碎纸片像蝴蝶飞舞。

“三叔,你毁约……”小喜望着满地碎纸片,像被人掐住了喉咙,说不出话来。

后来呢,后来老高就留在了乡下,他离不开那片种了一辈子的土地。

老高的儿子找到我,想让我劝说他爹离开老家,跟他去城里享受幸福生活。我费尽口舌,老高始终没有答应。我到老高的地里时,看见他正揮汗如雨地忙活着。

老高的背影融入秋日的夕阳下,满头白发被晚霞染得一片灿烂。

责任编辑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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